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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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笑道:“澹台卿家太自谦了,哀家早已风闻你家长女容月德才兼备,就算不熟宫中礼数,进了宫,到哀家身边,什么学不会?你还不放心?”

澹台修忙站起躬身道:“岂敢岂敢,太后愿意亲自教导,乃小女几世修来的福气。臣谨遵懿旨,后日即送小女入宫。

太后笑了笑,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垂下眼拨了拨浮叶:“对了,前日听得卿说,你家容月今年三月行了及笄之礼,尚未定亲,哀家这里倒是有个人选,想与丞相家结亲。只不知卿肯不肯?”

澹台修怔了怔,太后说出这番话,本在他意料之中,只道:“能得太后为小女做媒,臣受宠若惊。”

太后抿了一口茶水,抬眼笑道:“这门亲事,我估摸着合适,绝对般配,澹台卿可知哀家所提之人是谁?”

澹台修顺势虚心请教。

太后向左右看了看,抬手一挥:“退下。”

一旁陪侍诸人遵旨退去。

待四周无人,太后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旁桌上,道:“澹台卿为相该有五年了吧。”

澹台修答道:“到今年年末,便是五年了。”

太后似有感慨地叹了口气:“令岳宋太傅亦是个极难得的忠臣。宋太傅在先帝身边做丞相时,也和现在的澹台卿一样,没有什么实权,却敢在适当时机直言劝谏,可惜先帝不肯听,但凡听进一些,也能少造些杀孽。之后他做了皇帝的老师,可惜过世太早。皇帝身体太弱,即便肯听他的话,也…”

澹台修不知太后为何将话题绕到此处,不便作答,唯有沉默聆听。

太后再叹息道:“本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所以哀家一直不问朝事,当日先帝的一些作为,我看在眼里,纵若不赞同,亦不敢多言。本朝皇帝,自先祖凤祥帝以来,大多都行事凌厉,可不管是皇帝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在因果之内。你让旁人断子绝孙,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断子绝孙。”

澹台修蓦然变色:“太后…”

太后道:“澹台卿,你应该猜到,哀家要替你女儿做的,是和太子的媒。但自提及此事以来,哀家每每看你似有犹豫,莫非你不愿意?”

澹台修连忙起身:“太后,臣…”

太后继续道:“澹台卿,哀家今日请你来,实则有一事相求,不管你愿不愿意,望你务必将容月嫁给太子。”

太后突然从座椅上站起,走到澹台修面前,跪倒在地。

澹台修大惊,急忙跪下叩首不止。

太后垂泪道:“今日请澹台卿前来,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和氏江山如今已岌岌可危。皇上体弱无嗣,安顺王与太师府把持朝政。如今太子已俨然一副即将登基之势。满朝文武,唯有澹台卿可信赖托付。倘若太祖传下的预言在此代应验,哀家或皇上他日到了九泉之下,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到了日近中午,澹台修才回到家。

入内室换下官服后,夫人带着女婢端上沏好的新茶,照例询问:“老爷今日朝会有无大事?”

澹台修道:“朝会无甚大事,皇上未朝,太子听政。但之后太后传我去凰慈宫,说要让容月在端午那日入宫。”

夫人了然,屏退左右,道:“固然是对我们的抬举,也太赶了些,女儿一路舟车劳顿,在西郡又遭人暗算,恰好九邑出事,看见那些刀兵场面,受了许多惊吓。好歹开恩让在家里多休养几日,起码过了端午。”

澹台修不语,只简略问了几句容月的情况。他心下沉重,犹豫矛盾不已,还要留意不能流于言表,以免夫人起疑,勉强笑道:“前日我托许侍郎寻得一只玳瑁狮子猫,下午即可送到,你记得拿去给容月,看她喜不喜欢。”

夫人应下,澹台修端起茶,刚饮了一口,夫人忽然道:“相公,你辞官吧。”

澹台修端茶的手一颤,放下茶盏。

夫人道:“相公,你难道想让容月嫁给太子?后宫的女子,哪有一个能安乐太平?相公你真的想做国丈?”

澹台修疾步前去合上房门,方才低声道:“此话怎可乱说。”

澹台夫人亦压低声音:“我今日就是要乱说。女儿回来后,闷闷不乐,我知道她并非因为受了惊吓。你真觉得太子是个好女婿,安顺王是个好亲家?现在朝局混乱,又出现什么乱党,什么皇族血脉遗孤。你本就是个有名无实的丞相,倒向哪一方都不好过,倒不如趁机辞官,我们全家到某个山明水秀的所在买栋宅子,安稳渡日。”

澹台修苦笑:“夫人所言我何尝没有想过,但如今,只怕我想辞官也难。”

他缓缓坐回椅上,“晋萱,你觉得世上所谓谶语是否可信?”

今日,凤慈宫中,太后问,澹台卿可还记得昔日有道人赠与太祖的谶语否?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

凤祥帝不顾谶语,重用百里氏,到了先帝时,终因猜忌,在百里氏谋反证据未足前便灭了百里氏满门,血覆涂城。

但,这句谶语并不完整,还有最后一句,唯有历代皇帝与太子才可得知。可惜凤祥帝不是太子,皇位靠?兄得来,最后一句便从此失传。

直到太子册封大典之前,有内史官为了查询以往过继及立太子的旧制,翻阅历代典册,偶尔发现一本书上有段小字,疑似当年太宗皇帝阅读此书时随手做的批注——

(占卜之言,可信?或不可信?譬如今一道人占卜本朝吉凶,言本朝必毁于二姓,父皇决意防备。但如若只是信口胡诌,此二姓岂不无辜遭殃?所谓天命,当真有人可窥?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果然能应验否?也罢,留于后人评判。)

千秋业,万古城,始于龙,乱于凤,破于百里,亡于慕。

这真是谶语的全句?

此谶语是否真如典册记载,乃一道人为太祖占卜所得?

破于百里,亡于慕,究竟是谶语之言,还是其后有人故意添加?

澹台修犹豫不已,无法判断。

耳边太后的哭求声仍隐约缭绕:“慕氏如今已被立为太子,眼看谶语即将成真。望丞相为和氏江山社稷,相助皇上。”

澹台修矛盾不已,他一向秉持明哲保身,恪守中庸之道。正因如此,才能坐上这个丞相。

皇帝体弱,政务无能,国师府把持朝政,和氏江山早已呈衰败之相。

太子临朝听政这段时间,急功近利,气量狭窄,手段毒辣,并非明君之选。

就算不出乱军,整个朝廷也已如风中朽木,难以支持。

究竟该当如何?

下午,许侍郎派人送了玳瑁狮子猫来,澹台修信步踱到内院,只见女儿容月正和几个丫?在廊下逗那只幼猫玩耍。

容月手中提着个栀子花串成的花球,逗幼猫抬爪来够,她穿着一身藕粉色的衣裳,笑得天真烂漫,好像一枝盈盈盛开的芍药。澹台修心头的大石不由得更加沉重起来。

他走到近前,丫?们赶忙行礼,澹台容月亦拎着花球回过身:“爹爹。”

澹台修看了看那只正在她脚边扯她裙裾的幼猫,微笑道:“喜欢么?”

容月开心地笑道:“喜欢,谢谢爹爹。”她弯下腰抱起幼猫,幼猫趁机一口咬住了她手中的花球。

澹台修道:“你娘应该已经告诉了你,后天你就要进宫,可不能像在家这般淘气了。我和你娘一直太娇惯你,现在总担心你在太后面前失了礼数。”

澹台容月脸上的神采渐渐暗淡,小心翼翼问:“爹爹,那我要在宫中住多久?是不是住两三天太后就让我回来了?”

澹台修无奈道:“你还没进宫,怎么就先想着回家?”

容月垂下头:“爹爹,我不想进宫。”

澹台修皱眉:“孩子气。此次是太后亲自懿旨宣你进宫,焉有抗旨的道理?”

容月头低得更深,不说话了。

澹台修叹了口气,道:“你好自为之。”转身背手走开。

容月突然又抬起头道:“爹爹。”

澹台修停步回身,听容月道:“爹,你能不能替我打听一下,若珊的伤怎么样了,现在好不好?”

澹台修道:“楚龄郡主现在国师府内,她身上牵扯的事件太多,恐怕会在国师府住许多日。”

容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道:“爹爹,我觉得西郡的事情,仍有蹊跷。若珊之前和我说过,毒杀她父母的人是北郡,之后我遇刺,推论凶手也是北郡。那晚她从城墙上跳下后,却忽然改口,说这些都是南郡和乐越所为,很让人想不明白…”

澹台修猛得变了颜色:“乐越?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澹台容月道:“爹,女儿的命就是他救的,我们其实十几年前就认识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在杭州归云观时我遇见的那个小道士?他还给我风筝来着,他就是,乐越。乐越三月才离开师门,他怎么可能是什么乱党,策反西郡的一万兵马?”

澹台修急忙呵斥道:“住口!你可知道这些话被外人听到会招来多大祸患?你一个女孩子论什么政事!从今之后,关于西郡的一切,只说你被吓得什么都忘了,一个字也不准多提起!”

澹台容月垂下头,咬了咬嘴唇,小小声道:“可爹也曾说过,不能冤枉好人。”

澹台修寒下脸,又严厉地训斥她几句,拂袖离去。

澹台容月默默地看着父亲越走越远,沮丧地退了几步,坐到廊下。那只花球早已被幼猫扯得七零八落,她松开手臂,将幼猫轻轻放在地上,白色的栀子花瓣顿时纷纷乱乱,洒落在地。

幼猫甩甩头,打了个喷嚏,澹台容月拿下沾在它鼻子上的花瓣。数年前,乐越也曾经这样替她拿掉沾在头顶的草屑,还会数落她一句:“你真笨,草沾在头上都不知道。”

那时候他总爱挺着胸脯说,长大后我罩你哦。后来他要离开时,她哭得稀里哗啦还曾喊过他是骗子。

乐越当时很肯定的说,将来他们一定会见面,到时候他一定会罩着她。

几年后,那个喜欢挥着拳头说要做大侠的乐越已经长大了,竟然真的再次让她遇见,那双又黑又亮又精神又自信的眼睛一点都没改变。他竟然真的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她会永远记得四月二十六那天的晚上,西郡王府一片混乱,她不知道为何昏了过去,待醒来时,已经身在九邑城外。

轿子外,有数不清的兵卒和火把。

乐越沾在高高的城墙上,一条金龙盘旋在他的身周,异常耀眼的光辉让天地间明亮胜过白昼。

澹台容月不由自主的翘起嘴角:“我知道他一定不是坏人,我知道他是光明磊落的大英雄。”她戳一戳幼猫的鼻梁,“乐乐,你说对不对?”

“简直岂有此理!”

安顺王府内,太子和祯怒气满面地将一本奏折拍在案上。凤桐抬手取过,打开。

这是今日从南郡快马加鞭送来的奏章。

南郡王在奏章中道,听闻西郡有动乱之事,臣很是震惊,又听闻臣之逆子亦牵连其中,臣更震惊兼不解。西郡之事详情尚未明朗,且臣之子也在其中,故而臣理应避嫌,不敢多言擅动,唯上奏请罪,听凭朝廷调遣而已。

太子恨恨道:“定南王这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什么理应避嫌,不敢擅动。分明是另有所图!论武大会时,他的儿子就与青山派厮混在一处,此次谋逆,南郡王定然是主谋之一!”

凤桐未开口。

太子来回踱了几步,甩袖道:“本宫决定,由北郡兵马攻打九邑,父…安顺王率大军直捣南郡,本宫再命师父速速替朝廷剿灭青山派。凡与乐越、南郡有直接牵连者,一概杀无赦!”

凤桐按了按额角,道:“殿下,此事不宜冲动,先交给安顺王处置就好。”

太子道:“但若坐视不理,岂不给了南郡和青山派筹备或者逃窜的机会?本宫一定要趁火势刚起,迅速剿灭,以免后患!”

凤桐耐着性子向和祯解释,南郡若要谋反,不可能假手于西郡。乐越不过是青山派的小弟子,傻之有傻的一个少年,怎能在西郡囤积一万兵马造反,想想便可笑。再则,几个十多岁的莽撞少年,号令兵马谁会听?他们又怎会懂?不消几日自然一败涂地。此事只是一场无聊闹剧,不必大动干戈。

太子却不同意,反驳道:“本宫以为,正是如此才要快而干脆的斩草除根!那乐越在城墙上故弄玄虚,做什么金龙附体,又自称是和式血脉,这就是早有预谋冲着本宫来的!就算其中有诈,也要将计就计,把他们剿灭干净,宁可错杀,绝不错放!”

凤桐沉默片刻,微笑道:“那么殿下便按照自己的意思办吧。”

太子匆匆出府回宫。凤桐待他走远,折回静室内,化一道红光而去。

再转眼内,他已身在城东国师府中。

庭院里,有婢女正在修建花枝,见凤桐突然出现,并不惊讶,只微笑行礼道:“今日为何桐君亲自前来?”

凤桐走到廊下:“我来探望一个人。”

婢女了然地笑道:“正好,算一算时辰,她该要醒了,请随我来。”引着凤桐走到一侧厢房,推开房门。

悬着浅红色纱帐的床上,沉睡的女子正是楚龄郡主。

婢女走到床边,笼上一炉淡香,低声道:“大约盏茶功夫她就会醒了。”

凤桐在桌边坐下:“那我在这里等一等,给我沏一壶茶来。”

楚龄郡主醒转时,敏感地察觉到屋内有人,她微微转头,发现靠窗的桌边竟坐着一个红衣男子,正在品茶。

楚龄郡主坐起身,微掀帐帘。她身上的伤已好转不少,做这些举动并不吃力。

风桐听到动静,放下茶杯向她望来。

楚龄郡主轻声问道:“阁下可是国师?”她住进国师府后,一直呆在这间房间内养伤,从未见过国师冯梧。

凤桐微笑道:“我是安顺王府的幕僚,并非国师。”

楚龄郡主道:“原来阁下就是辅佐太子和安顺王的凤桐先生。那么我称呼先生为国师亦未算说错,只是少加了‘来曰’二字。”

凤桐道:“郡主果然蕙质兰心,想必也猜到我拜会的目的,关于西郡一事,我想再询问一下郡主。”

楚龄郡主脸色苍白,她的神情虽保持平静,血色全无的双唇却在微微颤抖:“西郡王府中…接连遭逢惨祸…我…抱歉,我心中太乱…有些失礼…请问先生要问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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