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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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顺着箫声寻去,转过一排榆树,眼前出现一棵耸立参天的桑树,阳光将树影拉得一半儿倾斜,光线不明的树荫下有个人倚靠树干而坐,两条腿一伸一曲。我所见过的人中,大部分都刻意讲究礼仪,站有站相,坐有坐姿,剩下一部分就是如马武之流的粗人。

像眼前这样随意而坐,虽不符合这个时代的风范,却并不显其粗鲁,反衬得那人独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洒脱从容。

那人衣着端正,只是阴影打在他脸上,瞧不清是男是女,我站在阳光里,只觉得无论是男或女,他都像是一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灵,唇边吹响的天籁之音更是让人浑然忘我。

我不敢再靠近,怕打扰到他,远远的离他四五丈远停下,站在烈日下憨憨的听他吹箫。

箫声陡然一转,音色由缓转厉,千军万马奔腾之势像是要从我胸腔中撕裂开,惊骇的瞬间,箫声遽然而止。

那人手持竹箫,缓缓仰起下颌,目光冷淡的朝我扫了过来。我心里打了个突,他的目光冷得像冰,好似刀子在我身上刮过,刻下难以言明的恨意。

“谁让你来的?”

我不禁笑了,他是个男的,而且声音相当好听,就和他吹的箫一样,绝对是精品。

“我大哥让我来的。”我撅了撅嘴,想必阴识一番好意,让我到昆阳来报讯,也不曾料想我会受到如此冷遇。或者说我终究是来得迟了,王莽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我的愿望是带刘秀走,可是以刘秀那种看似温柔亲切,实则坚强隐忍的人而言,必然不肯轻易随我弃城而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刘秀愿意留下死守昆阳,那我便也留下……

心里微微一惊,像是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但我随即不确定的将这种感觉从心底里抹去,自哂的摇了摇头。

“你大哥?”磁沉的声音自头顶陡然洒落。吃惊的同时,我手腕上一阵剧痛,右手的长剑居然就此被人夺去。我想也不想,身体的反射力快过我的脑神经,下一秒我的右腿已夹带着风声踢了出去。

鞋尖离他的脸颊仅余两寸,然而就是这两寸距离我却再也无法逼近半分——我的剑隔在这两寸的空间中,剑锋凛冽,寒意森森。

背上沁出涔涔冷汗,热烘烘的湿了衣衫。右脚刹住,腰肢使劲的同时,我左足在原地挪转了半圈,硬生生的把右脚收了回来。

长剑随即移动,剑尖直指我咽喉。

“原以为派个女子来杀我,未免太小瞧于人,没想到你还有些本事,倒也算不得是王凤在肆意侮辱……”

我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

从阴影中走出来的男子,一如我臆想中的那么英俊帅气,他五官精致,皮肤细腻,宛若女子,可是配合着他通身逼人的斯文英气,绝不会有人把他当成女子,哪怕是假想……他长得十分好看,可是正如我一开始的感觉,这样的人高高再上,犹如神灵,只适合远观。

那对眉乌黑修长,眉心若蹙,即便是在他动怒生气的时刻,也总有种挥散不去的淡淡郁悒。他的年纪不大,而我相信我也从没见过他,可是只一眼,我只余光瞥了一眼,心脏的跳动便陡然停止了。

就在我痛苦万分的时候,心跳从静止到狂烈躁动,像是要从胸腔中直接蹦出来似的。我痛苦的呻吟一声,膝盖一软,身子瘫倒的同时,险些把自己的喉咙直接往剑尖上送去,若非他撤剑及时,想必我此刻早已一命呜呼。

这下,不仅他又惊又怒,我亦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心跳的悸动仅在刹那间,就像是间歇性抽风似的,现在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异样,一切又恢复到了正常。我长长的嘘了口气,用衣袖擦去额头的冷汗,也不急着从地上爬起来,索性举着双手说:“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点误会。”我用嘴呶了呶他手中的长剑,“这只是一时忘了收起来,我并不是提着它来针对你,我……我刚才拿它砍花来着……”越说越小声,暗暗鄙视自己一把,这般含糊不清、语焉不详的说词,鬼才会信。

白色的裳角徐徐提起,他居然蹲了下来,目光与我平视,眼神也不再那般凌厉,只是忧愁不减。

“那你究竟是谁?”

他给了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是否代表着他相信我所说的话?

我欣喜若狂:“我是阴丽华,我来昆阳……”

“找刘秀?”

“诶?”

“娶妻当得阴丽华!”他莞尔一笑,笑容沉醉迷人。

我的脸噌地烧了起来。

“王莽的百万大军已经到阳关了吧?”他幽幽的低叹,“明知道这里是龙潭虎穴,你却还是闯了来,他发誓非你莫娶,你便以命相报。你们……”我眨巴着眼,他的声音带了股磁性,听起来十分舒服,“我姓冯名异,字公孙。”

报讯2

冯异……

我在心里喃喃念着这个名字。须臾,好奇的问道:“你是昆阳县令么?”能够出入县衙的人,应该是个有官职的人吧。我打量他气质高雅,更具浓浓的书卷气,不像是个卑微的小人物,故此大胆的设了猜想。

他嘴角抽动,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我不是昆阳县令……我任职郡掾……”

郡掾?

更始汉朝建立之初,对于这些繁琐的官职称谓我颇为费心的钻研过一回。了解这个“郡掾”应该算得上是郡国级别中的兵政官员,郡掾祭酒,主管教育,可见此人应饱读诗书,肚里子有点墨水,而且既是郡掾,属于武官中的文职,自然该是能文能武才是。

只是……听他的口气,好像……

“不错,异实乃汉军的俘虏。”他轻描淡写的说出我心中的疑惑,涩然的苦笑,黯然的忧郁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他是俘虏!

“我以郡掾的身分监五县,与父城县令苗萌共守城池,抵抗汉军……”

我无言以对。

他嘲弄的看着我:“以为我败了?不,父城还在,刘秀不过是趁我出巡属县时,设伏擒住了我,汉军想要拿下父城,岂是轻而易举之事?”

“嘁,城在又如何,父城总有可破一日,可你若死了,却不可再活转了。”我打量他冷淡的神气,揣测道,“喂,你既是俘虏,为何会在这里这等逍遥自在?”

他嗤然一笑:“因我堂兄冯孝和同乡丁綝、吕晏都在刘秀手下……他们要我效于刘秀麾下。”

我点点头:“刘秀人不错啊,虽然没什么大能耐,但至少他为人厚道,绝对不会亏待下属。”

他不可思议的盯着我看了好半天,而后把剑扔在我跟前,直起身:“这就是你给刘秀的评价?呵呵,你未免……忒小瞧了他!”

我被他这番冷言冷语的奚落弄得面红耳赤,不由跳起嗔道:“既是如此,那你何不降他?”宋、明以后才有忠君不二的思想,在这个两千年前的汉代,尚不存在什么一仆不事二主,一臣不事二君的概念,投降也并非是件令人可耻的事情。

他们信奉的是明君明主。

“我不能留在昆阳。”他斩钉截铁的拒绝,“我知道若非刘秀极力保我,王凤等人当真会对我下杀手置我于死地。”

所以,他一开始才会误以为我是杀手。

我轻轻叹了口气,他似乎有些话意没有挑明,我也不好意思太刨根究底,于是想了想,换了个话题问道:“你知道巨无霸吗?”

“何为巨无霸?”

汉堡包——我在心里答了三个字。

“就是身长一丈的怪物!”

冯异眼眸一亮,惊讶道:“难道……这次居然连他也来了?”

“嗯,来了……听说还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狮子老虎……”整个一动物园园长,马戏团团长,他本人明显可以扮个小丑角色。在这从未见过如此长人的一世纪,他个人本身就是个稀有动物。

“巨无霸……名字倒挺贴切的。”冯异轻笑,“我听过他的传闻,据说天凤元年,匈奴犯边,夙夜连率韩博向王莽举荐一名奇士,高一丈,腰十围,出自蓬莱东南,因其体形高大,为了迎他进长安,韩博甚至建议加阔城门。”

“你见过他没?”

“无缘得见。”他扬了扬手中竹箫,不是很在意的反问,“你真信世上有人能用铁箸吃饭、大鼓当枕,兽皮做衣么?”

我想了想,答:“信。”在武侠小说里,这样的能人异士多了去了,即便是现实中,想要做到这几点应该还不算太难。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要怪只能怪古人信息闭塞,少见多怪。

冯异有趣的看了我一眼,不再吭声。我顿觉气氛尴尬,眼珠微转,没话找话的搭讪:“你箫吹得极好。”

“箫?”他愣了下,手腕微转,手中竹箫在半空中划了半圈弧,“这是竖篴……”

竖篴?!不是箫吗?我涨得满脸通红。他手中的东西横看竖看都是箫,竹管上有五个孔眼,他刚才不是竖着吹的吗?横吹是笛,竖吹是箫,难道是我理解错了?

“你说的箫是何种乐器?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我退后一步,有点明白过来——敢情在这里管箫叫“竖篴”?我头皮一阵发麻,含糊道:“跟……跟这差不多吧,我……我不懂音律,随口胡说的……你莫见笑。”

话题扯到这儿,我心里愈发虚了,此人能文能武,学识只怕不下于邓禹,我还是尽早闭嘴为妙,否则说多错多。

冯异低头抿嘴轻笑,他笑得十分古怪,我正不明所以,身后传来沙沙脚步声,刘秀温厚的嗓音随即响起:“公孙……”

可不待他把话说完,冯异略一颔首后,已飘然离去。

我微感诧异,转眼观刘秀气色,却并无恼怒之意,反望着冯异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唇角一抹怡然笑意。

“讨论完了?”

“没完。”这一刻,刘秀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疲倦,困涩的揉了揉眉心,“还在争……”

“争?争什么?”我见他脸色不是太好,拉着他躲到树荫歇息,“难不成,又是在争财物?”

刘秀叹了口气,无奈的点了点头。

我讶然。搞什么啊,绿林军那帮扶不起的阿斗,都什么时候了,不想着如何同心协力抵抗敌兵,竟还只顾自身如何博取眼前最大的财物收益,真是对他们彻底无语了。

“那现在怎么办?”

“成国公主张撤离昆阳。新兵奇悍众多,昆阳守备集合全部兵力才不过七八千人而已,以七八千人抵抗百万大军,无异羊落虎口……”

“新军没有百万人,只是故弄玄虚,撒的烟雾罢了……”转念一想,没有百万,也有四十二万,以昆阳的那点人数,还不够给人家前锋营的豺狼虎豹塞牙缝的。

其实……以我的想法,也是主张撤退的。虽说昆阳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当初能够打下昆阳也不容易,眼下要是放弃了昆阳,就等于把难题丢给了后方的宛城。宛城久攻不下,这万一要是迎面再碰上个新朝大军,估计也是九死一生占多数,如此一来,节节败退,新成立的汉朝政权估计就得灰飞烟灭……

我打了个哆嗦,这后果,考虑得越深入,便越觉得可怕。

“不能逃吗?”我可怜兮兮的小声问。

刘秀笑而不语,看着我的眼神温柔得让人心醉。他伸出手来,抚摸着我被烈日晒伤的脸颊,连日的奔波使得我现在的皮肤又黑又糙。

我有点羞涩的低头。

刘秀的手指比普通人粗糙,不像是平常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这肯定和他经常下地干农活脱不了干系。

“丽华,你本不该来。”他幽幽叹息,又怜又爱的口吻让我心神一荡。

我情不自禁的问道:“你不喜欢我来么?”

刘秀瞳色加深,冰澈的眼神仿佛一如溪水般在潺缓流淌,他微笑不语。也许……这便算是他给予肯定答复的一种?

我撅了撅嘴,死样,不肯说是吧,不肯说拉倒,谁还稀罕听呢。

五月末的天,艳阳高照,桑树森森,树影婆娑。

这是个晴朗的好天气。虽然气温偏热,风也不够凉爽,但是,有刘秀在身边,能够这样面对面坦然的看到他脸上洋溢着的淡淡微笑,我忽然觉得,这其实也能令人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与惬意。

眼皮不受控制的打架,三天三夜积聚的疲乏逐渐发散开来。我打了个哈欠,有只手将我的头稍稍拨了下,我顺势倒向一旁,闭上眼,头枕着他的肩,酣然入梦。

救援

没等昆阳守军将领们商讨出一个结果,新朝的四十二万大军在王寻、王邑的率领下已然兵临城下,将小小的昆阳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站在城楼上举目远眺,但见旌旗蔽天,辎重盖地,滚滚黄尘,千里不绝。这种场面远比古装剧上人为制造的场景更具震骇力,看久了不免心驰神摇,会产生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强烈恐惧感。

既然我有这种感觉,相信其他人或多或少的也无法避免。

早晨的议会刘秀竭力反对撤军,可是没人听他的,他笑而退走。到如今兵临城下,王凤他们即便有心弃城,也已被彻底断了退路。

一群人抓瞎似的谈了一下午,眼看大军在城外列阵待攻,城内却还是没个定论。王凤虽然官位最高,却是个没多大主见的人,事到临头王常倒是显出其不同寻常的魄力,力主坚守。

众人争来争去没个决策,最后竟派人灰溜溜的请刘秀回去再议。

刘秀也不推却,再次发挥他烂好人的优点,只是去的时候却拉上了我。这一次,在场的大部分人虽然臭了一张脸,却没人再好意思开口轰我出去。

“坚守谈何容易,昆阳城中粮食储备不多,如何守得住?”

“等待援军,援军从何而来?定陵与郾城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与昆阳差不多。宛城久攻不下,更是抽不出人马来救援……在这里坚守,只是等死!”

七嘴八舌,乱得像锅粥。

王常铁青着脸坐在那里像是斗败的公鸡,完全没了主帅的威风。

于是众人将目光转向刘秀,一直缄默静听的他缓缓启口:“兵力粮草甚少,新军强大,并力抵御,方可破敌立功!如果分散溃逃,则势无俱全,必然被新军逐个击破。宛城至今未克,不能及时援救,然而一旦昆阳城破,新兵长驱直入,只怕一日之间汉军皆灭。诸位今日如何还能不想着同心协力,共同抗敌,反欲谋私利,保守妻子财物?”

刘秀说这话时不徐不疾,但是话中的分量却是显而易见的,毫不避讳的直指弊病。

王凤脸皮抽搐,冷声道:“谁无妻子?刘将军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你有何胆略,竟来指责我们?”

“对啊,素闻刘氏兄弟文武全才,可平时打仗也不见得你都是冲在前面……”

“你没老婆孩子,自然把话说得比谁都漂亮,现在可不是说漂亮话、逞英雄的时候……”

我气得牙痒痒,恨不能冲过去赏他们一人一耳光。

“够了!”身侧骤然爆出一声厉喝。我心里一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向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居然发怒了。刘秀怒目而睁,一双平时笑眯惯了的眼眸此刻凌厉的迸发出慑人的光芒,“谁说我无妻?”他伸手一把拽过我,将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最心爱的女子不顾生命危险前来报讯,你们视若无睹,只顾自身,试问你们身为堂堂男儿,难道胆魄尚且不及一女子么?”

掷地有声的一席话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都震住,室内鸦雀无声。

我的一颗心怦怦狂跳,既为刘秀一反常态的凌人气势,亦为他的一番言论。

心爱的女子……真的,还是假的?

抬眼偷觑,刘秀与平时判若两人,眸瞳中闪烁的着不同寻常的锐利:“目前城中只七八千人,势难出战,昆阳城坚池阔,易守难攻,闭城不出,可打一场持久战。只是城中粮草不济,最多能撑一月,当务之急是需派人突围出去,前往定陵、郾城召集援兵,或可解围!如此,何人坚守昆阳?何人突围求援?还请诸位将军计议,成国公早作定夺!”

烫手山芋丢还给王凤。

王凤愣了半天,环顾四周,终于涨红了脸憋出一句话:“昆阳,我来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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