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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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到一半她问我:“你新手机买了吧?我们留个号码呀,有空一块儿玩,我反正不打算读书了。”

我有点惊讶:“啊,那你打算干什么啊?”

她侧过脸来笑:“游戏人间啊,好啦,快把号码给我。”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我跟林暮色交换手机号码,我跟沈言交换电话号码,筠凉跟林暮色交换电话号码,既然都交换了这么多,也不差最后一次了,所以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沈言跟林暮色竟然也交换了电话号码。

噢,这个世界真的太小了!

埋完单之后我们四个人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统一整理仪容。林暮色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从包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瓶子在手腕处喷了喷,又在耳后涂涂抹抹,我好奇地问她:“你随身带香水的?”

她很坦然:“对啊,口香糖和香水是一定要随身携带的啊,谁知道什么时候要接吻,要上床啊,当然得随时做好准备工作啊。”

这番言论把比我们大了六七岁的沈言都震撼了:“太生猛了!”

林暮色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毛:“韩剧里那个胖子金三顺不是说,去爱吧,就像没有受过伤害一样,这话有点矫情,应该说,去爱吧,就像还是个处女一样!”

我发现要跟林暮色做朋友,真的需要一颗强壮的心脏,要不真吃不消!

筠凉曾经跟随她极富艺术气质的母亲去越南、老挝、柬埔寨那些国家旅行过,回来之后她跟我说:“你知道吗?柬埔寨有好多好多地雷。”

那是早年战争时埋下的,没有清除干净,有很多无辜的人被地雷炸残,甚至炸死。

所以在那里生活的人都知道,野草丛生的地方不可以去,山羊去到的地方不可以去,关着门的房子更加不可以去,那些地方有地雷,一不小心可能就会要了你两条腿或者是一条命。

有的地雷只有一瓶Chanel NO.5的瓶子那么大,但波及的范围却有好几十米。

当时我听完她惟妙惟肖的讲述之后很笃定地说:“那跟我才没关系,我又不会去柬埔寨,炸也炸不到我。”

那个时候的我不懂得,其实在太平盛世的生活中,也一样埋有炸弹。

这些炸弹是无形的,是看不见的,但它一旦爆炸,带来的伤痛也许比那些埋在土地里的炸弹还要巨大,还要深远。

我清楚地记得在筠凉连纸条和短信都没有留给我就匆忙赶回Z城的那天晚上,天空中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的倾盆大雨。

我在宿舍里像头困兽一样踱来踱去,已经睡下了的唐元元忍不住叫我小声一点,换作平时可能我还会跟她斗斗嘴,闹一闹,可是眼下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筠凉身上,所以干脆关上宿舍门跑到外面走廊上来了。

筠凉的电话不是打不通,但是打通之后没有人接这更让人担忧,漫长的忙音每一秒在我听来都是煎熬,我对着手机喃喃自语,接电话啊,接啊,筠凉,你接电话啊!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有什么事情不能一起扛呢?我知道你性格骄傲,可是我不是别人,我是宋初微啊,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宋初微啊,为什么你连我都要躲着呢?

静谧的夜晚,我的哀求显得那么无助,又那么凄惶。

顾辞远的声音在手机里听起来那么缥缈却又那么真切:“初微,今天Z城日报上的头条新闻你看了吗?”

我觉得很奇怪:“没啊,我又不是新闻专业的学生,看报纸干吗?怎么了?我们高中被评上全国重点中学了?”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钟之后,终于开口:“筠凉她爸爸,被‘双规’了。”

夜幕突然惊现一道如经脉般的闪电,树影宛如鬼魅,雷声轰然炸开。

我握着手机站在漆黑的走廊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筠凉是赶深夜的那趟火车回去的,因为是临时买的票,所以没有位置的她只能站在吸烟处。

夜晚的车窗像是一面镜子,死灰一般的眼睛盯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

她紧紧地抿着嘴唇,想要抓紧一点什么去获取一点力量,最后双手却只能停在冰冷的车门把上。

调成静音的手机在包包里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整个晚上所有人都在找她,我、辞远、杜寻,还有她妈妈,可是她一个电话都不想接。

她一句话都不想说,仿佛只有不开口,才能留住一口真气支撑自己回到Z城。

窗外的山野偶尔有几点灯光,过了很久很久,她闭上了眼睛。

镜子里的那张脸上,有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筠凉见到自己的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电视里的内容是她们平时最讨厌的电视购物,表情和动作都很夸张的一对男女在推销一款长得跟iPhone一模一样的手机:“超长待机四十八天!”

要是换成平时,筠凉一定会很鄙夷地说:“远看以为是apple,近看原来是orange!”

可是今天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从玄关走到沙发不过短短几米的距离,她却走得十分艰难。

偌大的房子中除了电视里那对聒噪的推销员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妈妈终于开口了:“你不上课跑回来做什么,你回来也于事无补。”

筠凉倒了一杯滚烫的开水灌下之后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你可以离婚,但我永远是他的女儿。”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划破了她母亲伪装悲伤的面具,面对这个已经洞悉了真相的女儿,她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去掩饰什么,她忽然察觉到,原来自己一直以来粉饰太平的那些苦心和手段都是那么低级的伎俩。

筠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妈妈,我没有指望你能陪他共患难,这对你也不公平。过去这些年里,他纵然在外面是有些…但起码他还是提供了你我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个你不要忘了。”

她妈妈气得从沙发上弹起来,指着她,声色俱厉:“筠凉,你是这样跟妈妈说话的吗!”

筠凉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色厉内荏的女人,她不会明白,身为女儿的自己在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自己心里有多难过。

如果她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会像尖刀一样伤害到妈妈,那也是因为在多年前,妈妈的所作所为就像尖刀一样捅在她的心脏上,一直固定在那里。

她不是没有想过拔掉,但那个地方是心脏,她不敢冒险,她不确定自己能够承受得起那种痛。

痛不欲生的痛。

筠凉定了定神:“妈,你知道,我说的都是实话,退一万步讲,你敢说你从来就没有做过对不起爸爸的事情吗?”

这是多年来筠凉与母亲第一次直面相冲。她与我不一样,我的叛逆不过是虚张声势小打小闹,而她的叛逆却是深深埋藏在内心,一直慢慢蓄积,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像火山爆发,地动山摇。

她妈妈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在时光的洪流中已经长成了目光坚毅的成年人,她根本不是自己臆想中的那样,她已经对这个家庭,对这个社会,甚至对这个世界有了清晰的认知,她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价值观与人生观。

她不再是可以被轻易蒙蔽的小姑娘,不再是三言两语可以敷衍得了的不谙世事的少女。

她曾经是来自自己身体的一团骨血,而今,她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生命。

对峙了很久,母亲终于理屈词穷地瘫坐在沙发上,筠凉转身去自己的房间,关门前她听见母亲幽幽地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她轻声苦笑:“十六岁…或者更早吧。”

一直以来筠凉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她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只知道那天下着鹅毛大雪,下了晚自习她执意不肯回家,要我陪她走一段路。

记忆中那天街灯照出一脸黄,她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说,直到分手的时候才对我说出那句话:“初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可是作为她唯一的朋友,她也没有让我知道她在那天中午目睹了什么。

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在学校门口挡住她,说要带她去看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筠凉一贯胆大,竟然没问对方身份就跟着走了。

在酒店对面的某间甜品店,这个戴着墨镜的女人替她叫了一份热饮—姜汁撞奶。

筠凉说,不用热的,冰的也可以。

对方笑:“还是热的好了,待会儿看到的东西,会让你感到全身都冰凉的。”

看着自己的母亲跟一个男人从酒店里走出来,这是什么感觉?

我没有经历过,我不知道。

多年后,筠凉终于当着我和沈言的面说出了这件事,她形容起当时的感受:就像被人强灌了镪水,整个胸腔都无声地溃烂了。

母亲脸上的笑容像利刃一样刺瞎了她的眼睛,也划伤了她原本纯白无瑕的青春。

虽然穿着厚厚的呢子外套,虽然还戴着手套和毛线帽,可是那一刻,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绑在马车上游街示众,所有人看向你的眼神都像是在嘲笑、讥讽、唾弃,所有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恶毒…

忽然希望有一块足够大的布,将自己包裹起来。

忽然希望自己,在那一刻,灰飞烟灭。

那个女人很聪明,也很厉害,她直到最后也没有取下墨镜,只是在临走的时候对筠凉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妈妈端庄优雅的面具背后,也不过是个不要脸的婊子。”

不要脸的,婊子。

这是筠凉十六岁生日收到的最震撼的生日礼物。

多年后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再次想起当日的场景,在黑暗的房间里,她蜷缩成一团,紧紧地抱住枕头,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声地痛哭。

脚步声在她房门口停了下来,过了良久,那个疲倦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我们在事发前已经办妥了离婚手续,明天带你去律师那里,再咨询一下相关的事宜。”

房间里一片死寂,得不到回应的女人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最终还是转身走了。

暗夜里唯一的光亮来自筠凉的手机,杜寻的名字仿佛神谕。

终于,她摁下了通话键。

[3]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背着背包站在男生公寓楼下心急如焚地等着顾辞远,他从朦胧的晨曦里跑过来摁住我的肩膀说:“再等等,杜寻马上就到了。”

也许是一夜没睡的缘故,我的脑袋嗡嗡作响,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顾辞远买来了热豆浆给我作早餐,可是我真的难过得一口都喝不下。曾经看一个女生说,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我承认她有她的道理,可是筠凉与我情同手足,她遭遇这样的变故,我的沉重也不是装出来的。

杜寻连的士都没下,朝我们挥手:“走啊,还磨蹭什么?”

如果说之前他们对我隐瞒恋情,让我心里还有些许不高兴,但在这个清晨,看着杜寻凝重的脸,我真的完全都不计较了。

只要他是真的喜欢筠凉,爱护筠凉,别的什么都不要紧。

一直到我们坐上了回Z城的火车,我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是稍稍平定了一点,余光瞥到依然深锁着眉头的杜寻,我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我很了解她,她不会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的。”

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甚至算得上是敷衍的笑,虽然这笑容里没什么诚意,不过也能够体谅他对筠凉的担忧。

其实,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杜寻之所以忧心忡忡不光是因为筠凉家中的变故,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不知道要怎样在这乱成一团的情况下解决跟陈芷晴之间的关系,如果选在这个时候向筠凉坦白,那无疑是火上浇油。

坐在我身旁的顾辞远紧紧握住我的手,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紧紧闭上了眼睛,过去的一切犹如黑白的默片一帧一帧闪过,然后定格、放大…

筠凉曾经笑言,如果将来我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出名了,比如她得了普利策奖,我得了茅盾文学奖的话,上台致辞的时候一定要提起对方的名字,并且还要说“如果没有她这个美貌与智慧并重的闺密,那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小时候隔壁邻居家买了一个叫作VCD的东西,连接好电视机之后就可以放光碟听歌。

我记得好清楚,那是1995年,因为哮喘病复发,邓丽君与世长辞。

如果当时她的男朋友保罗就在她身边,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后来有个记者说,采访保罗时,他的脸上全无哀伤,真叫人唏嘘。

斯人远去,却依然可以从光碟里看见她穿着大摆的白色纱裙,温柔地吟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有珍惜…

长大之后,有时候我看着筠凉,脑袋里总会反刍这首歌。

她说过,我是她唯一的朋友。

我不知道春风得意的她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事情,才会在万般感伤之中发出这样的喟叹。

以我的性格,虽然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但是筠凉她一定很明白,她何尝不是我唯一的朋友。

在被送去H城之前,我并不是一个让父母头痛的顽劣的小孩。

我也有过乖巧听话的时候,周末我穿着体操服,提着牛皮底的舞蹈鞋去学芭蕾,节假日的时候作为班上的文艺骨干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演节目,头发绑成两个小羊角辫,再戴上两朵巨大的头花,眉心中间用口红点一个红点算是美人痣。

那些照片至今还夹在陈旧的相册里,只是我早已不会打开抽屉去翻启。

不去看,就可以一直逃避,不去看,就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切不曾存在过:曾经,我也是让父母与有荣焉的孩子。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几个重大的转折点,站在人生的米字路口踌躇犹豫,生怕行差踏错,因为你走出了这一步之后,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别的路上有些什么样的风景。

我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转折点就在十一岁那年,平铺直叙的生活里,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

那个事件,是父母不顾我的拼死反抗,执意要将我送去H城。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就惊呆了,可是他们严肃的神情确切无疑地证明他们是知会我,而不是跟我商量,硬邦邦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撒野,我哭得面容扭曲,把饭桌上的碗筷全部扫到了地上,瓷器破碎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中间夹杂着我鬼哭狼嚎般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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