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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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市医院门口,司机一脚刹车,我从混沌中惊醒,连零钱都懒得让司机找,打开车门直奔住院部。

可是为什么,气喘吁吁爬上五楼之后,在最后一节台阶上,我忽然抬不起脚了…整个下半身好像被灌满了铅,从楼梯间到病房,不过只有短短几米的距离。

可这似乎是我一生中走得最艰难、最缓慢,也最沉重的一段路。

到了病房门口,我看见一群人围着中间那张床,其中有个背影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那是我妈,她颤抖的背影告诉我,她在哭。

一股血腥的气息从胸腔里往上蹿,蹿到喉咙口,我原本想喊一声“奶奶”,可是牙齿、舌头、嘴唇,所有的发声器官都不由思维控制。

记忆飘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是春节,我还很小,爸爸妈妈奶奶都在,那个时候,命运的冷酷还没有彰显。

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奶奶夹了个饺子给我,我一口咬下去,差点把牙崩掉,妈妈连忙跑过来看我,原来是我咬到了饺子里的硬币。

那个时候,奶奶的脸笑起来就有很多的皱纹了,不过身体还好,所以看上去一团和气。她拿筷子敲着我的碗说,吃到了有硬币的饺子,未来一年都会有好运气。

当时我真的很天真地相信自己是运气好才吃到那个包着硬币的饺子的,真傻啊,若干年后想起来,其实奶奶是特意的啊。

特意把好的给我,尽她所能把最好的给我,哪怕只是一个饺子。

为什么不可以再等一等呢?我趴在床边,把脸埋在充满了消毒药水气味的被单里,我握着那双已经一点一点退去温度的、形如枯木的手,手背上有褐色的老人斑,掌心里有粗糙的老茧。

我以前最怕死人,最怕鬼,可是这个时候,我握着她的手,我一点也不怕。

埋在被单里的脸扭曲得一塌糊涂,我不敢抬起脸来哭,也没有力气抬起脸来哭。

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做一只鸵鸟好不好?让我把头深深地扎在沙漠里,当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好不好?不要让我经历这些,我不需要什么狗屁强大的内心,我也不需要什么鬼人生智慧…如果要获得那些,必须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的话…

我可以不要经历这些吗?

我可以拒绝长大吗?我可以固执地活在没有痛苦的回忆里吗?

《彼得潘》是我不敢看两次的童话,那里面有一句让我想起来就难过的话:那地方我们也曾经到过,至今也能听见浪涛拍岸的声音,只是我们不再上岸。

朦胧中有很多双手来搀扶我,有很多人来分开我和奶奶的手,他们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扳开,用很大的力气把我从病床边往外拖。

我没有力气挣扎,也没有力气反抗了,他们要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个世界想对我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为什么不再等等我呢,奶奶,我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你为什么不多等我一下子呢…

在目睹了护士将白布盖上奶奶的脸的那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从我的身体里、我的灵魂深处喷薄而出。

奶奶…

第六章 月食

[1]

中午下课之后,筠凉在女生公寓门口看到一辆眼熟的车。

不是杜寻,杜寻这些日子以来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自顾不暇的他暂时没有力气来安抚筠凉。

等到筠凉靠近这辆车时,车门开了,黎朗从驾驶座走出来对她笑:“有时间吗?带你吃饭去。”

旁边有些认识筠凉的女生走过去的时候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们似乎在想着同一件事:这个不要脸的第三者抢了别人的男朋友之后,怎么还会有这种又帅又有钱的人拜倒在她裙下呢?

那些目光令筠凉觉得犹如芒刺在背,她甚至来不及多想一下,就干脆地对黎朗点了点头。

黎朗的车从女生宿舍开出去没有多远,沈言的车就跟上来了。

她很有耐性,中间保持着一段看似很远其实却很安全的距离,在这段距离之中,她确保黎朗不会发现她,又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会被滚滚车流阻挡住视线,跟丢他。

戴着墨镜的她,轻轻吐出一口烟。

她很少很少抽烟,除了在夜总会的那两个月。

那时是迫不得已,每天晚上手里总得夹几根DJ Mix、ESSE或者MORE之类的女士烟。她从来不抽502,因为讨厌过滤嘴中间那个故作温情的桃心形状。

所有的女士烟里,她最喜欢的就是MORE。

虽然叫MORE,但其实烟身是咖啡色的,很长一支,可以燃很久。

生意不太好的时候,她会躲在洗手间里点一支,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为灰烬,时间仿佛可以过得很慢、很慢…仿佛余生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地擦拭青春里斑驳的污垢。

初到K城,沈言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她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要挣够大一一年的学费。

洗碗,端盘子,做家教?这些都不现实。辛辛苦苦做一天,累死累活,要是碰上无良的雇主,不仅一分钱拿不到,还浪费了时间。

蜷缩在五十块钱一天的小旅馆里,十八岁的沈言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

她不会像有些人一样,穷途末路之际将身上所有的钱拿去买彩票,一次性梭哈,赌就赌一盘大的,赢了,是老天爷开眼;输了,大不了就去死。

她不要死,她输不起。

自知自己不是个天生赌徒,沈言握着手里那一叠薄薄的票子,差点没把下嘴唇咬出血来。

小旅馆的墙壁上有一扇年久失修的窗户,窗外是K城灰蒙蒙的天空,蓬头垢面的沈言觉得自己正被这阴冷的生活一点一点肢解了出发时满腔的豪情壮志。

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她对自己说,沈言,你要做掌握命运的人,你不可以做命运的俘虏。

来到的是这样一个契机。

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人才市场晃了半天,手里捏着半个没吃完的面包,意兴阑珊地走出来坐在路边开始啃。

是真的穷啊,连瓶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来喝。多年后想起当时自己狼狈的样子,她依然心有余悸。

再也没有什么比现实里的贫困更能够摧毁一个人的尊严了,被亲生父亲拿皮鞭抽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的街头,突然一下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正哭得酣畅淋漓时,有人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拍拍她的肩膀。

她一抬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张艳丽的面孔,那个女人端详了她好一阵子,开门见山道:“我姓陈,陈曼娜,你叫我陈姐就是了。”

陈曼娜没有玩什么花样,也没有编什么好听的谎话来诓涉世未深的少女,她虽然是混风月场的人,骨子里却有一种江湖儿女的义气:“你愿意来,就打电话给我,不愿意,就当没这回事。”

末了,她还对沈言说,十八岁,成年人了,可以自己做选择了。

在小旅馆里想了整整一夜,沈言依然没有做出一个果断的抉择。

去,还是不去,这真的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去的话,钱来得当然快,至少比那些什么洗碗端盘子打零工要来得快,并且多。但是去的话,不就等于自己把自己推进了泥坑吗?

还记得在家里的时候,街坊邻里一些长舌妇凑在一起就喜欢议论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说起某某的女儿出去了两年,回来的时候穿金戴银,谁知道那些钱是哪里来的,谁知道来路正不正,干不干净…

那些明明是怀揣着嫉妒的心情而意淫出来的言论,却代表了这个社会最传统的观念:女子,不可淫贱。

男人变坏没关系,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要是走上这条路,那永远都别想回头好好做人了。

烦躁得几乎要拿头撞墙了,就在这时候,包里的录取通知书掉了出来。

借着那扇窗户外面照进来的月光,沈言看到那个报到的日期…距离那个日期,又近了一天…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思考了。

这里是K城,有几百万人口的K城。

没有人会认识她,只做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不管怎么样,洗手走人。

她握着录取通知书暗自发誓,只是两个月而已,做完这两个月,这段历史就会从沈言的人生里完全被剔除,除了她自己,谁也不会知道。

下了决心之后,她反而坦然了,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小时。

睡醒之后,她洗了一把脸,去路边找了个公用电话,按照昨天陈曼娜给她的那个号码拨过去,电话很快就通了。

“我来。”沈言很直接。

“那好,晚上见。”陈曼娜也很干脆。

在夜总会的第二天,陈曼娜就把沈言叫到她的办公室去,指着沙发上的几件衣服对她说:“穿这个,你看你身上穿的是些什么啊,我们这里是打开门做生意的,你跟个乡村女教师一样,谁还来啊?”

“我本来就不是做这个的,当然没你们这些行头。”说不清楚为什么,即使到了这种地方,沈言还是一身傲骨。

说起来,陈曼娜对她确实是另眼相看的,别的人要是敢这样跟她说话,恐怕就要做好被扫地出门的准备了,但沈言不怕。

陈曼娜看着她稚气的脸,忽然笑了:“没见过你这样有求于人的,但是很奇怪,我偏偏就是喜欢你,你跟我是一样的人,我们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目的性很强,这是多年后沈言周遭所有同事和上司对她的评价。放到职场上来看,这不仅不是缺点,甚至是值得别人学习的优点。

但每当有人用这句话说她时,她的脑袋里第一个想起的,总是十八岁那年遇到的陈曼娜。

从来到夜总会的那天起,她的生活便是从夜晚开始。

起初,她只是跟着一群浓妆艳抹的姑娘象征性地去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所得的酬劳并不多,有时还要几个人分。

但无论如何,比起之前她考虑的那些工作,收入还是高多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舍不得乱花一分钱,经常饿着肚子去上班,然后在别人陪客人玩儿的时候躲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着客人点的水果、小吃之类。

久而久之,有客人不满意了,这个小姐是来吃东西的还是来陪人的?

沈言也不是省油的灯,谁他妈是小姐啊!我是服务员!

她这句话逗笑了一整个包厢,人人乐得前仰后合,不只是来消费的客人,连带她的同事们都笑得花枝乱颤。

她懒得跟这些人废话,起身出去,站在门口找人要了根烟,也不管自己会不会便点燃了开始抽。

背后包厢里还有人在笑,她心里轻蔑地想,我是要走的,我是要去读书的,我跟你们这些人是不一样的。

若干年后她看着自己的男朋友背着自己跟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女生坐在日本料理店里,相谈甚欢的样子,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悲凉。

你以为不一样吗?有什么不一样呢,人生的模式不就那么几种吗?

“我见过初微,你知道吧?”黎朗夹起一块鳗鱼送进嘴里。

筠凉很喜欢喝这里的大麦茶,不同于那些仿冒的料理店里淡得喝不出茶味的劣质大麦茶,这一家的味道很正宗。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还请她吃了冰激凌嘛,她回去跟我说,沈言姐交了男朋友,人很帅又有涵养,跟沈言姐很配。”

黎朗脸上始终带着绅士的笑容,在筠凉反复提起沈言的名字的时候,也没有露出丝毫心虚或者不悦的神情。

他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你跟初微吵架了?”黎朗有意岔开话题。

这个话题让筠凉有些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但是…其实,她又确实很想打开封闭了很久的心门,找个人好好地倾诉一番,毕竟这段日子以来,她背负的包袱也太沉重了。

“其实我不想跟她吵的,我相信她其实也不想跟我吵…我们只是都,都太烦了,不知道可以跟谁说,每个人都有那么多事情…我们两个人立场不一样,从小到大,我们在别的事情上面也有过一些分歧,可是从来没有哪一次,闹成这样过…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

虽然筠凉讲得断断续续的,但黎朗全都听明白了,他温和地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其实很累,很辛苦,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真做错了,不应该坚持跟杜寻在一起,不应该不管别人怎么看,坚持做自己…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很厉害,很顽强,我以为这么多年来,我行我素的处事风格早就让我可以不理会别人的想法了,但其实不是…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难过…”

不知是不是憋得太久了,筠凉说着说着,开始抽泣起来。

她很少当着别人面哭,以前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情让她哭,后来,是因为骄傲的个性不允许她在人前示弱。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黎朗面前,她好像可以无所顾忌,不用伪装也不用逞强。

面具戴得再久也不过是张面具,取下来之后,依然还是一张纯真的少女的脸。

“我没有告诉过杜寻和初微他们,我到底遭受了一些什么。

“有一天上课,快递叫我去校门口取包裹,是一个同城快递,我签完名之后忽然听到那个盒子里有奇怪的声音,贴近一听,是滴滴答答的指针声…我吓坏了,不敢拆又不敢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这个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是陈芷晴打来的…她一直有杜寻的手机密码,通过查看通话记录弄到了我的手机号码…

“她在那头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问我,喜欢我寄给你的礼物吗,你点燃了我生活里的炸弹,我也还你一个,你开心吗?

“当然不是真的炸弹,我在冷静下来之后拆开包裹,只是一个普通的闹钟而已…但是,我整个晚上都睡不着,看着杜寻沉睡的脸,我不敢哭,也不敢告诉他,我想好吧,苏筠凉,你自己选择的事情,自己就要做好面对和承担的准备…

“这种事情不只一次,她还给我的班导写信,说我…反正都是一些很难听的话,班导把我叫去谈话,说学生谈恋爱是自由,但最好不要影响到学校的名誉…如果不是院长念在跟我父亲的旧交,也许我会背一个不大不小的处分…这些,我都没有人可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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