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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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场出来,已是深夜,我沿着静谧的街道走了很久很久,脑袋里反刍着几句歌词。

其实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重来亦是无用。情愿百世都赞颂,最美的落红,曾为君栽种。

只堪自愉悦,不堪持赠君

—《我亦飘零久》那些没有被出版的部分

写这篇专栏的时候,惜非已经把新书的内页排版发给我看了。光标从上往下划,一篇篇文字,一帧帧图像,过去的故事和照片,终于要以文本的形式集结成书呈现出来了。

一本书的内容是十几万字,事实上,如果把经历的所有细节、我所有的感触和感悟全部写出来,十几万字是远远不够的。当初在挑选的时候,我们删去了一些较为平淡无奇的篇章,后来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有一些较为敏感的部分也只好遗憾地省略掉。

但我接受这些,两年前我就在杂志的专栏上写过这句话:并非所有的伤痛都需要呐喊,也并非所有的遗憾都需要填满。

收获与丧失,荣耀与落败,皆是人生。

去年的冬天,离农历新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我被一场大雪困在了印度一个只有两三条街的小镇上,在新书中,这个地方被我称为D镇。

那是前所未有的艰苦体验,长达五天时间的停水、停电,大雪封山之后没有车可以出去,我不知道能否按时抵达新德里,然后乘飞机回国。

一切都处于未知,当地人告诉我,这是五年来第一次下这么大的雪。第四天下午,一个英国的女生问旅馆老板,明天会有车吗?老板说,谁也不知道。

她想了想,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步行下山。我劝阻她再等两天,等雪融了之后一定会有车,这个时候走,路上太危险。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Jojo,我不能等了,我的航班是后天的。

与这个女孩子一起走的,还有在阿姆利泽时我认识的那两个可爱的德国男生。

当时在金庙对面的收容所里,我窝在床上看《老友记》,他们两个从门口冒出来,戴着《南方公园》里的卡通人物经常戴的那种毛线帽子,眨着蓝色的眼睛冲我笑,其中一个叫lucas,后来在D镇再次相遇时,他兴奋地冲我大叫,嘿,你也在这里。

他们收拾好行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背上包,跟我说Byebye。在尚未消融的雪地里,他们缓慢地前行,我站在旅馆门口,默默祈祷他们一路平安。

三天后,虽然山上的雪还没有完全消融,但大巴已经开通了,虽然很舍不得离开D镇,但我真的没有时间可以继续消磨了。

大巴车在天黑时出发,沿着蜿蜒陡峭的盘山路一直开下去,我望着天边的黄色月亮,想起Lucas他们一行人,竟然真的徒步下了山,心里陡然生出由衷的钦佩。

他们是那么的随性,并且勇敢。

类似这样的小故事,篇幅的原因,后来我都没有放进书中,但这不妨碍它们在我的回忆中闪着小小的光芒。

只堪自愉悦,不堪持赠君,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小诗,大概能够概括后来,当我想起这些未能收进书里的小小篇章时,那种淡淡的惆怅的心情吧。

岁月深处的温柔与忧愁

2012年的秋天,某个周一的下午,我和哈希坐地铁一号线去西单逛街,距离上一次来这个地方,已经是一年前。

秋风萧瑟,但还是有很多女生打扮得很清凉,过天桥的时候,我跟哈希说,这个地方跟杭州有个地方有点相像哎。

实际上,每个城市都是大同小异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宽阔的马路,快餐式的咖啡连锁店,彩妆、服饰、苹果专卖店,街边的木质长椅、花坛,在脸上盖一张报纸稍事休息的人,环卫工人,乞丐,还有永恒不变的车辆鸣笛声。

我问哈希,想想两年前,你第一次在成都见到我的时候,跟现在相比,我有没有什么变化?

她认真地端详了我一会儿说,没什么变化。

我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有没有觉得我比那时候老了一些?她说,没有,而且比那时候更好看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但那时候你比现在开心。

两年前的春天,在成都举行国际书展,我受新浪读书频道邀约去做一次访谈。

那时候哈希正在念高三,距离高考的时间只有两三个月了,我们在春熙路附近晃荡了一会儿,还有另外一个女孩,三个人去吃晚饭。

离开之前的那天晚上我送给哈希一本书,嘱咐她好好备战高考。

再次相见,是半年之后,我从丽江飞到成都,转机去拉萨,有两天的空闲时间。

那时候已经是暑假,我眉飞色舞地带着她们去找那个很有钱的美国小胖蹭饭吃,人均一两百的火锅,小胖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彼时我刚刚遇上此生对我影响最大的那个人,一个新鲜的世界刚刚在我眼前铺开画卷,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象过人生还有另外的可能性。

那是我二十五年来,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在街边接电话笑得花枝乱颤的,如同哈希所说的那样,我比现在开心。

第三次见面,是一年前的北京,工人体育馆,九月末,我已经买好回长沙的机票,我们相约一起去看陈奕迅的演唱会。

在场外等待的时间里,我买了几块小饼干,坐在街边跟她分着吃,我们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说,人生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三天以后,我拖着箱子和一身的疲惫回到长沙。

时间究竟是怎样流逝的,岁月究竟从我们手中拿走了些什么,又给了我们一些什么?

我跟哈希说,我仍然觉得寂寞。这种寂寞是你读了一本很好的书,听了一首很好的歌,看了一场很好的电影,或者谈了一场很有意思的恋爱都无法排遣的,生命的本质就是孤独和寂寞。

我们活着,都想要找到一点慰藉。我们都曾希望有人理解我们,明白我们,懂得我们过往的渴望,我们都希望有人爱我们,认同我们,鼓励我们,知道我们作为一个人的价值所在,这样的机会不是没有,只是太少太少了。

某天凌晨,我醒过来,突然想起在新书《我亦飘零久》中,觉得写的时候太过于诚实,泄露了太多的私人情感,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过了好久,我告诉自己,一个诚实面对伤痛的人才能进行完整的自我修复。

这一次,我写的不是故事,而是真真切切的人生,而真实的人生,它总是有疮也有孔。

岁月流逝,容颜苍老,没有人逃脱得掉。但唯有时间流逝,才能让我们更懂得自己。

2013年至今

岁月是一把刻刀

过了本命年之后,我越来越爱回忆过去,有时候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沏一壶茶,或者磨点咖啡豆,在若有若无的香气之中,思绪便不由控制地飘向了过往的人生的某个时间点。

我不知道是不是年纪越来越大的原因,他们都说人年纪大了就爱回忆往事,我得承认对衰老这件事,我内心是有惧怕的。

曾经跟一些国外的朋友聊天,他们说,在他们的国家,好像没有人太把年龄当回事,即使年纪很大了,一样可以做很多年轻人喜欢做的事情,旅行、滑雪、念书,甚至是挑战一些极限运动。

他们问我,你多大了?我摆摆手,有些惭愧地说,二十五了。

他们对我的惭愧十分不以为然,二十五,真年轻。

有时候我会回头去看一些自己的老照片,高中时用渣像素的手机拍的自拍,大学时化得很奇怪的妆,眉毛又细又弯,非常滑稽。

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在刘海上别一个棒棒糖形状的发卡,有段时间又很迷恋运动风,全身上下都是耐克和阿迪达斯,有段时间心血来潮剪了个齐刘海,至今都被人吐槽说像金三顺。

二十三岁之前,我真是又土又难看—最恐怖的,当时的我意识不到这一点。

岁月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刻刀,每一刀落在人生中都会带来沉重的痛感,但每一刀过后,我都更接近我理想中的那个自己,由此我知道,女孩子多活一些年纪,真的是有用处的。

我误会了自己很多年,因为我生长在一个清贫的单亲家庭中,从小到大,我没有主动开口跟我妈妈说过我想要什么,一次都没有,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喜欢物质,迷恋金钱,我以为它们能给我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直到我慢慢地长大,长成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到今时今日,我才真正明白,原来我并不是十几岁的时候,自己以为的那样。

岁月流逝,容颜苍老,没有人逃脱得掉。但唯有时间流逝,才能让我们更懂得自己。

这是我们的一次机会

二十五的我与二十岁的我,毕竟是不同的。

五年前,寂寞会焚烧我,而五年后,我已经懂得如何与孤独和解,并且在这份安宁中认真地摸索生命的脉络。

我已经不太去想快不快乐的事情了,那毕竟太虚。我不与陌生人谈及理想,并暗自告诫自己要立足于现实。我的母亲,她也许不懂什么是理想,但她告诉我要少抽烟,少熬夜,洗完澡之后换下来的脏衣服不要积攒,吃完饭要马上洗碗,晚上睡觉之前要用热水泡脚,这样才能睡得踏实安稳。

他们那一代人,或许不懂理想,但他们真正懂得什么是生活。回到北京之后的第三天,我去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做节目,为新书宣传,主持人问了一堆有的没的问题,但她没有问我,你为什么要写作。我想,很多创作者都应该思索过这件事。

为什么我们要创作?是因为往事的沉淀?在现实世界里情感得不到抒发?因为我们有梦?

那天北京下大雨,地铁里的人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样子,我拿着一杯红茶拿铁穿行于其中,很认真地想了很久,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写作对我来说,是一次机会,是我与这个世界沟通的一次机会,也许还存在着更多的选择,但我和写作选择了彼此,这是一件双向的事情。

史铁生说,作家应该贡献出自己的迷途。而我想,借由文字,我与许许多多这一生都不会谋面的人进行了一次融合与交流,使得曾经困囿在肉身里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它所渴望的自由。

远方

11月中旬的时候,去了一趟上海,去看昆曲《牡丹亭》,白先勇监制的青春版,全本。

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很多年。我们曾经都是贫穷的少女,被杜丽娘的扮相惊艳,被咿咿呀呀的唱词唱酥了心,可是现实面前,一张票是大半个月的生活费。多年后,我们在散场的剧院门口打车,寒风中,闺密无意中提起你的名字。

她说,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该恨他呀。我沉默了很久说,我对他,只有感激,没有怨恨。

惜非约我写一个关于以前喜欢的人的小短文,区区一千字,我酝酿了十几天,近乡情更怯。

那一年我是刚走出校园的无知女青年,而你已经将这个世界的风景都看透,我们的相遇在你看来,再平常不过,但对我来说,实实在在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我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在这段明知道会草草结束的感情中沉沦太深,更何况我们的人生,原本就是那样悬殊。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不算小了,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知道有些念想是要销殒的,知道有些情感只能用来怀念,而有些人,注定是要告别的。

可是后来的这两三年中,透过不少细节,我惊恐地发现,你仍然在无形地影响着我。

你不在我的生活里,可我的生活里,你无处不在。后来,我旧疾复发,脆弱不堪。再后来,我从泥沼中把自己拔了出来。

我曾经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怨念,我想为什么我没能出生在一个优渥的家庭,从小学习高雅的乐器,阅读博尔赫斯或者加缪甚至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什么我听的音乐是港台流行而不是约翰?列侬或者莫扎特。

我曾经想,如果我是那样出色的姑娘,出色到足以匹配你的程度,是不是,我们在一起的可能性就会大很多?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去喝下午茶。那天下着小雨,幽静的咖啡馆里没有其他客人,这位朋友跟我谈起那一年的旅行。

他说,当时不认识你,但听说了你,我心想,真是傻啊。我笑着说,那时候我年轻,所以比较笨。但我没说的是,我再也不会那么笨了,再也不会了。

我再也不会那样用力地去爱一个人,哪怕是你。在我们共同存有的记忆中,我竭尽所能地做了所有我能够做的事情,虽然命运的走向未能与我的奢望严丝合缝,我仍能够说一句,我不后悔,也不遗憾。

多年后,当我明白,并不是所有光滑优雅的命运才能被称为好的命运,失望和粗粝之中,也包含着超出想象的力量。

多得你,我终于望到远方。

谁从远方赶来,赴我一面之约

根据末日论者们对玛雅预言的解说,2012年的12月,会有末世光临。在年末的时候,我接到公司的通知,要我回长沙准备《我亦飘零久》的新书签售会,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我的读者见面会。从北京回长沙的前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雪,早上起来拉开窗帘,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14号晚上我把自己给“毒药”们准备的小礼物拍了照发到微博上,15号我私下招待了几个从外地过来的小姑娘,她们是独木舟吧派来的代表,终于,到了16号。

那天清早我就起床化妆,绣花问我,你打算弄成什么风格?我想了想说就跟平常一样,黑眉红唇吧。不断有电话打进来跟我说从早上开始就已经有读者去图书城排队了,她们在电话里焦急地问我,舟舟,你什么时候来?

中午十二点,我从家里出发,二十分钟后,惜非把我从酒店的侧门带上去进了会议室,在那里有一场媒体采访等着我。

不断有工作人员上来发喜报,跟我讲下面队伍排得很长,几百本书已经售罄。

我站在窗边,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担心读者为了排队签名不去吃东西,一方面又担心自己待会儿面对这么多人,表现不好。

下午两点钟,签售正式开始,我被工作人员簇拥着从通道进到会场里,那一瞬间,人群里爆发出如云朵般乍起的欢呼和尖叫,我回过头去,站在我身后的熟悉的朋友、编辑,脸上全是与有荣焉的笑容。

那一刻,我想起多年前,我还在读大一,去参加一个前辈的签售会,心里暗暗地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有一场属于自己的签售会,该有多好。

六年后,我真的站到了这里,命运没有辜负我。

有很多读者因为年纪比较小,家里人不放心,就由爸爸妈妈陪着来。有一个父亲站在我面前时,很认真地跟我讲,我女儿很喜欢你。

还有一些男生,是来替女朋友排队拿签名的,我应承他们的要求,在书的扉页上写上自己的祝福,心里对那些女孩子充满了羡慕。

还有很多姑娘,排到我面前时毫不客气地对我说,舟舟姐,来抱一下嘛!更有夸张地要求我在她的手臂和书包上签名的读者。感动的情绪一直萦绕在心里,我说过,我不太懂得表达,只是遗憾时间太短,未能与大家从容地交流。

对我来说,能与你们见上一面,亲口对你们说一句谢谢,这其中的意义,远胜作品的畅销。

我的心里有过你

新年的头一个月,我在北京那能毒死人的空气里,整天病恹恹,懒洋洋,除了每天下午笔墨纸砚一字排开,练上两三个小时的书法之外,别的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

某天下午,我决定去看一场电影。爱戴墨镜的王家卫,2002年时宣布他要筹拍《一代宗师》,到2012年的年底上映时,匆匆十年已过去。这部电影从上映以来,网上口碑一直两极化,爱者欲其生,恶者欲其死。我打开微博首页就能看到剧照,打开豆瓣就能看到影评,最私人化的QQ上,不少好友已经将这部片子里的文艺腔台词挂在签名上。

王家卫的电影里总是会出现一些若干年后还被无数文青津津乐道的句子。

《春光乍泄》里,何宝荣每次一说到“不如我们从头来过”,黎耀辉就会心软。

我看那个片子的时候,最喜欢的一段是他们在厨房里拥抱着起舞,舞步缓慢,悱恻旖旎,那样相爱的两个人,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

看《一代宗师》这天,是周二下午,剧场里人很少,我坐第六排中间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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