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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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睿卷起袖子,透了透盆中的脸帕,拧干了,递到我眼前。我有些诧异,怕是他这样的男子从未如此对待过什么人。

他戏说:“怜香惜玉,这是我的专长。”

下楼吃晚饭那会儿,街面已是明灯初上。人比方才稀松了一些。

在人群中穿息时,突然就想起了上元灯节与他在京都市集同行的情景来。只过半月,却遥远地恍若隔世。与此地无法比拟的繁华。华灯耀眼,箫瑟如潮,霓虹歌媚的京都夜景。

他让我看对街一个热气腾腾懂得小面摊,问:“吃那个?”

我点头。

坐下后,既掌勺又收钱的中年男子唐突地说:“两碗?”

原来面摊上唯一卖的就是这荞麦面。

面被盛在大口的粗瓷碗中重重地放在桌上。直冒的热气熏在脸上,只有酱油的颜色。幸亏后面那男人又手抓了点葱花撒上。夹起几根,放在嘴前吹了吹,才入口。荞麦的味道,吃起来粗糙、僵硬、又难咽,也没有进味。

原本以为自小在宫廷中锦衣玉食长大的他会更加不习惯,但一抬眼睑,他正埋头吃地起劲。一点也不讲究,三下两下吃尽,还拿起碗把汤也喝了,用袖子一抹嘴说:“煮面的,再来一碗。”

我不禁笑了。于朝野权臣间圆滑周旋的他,时而在我面前也会像个孩子般纯真可爱。

这时,有路过的行人,以及临桌吃面的都时不时地朝我们张望。我想,也是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帝王气势太过明显,即使在苍茫人海中也锋芒毕露,惹人注意。

却听见他说:“不晓得卖布的铺子关门没有。”

我搁下竹筷:“你要扯布?”

他拧眉,用眼神指了指打量我们的那些人:“弄块厚料子把你的脸遮起来。那样的笑颜被这群男人看到,岂不便宜了他们!”说罢,就笑出来。桀骜,轩昂,璀璨如初晨的暖日。

回到客栈后,又是风雨突变,雷电交加。

他点亮烛台说:“孤男寡女,共寝一夜,看来你只能嫁我了。”

我合衣躺在床上,将被子裹了个严实,有些紧张。虽然知道他也只是嘴上说说,但心里还是怯怯的。

尚睿坐在桌旁,一手撑着下颚,透过烛火看我。窗外雷声阵阵,偶尔闪电回突然照亮整个夜空。而在橘红色火光下,屋内却有种让人安心的温暖。

“夏月。”他唤我。

“恩?”我将目光从帐顶移向他。

“有没有人说过你不似一般的女子。”

我想了想,摇头“一般女子该是什么样?”

“她们恬娴、顺从。而你,聪慧、敏感却又倔强、好强。”

我咬了咬下唇:“不讨人喜欢?”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嘴和下巴。

“不。相处久了就会愈发地喜欢你。”他的目光胶着,让我不敢回视。于是又将视线挪回帐顶的灯影中。“在皇宫里从未有人教过我如何去爱。我想,大概就是把她放在身边,让我伸手可触。所以也许就会在不经意就伤害到你了。”

“尚睿……”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声音有些哽噻,却说不出个下文来。

他笑:“被你念出来,确实很动听。”

然后又继续说:“小的时候刚学认字,很不喜欢父皇给的这个‘睿’嫌它麻烦。怄气就将所有印着我名字的文书全部划掉。后来,大哥来到锦宏宫看我说,明远睿哲,无以伦比的名。总不能图个方便叫‘尚一’吧。又把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带我写。”

我说:“我一直都羡慕别人有兄长照顾。”

“其实我们兄弟几人很生疏,别的姐妹也远嫁四方。只有大哥待我很好,民间常言:长兄如父。现在细细想来事隔多年,都有些将大哥与父皇的脸混淆了。”

合着雷雨声,他述说回忆时柔和的表情,映着案上缓缓摇曳的火苗,让人看着就想微笑。

那时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还没有意识到,他口中的大哥指的便是子瑾的父亲。

不知聊到什么时辰,大概是烛火燃尽便睡去。

半夜醒来,风雨雷电均停了。如水倾泻的月光从木窗的缝隙中透进屋内的圆桌上。下床,推开窗。雨后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客栈后院的玉兰,过早地结出花朵,那洁白的花蕾染了月华变成透亮。

拌着微微有节奏的鼻息,他侧趴在桌面。我从床塌取下一张薄被为轻轻他披好,之后端来一张圆凳放在旁边,将头卧在案面,细细端详他。

熟睡的脸如婴儿般柔软。少了白日的凌厉与桀骜。锋锐的眉角也平缓下来。月亮照着上面的粗瓷茶盏与他的脸,都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醒来时,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内只有我一个人。想必尚睿已下楼打点回程去了。窗户关着,昨夜为他搭的薄被又被覆在我身上,盖得好好的。昨夜不知何时居然挨着他的脸就安心地睡着了。

下地穿鞋时,他正好推门进来。那一照面,想到他醒后看到的景象,而且自己最后还被他抱回床塌就有些尴尬。一时慌了言语。

却见他静了一下,微微偏了偏头,表情万分委屈地朝我指着自己的脖子说:“落枕了。”既而调皮地苦笑。我翘起了嘴角,轻笑出声。瞬时之间,一切的窘迫烟消云散。

在回剑州的路上,尚睿突然问我:“夏月,你说何谓不孝?”

思索了一下回道:“孟子云:阿谀曲从,陷亲不义为其一,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为其二,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为其三。”说出之后我才发觉此话的多余,不禁哑然失笑。其实,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深埋心中的犹豫与困惑。

进剑州城前,尚睿不经意地停了马,回望了几眼远处的昆仑墟。两人一起静默许久。看着很多景色又隐没在蒙蒙云烟中。

这两日尚睿的一颦一笑闪烁眼前,却也只能牢牢刻在心中。不知多年以后记忆是否也会随着这漾河中的流水东逝而去。

忽然就想起四个字来:

浮生若梦。

第13章

回到怡园一切依旧,只是每个宫人看我时有了一种奇特的表情,似笑非笑,古怪异常。吃穿用度似乎也较之前几日上了一个档次,不过若是碧莲有意无心地说说,我自然根本察觉不出这细弱的差别。

一整天都没瞧见紫末的踪影,碧莲淡淡解释道:“紫丫头去别的园子顶差去了。”我点点头,细想又不对,她们嫌弃她都来不及怎么反倒让她做事情。再问碧莲又闪烁其词,左右言它,不敢看我的眼睛。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瞒住我,却听碧云插话道:“姑娘昨夜可是与皇上宿在古舜的?”这一问立刻断了我的思绪,羞红了脸,头都抬不起来。后来才知道事情早已经传开,也许这就是那些宫人们态度转换的原因。

“我……”本想如平时那般伶牙利痴地辩解,连吐了两个“我”字却又作罢。有些东西是越描越黑,就随别人去吧。

又听碧莲道:“奴婢们虽然不了解姑娘有什么苦衷,可是皇上他对姑娘真是……”

“皇上平日在宫中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打断他的话,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想听也不敢听。

她想了想才道:“皇上一年最多来行宫一次,每回子也才远远瞧过。奴婢们那能说得出呢,只晓得怪吓人的。”

我不解地重问了一句:“吓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吓人”二字与尚睿联系起来,只是恍惚间还记得他上次在听曲时发怒的神情也是瞬间就回复了常态。如今细细想到无论在锦洛还是在京都,民间都有传闻说当今圣上是个不爱理政的人,以至外戚倾权,皇舅任大司马大将军,手握兵权位列三公之首,经常代行皇职,至于陈家其它人在朝中任官多达十三人,江山似乎都被外戚分去了一半,而真正操纵着这一切的是那个人……不过这些风声尽不尽然却不是我想深究的。

碧莲皱着眉头回答:“是呀,皇上是天子,一不高兴恐怕地都要抖三抖吧。”哪知她道出的却是如此个缘由,我与碧云顿时就乐了;“你就怕这个?”

碧莲又说:“不过皇上可真有钱,天下都是他家的地,也不知道要积多少德才轮那么一次。”幽幽地叹了一下,竟然真像是在感慨。

我与碧云再也忍不住笑得打跌。

稍许,我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敛色道:“其实做皇帝是这世上最不容易的差事。”

她们两一同看我。

“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自古为了皇权母子反目的……”说着觉得不妥,停下来朝她们笑笑。

碧云也许明白,而碧莲却接话道:“奴婢也看的出来,比如太后对皇上,虽说总是慈眉善目的,皇上也很孝顺,可……”

“碧莲!”碧云蓦然呵斥,把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碧莲惊地捂住嘴,碧云责备地瞪了瞪她,打开窗户朝四周看了看,才放心回来。

夜里,在帐中辗转翻覆,已经初春屋内的火盆早已撤去。心中却有许多东西压着,浮躁不安。想到下去未出口便被斥住的半句话,那个老内官闪烁狐疑的眼神,还有尚睿与贺兰巡的对白以及听曲那会儿被他掷在地上的折子。一串串的事情我并非不明白,而是在它们在千回百转之后让我想到尚睿的暖暖的笑容,遮掩着怎样的暗涌。

我披上衣衫,坐在床塌前。沉静似水的夜也不能平静心情,却惊醒了守在外面屋子的碧莲,她掌灯进来唤道:“姑娘?”屋里顿然明亮,照到她的双眼,似一直在哭。

我疑问:“碧莲,怎么了?”

她抹了抹眼睛道:“没什么,沙子进眼里了?”

我站起来,拉她的手道:“你有话,下午就想说,是不是?”思绪一转便又道:“难道是紫末?”

她听到这最后两个字就再也忍不住下跪哭道:“云姐姐不让我告诉姑娘。以姑娘的倔性子肯定是又去找萱贵人理论,可是万一次数多了惹恼了皇上怎么办。紫末她忍忍就过去了。”

我忙问:“她被萱妃怎么了?”

碧莲哭着说了经过。昨日,紫末去库房取东西,被那边的小内官放狗来吓她,她一慌了跑了正巧撞到萱妃身边的紫云端的香炉,碎了一地。萱妃本来就有记恨,趁我不在把气施在紫末身上,杖了十杖扔在禁室房里,说还要饿她两天。

我一听就急了。碧云这时进来,看神情就猜到我已知晓。

我说:“我去找萱妃放人,她有气冲我来。”

碧云说:“紫末的确做坏了事情,只是罚得重了些,萱贵人也不是没有理。况且她要是不见姑娘呢?”

想想也是。即使她不理睬我也没辙。我若是去禁室房,宫人们也不会听我的。看了看案上的沙漏,子时一刻,问“皇上他这个时候就寝就没有?”

碧云答道:“康宇殿的灯一般亮到丑时。”

我点点头,穿戴好,急匆匆地出了怡园。

康宇殿。

灯果然亮着,当班的内官昏昏替我们掌着灯,在路上巡逻的禁军看了碧云领的禁时出门的牌子后,也不过问了。

到了殿外,有个遥遥欲睡的小内官说:“姑娘稍侯,奴才这就去禀报。”

我听见里面隐隐有说话声,问道:“皇上在见人?”

那内官躬身回答:“是贺兰大人在里面?”

这么深夜,必定是要务,我想了想说:“你先不必去了。我这会儿到后面园子转转再来。”正要转身听见仿佛是贺兰巡的声音说:“皇上!”两个字喊地是是语重心长。

“不行!”这是尚睿在说话,大概因为夜深人静的关系显得格外清楚。眼前突然就浮显他蹙眉摇头的神情。

“当日,不就为了此时才如此待她的么?难道……”贺兰巡迟疑了一下还是脱口说出:“难道皇上假戏真作?”

我蓦然一惊,像是盆冰水从头浇下,心中一阵哆嗦。

然后尚睿冷冷地斥道:“贺兰巡,你对朕也不要太放肆!”

我站在那里许久都听不见任何声音,惟独耳边嗡嗡作响。,接着迈出步子带着碧云默默离开。只是这几句话,一直藏在心底的答案终于被此翻对白将这层薄薄的纸捅破。

那晚我彻夜未眠,愣愣地盯着灯火。

天灰灰发亮时,才突然想到紫末的事情要紧,用热水敷了敷眼睛,才出门。

在康宁殿见到他时,明连正在为他系腰带。大概他每日都如此只睡几个时辰,却总是神采奕奕。见我,笑道:“夏月,这么早就急着来看了。”

我没有动声色,下跪道:“皇上,民女求你赦一个人?”说罢就叩头。

他走来扶我道:“起来,谁让你跪的。”掺过我的瞬间,他看见我通红的双眼,诧异地问:“夏月,你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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