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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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昙骇然回首。

“准!”屏风后快步行出萧玦,怒色已散,明锐双目直视秦长歌,话却是对彩昙说的,“朕无需开导你,更无需乞求你,以你的枭獍行为,车裂了你全家也算轻!怜你尚有诚孝之德,你家人我可以从轻发落,你自己招罢!”

哀号一声泪流满面,彩昙一路膝行扑跪至萧玦脚下,嘭嘭嘭磕头如捣蒜,血肉肌肤生生撞击在金砖地面上,发出的回响空洞而沉闷,“奴婢说……奴婢统统说了……奴婢根本不想那样……”

她捂着流血的手指,断断续续的抽噎着,语不成声:“是……是太后……”对望一眼,文昌和秦长歌都在对方眼中发现了毫不意外的神情,江太后这个名字,在两人心中早已盘桓了无数次,如今不过是得到证实罢了。

萧玦的身子微微一震,眼光一黯,随即恢复如常,冷冷道:“哦?证据?你要知道,攀污太后是个什么罪名?”

“奴婢知道!”彩昙又磕了个头,眼见萧玦并未暴怒,她心里也稍稍安定了些,悲凉的道:“奴婢算哪个牌名上的人,敢攀污太后?奴婢有证据——太后身边的何嬷嬷,就是她两个月前来找奴婢,拿了奴婢娘亲的镯子和小弟弟的记名符儿……逼奴婢接近绮陌姐姐,取了那箱子钥匙的模子,然后开了箱,盗了那个金弩去再锁好……送回来的时候也是奴婢去放回去的,何嬷嬷关照说不能乱碰,奴婢便知道里面做了手脚……奴婢怕将来东窗事发,自己白白落个死字由得人逍遥法外,便故意装作贪财,索要何嬷嬷头上的珠花钗子,何嬷嬷指望奴婢办事,便给了……后来她大约觉得不对,又拿了几个金锭子换了回去……可是奴婢已偷偷做了手脚,她那钗子的中段,被奴婢刻了一长两短三道横线……陛下一查便知,那钗子,本就是长寿宫有品级的老嬷嬷才能戴的……”

倒确实是个伶俐婢子……秦长歌看了她一眼,微有些惋惜。

萧玦听完不语,传命宫外等候的侍卫进来,嘱咐了几句,便有一批人带走彩昙,一批人往长寿宫去了。

侍卫的靴声整齐急速的远去,一阵喧嚣后的偌大的宫殿越发沉寂,因为等待,安静的气氛被无限拉长,萧玦斜坐塌上,将一本书翻得哗啦啦的响,不住眼的瞄恭谨侍立在一侧,又恢复小宫女谦卑模样的秦长歌,在一边取了花样描画的文昌,眼神在秦长歌和萧玦身上掠过,忽含笑起身,道:“这花样子实在繁复,我记得内殿存了些简单的,我去找找。”说着便去了。

她走也罢了,竟连外廊下听侯使唤的宫女也一起挥退,一时殿内殿外空旷无人,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一个微有些沉重急促,另一个轻细绵长。

“嗒,嗒”,有节奏的敲击声突然响起,打破有点沉闷的空气,两个人都微微一惊,秦长歌瞟了萧玦一眼,萧玦这才发现,是自己无意识的在沉吟,指上猫眼石扳指一下下敲击着沉香木榻椅上,声音清脆。

至于沉吟的问题……萧玦苦笑了一下,刚才自己想的竟然是——纳她为妾?不纳?纳?不纳?

她是如此的……相似长歌。

长歌离去这几年,他愤怒,失落,苦痛而迷茫,然而内心深处,他无一刻不再等待,等待某个早已渺茫的希望,某一日听见他沉默的呼唤,飘然而归,成为真实。

然而时光是能消磨人的希翼和期盼的,每夜月光下带着那个模糊的希望入睡,再一日日睁开眼,对着空床孤枕,听偌大宫殿群里不住徘徊的寥落风声,他那个无法对人言说的希望,被不变的晨光不断削薄。

到得后来,他什么也不想了,不期待,也就没有失望,但也不想再去追逐另一份温暖,那些婉娈的眉眼,很美;那些细致的服侍,很体贴;那些挖空心思渴望他的关注的妃子,很多;那些都很好,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就这样一辈子。也好。那样的她,谁能奢求能拥有一生?有过那么一段,这一生里也足够将那些浓墨重彩的岁月细细咀嚼了。

他不想接受任何一个不是她的女子。

她离开,但他不会。

直到看见她,这个叫明霜的女子,不及她的绝色风华,却不逊她的聪慧冷静。

他忍不住被她吸引,于吸引里又不断生出抗拒。

他不愿背叛自己的内心,更不愿再一次自欺欺人的麻痹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被吸引的,到底是那个女子,还是她身后若有若无的故人的影子。

爱情是怎么的一种深痛的蛊惑,让人堕落至连虚无的幻影也不由自主的去追逐。

萧玦啊萧玦,你无能至此。

苦笑着,收回手,萧玦干脆直接看向秦长歌,“你……很像一个人。”

“像先皇后?”秦长歌眨眨眼。开门见山的劲爆的抛回了这个答案。

开国皇后善于洞察他人内心,萧玦刚才的神情,秦长歌自然知道他在抉择。

萧玦惊愕的盯着秦长歌,看着她缓缓一笑,不知为何有点忧伤的意味。

“很多人这样说过……陛下,我可以问问,我哪里像她吗?”

萧玦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自称已经不是奴婢,是“我”,只神色遥远的沉默,半响道:“不,不像,不要像。”

秦长歌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抿唇,她难得的有些感动,想了想,试探的道:“听说先皇后是被害的……”

萧玦霍然转首,目光厉烈。

秦长歌立即闭嘴。

利刃般的目光在秦长歌脸上扫射一周,渐渐敛去锋芒,萧玦神色里泛上一丝疲惫,半响,向榻上一倚,低声道:“她不算是好人……甚至我曾经责怪过她的心地……但是,对于国家,对于我,她无一分亏欠处……”

许是今日之事令他内心疲倦,他难得破例的肯开口提及 懿,那般淡冷而若有若无的言语里,有种沉重令人不敢触及。

闭上眼,神思突然飘远,回到了当年的赤河草原,那是第一次赤河战役期间,他被人算计挤兑立下军令状,时刻面临覆灭危险,而她巧计围魏救赵,辗转数大州三方势力之间,为他周旋,为他去掉了后顾之忧,那一仗终于大胜,他在草原上等她回来,那是他们第一次分离那许久,彼时风轻云淡,碧草长满天边,清晨的长草叶尖挂着淡淡的白霜,在他焦急的视线里,那少女一身淡淡的黄衣,纯洁如幼鸟细密茸毛的颜色,一骑黑马泼风而来,将至之时,她犹嫌马不够快,竟突然飞身而起,踏草而行,黄衣绿草,白霜莹莹,掠风而渡,飞逸如仙,而当她终于扑入他怀中时,草上霜露未损。

转瞬清丽的画面淡去,换之堂皇华丽的大仪宫,册封皇后的典礼上,开国皇后金簪凤翅明月珰,深紫色霓裳金丝凤盘旋飞舞,镶七宝霓虹变的羽翍如一道坠落地面的彩虹飞落玉石殿堂,攒金点翠珍珠的六龙三凤冠垂下水滴般的晶串,明珠生晕,整个人仿佛裹在一团深金淡白的光芒之中,光晕里女子的艳色连那珠宝珍玉的华光第一不能尽掩,而她笑意盈盈的眼波,令宝座前含笑伫立的他。神动魄摇,喜悦无伦。

这天下,他的和她的,这一刻九重之高,殿堂之上,君临天下,万众仰望的荣光。

然后,莫名的,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妖火烧灭。

……

他微微路出一丝笑意,惨淡的。

睁开眼,正正迎上正直直注视着他的秦长歌的目光,那目光里的无限探究和隐隐迷惑令他一震。

而秦长歌已经狼狈的转开了目光,垂眼看地面……他那样的神色可真无辜啊……

又仔细的看了看她,萧玦似是终于下了决心,开口道:“你要不要……”

“启禀陛下!”

殿外传来的高声唱名打断了他欲待出口的话。

萧玦怔了怔,皱皱眉转头。

秦长歌无声的吁了口气。

是来回报的侍卫统领夏侯绝,他依命拿了何嬷嬷,此时正执了那老婆子跪在阶下,见萧玦出来,立即将一支簪子高举奉上。

拿在掌心端详,果然在彩昙指证的部位发现印记,萧玦冷哼一声,咔嚓一声狠狠捏碎了簪子,二话不说,一脚踢翻了那个在地上瑟瑟发抖软成烂泥的婆子,寒声道:“拖下去,杖毙!完了把她的外衣剥了,送到长寿宫!”

拂袖转身进殿。

此时文昌已经出来,见弟弟神色不善,微微一叹道:“陛下,不宜大动干戈,何况今日这个日子……”

冷笑一声,萧玦仰首看着殿顶藻井,神情中的暴怒之意已经渐散,倒多了几分无奈。

文昌还要劝,秦长歌对她摇摇头,萧玦却立即转头看她,道:“你摇头做什么?”

秦长歌无奈,只得到:“陛下并未打算大动干戈,奴婢劝主公不必忧虑。”

“你怎么知道我没这打算?有人要害朕,害皇姐,朕为何不能动她?”萧玦目光咄咄逼人。

再次叹气,秦长歌只好继续说废话:“陛下如果真打算和太后算账,刚才这婆子就应该留下活口,既然杀了,自然是打算掩了,奴婢没猜错的话,陛下接下来是给这个婆子随意安个罪名,然后借机换掉长寿宫的所有宫人吧?”

深深吸一口气,萧玦默然半响,风马牛不相及的道:“倦了,皇姐早些安息,朕回龙章宫。”说罢又看秦长歌一眼,竟自起身去了。

当夜有雪。

乾元三年冬的第一场雪。

阴了很久的天,终于在暮色沉降的那一刻飘落雪花,先是星星点点的碎雪,随即渐渐大如梅花,随风呼啸卷落,如舞袖翻飞,如蝴蝶穿帘,一朵朵珠蕊琼花,妆饰玉宇楼台,天地间因那纯白之色,月发空旷而寥落。

秦长歌披了一袭哆罗尼镶灰鼠皮大衣,袖子里拢了黄铜手炉,悄然出了金瓯宫门。

她听说龙章宫入夜从不许人出入,起了心思要去看看,又想起上林庵萧玦奇异的梦游,不知道他在宫中,是不是也有这毛病?

一路前行,金瓯宫离龙章宫不算远,中间需要进过德妃曾经居住过的璟福宫,和凤仪宫,这两宫如今都空置,一路而去都是黑沉沉的宫阙,阒无人声,半丝也寻不着皇室富贵煊赫之气,暗黄的宫墙下生着暗红的苔藓,行走在飞旋大雪中的人,身姿孤清而寂寞。

经过凤仪宫时,秦长歌想起这里曾有过的那一片繁华和繁华之后的废墟,微微有些感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而这一眼方才发觉,凤仪宫的宫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轻轻的咦了一声,秦长歌知道凤仪宫自落成之日,便被萧玦命人锁上宫门,如今这个天气,这个时辰,却是谁开了这久封的宫门?

好奇心起,秦长歌闪身而入,院内黑沉沉无灯无火,稍等了一会,才看清这据说宫中几乎无人亲眼见过的皇后宫室。

一眼扫过,秦长歌怔在了宫门口。

没有奇花异草,没有玉阶金宫,没有任何富丽炫目的装饰。

只是拱桥流水,轩敞亭台,一色黑白两色,白石为身,黑瓦为顶,廊台扶杆雕着青色的浮雕,都是飞翔的双翅宽展的奇形大鸟,线条简练霸气,姿态傲然。

地上铺着青白黑三色的卵石,九宫图案,繁复神秘,院子里只种了一色白梅,褐色枝干道劲伸展,纸条上点缀点点梅花幽然吐芳,所有房屋都开着连幅的长窗,不雕花不错金,古朴的黑色,隐隐泛着荧光,廊下垂着八卦长明灯,灯焰居然也是青色的。

这里,古朴,素净,肃穆,带着隐隐的超脱和俯瞰之气,不似天下第一强国的皇后寝宫,倒像某个具有神秘势力的世外高人的避世之所。

事实上,也是。

很多很多年前,长空之下,烟霞之上,碧落神山,那个世人仰慕崇敬,却永不得其门而入的天机之门,那个以应天命,拯终生为己任的神秘奇门,千绝门。

就是这般布置。

很多很多年前,肩负师门使命的女弟子走出千绝门,知道按照门规,自己此生除非打上山门,否则永无回归之日,曾在跨出那个高达两尺的门槛之前,留恋的回望了最后一眼。

也曾在我戎马奔波之中,昏黄落日之下,和身边的男子,带着淡淡的眷恋,说起门里的布局装饰。

也只是说说而已。

不曾想,有心人记住了她的随意之言,不曾想再隔一世,沧海桑田之后,居然能够在这个绝不可能的地反重现师门景象。

这一刻秦长歌心潮起伏,默然伫立。

那些早以为忘记的往事,蜂拥而来,换得她长立深雪,不知天色森凉。

良久,直到雪停,雪积,即将盖过她双脚,她才缓缓抬脚,跨过高达两尺的黑色门槛。

一路前行,追缀岁月,脚步无声。

而原来桐油清漆的幽深长廊,在脚下发出空洞而又悠远的回响,八卦灯火荧荧闪烁,一切恍如少年。

第二进院落里,有个不属于记忆中师门内宛的东西,跃入她眼帘。

一方深碧如翡翠的池水,在月色与雪色交响辉映里,静 而安然的沉睡,一座青黑色的断桥,斜斜伸展于水上,却在将至对岸时,突然断裂。

那一道连绵延伸的直线,在某个伸手可及的地方戛然而止,以一种沉默恒定的姿态,诉说人生里许多不可挽回的无奈与苍凉。

断桥之侧,一株梅树之下,有一个修长的身影,黑底金龙锦袍在雪光下颇为显眼,他微微倾身,正取了一柄木铲,挖开积雪,将一个小巧的圆坛埋入。

他身前,横七竖八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小圆坛。

“……喏,这种凝珠香,并不是陈得越久越好,最宜埋入深雪,当年第一场雪时埋下,来年第一场雪时取出,到那时,久蕴需雪气,开坛芬芳沁凉,回味无限。”

“那好办,正巧今日下了场新雪,咱们多埋些在那梅树下,明年溶儿周岁时,拿出来喝他个痛快。”

“……叫宫人去埋,你仔细冻着。”

“不,朕亲手埋,亲手取,这样明年你可得多喝点,给我点面子。”

“你又想灌醉我,做什么?”

“你说呢……”

椒房香暖,飞雪清酿,相对笑谈亲昵,于碧纱窗下厮缠的人儿,如今何在?

明年,彼时谁也不知,永无明年。

一怀离索,生死茫茫,换得如今一个孤身埋酒,一个默然遥望。

年年雪里埋新酒,却与何人图一醉?

秦长歌一声叹息,萧玦霍然回首。

不同于白日的凌厉端肃,雪光下他金冠微斜,神情疲惫,衣服虽算整齐,但却单薄,连大裘都没披,鹿皮九龙油靴因久立雪地,已经微微湿了。

他看着她,却又似乎没看着她。微微下垂的眼睫,光芒黝黯。

秦长歌第一反应就是:他又梦游了。

然而萧玦的开口验证了她判断错误:“你……来这里干什么?”

寒冷的雪夜,语声蒸腾出白色的雾气,雾气里一股沁凉的酒香扑面而来,熟悉的味道。

眼光瞄过地下那几个坛子,有的已经开了封,秦长歌这才知道,萧玦是醉酒了。

难怪这副半清醒半糊涂的样子。

她缓缓走近,而萧玦只是注视着她,半响又道:“你……你还记得回来?”

……

愕然瞪大眼睛,秦长歌心底一抽,直觉不妙,正要转身离开,冷不防萧玦手一伸,已经攥紧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带着雪的寒意,掌心却灼热如炭,滚烫的烙在秦长歌肌肤上。

秦长歌维持着半转身的姿势,僵着身子,听着身后萧玦低低道:

“我一直等你……从火起等到火灭,从废墟等到宫室建成,从埋下那坛酒,到起出,再埋,再起出……”

“年年我埋下新酒,等到第二年我一人独饮,你呢?你答应过陪我一起喝,为何说话不算话?”

“有一年雪迟,下第一场雪已是早春,那就有些淡薄——可是没有想要的人陪我喝酒,哪一坛,其实都是淡薄的。”

“这断桥,你说碧落神山之巅,就有一处,在两峰绝顶之处,平平伸展,将至对岸而未至,青黑枯朽,横亘于那一轮雾气中的月亮之中,你少年时修炼轻功,就是和同门比试,谁能走得那断桥更远,谁能从断桥最早掠至对岸……你说你总是第一,可是我听着总是抹一把汗,很多次做噩梦,梦见你从那月亮里的一截断桥上,栽落下去……现在这座桥在凤仪宫里,我用最坚实的龙吟木,牢固得刀也砍不断,再不怕你掉下去……”

“你不会死,你怎么可能会死?你们千绝门弟子,本就是世间最优秀的人群,可是我又不愿承认是你要离开……告诉我,是我哪里不好?那些帝王之术,驭下,制衡,权谋,庙算,我渐渐的也明白了,那些女人,那些生事的女人和她们身后的家族,现在都再也生不了事了……长歌,长歌,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

攥着手腕的手指渐渐收紧,秦长歌颦眉,仰首看着天际幽浮的月亮,缓缓吁出一口气,转身道:“好,我回来了,我陪你喝酒。”

语音未落,冷不防肩上一重,萧玦沉沉的身躯已经压了下来,将毫无准备的她压倒在雪地上。

灼热的呼吸拂在耳侧,沁凉芬芳的酒气,隐约还有丝古怪的异香,萧玦的声音因为太近,反而显得有些失真:“喝酒……为什么要喝酒?每次你都说陪我喝酒……可是酒醒后我更寂寞……你给我更真实的证明,证明你来过……”

他的手摸索着一拉,扯开披风绸结,厚实的披风落地,现出裹着浅紫吴锦长衣纤秀不堪一击的腰肢,未经人事的少女身躯,青春而又美好的轮廓曲线,一笔一笔,造化描绘,在雪色月华的映照下明明怯弱不胜,却又奇异的喷薄出无限诱惑与风情。

低吼一声,萧玦难耐情动,一手卡住秦长歌腰下三分,一手便去撕扯她的衣服。

第九十一章 挟持

被死死压住的秦长歌抬头望天,哭笑不得,这人真当她是睿懿了,居然还记得她怕痒,一被碰到腰下三分之处,最易浑身发软,而前世有绝顶武功打底,从不会给人近身,偶有碰着,她可以运功抗拒,所以这个弱点只有他知道,不想今世之身体,居然也有一般毛病,最糟的是,因为武功修炼未成,她想运功抗拒也不能,只得任他轻薄。

撕吧……撕吧……除非你假戏真做……否则你一定……

哧啦一声。

静寂雪夜里听来令人浑身燥热。

……

萧玦已醉。

凝珠香后力极足,一坛足可令一壮汉醉倒酒乡,而他忧闷之下,连喝了两坛。

昏眩摇晃的视线里,所有的景物都如在烟水中摇晃,晃出缠绵的叠影。

……她眼波如饴,她鲜活如莺,她眉拢远山,她婉转灵慧,那清浅幽细的呼吸,宛如风里的蝴蝶,一个起落便是一段旖旎的情诗,字字句句都是邀请。

手起手落,亵衣带着旖旎的香风离开玉般的身体,珍珠白贡缎绣双鲤的抹胸,一瓣蔷薇般飘落雪地。

积雪双峰白,飘香榴珠红。

萧玦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冒出了灼灼烈火。

烈火缠身,焚尽理智灵魂,都化了深埋于久远岁月里的劫灰。

腾起的火光里,人影扭曲缠绕如蔓藤,蓬勃生发,于雪夜极度的寂静中葳蕤。

萧玦低低的呻吟,欲待一力飞奔,以经历漫长压抑而此刻无限蠢动的热情与内心里灼灼烈火,奔向那一方可以给予永恒宁静与清凉的雪漫山峦。

却有一点朱砂艳痣,如樱花娇艳当胸,扑入眼帘。

无血色腥热,有血色森凉。

蓬!

如热焰遭遇极地之雪。

瞬间被冰冷的血色湮灭。

……这痣……这痣……

绝艳的色泽,大如相思红豆,于玉脂肌肤上如此鲜明,想要欺骗自己也不可能。

长歌的身体,何曾有痣?

她不是长歌……

不是……不是……

别管是不是……别管……别管……那么美……那么相似……

不……不……不能……

情欲奔涌,身体疯狂呐喊,一声声叫嚣着驰骋的欲望,理智和情感,却不允许自己放纵的去沾染,萧玦的手,就那么被定住了般,凝在了半空。

好半晌,他才颓然松开手,如被疲倦潮水席卷而去般,猛一个翻身,翻落秦长歌身体,直接翻到了雪地里,居然也不爬起来,就那样双手遮眼,枕雪而眠。

秦长歌慢条斯理的坐起来,慢条斯理的拿起抹胸,系好,整衣。

其间她一直偏头打量萧玦,尊贵的皇帝,毫无顾忌一动不动睡在雪地上,金冠坠落,白色的底色上,黑发一地散开,他俊朗的侧面完美如画,却也是笔意忧伤的画,深紫三十四金龙锦袍和明黄金丝腰带上蜜蜡石,东珠,绿松石,红珊瑚都半覆了碎雪。

微微叹息了一声,秦长歌起身,拿了一坛子酒,似笑非笑的倚了那断桥桥栏,一口口的饮了。

月夜之下梅开半朵,暗香浮动,美得有种清冷的决绝。

饮完,将坛子抛开,秦长歌对靠冷雪歇了欲火的皇帝陛下淡淡道:“陛下……您也看见了,明霜不是睿懿,明霜也不愿做任何人的替身,既然您想要的永远只是那一个,何必牵扯无辜?”

她就手一抛,将灰鼠皮裘披风抛到萧玦身上,轻轻道:“什么都可以复制,唯独感情不可以。”

不再回顾,秦长歌转身而去,幽深原木长廊下八卦灯不住在风中飘摇,映得她身影纤长,迤逦如浮云,她前行的姿势,宛如女皇自宝马香车缓缓行下,履足莽莽河山。

这一刻她不是小宫女明霜,她是秦长歌,一代红颜,传奇神后,在身后这个前世最熟悉她的男人牵萦疑惑的目光里,她已无需以一再的掩饰欲盖弥彰。

萧玦,只要你证实了你的无辜,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但是,我连自己的替身,也不愿做。

你若足够聪明,那么,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

温暖的披风上柔细的绒毛扫着萧玦的脸,微微散发着沁凉的想起,熟悉至令人心旌摇动。

缓缓坐起,眸中有深思的表情,萧玦看了看被秦长歌抛到一边的酒坛,一把抓了过来,仰首饮下了那几滴残酒。

他缓缓转动酒坛,将坛口就着月光,仔细的,像是观察什么珍奇一般细细端详。

精巧的双耳圆肚浮雕飞鹰图案的坛子,釉面明洁,在月光下发出淡青色的光,坛口整齐清洁,只在一处,微微泛着淡淡的荧光,却没有任何颜色。

微微皱起长眉,萧玦沉思半晌,喃喃道:

“怎么一切,都似是而非……”

————

冬月初三,城郊,挽阳亭。

前日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天气依旧有些阴寒,衰草在风中凌乱的飞舞,一笔笔写着萧瑟的诗行。

透骨的寒风里,素玄仍然是一袭洁不染尘的单衣,衣袂飘举,姿态潇潇,他笑着看秦长歌蹲身,亲自为一同前来送行的楚非欢系好披风系带,眼底浮现一丝淡淡的落寞,随即为那无所挂碍的笑容所掩。

举起手中的青花壶,他斟了三杯酒,笑道:“天冷,喝杯热酒活血驱寒。”

秦长歌接了那杯,触手果然微温,转目看了看素玄那辆看似不起眼结构却分外精巧的马车,又打量那两匹套车的神骏白马,不由笑道:“素帮主好享受。”

“本想骑马的,但是带着一些礼物,不太方便。”素玄一笑,“见尊长,总不好空手。”

浅浅啜一口酒,楚非欢苍白的面上浮出一丝微红,颜色在酒气熏灼下,越发流转明灿如水晶,容色清华惊人,“敬奉师尊,总该尽心,素帮主一向有心。”

微有些诧异的看了楚非欢一眼,秦长歌知道楚非欢一向是那种越少开口越好的主,伤病之后越发寡言,绝不会说废话,他——在试探?

“唔……楚兄夸奖,”素玄笑意坦荡清朗,“虽说不是我师尊,但也差相仿佛,不过我觉得,那更应该算是恩主……在下每隔三年,都有幸亲聆他老人家训诲,实在是无上幸事。”

言下不胜向往慕孺,倒令秦长歌起了好奇之心,素玄重情重义,对于自己这个救人救一半的恩人,他尚自倾全帮之力要大举为她报仇,而他此时这般仰慕向往的“恩主”,又予他何等大恩?而素玄为他,又会做到何等地步?

拈着手中酒杯,秦长歌淡淡的想,素玄明知楚非欢试探,仍坦然相告,毫不以非欢不当有此一问而介怀,确实是磊落君子,而楚非欢出言试探待他挚诚的素玄,居然也毫无愧色,非欢就是这样,他不是卑鄙,他只是永远以她的利益为第一,至于别人的恩惠,他记着,永不会恩将仇报,但决不会在使某些必要的小手段时心软。

这些绝顶聪慧,随便每一个都可以搅动风云的奇特人物,如今再次聚集在她身边,是劫?是缘?

沉思未已,忽见仰首喝酒的素玄突然手一顿。

楚非欢低首喝酒,明澈的眼风自杯沿亦利刃般的飞了出去。

手腕一翻,素玄微笑叱道:“出来罢!”

杯中残酒,如银龙般怒卷而出,转瞬凝结成冰柱,带着呼啸悍厉的风声,直向前方数丈外的草丛击去。将至草丛,那冰柱突然转向右方,原来在右忽然斜飞,还有的两两互撞,击溅出更小的冰钉,滴水不漏的笼罩了整个可容下四五人的一方草丛。

秦长歌擎着酒杯赞:“好手法!”

楚非欢却道:“素帮主当精于机关暗器。”

两人互望一眼,显见有志一同。

此时冰钉已入草丛,便听哎哟连声,原先见冰柱平平无奇飞来而各自拿了武器做好准备的潜伏客,不想冰柱化身千万,诡异莫测的笼罩了他们所有的去路,俱都躲避不及,连连中招。

素玄一笑,对二人道:“我去看看。”

他漫步上前。

却有褐色身影暴起。

一共三条人影,一扑素玄,一扑楚非欢,一扑马车。

素玄扬眉,冷笑,衣袖一拂,呼的一声那当头扑来的人仿佛被无形的大力金刚从背后拖拽着一般,一个倒栽葱向后翻跌出去,一跌就跌出数丈之外,重重栽在地下,而拂袖的同时素玄流水般一退,手指一递已到了扑向楚非欢那人的天灵。

不过楚非欢却不劳他动手,早在那人扑来时,楚非欢手肘一拍,袖底忽然冷森森掣出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楚非欢手指一弹,一股巧劲使短剑滴溜溜一转,直取对方双目。

那人不防这个残疾男子竟有如此隼利的反应和毒辣的手段,眼前光华耀目,脑后风声凛冽,大惊之下也算机变绝伦,竟身躯一软,仿佛面条般叠了几叠,哧溜一声矮了下去,从楚非欢膝前滑到地上。

楚非欢冷冷看着顺着自己膝盖滑下去的男子,真恨不得此刻腿能动,一脚把这无耻的家伙踢碎成十八块。

而素玄已经忍不住大笑,手掌改探为抓,一把将那个柔若无骨的家伙搁空提了起来,看也不看一眼横臂一甩,砰的一声正撞到已经爬上马车车夫座位的最后一名褐衣男子身上,生生将他撞飞出马车!

不过眨眼之间,三人都已解决。

却有人深深吸了口气。

道:“好功夫,好美色。”

素玄霍然转身。

楚非欢目光冷了一冷。

长亭一侧,秦长歌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金袍男子,斜飞双眉,瞳生叠影,发色较常人淡一些,笑起来既狂放又温柔,明明看起来不算年轻,但不知为何便有种奇异的魅力,黑色漩涡般引人堕落,探索。

他一身金袍光华璀璨,嚣张已极,脸上的神情却谦虚又可亲,卡住秦长歌咽喉的手指坚如钢铁,看着她的眼色却温和如长者,整个人就是个矛盾体,无法令人一眼看穿其人究竟。

秦长歌眨眨眼睛。

鹰、狐狸、蛇、公狗的混合体,狂放、狡猾、阴毒、好色的大集合。

北魏晋王。

魏天祀。

当年大仪殿前,帝后对着江山舆图,纵论天下人物,秦长歌便将魏天祀列为天下有数的危险人物之一,其人善战诡诈,狡猾无论,且面貌多变极善伪装,要不是他出身诡异,据说是魏王侍妾与南闽非人非兽的怪物苟合而生,使他为老王厌弃,为臣民所拒,只怕现在的北魏王位,便是他的了。

刚才他命三名手下分攻素玄楚非欢,自己却盯住了一看就知道武功薄弱的秦长歌,他也足够无耻的,丝毫不顾王者身份,居然是趴在草丛中无声游近,先以丝索套住秦长歌的脚踝,然后翻身而起落在她身后的,楚非欢武功已失全力对敌,素玄离开长亭一人独对三人,待到以最快速度解决,他已将手指搁在了秦长歌咽喉。

秦长歌斜眼瞄了瞄正好温柔的对着她笑,对着素玄和楚非欢彬彬有礼的颔首为礼的魏天祀,看出他衣袍虽然华贵富丽,但衣角有所破损,衣领粘着草叶灰尘甚至鲜血,一身的风尘仆仆,想起前些日子萧玦萧琛兄弟在赵王府书房密谈的那一番话,隐约知道了这位北魏王爷这么突兀的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那夜,萧家兄弟设计,趁北魏今年风灾,粮食紧缺,在西梁边境各州悄悄购买粮食马匹之际,顺水推舟,将长林粮库里的霉变粮食卖给了北魏,这其间自然萧琛另使了些手段,将主管工户二部魏天祀拉下了水,使魏天祀被本就内心暗暗忌惮他的北魏国主魏天祈所不容,这是一路流亡,居然追杀到西梁内境来了。

一转念间秦长歌已经将来龙去脉想清楚,那厢魏天祀已经和善的打招呼:“两位,在下其实没有恶意,就是看中了这位兄台的车子,想借来一用,可否?”

听着他微有些古怪的口音,素玄偏头想了想,一笑道:“北魏人?”

眉毛轻轻一耸,魏天祀也有些心惊,他被北魏专门执行暗杀任务的“夜行卫”一路追杀到此,身边三百铁卫,已死得七零八落,而魏天祈犹不放过,一心将他逼入西梁京城,好让他更惨烈的死去——当年他和萧玦是一南一北两大战神,萧玦铁骑底死去多少北魏亡魂,他的长刀下便葬了多少西梁生灵,血海深仇,永不可解,西梁皇室一旦遇上他,只怕想死也不能好好死。

这一路逃奔,仓皇狼狈,马匹接连死去,战士逐渐消亡,衰颓,伤病,无望,山穷水尽之时,他看见素玄那辆机关精绝,不张扬却对他绝对有用的马车,不由眼睛一亮,遂立即尾随,在临近村落逮了几个不会武功的百姓,扔在草丛中,挡住自己和属下的身体,在素玄冰柱出手后,立即分兵攻击。

当手指搭上秦长歌咽喉时,他以为自己成功了,一阵狂喜,不料眼前三人,不仅风姿都超群绝俗,且遇事反应都大出乎他的意料,白衣男子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却一口就报出了他的来历,蓝衣男子虽然残疾,但眼神如刀,而这女子,这女子……

这女子偏头看他,眼神笑吟吟如见故人。

心里微微有些不安,魏天祀手下悄悄加了力,微笑道:“我是不是北魏人不重要,你们的人的安危……好像更重要吧?”

他对自己的“阴煞功”很有信心,他等着女子痛婉的呻吟——他一向很爱听这个。

……

没有动静。

他怔了怔,诧异的向秦长歌望了一眼,秦长歌这才好整以暇,“哎哟”一声。

叫得平淡之极。

这反应迟钝的……

像作假一样。

魏天祀苦笑不得,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怎么所有事情的发展,都脱出常规,不在自己的意料之中?

如果他知道面前的是哪几个人,只怕堂堂的晋王殿下,也不会轻易出手了。

楚非欢的眼神却越发冰冷,他眼光明利,早已看见秦长歌额头薄汗衫,刚才那一下一定不轻,秦长歌叫得装模作样让人挫败,只是因为她一向不喜欢让别人得意高兴而已。

素玄当然也已发觉,微微皱眉,手一招,那两匹神骏的白马打了个响鼻,自己拉着马车过来。

“你,离远一点,”魏天祀微微放了心,微笑指挥素玄,“好像你那马车里有机关是吗?那你可不能靠太近,来,来,往哥哥我这里站站。”

“哦,”素玄很老实的往前站了站,站到楚非欢轮椅之侧,瞄一眼秦长歌,道:“兄台,你用不着这么这么大费周章吧?不过是辆马车,咱们相逢也是有缘,你开了口,我便送了你也无妨,何必伤我女伴?”

“你说的很有道理,”魏天祀笑得一半是秃鹫一半是狐狸,“不过我只相信,以强力索要到手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是啊……”素玄慢悠悠的道:“有的人,是不见黄河心不死的……”

他眼光一冷,头一偏,和楚非欢转瞬互视。

魏天祀目光一闪,手指一紧,脚步微错。

空气中突生紧绷的气氛。

秦长歌突然道:“这位兄台,我看你们要打架了,小女子可不想遭受池鱼之殃,这样吧,小女子和你一起上车,陪你走上一段,你该放心了?”

怔了怔,魏天祀悄悄松了口气,刚才素玄楚非欢那一瞥之间,他突觉心间一缩,冷汗立时流了满身,而更令他惊怖的是,那一瞬间他好似突然被强大的气机锁定,有种全身陷入深渊泥浆的感觉,连手指都抬动困难,那感觉窒息而困难,那感觉窒息而黑暗,令他惊觉在真正武功绝世的人面前,耍手段未必有用,刹那之间他甚至在想,手中的这个凭借,也许根本不能在强大的人面前保护好自己,要不要一把掐死她立即逃?

然而这女子开了口。

狐疑的瞄了瞄秦长歌,她也看出来双方要动手了,明明情势对她有利,她为何要临场阻止?难道真的怕遭池鱼之殃?以对方的武功,这个可能根本不存在。

素玄也怔了怔。

他的马车,并不是如魏天祀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刚才和楚非欢一瞥间已经达成默契,只需动动手指,便可击倒魏天祀救下明霜,不想她竟然自己叫破。

这个女子,从来不做蠢事,她将自己置于险地,打算做什么?

微一沉吟,对秦长歌强大的信任,使素玄一笑退后,将马车让了出来。

楚非欢手肘撑在轮椅上,和秦长歌对望一眼,随即转头不再言语。

见他们居然真的让开,不禁得意一笑,手指下滑,在秦长歌胸部捏了一把,魏天祀淫笑道:“真是可人意儿的,本……我等下可得好生感谢你。”

“那是,”秦长歌不以为忤一笑,意有所指,“你会……很很感谢我的。”

挟持着秦长歌上了车,魏天祀一声呼喝,那三个伏击者灰头土脸的绕过素玄,先后飞到车上,倒都是一身好轻功。

看着马车扬起烟尘一路而去,素玄一掀袍角,抬步就要追踪下去,楚非欢伸手一拦。

卷一:涅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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