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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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母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说:“别胡闹,这些钱还不见得是给你的!虽然你是沈家唯一的孙子,可谁叫你不会讨爷爷欢心呢!不过,孙子就是孙子,要是分配得不公,你爸爸可不会答应的。”

继母用胳膊肘撞了一下爸爸,爸爸故作威严地说:“继续听周律师往下说,爸爸会一碗水端平的。”

我盯着地面,没有吭声。并不是我宽容大度,也不是我逆来顺受,而是这一刻,想到这都是爷爷生前的安排,恍惚间,我似乎能看到爷爷坐在竹椅上,一字一句细细吩咐律师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从来没有烦扰过后辈,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自己的身后事。难言的酸涩涌起,我怕我一开口,就会掉下泪来,只能紧紧地咬着唇,安静地聆听。

周律师看没有人再发表意见了,继续说道:“根据沈老先生的遗嘱,财产分为两份,一份是一百一十万的定期存款,一份是妈祖街九十二号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全部所有物。这两份财产,一份给孙女沈螺,一份给孙子沈杨晖…”

听到这里,一直屏息静气的继母“砰”地一拍桌子,愤怒地嚷了起来:“老头子太不公平了!把所有钱给了别人,只给杨晖留一套不值钱的老房子,就算是想办法私下卖掉,撑死了卖个二十来万。沈海生,我告诉你,这事儿你必须出头,就算告到法院去,也必须重新分割财产!说到哪里去,也没有孙女比孙子拿得多的道理!”

周律师盯着文件,恍若未闻,等继母的话音落了,他才不急不缓地说:“两份财产哪份给孙子,哪份给孙女,沈老先生没有具体分配,而是把选择权给了沈螺和沈杨晖,由两人自行选择。”

继母愣了一愣,紧张地问:“谁先选?”

周律师说:“沈老先生没有规定。你们自行协商吧!”周律师说完,合上了文件夹,端起了茶杯,专心致志地喝起茶来,似乎自己已经不存在。

继母目光锐利地盯着我,用手不停地推爸爸,示意他开口。

爸爸终是没彻底忘记我也是他的孩子,吞吞吐吐地说:“小螺,你看…这谁该先选?”

继母在沈杨晖耳边小声叮咛,沈杨晖的“中二病”发作,没理会妈妈授意的“亲情策略”,反倒毫不客气地说:“沈螺,我要先选!”

我心中早有决断,平静地问继母:“杨姨想让谁先选?”

继母只得挑明了说:“小螺,你看…你弟弟年纪还小,以后读书、找工作、结婚娶媳妇,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你都已经大学毕业了,这些年你的生活费、教育费都是爷爷出的,你弟弟可没花爷爷一分钱…按情按理,你都应该让你弟弟先选。”

我苦笑,我的生活费、教育费都是爷爷出的,是我想这样吗?视线扫向爸爸时,爸爸回避了,我也懒得再纠缠,对继母说:“好的,让杨晖先选吧!”

一直装作不存在的周律师立即放下茶杯,抬起了头,询问沈杨晖,“请问你选择哪份财产?”

沈杨晖还没说,继母已经说:“现金,我们要银行里的现金。”

沈杨晖随着妈妈,一模一样地重复了一遍:“现金,我们要银行里的现金。”

周律师看向我,我说:“我要房子。”

周律师从文件包里拿出一沓文件,“这些文件麻烦你们审阅一下,如果没有问题,请签名。接下来的相关手续,我的助理会继续跟进处理。”

等我们看完文件、签完名,周律师整整衣衫,站了起来,他和我们握手道别:“请节哀顺变!”

目送周律师离开后,爸爸关上了院门。

继母一边拿着文件上楼,一边大声说:“我去收拾行李,我们赶中午十二点半的船离开。要能买到明天早上的机票,下午就能到家了。”

沈杨晖“嗷”一声欢呼,撒着欢往楼上跑:“回上海了!”

爸爸看到老婆、儿子都是“一刻不想停留”的态度,知道再没有反对的余地,只能对我期期艾艾地说:“公司假期就十来天…我、我…必须回去上班了。”

这些年我早已经死心,对他没有任何过多的奢求,爸爸不是坏人,只不过,有时候懦弱糊涂、没有原则的善良人会比坏人更让人心寒。我平静地说:“嗯,知道了。谢谢爸爸这次及时赶回来。”虽然最后六个月,一直是我陪着爷爷,可爸爸毕竟在爷爷闭眼前赶了回来,也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操办了爷爷的丧事。

爸爸担忧地说:“你这孩子,没有和我商量,就为了照顾爷爷,把工作给辞了,现在工作不好找,你得赶紧…”

“爸,妈让你帮我收拾行李。”沈杨晖站在楼梯上大叫。

爸爸不得不说:“我先上去了,反正你记住,赶紧找工作,闲得太久,就没有公司愿意要你了。”

我随在爸爸身后上了楼,走进自己的屋子,把律师给的文件锁进抽屉里。隐隐约约间感觉自己好像遗漏了一件什么事,可继母的声音时不时尖锐地响起,搞得我总是静不下心来想。

我索性走到窗户边去欣赏风景,不管什么事,都等他们离开了再说吧!

几条龙吐珠的翠绿藤蔓在窗户外随风摇曳,一朵朵花缀在枝头,有的刚刚绽放,仍是雪白;有的正在怒放,洁白的花萼含着红色的花冠,犹如白龙吐珠。

我微笑着勾起藤蔓,随手摆弄着,今年一直没有工夫修理花木,龙吐珠的藤蔓竟然已经攀缘到了我的窗户边。突然间,我想起一直隐隐约约忘记的事情是什么了——那个昏倒在我家院子里的男人!

我懊恼地用力敲了自己脑门一下,我竟然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陌生男人!

我拽着窗框,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向下看去,层层绿叶、累累白花下,那个黑色的身影十分显眼,一动不动地坐着,好似已经睡着。

我刚想出声叫他,又想起了继母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收拾东西,没必要节外生枝。我顺手掐下一枝龙吐珠花,用力朝他扔过去。

大概听到了动静,他立即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凌厉,表情森寒,像是一只杀机内蕴、蓄势待发的猛兽,把我唬了一跳。虽然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一枝花就是一枝花,不可能变成杀人的利器。微风中,白萼红冠的龙吐珠花飘飘荡荡,朝着他飞过去,颇有几分诗情画意。他眼睛内的锋芒散去,微微眯着眼,静静地看着花渐渐飘向他,直到就要落到脸上的一瞬,他才轻轻抬起手,接住了花。

这一刻,香花如雪,他指间拈花,慵懒地靠在藤椅上,隔着丝丝缕缕的藤蔓,半仰头,看着我,只是一个平凡落魄的男子,没有丝毫骇人的气势。我被吓得憋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敢轻轻吐出去,只觉得双腿发软,要撑着窗台才能站稳。

这究竟算什么破事?一时好心收留了一只野猫,可我竟然被野猫的眼神给吓得差点跪了。

我板起了脸,狠狠地瞪着他,想表明谁才是老大,爸爸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螺,我们走了!”

我再顾不上和一只没有家教的野猫计较,匆匆转身,拉开门,跑出了房间。

爷爷因为风湿腿,楼梯爬多了就膝盖疼,后面几年一直住在楼下的大套间,既是书房,也是他的卧室。我经过时,无意扫了一眼,立即察觉不对劲,再仔细一看,放在博古架上的那面镜子不见了。

“杨晖,快点!再磨磨蹭蹭,当心买不到票!”继母已经提着行李箱走到院子里。

我几步冲过去,挡在院门前,不让他们离开。

继母立即明白我想做什么了,尖锐地叫起来:“沈螺,你想干什么?”

爸爸不解地看我,“小螺?”

我说:“离开前,把爷爷的镜子留下。”

沈杨晖很冲地说:“镜子?什么镜子?我们干吗要带一面破镜子回上海?除了礁石和沙子,上海什么东西不比这里好?”

我冷笑着说:“的确是面破镜子,不过就算是破镜子也是清朝时的破镜子,否则杨姨怎么看得上眼?”那是当年爷爷的阿妈给奶奶的聘礼,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置办的家产,除了一面铜镜,还有一对银镯、一根银簪,可惜在时间的洪流中,最值钱的两样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面铜镜留了下来。

爸爸看了眼紧紧拿着箱子的继母,明白了,他十分尴尬,看看我,又看看老婆,一如往常,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继母发现藏不住了,也不藏了,盛气凌人地说:“我是拿了那面旧镜子,不过又怎么样?那是沈家的东西!整套老宅子都给了你,我为杨晖留一份纪念,难道不应该吗?”

“你别忘了,律师说得清清楚楚,我继承的是老宅和老宅里的全部所有物。”我终于明白爷爷为何会在遗嘱上强调这句话,还要求爸爸和继母签字确认。

杨姨也不和我讲道理,用力推我,“是啊,我帮沈家的孙子拿了一面沈家的镜子,你去告我啊!”

我拽她的箱子,她用手紧紧捏住,两人推搡争夺起来。她穿着高跟鞋,我穿着平跟鞋,又毕竟比她年轻力气大,她的箱子被我夺了过来,她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上。

继母立即撒泼哭嚷了起来,“沈海生,你看看你女儿,竟然敢打长辈了!”

爸爸被我凌厉的眼风一扫,什么都没敢说,只能赔着小心,去扶继母,“镜子是女孩子用的东西,杨晖是个男孩,又用不到,就给小螺吧!”

继母气得又哭又骂又打:“放屁!一屋子破烂,就这么一个值钱的东西,你说给就给!我告诉你,没门!”

我懒得理他们,把箱子放在地上,蹲下身,打开箱子,开始翻找铜镜。

“啪”一声,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我脸上。我被打得有点懵,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沈杨晖。沈杨晖的力气不比成年人小,那巴掌又下了狠劲,我的左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间站都站不起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用力推开我,把箱子抢了回去,迅速拉上拉链,牢牢提在手里。

我一直提防着继母和爸爸,却忘记了还有一个沈杨晖,他们是一家“三口”。十四岁的沈杨晖已经一米七,嬉皮笑脸时还能看到几分孩子的稚气,横眉冷对时,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男人了,搁在古代,他都能上阵杀敌了。

沈杨晖恶狠狠地瞪着我说:“你先打了我妈,我才打的你。”

继母立即站起来,幸灾乐祸地说:“打人的人终被人打!”她拉着儿子的胳膊往门外走,“我们走!”

我不甘心地用力拽住箱子,想阻止他们离开。继母没客气地一高跟鞋踢到我胳膊上,钻心的痛,我一下子松开了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出了院门。

爸爸弯身扶起我,“小螺,别往心里去,杨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镜子就给杨晖吧,他是沈家的儿子,你毕竟是个女孩,迟早都要外嫁。”

我忍着疼痛,一声没吭。

爸爸很清楚我从小就是个硬茬,绝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人,他扳着我的肩膀,严肃地说:“小螺,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是只有你姓沈,你放心,那面镜子我一定让杨晖好好保管,绝不会卖掉!”

我和那双非常像爷爷的眼睛对视了几秒,缓缓点了下头。

爸爸如释重负,还想再说几句,继母的吼声从外面传来,“沈海生,你要不走,就永远留在这里吧!”

爸爸匆忙间把一团东西塞到我手里,“我走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说完,他急急忙忙地去追老婆和儿子。

不一会儿,刚刚还鸡飞狗跳的院子彻底安静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等耳朵不再嗡嗡响,我低下头仔细一看,胳膊上已经是紫红色,再看看手里的东西,竟然是几张卷成一团的一百块钱钞票。我无奈地笑起来,如果这就是爸爸的父爱,他的父爱也真是太廉价了!

我已经二十五岁,不再是那个弱小的十岁小女孩,我有大学文凭,还有一大栋爷爷留给我的房子,没有爸爸,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但是,不管我的理智如何劝说自己,心里依旧是空落落、无所凭依的悲伤,甚至比当年更无所适从。

也许因为我知道,当年没有了爸妈,我还有爷爷,可现在,我失去了爷爷,失去了这世间我唯一的亲人。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我真的只有我自己了!疲惫时,再没有了依靠;受伤时,再没有了退路!

看着眼前的老宅子,我笑着把手里的钱扔了出去,粉色的钞票飘飘荡荡还没落地,我的笑容还在脸上,眼泪却已潸然而下。

七岁那年,爸妈离婚时,我就知道我的眼泪没有任何用,从来不愿浪费时间哭泣,但此刻,就像水龙头的阀门被打开,压抑的悲伤化作了源源不绝的泪水,落个不停。

原来失去至亲,就是,你以为你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可以坚强,但永远不可能不难过,某个时刻、某个触动,就会悲从中来。

爷爷、爷爷…

我无声地哭泣着,几次用力抹去眼泪,想要微笑。既然不会再有人为我擦去眼泪,不会再有人心疼我的痛苦,那么只能微笑去面对。但是,每一次努力的微笑都很快就被眼泪击碎。

我哭得站都站不稳,软坐在了地上,我紧紧地咬着牙,紧紧地抱着自己,想要给自己一点力量和安慰,但看着眼前的空屋,想到屋子的主人已经不在了,眼泪就像滂沱的雨,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我一直哭、一直哭,似乎要哭到地老天荒。

突然,一团龙吐珠花飘到我眼前,像一个努力逗人发笑的顽童,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一下子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着,竟然是一个用龙吐珠花编的花球,绿藤做骨、鲜花为饰,恰好一掌可握,十分精巧美丽。

我忘记了悲伤,忍不住拿了起来,正要细细观看,却想到一个问题:这花球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像是没上油的机械人,一寸寸僵硬地扭过头,看向花球飘来的方向。那个男人…他什么都看到了…被我深深地藏起来的,我最软弱、最痛苦、最没有形象的一面…

他静静地看着我,沉默不语;我尴尬恼怒下,大脑一片空白,也说不出一句话。

隔着枝叶扶疏、花白如雪的九里香,两人“无语凝噎”地对视了半晌,我一骨碌站起来,抬起手,想要把花球狠狠砸到他身上,终究是不舍得,一转身,拿着花球冲进了屋子。

我看了眼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越发尴尬恼怒,又想砸花球,可刚举起,看了看,那么精巧美丽,又放下,宽慰自己,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家的花!

我迅速地用冷水洗了把脸,把早已松散的头发重新绾好。看看镜子,觉得自己已经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我气势汹汹地走出屋子,决定严肃处理一下这个昏倒在我家的男人!

Chapter 2眉目如画,色转皎然

夕阳在天,人影在地,他白衫黑裤,笔直地站在那里,巍巍如孤松立,轩轩如朝霞举,眉目如画,色转皎然,几乎不像尘世中人。

日过中天,阳光灼热,这方挨着屋子和院墙的角落却阴凉怡人、花香馥郁,难怪他能不哼不哈地在这里坐一早上。

我叉腰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质问,“看够了吗?满意我们唱的大戏吗?”

他没有吭声。

我怒问:“你干吗一直躲在这里偷看?”

他平静地说:“不是偷看,而是主人没有允许,不方便随意走动。”今天早上听他说话还很费力,这会儿听,虽然有点古怪的口音,但并不费力。

我讥嘲:“难道我不允许你离开了吗?你怎么不离开?”

“没有合适的机会。”

我被他噎住了,一早上大戏连台,似乎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离开。我不甘心地问:“你干吗用…用一团花扔我?”

“你不是也用花扔了我吗?”

呵!够伶牙俐齿!我恼怒地瞪着他,他波澜不兴地看着我,平静的眼神中带着一点不在意的纵容,就像是汪洋大海不在意地纵容着江河在自己眼前翻腾。

我越发恼怒起来,正要发作。

突然,一阵风过,落花簌簌而下,犹如急雪。我不禁挥着手,左偏偏头、右侧侧头,他却静坐未动,专注地看着落花残蕊纷纷扬扬,飘过他的眉梢,落在他的襟前。

蹁跹花影中,日光轻和温暖,他的眼眸却十分寂静冷漠,仿若无喜无悲、俯瞰众生的神,可是那深远专注的眼神里面明明又掠过惆怅的前尘旧梦。

我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呆呆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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