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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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人搔着头嘟囔:“你这念的都是些什么?”

那黄衫男子掸了掸手里的折子,把脑袋一昂,“老弟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京中的槐花胡同比别处格外有趣,每年开市之后,各家小班均有花酒之赛,三节中每节所得花酒最多的十二位倌人,其花名便被收入当季的《十二花神谱》,年底又要将三节的《花谱》总甄一回,从中推选出色艺资格桩桩出众之人,编成《蕊珠仙榜》,也取状元、榜眼、探花、传胪诸名。我手里这本就是近几年花榜的总录,我瞧连续数年竟都取了同一人作第一甲第一名,我才念的就是她去年当选的批语。”

“哦?那可果然有趣。”另外一人被吊起了胃口,瞪着眼问道,“怀雅堂的段青田是状元,那榜眼、探花又是何许人呢?”

“嘶”,黄衫男子拿唾沫把指头湿一湿,搓过去两页,“榜眼是这个,对,‘惜珠姓段氏,隶怀雅堂,本官家之女,因漂泊入平康,不屈豪贵,铮铮有声。工胡琴,娴吟咏,能翰墨,善弈棋。评曰:好花含萼,明珠出胎,吴绛仙秀色可餐,赵合德寒泉浸月,哀情艳思,风流别有销魂。诗曰:楚楚林下久传扬,飒飒风前斗晚妆。一曲清歌绕梁韵,天花乱落舞衣裳。箫管当场犹自羞,暂将仙骨换娇柔。一团绛雪随风散,散作千秋女儿愁。’”

一念毕,其余二人立即就大加感慨道:“这一番笔墨想来虽难免粉饰,却倒也足以令人心神向往。”

“既然这状元、榜眼都出自一门,那还有什么说的?今夜定要先到这怀雅堂鉴赏一番。”

定下了主意,便向胡同里走去。只见一条宽宽的巷子里车如游龙马相接,两边青楼云集,家家都悬灯结彩。靡丽的灯影下,一路经过了六福班、雨花楼、武陵春等诸多妓馆,这才见到一座红窗香阶的绣楼,一副烫金的沉香木招牌上书斗大的“怀雅堂”三字,一派富贵气象。

刚迈进大门,马上就有黑衣外场迎上前,先拿一双三角眼把他们从脑袋瓜到脚底板打量一番,就微微笑着行个了礼,“呦,诸位爷可对不住,今儿没有屋子了。”

三人一同紧皱了眉头,黄衫男子先探头往里张望着,“姑娘的屋子没空,人难道也没空下来敬杯茶吗?”

外场翻了翻眼睛,“各位要是有相熟的姐儿,那就提一提名字?”

“也说不上相熟,不过久闻青田、惜珠两位姑娘的芳名。”

外场呵呵了两声,“几位爷是外地来的吧?咱们青田姑娘不会生客。再者说,今天已有她的客人包场摆酒,请几位改日再赏脸吧。”

“那惜珠姑娘呢?”

“惜珠姑娘出局去了,一会子回来还要翻台,也不得空的。”

三人正十分败兴,忽见许多的仆从姨娘簇拥着两顶小轿来到了近前。先自头一顶轿中下来了一位精神轩昂的青年公子,衣裳时新,腰间还挂着许多金玉配件,他往回走两步等在后一顶轿前。那轿子四角流苏,蓝呢上还绣着百色蝶,自其中走出一位十八九岁的丽人,姿态如流雪回风一般,生得更是芙蓉输面柳输腰,只颇为冷傲地将眼梢一横,便随那公子闪入了大门。

“戴爷、珠姐儿,你们可回来了,冯公爷都写了好几回催客条子了……”外场见着了亲爹娘似地抢上前,早把那三位闲客丢在门外,任他们一脸又惊又痴地空自嗅吸着脂粉余香。

来的正是惜珠,步子细细而眉头窄窄。随在她身畔的公子姓戴名雁,也是世家子弟,专爱流连闺中,做些填词弄曲的勾当。某一次酒宴偶遇惜珠,惊为天人,自此就成了怀雅堂的常客。惜珠喜他年少多金、温柔痴情,也引为半个知己,有什么不便在其他客人前倾吐的心声倒愿与戴雁一吐为快。

“你说,我原是官家千金,青田那婢子不过出身穷家小户,我哪里比不上她?是样貌不如她,还是才华不如她?没奈何妈妈的心长得歪,处处偏着她,从我们还是清倌人的时候就把最好的出局衣裳留给她,后来一起搬到走马楼上,又让她住东厢、我住西厢,反正哪里都胜过我。”

戴雁显然已将这话听得两耳起茧,只笑着摆摆手,“我做你的生意不过半年,已见你和你那青田姐姐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少有消停之日。你们一位榜眼一位状元,自是谁也不服谁。”

“你怎么不向着我说话?你别看我那‘好姐姐’一副温和知礼的样子,实际上心肠又冷又毒。我们十五岁那年,有一天,我不过是好玩,把她的猫扔到水缸里试一试,又不曾淹死,谁想她当天晚上就把我屋子里一缸白花珍珠的名本金鱼全捞出来喂了她的猫。还有一回,我们俩出局前拌了嘴,她就在出局时把我的胡琴偷偷调高了两个调子,差点儿就害我破了嗓儿在人前出丑。她这么欺负我也罢了,其他几个人也助纣为虐,不是往我擦脸的硝里撒灰,就是往我的茶罐里放泥。总而言之,这院子里全是一群心胸卑污的贱人。”

“你素日为人也的确是傲慢了些,但凡你也学着青田对姐妹们宽仁相待,同她们交心亲热,谁也不会老和你作对。”

“哼,什么交心亲热?青田不过是暗地里和人做恩客,怕丑事传扬出去,所以格外要收买人心。”

“青田和人做恩客?和谁?她客人里有个举子,刚中了新科状元,听说家境一般,人却文采风流,八成就是和他吧?”

第11章 占春魁(10)

“做恩客”是说妓女同某一位客人格外要好,甚至到了倒贴嫖资的地步,对小班倌人来说是尤其难听的名声。但槐花胡同里十个红倌人倒有八个都弊端百出,真互相揭起短来那就成了冤冤相报,非闹到谁也做不成生意为止。为此各家小班第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倌人间就算有再大过节,也不准在客人面前搬嘴。

惜珠一时说漏了,便赶紧又推脱道:“我可没说,我就是瞎猜,也许并没有人。那乔状元虽在这里没什么倚靠,但他家南边的亲戚还是很有些产业的,要不然也不能支持他在京孤身求学这么久。你可不要乱讲话,白得罪了人。总之我就是说,我顶看不上青田的那副虚伪面孔罢了。这胡同里近百位倌人,不管是红的,还是不红的,她都摆出一副一视同仁的态度,谁有个灾病难处就她假惺惺地冲在头里。连武陵春那个多纳——你没见过,她是个二等茶室爬上来的野鸡,人人都瞧不起,若局上碰见了谁也不和她说话,只有青田一个每次都和她打招呼,不露一分鄙夷冷淡。有一回出局多纳突然来了月事,又没带衣包,青田竟把自己衣包里一条新做的石榴裙给了她。就为了这件事,武陵春从没夸过人的掌班妈妈也夸青田‘展样大方、宽宏心善’。我们小时候,每一年花榜上的状元一出,总有一票子人不服气的,结果轮到我们段家班青田姐姐做花魁这些年,竟是众口一词,说不将她置诸榜首,这花榜简直就与废纸无异了。她若真那么好,天天对我背后使诈的又是谁呢?这一份虚冷狡猾不是无情到极处者怎么能做得来?你倒叫我学她?”

“也没叫你学她多的什么,无非你这性子太过目下无尘,若能有她一两分的长袖善舞,也不至于天天和姐妹闹得不愉快。”

惜珠一面向内走,一面已把白玉堆雪的脸庞气得如锦如霞一般,“你这一句‘长袖善舞’才算说得妙。像我做生意不过凭自己喜恶,比如我与你脾性相投,自和你倾心吐胆,但我若看不上的人,就算他拿成箱的金银来报效,我也不会多理睬,更不会开口求谁替我做花头,一切都随客人自愿,哪比得了人家?你当青田那花魁怎么来的,还不就是能放得下身价媚颜求人吗?她呀,过河都不靠桨——只靠浪!前几年生叫冯公爷认她做了干女儿,气得公爵夫人直要上吊。冯老爷子也是个瘟生,玩了半辈子倒跳不出青田的五指山,回回选十二花神都要砸钱捧她作牡丹。你瞧,就为了快到端午,又该选这一节的花神,竟包下整个怀雅堂请客,摆只摆一台酒,却按二十台的价钱来付,给青田挂了个‘双十台’。偏生你还要去捧场,成心气我不是?”

戴雁只听着惜珠的牢骚,一脸无可无不可的笑容,捏着她的手把她手心搔一搔,“我们戴家虽也是父子尚书、兄弟督抚,但到底不及人家公府财雄势大。我又管冯公爷叫‘世叔’,他请了,我自要去。不过你也别不高兴,回头我也替你挂‘双十台’,至于花谱,呵呵,那牡丹俗艳,哪里担得起你这份西子捧心的愁态?你只还做你的芙蓉仙子,才是名副其实。呦,说说便到了,嘘,先不谈这些了,咱们进去吧。”

9.

这一夜正是冯公爷为青田摆酒,不过请三五近亲旧友。一时客人尽到,只有戴雁下午携惜珠在另一朋友那里打雀儿牌,此时也进得门来,众人寒暄一番后让位落座。

堂子中客人聚会,在本院召妓陪宴称作“本堂局”,从别的妓院自携妓女称作“带局”。一席客人间只有一位是带局,叫了另一家武陵春的倌人绣杏,余下都叫了本堂局,怀雅堂倾巢而出。除青田、惜珠外,另有蝶仙、对霞、凤琴三位倌人。蝶仙形容风骚,削肩膀、水蛇腰,一双盛唐仕女的丝眼氤氲横陈。对霞则有着极丰美的肉体,把一件斗纹缎衣撑得满满的,脸却偏于瘦小而工峻。凤琴只有十三四年纪,眉憨目圆。诸女还过了台面规矩,便于客人的背后分别坐下,各自的娘姨丫鬟或手捧烟筒茶盂,或徒手侍立一壁,一众的相帮杂役则都在厅外听差跑腿。

青田甫从张家湾码头赶回,马车上睡得骨节酸疼,只为冯公爷做东,也免不得硬撑倦体打扮得光艳夺人。正面戴一件六金凤,每只凤嘴衔一挂珠儿,后髻戴一件观音倒插,两边各一对玳瑁捧鬓,身着纱罗褙子、银丝湘裙,裙下两带锦心宫绦,飘飘欲仙。先上前筛过一回酒便退于冯公爷身后,叫婢女暮云取了琵琶,小唱一段开片。满座叫好声中,但有一人意犹不足道:“何苦唱这些陈词滥调,今夕既然各位女校书群花雅集,何不以诗句酬之?咱们也不限韵、也不拘体、也不定题,只使一人咏一样花,唱来给大家洗耳。”

发话的是一位封号“太和”的郡王,胜在身份清贵,因此众宾客无不应诺。正拍手赞许间,青田但觉脚尖被谁一踢。她眼一偏,就见几位倌人中年纪最小的凤琴对她偷偷地摆手,手腕上的一串彩石手链碎碎而响。青田深知凤琴的文采有限却羞于启齿,遂和和煦煦一笑,曼声道:“凤琴妹妹这两天嗓子不好,妈妈要她养着,暂不许她唱,就容她下回补作吧。至于咱们几人,绣杏姑娘算半个客,那就让客人先作,余者依着座次一一作来,好吗?”

凤琴感激一笑,绣杏几个也点头称是,唯独惜珠“哼”一声,拿出了一种笑中藏刺的神情,“长者为尊。青田姐姐的年纪最老,说出话来大家自然是要遵从的。”她把那个“老”字咬得极重,是露骨地嘲笑青田青春已长。

一抹清清楚楚的怒色由青田的眸中闪过,人倒依旧只款然地笑了笑,“是啊,再过几时等我离了这里,其他的这些妹妹也都要听妹妹你的了。”

惜珠身着洁白上衣,衣上的肩领处绣着一只白鹭鸶,鹭鸶的双翅却是以真羽织就,一霎间羽毛迎风抖动,狂傲欲飞,“姐姐糊涂了,蝶仙和对霞也都还长我一岁呢,哪里就轮到我了?”

“呦,”那蝶仙横眸一撩,眉眼处风情流荡,嘴角却冷冰冰地向下一撇,“谁又能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眼前轮不到,总有轮得到的时候,妹妹不必心急。”

“说的很是,”叫做对霞的倌人鼻尖一耸,筋骨分明的脸上写满了讥嘲,“今日咱们姐妹几个都服服帖帖地听从青田姐姐,来日凤琴妹妹听不听你的却不好说,就怕是长而不尊,难服人心。”

主位上的冯公爷嗽了一声,须知他少年时也是红粉追捧的佳公子,现如今虽也还仗着权财在花丛里纵横,但到底是年朽貌衰,最忌讳一个“老”字,故此满怀不快地把袖裾一甩,“你们别你一句、我一句的净顾淘气,快快作来是正经。”

这一下诸女不好再斗嘴,便各自敛态默思。片刻后,武陵春的绣杏先作成一首《咏蔷薇》,唱曰:“竹架藤篱迥绝尘,长条狂蔓斗横陈。盈盈承露如含笑,脉脉临风别有神。惭愧诗翁称野客,分明少府当夫人。不知何事偏多刺,惹带钩衣作态频。”

接下来是对霞,也是一蹴而就,作成一首《咏杜鹃》,唱曰:“望帝魂消出蜀都,花间血泪半模糊。笙歌可醉红帚否,罗绮曾烧绛蜡无。十里春风山踯躅,一堂夜身锦氍毹。鹤林寺里留佳种,谁遣仙人顷刻呼。”

蝶仙不假思索,作成一首《咏桃花》,唱曰:“风流雅似武陵溪,勾引游人迹满蹊。洞口妖烧迎远近,水边轻薄逐东西。丹砂私向雕栏吐,红雾偷从竹径低。纵使无言情万缕,刘郎别后梦魂迷。”

转到了青田这里,冯公爷先捋髯而笑:“你这位花王当然是要咏牡丹的。”

青田微微一笑,拨动了冰弦,低首轻唱曰:“第一秾华第一香,天然富贵冠群芳。汉家宫里金为屋,唐苑亭前玉作堂。种占人间数姚魏,族居天上拟金张。瑶台月下分明见,好谱清平入乐章。”

由她指下流出的琵琶声缓缓若疏风、急急如骤雨,更衬出一段冰润柔丽的嗓音,听得众人如痴如狂。

戴雁率先回过神来,“啪啪啪”地把手掌拍得透红,“好,好!当真绝妙好技,更何况歌喉婉转,令人闻之欲醉。”

青田将琵琶交予暮云,欠身微礼,“漫缀俚词而已,献丑。”

第12章 占春魁(11)

戴雁正有些情难自禁似的,却只觉两道冰锥一般的目光向他扎过来。他回望了惜珠一眼,忙尴尬地笑两声,转过了话头道:“你也不用说,自是咏芙蓉的了。”

惜珠冷着颜面空望向满地的月辉,一面早已奏起了胡琴,遏云生风地唱曰:“芙蓉艳质殿群芳,媚压金钗十二行。露浥轻红浓欲滴,风含叶翠霭如狂。谁方脂肉谁方镜,窃比娇容窃比裳。大抵诗人工说谎,翻言不及美人妆。”

惜珠的琴技宛若流波而高如崇山,嗓音则又饱满又亢亮,赛过了清秋鹤唳,也把几位男客皆听得呆了。

一番喝彩后,适才出题的太和郡王拿衣襟捻了捻眼角,点评道:“曲技且不论,若只论诗,那些‘惹带钩衣’、‘血泪模糊’、‘洞口妖娆’等句实在有欠检点,受不得福泽,只难得牡丹与芙蓉二位气势阔大、冠冕庄重,竟全不似青楼之辈,可赞可叹。”

青田笑而受之,惜珠的面色却为之一变,“王爷言辞间似乎对‘青楼之辈’颇具偏见?”

她语出不善,郡王也不恼,只呵呵一笑:“本王意在夸赞校书出类拔萃,不想校书反以为忤。既然执意相问,本王并非是当着矮人说矮话,但‘青楼之辈’以色事人、以财利己,只晓得朝秦暮楚,又何知情之所钟?”

惜珠立即反唇相讥:“历代名妓个个胸怀不让须眉,前有绿珠报主,后有红拂识人,文有薛洪度,武有梁夫人,况且文人墨客路过钱塘必会追念小小,途经虎阜也会凭吊真娘,为她们颂扬美名者不乏其人,何故独独王爷竟如此不屑?”

郡王听过只笑着摇摇头,“早听闻惜珠校书出身大家,果然风雅卓识。但女子一旦堕入乐籍,便已是残花败柳,终不及在深闺中清白有德,纵然才情心志再高,也不能为人正室,说到底就是有亏于‘德行’二字。”

惜珠偏过头,一对珇珊绿耳环寒意逼人,“正室侧室,不过是世间的俗名。王爷说我辈不解真情,我倒要告诉王爷,若有人合我的心,给他为奴为婢也情愿,若不合我的心,就是当今的天子十六抬大轿抬我进宫去做皇后,我也不去。”

郡王一扫说笑之态,拧紧了两眉,“区区平康之女何敢狂言辱蔑天子?实在僭妄。”

这一头冯公爷早就拍案而起,之前惜珠的一个“老”字已令他心中郁结,此时又看她对贵客再三顶撞,一股气冲上来,直接就把手中的一双镶金筷朝惜珠兜头砸过去,“母狗无礼!”

惜珠虽也是自幼沦落风尘,但正因家世好,被段二姐居为奇货,故意养着她的小性儿不曾打骂过的,开门接客后又自恃容貌才技,多少王孙求一见为荣,几曾大庭广众下受这样的凌辱?一刻间竟呆了,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客人们窃窃私语,满厅的仆妇则面面相觑。戴雁看着心疼又不敢干涉,只隔席向太和郡王与冯公爷打恭,“王爷息怒,世叔息怒。”

其他倌人见惜珠被打了脸都递着眼偷笑,青田也抱着手在那儿看笑话,却又见惜珠容色青惨地干坐着,素日里的桀骜不驯都扫地以尽,又不禁暗叹了一声。当即灵机一动,东边日出西边雨地一面微蹙着眉,一面又兜出一个眼儿媚的笑,伸手挽了冯公爷入座,“她虽是母狗,您可是公侯(猴),居然与她一般见识吗?”

登时一片哄堂大笑,各人绝倒。太和郡王直笑得大捶酒案,冯公爷曲了指捏住青田的腮角连扭几扭,“我是公猴,你就是母猴,撕烂你这张小猴儿嘴。”

青田笑着躲,头上的金钗珠花、项上的银索翠链、手上的玉戒宝镯在满厅河阳花烛的映照下彩光如瀑,直教人讶异这样纤小的一个人在这一头一身金与银的重压下,举动仍可以娇俏而多姿。“诸位别净顾着款待了耳朵、戏耍了嘴皮,倒亏空了肚子。公爷您呀先举杯打个通关,再招呼大家用菜。”

冯公爷乐得直把青田塞入怀中咋一口,一壁撸起了袖管挨个搳拳。席面上旋即有说有笑,喧闹了起来。惜珠狠狠剜了青田一眼,不出一声地起身退席。戴雁忙随上,一路低声劝慰着去了。冯公爷只作不见,自行取乐,输了拳就把酒交予身后的青田,青田半掩着笑面一饮而尽。她从大早上就没吃过两口东西,虽对着满席的燕翅参肚,但妓女陪宴素来是只能坐在后头给客人布菜,自己不许动筷子的。故尔空腹连吃了几巡酒,只觉满身烧哄哄得难受。她带笑辞了出来,叫丫鬟暮云扶到花厅后的小净室里,拔下了脑后一根素簪朝嗓子眼儿内挖几挖,把喝下的酒水尽数呕出。暮云替她捋着背脊,又递过了一碗漱口水,“姑娘晚一点儿再过去不要紧的,我给你端碗粥来,稍微吃上一口,要不又该犯胃疼了。”

青田摇摇手,从腰间的一只五福荷包内取一小瓶香玫瑰露滴两滴去清水里,往口中一过就吐掉,两手又把笑僵的脸面推上一推,拖着脚回到了花厅。

冯公爷一见她就点出手指,枯白的指上有一枚大大的翠玉戒,“小鬼头,跑到哪里躲酒去了?快来,还都给你留着呢。喏喏,这两杯,一口气连吃了。”

青田满面盎然的甜笑,嘟嘴央告着:“好爹爹,饶闺女一遭吧,是真不能吃了。”

“我倒想饶你,大家不饶啊。来吧,乖乖吃了。”

青田再推脱几句,已被冯公爷夹着她鼻子来灌,呛住了,咳嗽得眼泪直流。暮云忙替她又捶又抚,男人们击腿大笑。冯公爷边笑边拿一只手臂捆住她,又举起剩下的半杯酒,“惯会做这娇气的模样唬人心疼,得了,爹爹替你吃半杯。”

对面的对霞已倒了半盅茶水递给就近的凤琴,凤琴捧来青田的腿边,轻叫了几声“姐姐”。青田端过盅子抿两口,一抬头——额际咳出的细细筋络仍未退——仍是个明媚的笑脸,“哎呦,全凭爹爹疼我了,我是再也不能了。”

那头的蝶仙抱起了琵琶,弹起首滴滴答答的小快曲儿来。贵族男客们觥筹交错,时不时把身边的姑娘摸一把、掐一掐,再爽朗地大笑。

厅外点着一对兰花灯,似一个打瞌睡的人一坠一坠的眼,昏昏不定。

10.

直待灯儿也睡去,斗转参移铜壶三滴,方告宴罢。武陵春的绣杏与客人自去,凤琴还是未破身的清倌人,不留人住局,因此也捧茶送客。余下人等均在怀雅堂歇息,冯公爷就与青田一道回到她楼上的卧房。

因常年饮酒无度,一日三餐又不规律,青田落下个胃痛的病根,一时发作了起来,只指望着赶紧打发冯公爷去睡,谁知他老人家兴致高涨一定要行事。她再三求告,他只不信,说一晚上花了上千的银子就为她痛快,“如今你痛快了,却不让我痛快,这般装模作样是何道理?莫不是把我当瘟生?还是嫌弃我老了?”说到后来,已有些变脸变色的。青田见冯公爷的酒劲儿上来,也不敢再申辩什么,只得把他存在她闺房中的箱子呈了来。箱内有个淫器包儿,冯公爷从包里取了春药,又挂上了药煮的银托子,就笑着摁倒了女人。

等冯公爷的鼾声响起,青田自己爬下床,头晕目眩,手止不住地发颤,只觉腹中有一爿粗粝的石磨一圈一圈地磨,五脏六腑都要磨碎。她悄悄拉了门出来,哑着声低呼:“暮云,暮——”

“嗳!”外间还掌着灯,暮云就在灯下半蜷着,这时一下翻起,上前扶了青田在软椅坐下,又自温桶内端来一只粉彩药碗,“药是热的,加过了蜂蜜,不苦,快喝了吧,喝了舒服些。这老不死的,还容不容人活命了?”边骂着边动手替青田拢起了散发,触手处全是一把把的虚汗,而自发间拨出的一张脸盘则颜色煞白,唇角还沾了些墨色的药痕,人向她孱弱地笑了笑。

暮云但觉心酸难禁,拿手绢给青田揩了揩嘴角,又将她搀起,“回去睡吧,趁着药劲儿好好睡上一觉,醒来就好了。嗳,往小肚子下垫个枕头啊。”

青田带笑点点头,合了门,又躺回到冯公爷身边。她扯了个引枕压着胃,面朝下趴着,不几时,酒意搅着睡意就渐渐地袭来。

一梦方醒,疼痛已遁去无踪,夜还在——怪了,夜怎地这样长!她翻个身,隔着枕畔震天的呼噜响,忽听见谁在帘外憋着嗓子叫:“姑娘,姑娘?”

青田撑身把床帐揭开一边,看见暮云立在依稀的暗光中笑着向外指了指。

第13章 占春魁(12)

西套间里的小客堂烛光馨然,大理石桌上摆着套铜珐琅的瓶炉盒。桌子对面的一只冬青釉绣墩上,乔运则垂目而坐,安然似一行诗。而待他眼一抬,心中就涌起了一首古词: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首词是南唐李后主之作,说的是小周后与他幽会时怕被人发现,除去了金鞋,罗袜裹足前来,相见又是如此地不易,所以请郎君尽情地怜爱吧!

眼前,青田就一手里提着鞋,两脚打赤,蹑步向他这边走来,欢喜得迫不及待却又铺莲慢踏,活脱脱是从历史的艳词中步出。笑意刚刚在乔运则的嘴角浮现,又瞬息冷却——那词中鹄步凤影的是一位皇后,而这女子之所以偷偷摸摸提着鞋,只因为她是个从熟睡的嫖客身边溜出来的妓女。乔运则的胸口有一阵熟悉的绞痛,他站起,把这妓女揽入了怀抱。

有一场绵绵的静谧,青田才从乔运则的怀中抬起头,两手绕在他颈后,一手的指尖还挂着凤回头的绣鞋。

“怎么这时候来了?”

乔运则用长长的手指从青田的额心直划到她鼻尖,“想你。”

他将她一捞就抱起到墙角的一架贵妃榻上,回身又取过只小坛,坛上一条杏黄色签封。

“呀”,青田惊喜地叫出声,“我正想吃这个呢。”她撕开了坛子的封口便把右手探入,从里头拈出颗油光晶莹的杏脯眯着眼放入嘴里,在两腮滚几滚,就“噗”地吐出了一只杏核。

暮云在榻边气得连连跺脚,“你这阵子又活过来了,胃也不疼了是吧?乔相公偏就你给她买这个,回回都要我趴在地下收拾。”

乔运则闻而不应,溺爱的眼神一刻不离青田,“怎么,胃又疼了?吃酒吃多了?”

“听那蹄子瞎说,小题大做。”一层新鲜的血晕在青田残留着憔悴的面颊徐徐弥漫开,“嗳,暮云,这个不忙收拾,你悄悄回屋把我抽屉里的‘东西’拿来,我才忘记了。”说着就笑笑地又捏出一颗杏脯直送到暮云撅起的嘴跟前,“劳姐姐大驾。”

暮云绷不住也笑了,张嘴噙过了杏脯,即扭腰而去。

夏日的流风令窗影上的枝桠微微摆晃着,乔运则专注地看着青田。隔过一会儿,他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如一只鸽栖息于一剪凛秀的梅枝。

“这几天,我常常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儿。那时候,你十一,我十三,你还在学艺,我也在裁缝铺给人当学徒。每天晚上,我就拿石头敲你的后窗根,你睡在大通铺上,得一连跨过六七个女孩儿才能到窗口来。我就在下头拿手接着你的脚托着你落地,然后咱俩溜去没人找得见的角落,肩挨肩一说说半宿的话。你把手臂上被妈妈掐青的地方给我看,我也把被师父打了手板的手心给你看。你那么撇着小嘴,眼见要哭了,我就从耳朵后、从袖子里、从半空中变出颗果脯来,喂到你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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