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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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照花姑娘出局——!”

外场的喊声由楼下传来,好似是泼啦啦地放飞一只雏雀,雀儿扇动着双翅在四面扑撞,却只撞上了雕镂的门楣与粉金的墙。这一只金丝雀,就是八月的开端。

段二姐所料不虚,自青田偕照花在柳衙内的寿宴上亮相后,雏妓艳惊四座,客人纷至沓来。二姐一心要钓大鱼,只把照花捧得高高的,叫她搬到青田对面的惜珠旧屋,将屋子拾掇得如同神仙洞窟一般,让照花在此待客清谈,却不许她出条子。很快,在诸多客人中,二姐便冷眼相中了两位巨擘:“五大少”与“康小爷”。

北京原是潜龙伏虎之地,极有势力的官宦门第中有一群斗鸡走狗的贵族少爷,因臭味相投而混做了一处,为首的有五人,被称作“京城五少”。青田的客人柳衙内居行二,最末的一位便是“五大少”。五大少姓戴,就是从前惜珠的客人戴雁的同族,靠祖上的荫封在户部挂着个三品衔,按月吃皇粮,自己又做香料生意,皇家的香料全由他供给,此外还开着京城至大的几家生药铺子。人生得是性情骄奢、好勇斗狠,曾闹出过两桩人命案,均不了了之,是有名的霸王。家中虽养了十多房姬妾仍嫌不足意,那日见了照花,立意要搞到手,日日在怀雅堂流连,花起钱来眼都不眨。

至于另一位“康小爷”则姓康名广道,年方十八,家中是江淮首屈一指的富豪。初次进京办商便被人引去了槐花胡同,康小公子情窦初开,乐而忘返,头一回摆花酒一人竟叫了二三十个条子,半条街的小班均为之一空,他一人进餐,围了好几圈的妓女为他唱曲侑酒,好不威风。尽管难免“暴发户”的臭名,可没有哪家院子不抢着讨好。康广道也交往过几位名妓,却独独对怀雅堂的清倌人照花青眼有加,更是视金钱如粪土。

如此,一位京中恶少,一位外地豪商,两人虽相识,却属泛泛,并不怕撕破情面,就这样为照花较上了劲。段二姐尽管畏惧五大少的威势,却更贪康广道的钱财,一番权衡后,终是将照花的头一场酒局卖给了后者。这一日傍晚,段二姐传待诏李一梳替照花做了头,领她在家堂的白眉神前上供祷告:“白眉上仙,保佑我们照花千人见千人喜,万人见万人爱。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贵客阗门,嘉宾满座。”又叫照花向神像磕了四个头,把漆着她花名的水牌高高悬起。清倌人挂牌佐酒,即是正式出道做生意了。

照花本性清纯,又自视甚高,终日周旋于不同狎客间,又要应付五大少和康广道两位金主,已是劳心不堪。蝶仙几个又妒忌她走红,动不动暗地里使坏。头天还好好的一床被子第二天就多出来好几个脏脚印,出一趟门再回来,地上就全是碎鸡蛋,洗脸盆里明明是一汪清水,皮肤却一沾就奇疼奇痒……照花受了气,只来青田这里诉苦。青田与蝶仙她们一道长大,情分也深厚,不好太回护照花,只安闲地问一句:“你见过人落水没有?”

“嗳?”照花的长眼睛一眨一眨,一脸的莫名。

青田低着头绣花,正一针,反一针,“人掉到水里,你见过吗?”

照花用力地点头,一对银罗耳坠摆动个不休,“我自个就掉在水里过。那时候不过七八岁,在后花园里失脚栽进了池塘,奶妈捞了我上来,后来爹妈就把那池子填了。”

“她们再这样欺负你,你就动手,打。”

“可是姐姐,我不会打人。”

“就像落水一样,就那么打。”青田结了线,拿牙咬断了线头。

过了两天,青田午后起床,一开门就瞧见对头的屋子里照花两手狂舞地转着圈,时不时还蹬一脚,几欲在空中击起丈高的水花,噼噼啪啪,全落在周围的对霞、蝶仙和凤琴身上。丫鬟们全缩在门外,几个老妈子张着手乱拦,“行啦,好啦,哎呀这是干什么?姑娘们不要打啦,不要打啦!”

照花只管死死地抿着嘴,四肢不停地大起大落,扇在谁肩上、挖在谁腮上、踹在谁腿上、抓过谁的发。过不了一会儿,另外三女已狼狈如落水狗,浑嚷浑叫:“抓住她,赶紧抓住她!”

有个娘姨从后面拦腰抱住了照花,照花一回身就拿指甲抠住那娘姨的脸生把她搡开,再撞过几步,一把揪住比自己胖大出一圈的对霞,“唰”地撕开她的斜襟比甲,手往她裸露出的颈上一扯,扯下了一条雪花石坠子的细金链,捏在手内呼哧呼哧喘。

对霞蓬头散发,捂住了胸口痛骂:“小娼妇,你今儿是发什么失心疯?不就借借吗,又不是不还你?呸!蝶仙、凤琴,咱们走,不跟这小疯婆子一处!”蝶仙也骂骂咧咧的,一手挽头发,一手挽对霞,相扶相将。凤琴被挠得满脸花道子,哭得呜呜的,提裙抹泪地跟在后头。

照花还不肯罢休,“噔噔噔”地冲去到门外,朝她们的背影大喊:“‘不问自取,是为贼也’。你们再偷拿我的首饰,我、我、我就——他妈的!”憋了老半天,忽昂然地骂出一句来。这三个字犹如三日入厨下的新嫁娘,生疏、胆怯,而跃跃欲试。

她挥臂挡开了上前拉扯的小婢,一回眸,却张见斜立在东厢门外的青田。照花将攥着金项链的手在花猫似的脸上蹭两蹭,蹭开了眼前的碎发,正对着青田,露出了一排白白细细的牙。

这是她被卖到怀雅堂以来,头一个衷心开怀的笑。青田遥觑着照花,也向她笑了笑,回身入内。

照花秉性聪颖,在段二姐的一手调教下,越来越适应怀雅堂的生活。她学会了对付男人,也学会了对付女人,学会了熬夜、吃酒、点烟、泡茶、搳拳、抢红、打双陆、抹雀儿牌……也能唱上几支小曲、一两出折子戏。她本是鼓瑟高手,学起琵琶来自是上手极快。青田见照花天分出众,便从自己收藏的各样名琴里拣一把最珍贵的八宝凤尾琴相赠。照花爱不释手,除了吃睡就抱在手内练,看得段二姐啧啧称赞,免不了又揪过蝶仙几个臭骂上一通:“瞧瞧人家,再瞧瞧你们,姿色不如人也就算了,有人家一半用功,也不至于十天半个月的没人给摆上一台酒。”

照花是实打实的“蹿红”,常常一晚上就要应付好几场酒局,有时把新曲现学现卖,唱出来曲也跑、词也错,听得人皱起眉,她自个也涨红了两腮,吐一吐粉嫩的舌尖。立时,男人们就着迷地笑着,完全原谅了她。照花所有的魅力全在于这一份生淳,如一带清流,令人想伏饮、想濯足,或,掏出裤裆里的东西来朝里头尿一泡。除去五大少与康广道,还有好些人垂涎这髫龄少女,争先恐后地大撒金银,段二姐也终于放出了口风“卖清倌”——为清倌人破处。而自从那一天她当面痛斥过乔运则之后,也已命青田广纳客人,像开盘子、做花头等应对,一概生人不拒。这下可好,一票早有意结交青田的花客几乎要踏破门槛,彻夜往来不息。

表面上,怀雅堂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后院走马楼的东西两厢,青田与照花各自是访客盈门,一如当初青田与惜珠双姝称霸时的光景。但青田心里头清楚,一切均已改变。照花是确确实实地蒸蒸日上,而她自己则不过是回光返照、强弩之末。青田唯一不清楚的只是,还能再撑多久。她现如今早懒得经营昔年的柔媚之术,对每一位客人都冷声冷气,更何况每一次出局,在座的倌人们总有新面孔,十三、十四,至多十五岁。十九岁的蝶仙和对霞已每况愈下,双十年华的她之所以花牌不倒,靠的无非是前一段与摄政王的绯闻,以及一顶“花魁”的桂冠。然而自七月初遇刺,摄政王早就已绝迹不至,八月初,槐花胡同又传开了新说法,雨花楼的鲍六娘与怀雅堂的照花——一位刚破身的浑倌人、一位待价而沽的清倌人——被并称为“双小魁”。而“小”,自然是因为有谁“老”。

第37章 迎仙客(2)

青田只觉梦醒时分早已是新世界,只有她,和她触手可及的所有在疯狂地老去,老猫、老床、老嫖客,由指缝间流逝的日子全部是老样子。尽管如此,她依旧想方设法地弄来了一位新情人,她这位情人只有巴掌大,藏身在一个白纸包里。她把这纸包塞进了抽屉,再给这抽屉扣上锁。但每一个深夜,不管她伴着谁入眠,或无眠地独抱着猫儿,都能够听见她的情人在抽屉里呼唤她、勾引她,说尽了世上最动听的蜜语甜言。好几次,她忍不住在深更里爬起身,坐在黑暗中一遍遍地抚摸那纸包,一心想剥开它,如同剥开心仪男子的外衣,纵情深吻。

恍然是一切发生前,每当她快熬不住时就想一想她的小裁缝,但凡想一想还有这一个小纸包,青田就觉得,她还能再坚持一小段。

而今她生命中仅有的安慰,就是这一包砒霜。

2.

八月近中,一等小班照例要结算这一节的局账,生意就清淡得多,但一班红得发紫的顶尖倌人反较平日更为忙碌。皆因中秋时节,朱门绣户间彼此要走动贺节,而贵族家眷与官吏太太又得自重身份避忌生人,不能与丈夫一同交际,故此男人们多到妓院中摆酒,权为社交。若是在家中设宴会友,也往往要请相好的妓女前来助兴,这些妓女就被称为“上厅行首”。

青田是行首中的行首,常在三位老客人的府上出入,所以和他们的内家也相熟。冯公爷的原配从前就是养在深闺的小姐,老来念佛吃斋,起初为老头子收青田当干女儿还大闹过一场,后来也认了,逢年过节青田上门,这位“干娘”还常封个不小的红包给她。柳衙内的夫人则年轻脸皮薄,见了青田口称“姐姐”,礼数极周道,有两三回青田中途离席,柳夫人一直把她送上轿。裘御史的当家奶奶却大相径庭,这裘奶奶本是市井小户出身,虽跟着夫贵妻荣,到底不改泼辣有为的本性,常为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与丈夫闹得不可开交,倒不是吃醋,而是心疼钱。裘奶奶在官场上有个外号叫“茶壶钱罐”,意思是嘴小肚大,给多少都装得下,只休想再吐出一文来,天天在家只数落丈夫“现放着家里这么多不花钱的姨娘丫头你不睡,非偷鸡摸狗地藏了银票花钱去外头睡。我就不信那槐花胡同的段青田下头镶了边儿?金边儿还是银边儿?”但逢青田上门应酬,只气得闭户不出,所以青田同裘御史相好数年,倒从未见过他这位奶奶。

近日裘谨器的顶头上司升迁,连带他按序提任左都御史。从八月初十起,裘府就连摆宴席,一来应节,二来答谢前来祝贺的各位同僚。

天色如绮,月华将满,宴席设在府内的花园,一众高官们皆写了局票唤来相好的倌人,雨花楼的鲍六娘、武陵春的绣杏、怀雅堂的照花皆在座,但见烛影共钗光一色、歌声与笑语同喧。青田是主家所叫的条子,形同半个女主人,应该先到才对,好招呼诸人、奉烟奉茶,她却比谁都来得晚。原是贺裘谨器升职之喜,她怀抱着琵琶倒唱一套悲曲,字字寒心恨、声声损玉神,唱完了就说要转局。裘谨器面子上不好看,叫众人哄酒,青田面不改色地端过了矾红海碗一口气连干三大碗,看得满园人目瞪口呆。她抽出了手帕印一印嘴角,压身一福,出园登轿。

轿子还未抬出半里地,青田已吐得搜肠倒胃,暮云赶紧就叫直接折回了怀雅堂。对霞和凤琴全是本堂局,一听见,立时丢下了客人跑来楼上,“咋喝成这样啊?”

老妈子送来了醒酒汤,对霞端了,一头把青田扶起来喂,一头已滚下了热泪来,“姐姐,你的事情妈妈前两天同我们讲了,对不住啊姐姐,我们见你这阵子脾气坏,背后还抱怨你,哪知你心里的苦处。姐姐你一向要强,你不说,我们也一句不敢多问,今儿看你这样,我实在忍不住要说一句。男人没了,还有我们一班姐妹。那穷小子另聘,就随他另聘,咱们大不了寻个有情有义的另嫁就是。凭姐姐你的名声,若当真肯说一个‘嫁’字,多少王侯公卿排着队地帮贴,‘郡王夫人’、‘大学士夫人’的头衔尽由着你挑,‘状元夫人’才值几个钱?何苦这么作践自己?你生意好,有的是小人眼热,这样子只能白白叫他们看笑话。姐姐,别再为那个姓乔的——”

话没说完,一直看起来昏昏欲睡的青田却陡然挺身,“噗”一口喷出了嘴里的酸汤,她直瞪着两眼,一把就掀翻了对霞手内的碗,光着脚跳下床,连笑带叫地砸东西、咬人、抡巴掌……硬是把所有人都赶走,连猫儿在御也一脚踹出房。

天地在旋转,人一直一直地往下掉,掉进万丈深的黑洞里,全世界只剩她一人。把头蒙进被子里蜷成了一团,拿牙齿撕被子、咬头发,有什么堵在喉咙口,究竟是摁不下,“哇”一声吐出。

次日酒醒已过了正午,青田发现自己脸朝下地趴在前夜呕出的酒污里,腥秽沾了一脸一头。她只木木地活动一下酸麻的手脚,就躺在满床的垃圾里,半分也不嫌。笑话,她干嘛嫌?她自个就是垃圾。阳光晒在她身上,闻得到清晰的腐烂的味道。

老妈子们捏起鼻子来收拾一床海棠春睡的锦被,青田胡乱将脸面和长发擦洗一把,勉强咽了两口虾皮碎菜粥,就抱肘站在窗子边发呆。

楼底下由远及近地,有个摇晃着饭钵的花子在那里唱着首莲花落:“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大鬼拿着生死簿,小鬼拿着领魂牌。阎王老爷当中坐,一阵风刮进一个小鬼来。头顶状纸地下跑,尊声阎王听明白,下辈子叫我托生为牛马犬,千万别再托生女裙钗。一岁两岁娘怀抱,三岁四岁离娘怀,五岁六岁街上跑,七岁八岁母疼爱,九岁十岁把我卖。未挣到钱妈妈狠打,皮鞭沾水把我排,一鞭打下我学鬼叫,皮鞭打得皮肉开,十三十四就地清倌卖,小小年纪就开怀。三天没吃阳间饭,五天到了阴间来,一领芦席把奴家卷,扔在荒郊无人埋。南来的乌鸦啄奴的眼,北来的恶狗抓开奴家怀。问声阎王你说我犯的哪条罪,这样待我该不该。情愿来生做牛马,不愿做女人到阳间来。”

歌声粗戛戏谑,唱到后来,就混进了几个女声“操你娘”、“滚你爹”的,是旁边花楼上的姑娘们探出身笑骂,青田却听得怔了过去,直到腰里头一热,才陡地回魂,“嗯?”

一个小丫头子往她一身的单绸衣裤上系起条缎裙来,又抖开了一件小袄,“裘御史奶奶来了!”

马上就听得楼梯上有个女人在高声喝问:“哪一个是段青田?”

青田猝不及防,却也听得出声音里的敌意,忙飞速理妥了衣裙,提步出屋。

沿廊行来了一名气势汹汹的妇人,领着七八个丫鬟、老妈子,环佩玎珰地上了楼。妇人已有些年纪,着沉香色遍地金的对襟袄、明珠百褶裙,头上戴着金丝叠翠的五梁冠,一张瘦长的马脸上小小一对黄豆眼,把青田从头到脚地逼看一番。

“你就是段青田?”

段二姐人不在,怀雅堂的娘姨丫鬟全慌了神,谁也不敢挡驾,只围着这朝廷二品夫人团团殷勤,“裘奶奶大驾光临,未曾远迎,您多包涵。”“裘奶奶您屋里坐,站在这儿仔细有穿堂风。”“奶奶您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青田宿醉未醒,半湿的发只在脑后乱搅着,本就是心灰难捱,又被撞破了此等疲态,一股气直冲上头顶,明知故问道:“我就是段青田,你哪位?”

裘奶奶将两眼一撑,一对小豆子几欲骨碌碌滚出,“好你个骚野鸡,净顾撩着你的骚毛迷惑我们家老爷,倒不认得我?”

也不知到底哪个,总之裘家下人与怀雅堂自个的老妈子全一窝蜂嘁嘁喳喳的:“啧,这就是裘奶奶。”“青姐儿,才不说了吗?这是御史夫人。”“裘御史的正房太太,这下总认得了吧。”……

你一言我一语,更把裘奶奶的焰火拱得旺,眉一挑,冲青田抬了抬下巴颏。

青田见怪不怪,只将两手伸去到颈后弄头发,“不知奶奶找我有何见教?”

“唰”一下,裘奶奶把右手从袖中抽出,向前摊开着,“我家老爷上个月的俸银呢?拿来!”

青田拔下了锁髻的长银钗,把钗子横咬进口内,一面重新将泛潮的头发扭着挽儿,一面口齿不清地说:“这可奇了,你们家老爷的俸银与我有什么干系?”

第38章 迎仙客(3)

“哼,你个骚野鸡少在这儿装糊涂。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我们家老爷自从做了你就当起了家贼,什么古玩、文物、门生的孝敬、同僚的礼金……一样一样地往出运,全搬来填你下头的窟窿。上个月他在你这儿摆了两台酒,吃了喝了也就算了,你又哄得他替你‘挂四双双台’。嗳,你们做生意有没有天理啊?嘴上干说一说‘四双双台’,连口清汤也喝不到,真就花掉十六台花酒的钱?你们的心可真够黑的!这个等一会儿再说。嗳昨儿,昨儿是我们家老爷的升官之喜,好心好意叫你的条子,你晚到了足足半个时辰不说,还唱了那么一套丧声丧气的曲子,你有没有良心啊?唱完凳子也没坐热,抬屁股就走人。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们家老爷的脸上多难看呐,啊?我们老爷做你,是要你好好地替他周旋、为他应酬。做生意,讲究一分钱一分货,我不怕同你说,我就是生意人家出身,我们卖东西从不缺斤少两,你这个做法那是奸商,一成的货色都不值,却敲诈了我们十成的银子。你不好好做生意,钱就要退给我们。那么大一个御史府,门子花匠轿夫车夫、厨子书僮奶妈丫鬟,哪一样不要钱?每个月我就指着他那点儿俸银过日子,上个月的俸银我到现在还没见着,一定是狗颠狗颠地送你这儿来了。多的我也不要,你就把这份俸银退还给我,我便容你这骚野鸡安生。若不然,将你浑身的骚毛一根不剩拔个干净!”滔滔不绝地说完这一大串,抄手站定,狮威胜龙。

青田不慌不忙地将长发盘结整齐,抽出嘴里的长钗缓缓往发髻中插入,嘴角勾着一抹笑,似一只勾在浪女脚上的半褪绣花鞋,一摇一荡,“奶奶真是个痛快人。也不知奶奶府上从前是做什么生意的?不管做什么生意,有句话说得好:进门都是客。你们家老爷在你那儿是你们家老爷,在我这儿就是我们堂子的客人。你若是不想叫你们家老爷做我们的生意,就该把他拘在家里,既放到了我们这里来,就要守我们堂子的规矩。一年三节,客人替倌人做花头,那是应有之理。奶奶只把我这个月的账簿拿出来翻翻,别说挂四双双台,挂十双双台的也有,连我刚出道的小妹子也有人替她挂三十二台。奶奶孤陋寡闻,见着个萝卜就当人参,说出去只怕惹人笑呢。”

“你——”

“再说昨儿晚上,倌人一夜转五六个局稀松平常,莫说我唱了一套曲子,我就是只下车沾沾地,该给的局账也一文少不了。我可不管府上是升了官还是死了太太,”青田压根不睬裘奶奶另一个欲申无处的“你——”,自管横乜着双目一气说下去,“总之客人只吩咐我‘把拿手的拣来唱’。我拿手的就是‘丧声丧气’,客人不爱听,只管来同我妈妈讲,不做我的生意就是。最后再说月俸银子,朝廷没下过咨文给我段青田,让我管发你们家老爷的俸禄,你们家老爷的俸禄该上户部支去。我做倌人的没到你府上讨过局账,你做奶奶的倒跑到堂子里来要俸禄?传到御史大人同僚的耳朵里,万一参他一本有伤风化,怕是新官上任没三天就得左迁,到那时我再唱‘丧声丧气’,可就应景得很了。”

裘奶奶直把手指戳来青田的脸跟前,恨恨不已,却仍是只说得出:“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楼上回廊三三两两地聚满了人,手捧花露香巾的丫头、端着洗脸水的老妈子全站住脚瞧热闹。照花、蝶仙等一班人原是才起床,还未曾梳洗,也听见了动静赶来。怀雅堂上上下下哪个不晓得大小姐青田的精明厉害,安心笑看着裘奶奶出丑,却是青田自己房中的小丫头桂珍有心卖弄逞强,蹦出来做和事佬,“奶奶您别生气,姑娘才吃了酒还没醒呢,说话冲了些。奶奶您里头坐,奴婢给您冲杯茶,吃口茶消消气。”

大丫头暮云一见屋里人的献媚相,气不打一处来,干巴巴地笑两声,“桂珍,前儿晚上来客我叫你端茶,不晓得你跑哪里去。这会子谁又没叫你一声,你倒冲到前头来?果真见了诰命夫人就是不一样。羽毛还没长全呢,倒会拣高枝儿飞去,那就干脆飞得远远的,飞出个好样儿来给我瞧才是。”

桂珍好心打圆场倒挨了骂,自是不平,梗起脖子把眼睛翻两翻,“姑娘才说的,进门都是客,我给客人冲茶有啥不对?”

“客人?”青田拨转了两眼盯住桂珍,眼里活活有闪电劈出来,“谁的客人?可是你的客人啊,啊?桂珍,裘奶奶敢是你请来的客人?”登时就把个桂珍吓得半死,头也不敢抬。青田一昂首,却冲裘奶奶也打开了一只手,满面的戏耍之态,“奶奶,我这丫头说你是她请来的客人,不知奶奶是摆酒还是碰和?奶奶别见怪,你头一回上门可不能挂账,现放下三百银子,咱们多退少补。”

围观的人群嗤嗤地发笑,裘奶奶简直气了个倒仰,一提钱,嘴头倒也灵光起来,“呸!什么摆酒、什么碰和?哪个来做你们这野鸡窝子?”

“奶奶这话可就是现背着牛头不认账了。”青田手一翻,沿着廊道四周挨个点过去,“对霞、蝶仙、凤琴、照花,”又回手朝自个的心口虚虚一揿,“段青田,怀雅堂一共五位倌人,大早上起来头没梳脸没洗的全在这儿陪着奶奶,奶奶一个人叫五个条子,可是大主顾。姐妹们全指着奶奶的恩赏好过节呐,奶奶这会子倒说没有?”

怀雅堂五女,哪个没有个三言两句?蝶仙与对霞眼见大姐竟横遭上门辱骂,早按捺不住,存心地手帕乱招,你唱我和道:“奶奶,您可不亏,我青田姐姐是花榜的状元,新来的照花妹子也有个别号叫‘小魁首’,她们俩一个本堂局酬金都没有下百的,还不算另赏的金玉珠翠,就是我们几个不争气的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统共加起来才收奶奶您三百银子,就是二等茶室也没有这个价儿。”

“奶奶,您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上午从不接客,今儿也为奶奶破了例了。我劝您呐,痛痛快快拿钱来,再这么啰嗦一阵三百可打不住。要想赖账啊,那也不能,您出去打听打听,甭说御史夫人,就是御史本人,叫了局不给钱也没有这个理。”

裘奶奶放眼望去,只见一张张妖精似的小白脸,脸上生的全不是人嘴,而是一张张利喙,把人啄得是体无完肤。吭哧半天,憋出了累累汗珠,全亏身后的一个老妈子自告奋勇,拉开了嗓门替主母解围:“你们这帮骚野鸡少瞎叫唤,我们奶奶啥辰光说做你们的生意?凭啥要给你们银子?你们这是讹诈!”

“对,讹诈!”裘奶奶全然已忘记自己原是来堵门讨债的,只顾着辩驳绝不曾欠得烟花账,“说我做你们的生意,我同你们一样是妇人家,拿啥做你们的生意?空口无凭!血口喷人!”

青田把一脚上的彩缎荷花鞋在地下蹭着,歪着嘴角笑,“那我就懂了,自来我们这儿出入的不是客人,就是倌人,奶奶不是来做我们生意的,必是自己要当倌人做生意喽。”

裘奶奶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戳出眼睛跳起来,“放你娘的屁,你才当倌人做生意呢!”

楼上楼下全笑。青田毫无血色的素颜上浮生出尖刺的笑意,如一株野忍冬,“我正是当倌人做生意的,这里其他的倌人全叫我‘姐姐’,如今奶奶来了,我也有一位老姐姐了。”

“啊啐!哪个是你这野鸡的姐姐?”裘奶奶眼鼻贲张,手脚乱颤,“好,算我晦气,我斗嘴斗不过你,今儿且饶你一遭。可你也甭得意,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祥妈,走!”

青田的眼中似楔着铁钉,抬起下颌来冲着对面的蝶仙和对霞扬一扬。二人即刻领会,对霞抢几步过去,撼过了肥美的身子挡住楼梯口,“嗳,奶奶,咱话还没说清楚呢,您不能走哇。”

“是啊奶奶”,蝶仙拿手肘抄住另一头的门廊,斜抻一脚,亦亮出一只鹦哥绿的凤翼鞋,“您到底是客人还是倌人,这事儿还没弄明白呢。您若是客,留下三百银子,利索走您的,欢迎下回再来。若是倌人,那可不能走,等着我们掌班妈妈回来还要同您议价儿做名牌呢。”

小一些的凤琴自来是个跟屁虫,也钻了出来,一口尖酸的语气模仿得极地道:“奶奶,一句话,要么留钱要么留人,总之没有白进这门儿的。”

第39章 迎仙客(4)

裘奶奶一听真格要钱,比戳了她的心还难受,呲里哇拉地嚷起来:“哪来什么钱?我没钱,让开!”意欲硬闯,却被蝶仙几个带领着丫鬟封住了去路,个个是风骚泼狠、张牙舞爪。裘奶奶无奈之下,只好又自己“咚咚”地几步走回来,“你叫她们给我让开。”

青田插着两手,斜掷下冷冷的眼神,“奶奶,我劝你趁早掏钱,要不等开始上客,来来去去的都是官场上叫得响的人,回头在这地方瞧见御史夫人,说出去算什么呢?好端端跑到窑子里,那是‘淫’,犯七出,小心被别人家的汉子当粉头拉了去。回头被御史大人休弃出门,不想当倌人怕也由不得奶奶了。”

裘奶奶连惊带怒,愈发地傻在那里。背后的对霞和蝶仙野笑了几声,更放出伶牙俐齿来:“奶奶,您口口声声骂咱们是野鸡,告诉您一声,咱们还真不是。咱们这儿是一等小班、上厅行首,公侯王爵全都得下帖子请。咱们这行里,只有奶奶这样自己乱跑来堂子里拉客,那才叫野鸡呐!”

“奶奶,三百两银子,这点儿钱在您老还不是九牛一毛?反正总要给的,麻利拍在这儿,非磨磨蹭蹭的,难不成为了多讨我们姐妹几声骂?不瞒您老人家,说到这阵子我们还没露真功夫呢,您要爱听,我们姐儿几个可什么都敢说。”

凤琴眨巴着一双眼,撑住了围栏踮起脚,唯恐落于人后,“没错奶奶,骂您也骂不过,打,瞧您带的这几个人,不是老就是小,甭说我们人多势众,只说您的身份跟我们抓脸拉头发地打上一架,岂不是千古奇闻?破财消灾吧。”

裘奶奶此时已知道贸闯妓院实在是大失斟酌,她是踩进了鸡窝的金凤凰,只可惜,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心一横,脚一跺,“祥妈,拿钱来!”

仆妇苦着脸摊手,“奶奶,没钱,谁没事儿随身装着几百银票啊?”

裘奶奶登时冲青田把胸一挺,“听见了吗?不是不给,没钱!”

青田置之一哂:“瞧奶奶说的,奶奶是出了名的‘钱罐’,奶奶没钱,谁还有钱呢?奶奶拔根毛也比我们的腰粗。奶奶若果真出门没带着现钱,真金白银也尽可抵充。这一身穿的戴的,嘶——,要不我瞧这样儿,奶奶你头上那金梁冠做工考究,便值不得三百也所差不远,把它摘下来,奶奶自管走人。”

所谓金梁冠,是发罩的一种。已婚女子束发于顶,多在发髻上佩戴狄髻,穷家妇的狄髻用假发、马尾编织,贵介则是用金丝、银丝。裘奶奶头上现戴的一顶金梁冠虽不比诰命的珠冠,却也是装宝点翠、耀目争光,一望即知是上品贵妇之物,令她摘了去,无异于与虎谋皮。裘奶奶自不肯,大啐数声:“呸!呸呸呸!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角色,想要本夫人的金梁冠?下辈子吧!”

正值乱象丛生,忽闻得一声嗓音清稚的“奶奶!”裘奶奶张目寻去,但见一位形容娇细、头梳双鬟的小倌人由廊头排众而出,婀娜地走来她面前,微微施个礼,“奶奶万福,婢子是这里的清倌人照花,给奶奶问安了。奶奶初来乍到,我倒也是个新来的,才学的有些规矩讲给奶奶听听。这里的掌班妈妈成日教导我说,小班倌人最重衣容,衣不整、容不修,绝不能视人。这会子咱们还没开门迎客呢,奶奶也不递帖、也不使人通报,就一股风地直闯了来。我青田姐姐早起才洗了头,头发这么一窝丝攒着,脸上也不曾施粉涂朱,这幅样子叫奶奶看了去,就好比良家女子赤胸坦膊的叫陌生人看了去是一样的,此乃‘非礼’。奶奶既非礼了我姐姐,脱下头上的金梁冠,也是‘脱簪谢罪’的意思了。”

自打照花被卖入怀雅堂,不单性命为青田所救,事事也全靠青田帮衬,早怀了感恩图报之心。今日遇上这一场寻衅,屡欲声援,却不如对霞几根老油条,干着急插不上嘴。及至青田放话欲取裘奶奶的金梁冠,余人仍不解其意,她却猜出了大概,特意抢出来道白一番。果然斜目睇去,青田亦向她眨眨眼,如亲密姊妹间互换一对嵌宝的耳坠或一枚花珠戒,互换了一点灵犀。

照花欣慰地抿一抿嘴角,不再多话,只偎在一边看青田郑重其事地转向裘奶奶道:“奶奶,我这妹子说得极是,就请奶奶脱冠吧。”

裘奶奶怄得只差喷出一口老血来,“什么?我堂堂二品诰命向你这骚野鸡赔礼?发你娘的春秋大梦!”

“奶奶若不肯,只怕今天的局面不好收场。”

“有什么不好收场?我倒奉劝你一句,见好就收,乖乖地让本夫人去,不然你可得摊上大事儿!”

青田桀骜刁钻地一笑,肺腑间那一片喝几千斤烈酒也吐不出的苦海此际全凝做了冷森森的恚怒,撞上谁是谁,只算裘奶奶倒霉。

“不忙,我的大事儿还在后头,奶奶的大事儿可就在眼前。”

“哼,我有什么大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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