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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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在吠,有太监发现,扎着手去赶。喜荷绝望地闭起眼。她想她是一幅滑凉的绸缎,生满了女罗花,这些花永生永世地绽放着,在金丝与银线间。

而外头的百花也全都要开了,开在太阳与和风中,在一个蠢动的春天。

5.

春天,撩动了每个人的心弦。见沿途枝头新绿、生气扶疏,摄政王继妃詹氏就起了游春之念。离宫后,轿子一径抬回了王府,换过便装,就来在花园中绕着荷塘漫步,同几名丫鬟贴身说笑,也是一番乐趣。

走走停停,便至蓝桥红豆之中,忽听得一声春莺乍啭:

“妾身叩见继妃娘娘,给娘娘请安。”

詹氏循声望去,见两条身影跪在前头的树影间,面貌看不清是哪位姬妾,正要叫“免礼”,就被身畔的丫鬟轻轻一扯,“娘娘,那是世妃香寿同她的姚奶妈。”

詹氏眉头上的那一点喜气霎时间不翼而飞,目中无人地冷冷走开去。丫鬟们有的窃笑,有的冷嗤,有的还故意拿脚尖踢开一粒土块,骂:“挡道的玩意儿。”

香寿与姚奶妈双双直跪在浅草中,直到环佩声声去远,这才相搀起身。香寿依旧是八月十六夜宴的模样,眉目绝艳而衣饰清寒,她神情凄郁地叹一声,一叹中,蕴含了不解的愁与谜。一旁的姚奶妈也仍是泼恶不改,遥对詹氏一行的背影狠狠啐一口。

詹氏走出还不到小半里,迎头又撞见了谁。这次她却是笑容可掬,“小顺妹妹,婉妃妹妹,快都起来吧,你们两个倒也有兴致。”

二妃伴住了詹氏,侍奉左右。

“难得太阳好,坐在屋里可惜了。”

“是,我院子里的几树花都开了,想着花园里一定景致更佳。”

“对了娘娘,你这是才从宫里回来?不曾见着王爷吗?”

“是啊,怎么不同王爷一道回来?”

詹氏目光迢迢,笑望着冰开不久的湖面,“我怕烦着王爷,也没叫人告诉他,他这阵子还在乾清宫呢。”

乾清宫金龙衔壁、彩凤缀帷、榻护绣襦、地铺锦罽,一张黑漆描金的棋桌边,齐奢手捏一枚红玉棋子,举手无悔,投子弃局,“臣输了。”

桌子另一边是少帝齐宏,一笑,仿佛是琪树临风,“皇叔只怕是有意相让。”

齐奢也是笑,“顾师父教得好,皇上学得精,棋艺一日千里。臣实在已竭尽全力,力不从心。”

“好吧,朕且听了皇叔这一句,就算是哄朕的朕也高兴,这一个多月的功夫总算没白费。”

“年下到元宵,各个衙门封印,皇上也能心无旁骛地放松几天。最近这一开衙又是看不完的折子,怕搅了皇上的心情吧?”

“皇叔不用拐弯抹角,朕晓得,不过就是前一阵习棋有些入迷,一时没收回心来,所以拖了几天没看折子。朕保证,打明儿起,皇叔每日挑出来的折子,朕一定一字不漏乖乖地看完,成不成?”

“皇上误会臣的意思了,臣原本是说,皇上若嫌天天对着折子气闷,臣愿陪皇上去南苑疏散疏散,跑跑马、打打猎。不过既然皇上如此牵心国事,实乃天下至福,臣不敢有违,一切就按圣意来办。”

齐宏一下子蹦起来,哈哈大笑道:“皇叔你坏透了,原来早知道朕想去南苑!朕都琢磨好久了,就怕母后觉得朕贪玩,一直没敢开口。好皇叔,求你跟母后说一声,带朕出去玩两天,朕做梦都想能痛痛快快地在山里跑一回马。好皇叔……”齐宏乐极忘形,似个撒娇的小童在冲亲人讨一块糖。

笑意染满了齐奢的眼底嘴边,却不忘君臣之别,一面笑着接受拉拉扯扯,一面恭谨起身,“皇上先坐,先坐。”

宫中开饭比别处早,自鸣钟叮叮当当地敲过五响,就已是晚膳时分。齐宏苦留齐奢一同用饭,齐奢辞一番,即欣然领受。称为“一同”,其实分了两个隔间,御膳有什么就赏什么,等于给齐奢另开了一桌一模一样的饭。但齐奢一向午饭吃得晚,实在胃口不佳,为不辜负侄儿的好心,很尽力地吃了一回。饭毕来这头叩谢了恩典,叫周敦拿一封银子犒赏了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应习,便辞别退出。

他让轿子在后头跟着,自己一路散步走回崇定院,只当消食。在院中值房整理了一些公文,即预备起轿回府。结果一出门,就碰见王却钊与王正浩、王正廷父子三人由内阁的大门步出。齐奢立即放出了笑脸,很热络地迎上前,“舅舅,首辅老先生!这会子才散班?辛苦辛苦。”

“不敢不敢,怎及三王爷辛苦?”王却钊满面春意,似乎面前的不是杀子仇人,而只是血肉至亲。其身后的两位一样洋溢着喜笑,抱手揖礼,“摄政王。”

四人寒暄一番,你谦我让地各自登轿。擦身的一霎,每个人脸上的善意都先后消失,如同到来时一样地突兀且自然。

阴凉的轿厢中,王却钊捋一捋长须,嘴唇无声一动,“走着瞧。”

而前方,齐奢的八人黄缎大轿已在一应金扇仪仗下,威武浩荡地去远了。

6.

齐奢回到王府,先在书房“和道堂”接见了几位密僚,本欲接着批阅镇抚司送来的白匣,考虑了片刻,却又伸个懒腰站起身,“周敦,传轿,去风月双清阁。”

王府东路隐有一列宫柳,簇拥着一带红楼,便是府中内眷的居处。继妃詹氏所住的“风月双清阁”这时间已掌了灯,阵阵的笑语从灯火璀璨的上房传出。

“继妃这儿难得这么热闹,这是谁在里面呢?”

齐奢一边往里走,一边略显诧异地问道。

马上就有一个太监几步并上前,“跟王爷回话,是顺主子、容主子和婉主子三位在陪主子娘娘打雀儿牌呢。”

“是吗?”齐奢挑高了一侧的眉头,“别言声,我进去瞧瞧。”

果然套间里支着方桌,桌面上铺着红毡,侧妃顺妃,容、婉二世妃陪继妃詹氏坐在一处,四人牌戏正酣。顺妃穿着亮绯色的掐花斜襟窄褙子,金丝长裙;容妃穿着靛蓝色宝相花洋缎衣,系着一条高腰细褶百合裙;婉妃则一袭姜黄色圆领叶蔓长褂,外罩着团花长比甲,比甲的双捆压边下露出暗紫色的裙褶来:一个个粉颈纤腰,丰容妍色。詹氏坐在上首,黛绿色立领对襟大褙配着琥珀色的大褶裙,一条松花色月形的镶珠勒子遮在精描细画的两道垂珠眉前,典雅大方中又见温柔之态。

一窥之下,齐奢就出声笑起来,“好一副春闺集艳图。”

边上侍候的众婢先层层跪下来施礼,四妃也离了座位福下去,詹氏款然一笑,“王爷来了。”

齐奢叫丫鬟替自己宽去了外衣,只剩下单袍,系着条三色金束带,搓着两手笑,“你这儿暖和,坐久了热得慌。”

“呦,听王爷这话,难不成是打算久坐喽?”容妃的头发生得略低,有个花尖,眉眼又浓又大,笑起来调皮非常。

顺妃的一双清水眼里早噙满了闪耀的笑意,故作佻哒地向下斜瞥着,“你们瞧,嘴里说着热,他还搓手,分明是手痒了想上桌,那可不要久坐吗?”

大家伙一下子乐了,齐奢也跟着笑起来,“我本想来和继妃清清静静说一会子话的,怎么偏你们几个母夜叉在这里竹战。”

那边门帘一挑,丫鬟送上来一只青瓷小盏。詹氏殷殷地亲手捧上前,“新炖的蜂蜜燕窝,王爷润一润口。”

第66章 忆王孙(8)

婉妃臻首轻晃,肉鼓鼓的两点樱唇上下开合个不停,“下午和顺姐姐逛花园时恰巧同继妃娘娘碰上了,一起走出去没多远竟又迎头撞上了容姐姐,大家就笑说这倒能凑出一桌牌来,这么三说两不说,就跑来娘娘这儿摆战局了。谁料到王爷会来,可真是‘大巧背小巧——巧上加巧’。既来之则安之,王爷也坐下来来两圈吧。”

齐奢歪在炕床上吃着燕窝,一壁把手晃了晃,“我不来,我看你们玩一会子就走,还有事情没忙完呢。”

“嗐,”容妃一脸的似嗔似喜、含怨含颦,“事情哪有忙完的时候?还不就捉空寻开心吗?”

“就是王爷,”婉妃在旁帮腔道,“连过年的时候你都扎在那书房不出来,就歇一个晚上又怎么了?”

詹氏也启齿一笑,“王爷上次上牌桌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老这么昼夜辛苦、宵衣旰食,偶尔也该放松一下,小赌怡情嘛。我虽是不爱玩乐的人,这不有时也玩两把,不为别的,大家坐在一处谈谈笑笑的就很好。”

“王爷就留下吧。”顺妃侍立在炕下,把手腕上一对鎏金蝴蝶转珠镯挽了挽,顺手就拂过齐奢的衣角,“难得娘娘有兴致,你就不看妾妃们,也看着娘娘的面子啊。”

齐奢偏头向詹氏一瞥,笑着放下了手中的小盏,“好,既然连你都开口了,我就陪你们打两圈。你们打多大的?”

顺妃噗嗤一笑,“继妃娘娘说常年到头叫下人禁赌,当主子的倒大明大放地点着灯赌钱终归难看,所以才是拿棋子儿当注来着。”

齐奢“嘿”了一下子,“那有什么劲儿?我记得我那儿还剩着好些过年才打的压岁锞子,把那个拿来吧,取个彩头,也不算赌钱。周敦,去,叫人送过来。”

几名婢女上前来洗过了残牌,众人便待重新入座。婉妃因身份最低,只退开在一边,詹氏却压手叫她坐下,“你接着打吧,我正好想歇歇手。”说着命人再添了一张椅子,请齐奢坐了,自己就坐在他身后看牌。

齐奢与三妃斗了几回,说也巧,不管谁取胜,三次倒有两次总是顺妃点的牌。这一回还没几手,又是顺妃刚发下一张二饼,婉妃就笑道:“托姐姐的福,我可满了。”气得顺妃把颈项一扭,“不来了不来了,刚才就数我最背晦,眼下又是三家卷我一家,不来了。”

婉妃笑着将小指上的缠丝点翠护甲轻轻地往唇边一擦,“玩玩而已,顺姐姐怎么又急了?”

詹氏正自桌边梅花小几上的果碟里拿绢子托了几颗糖渍栗仁,还没放进嘴里就笑起来,“偏她最喜欢耍性子,老像小孩子似的。”

顺妃更拿出了蛮横不羁的口吻,撒娇似地说:“还是娘娘来吧,妾妃今儿手气不好。”

“别别,”齐奢出言劝阻,“这把我坐庄,指不定你就转运了呢?”他笑着扭过身,从詹氏的手绢中抓了两颗糖栗子扔进嘴里,又把另一手晃两晃,“洗牌洗牌。”

顺妃勉勉强强跟着容婉二妃一道洗了牌,刚一起牌,便听詹氏在齐奢背后轻笑了一声道:“王爷久不上桌的人手气壮,一上来竟就十严了,你们可各自小心吧。”

谁知齐奢却有些不置可否的,拣了张万字就随意甩出去,“我缺的这张必不在她们手上,且等我另顶一张出来。”

他下家就是顺妃,即刻喊了一声“吃”,把齐奢那牌拣了去,扔出一张白皮。

再下来是容妃与婉妃,二人出过牌,齐奢接着打了一张出来,“六万”。

顺妃又忙叫:“吃!”容妃却在那边叫:“碰!”雀儿牌里以碰为大,容妃拿了牌去。

待婉妃出过牌,轮到齐奢这里,他竟依旧是历练周道的一声:“六万。”

顺妃怔了下,随即一点喜孜孜的笑意就由眼底溢出,又拿眼尾轻扫了齐奢一扫,“吃。”

容妃和婉妃对看了一看,也扁着嘴儿笑,却也不得不顺着齐奢的心意来捧顺妃的牌,这样一来,顺妃当然是无往不利。到后几手,容妃揣不住说了一句:“顺姐姐和清一色万字呢,谁要再打万字谁就该吃个大大的包子了。”

齐奢却只模棱两可地一笑,“那怎么办?我这一副好牌现已成了,可不能再拆开重来,我只不信她真能和清一色。”他心里算着顺妃只少一张一万,遂把一直扣在手里的那张一万扔了出去。眼见顺妃心花怒放地就把面前的牌阵一推,“这一晚上可算让我和了一把!”

正值有丫鬟自外面端了一大茶盘的金银锞子来,齐奢就故意笑骂了一句:“早不来晚不来,前几把都叫她们给胡混了过去,偏我这一吃包子你就来。”

那丫鬟马上回嘴道:“呦,不是你叫周敦着了火似地回来找这些劳什子?还亏得我自个踩着梯子从大柜顶上翻出来,一路上还差点儿绊一跤,倒给你送错了不成?”

顺妃正低着头数权充筹码的围棋棋子,听见这声音向边上一瞄,见那人娭光眇视、薄怒佯嗔,衣衫艳丽而轻佻,当头还插着朵桃红绢花,正是齐奢屋里的大丫鬟萃意,由不得她就暗暗翻了个白眼。

齐奢却不以为忤,反指着萃意呵呵一笑,“这快嘴丫头!放下吧。”又凑过身来贴拢了顺妃,一手搭着她的椅子背,另一手点在她牌上道:“我来帮你算算,你这把是大顺一条龙,翻八番,还有元宝一番、财神三番,总共是十二番。萃意,数十二个金锞子拿到你顺主子这儿来。”

那锞子有“必定如意”式的,有“吉庆有余”式的,有“八宝联春”式的,一颗颗金光灿灿,齐奢又从茶盘里取出了三只五彩大荷包亲手将锞子装起,搁在顺妃的面前。锞子把精美的荷包皮撑得鼓鼓的,而顺妃精美的脸皮也被欣喜、骄傲、虚荣……被每一种小巧而闪耀的情绪鼓胀了起来,终于破开在嘴角,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

但容妃与婉妃就远非这般欣快,哪怕隔着大老远,也能闻得见泛起在她们脸上的酸味。婉妃先乔模乔样地叹了一口气,“王爷,妾妃瞧呀,照这么打下去,就打上一整夜,赢家也是顺姐姐无疑。”

“就是,”容妃也语含讥讪地一笑,“这下妾妃和婉妹妹也觉得没意思,不想玩了。”

齐奢听了,笑着自顺妃的椅旁抽身正坐,“算我今儿上了贼船,你们全是惹不起的。来吧,我这个大包子包你们个个满意。”

妻妾们笑起来,方始一块伸手去洗牌。齐奢的牌原是由继妃詹氏代洗,这时丫鬟萃意到了,便弓下身来替他洗牌。她两手上戴着一只鸡血石葫芦戒、一只四叶宫花的绿玉小戒,套着一对银镯子;而三妃则更戴了满手不是赤金就是点翠的护甲、戒指、腕镯。大红色的桌毡,八只白腻白腻的手儿,手上的珠宝在琉璃屏画的宫灯下恢闪出刺目的宝光,伴着洗牌声“哗啦哗啦”地乱响着。如果富贵风流是一种声音,这就是。

此际,齐奢忽也前倾了上身,把两臂拄得长长的摸去牌堆里。詹氏在后头轻声不解道:“有她们呢,王爷怎么自己动手洗起牌来了?”

齐奢倒更把两手抡圆起来,“反正眼看着爷今儿也得往死里输,就靠洗牌捞回些本儿吧。”嘴上说着,粗糙的手掌就有意无意自众姬雪白丰润的手上一一抚过,仿若恶狼卷过了羊群。

这一下掀起了哄堂大笑,下人们不敢笑,全憋得鼓嘴瞪眼的一脸滑稽相。婉妃第一个夺出了手,扯着半幅袖掩住了香腮,“王爷最坏了!”

容妃笑得打跌,鬓边的一串金丝珠络栗栗颤动着,捧着肚子直叫“哎呦”。萃意也笑弯了腰,双手扶着齐奢的肩膀,直把两鬓往他颈窝里揉。

詹氏别开了脸,却也抽出手绢扪着嘴,满目的笑意葱茏。

只有顺妃,笑是笑了两声,却又把嘴角往下一拉,很是一副吃味的样子,“近来没见着几次,倒一次比一次会耍嘴皮,也不知叫什么人给带的。”

齐奢也不理睬她们,只管怡然自得地自个洗着牌。那牌是以白玉雕就的,牌身上镶嵌着红绿水晶。可不是?他的生命中,哪怕小到小小的一只雀儿牌,也是道不尽的富丽堂皇,此刻他周匝环满了贤妻美妾、俏婢豪奴,而假如他起身离开去到那深寂的书房里,他就将独自把玩这世上至高的权力。他这样一个人,该什么也不缺的。但齐奢却分明感到每一时每一刻,甚至就在当下这样美满欢愉的时刻,他的心也在不停地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不是锦缎在渴念着绣花,而是寒天雪地在渴念着炭火;就如同饥饿的胃要一顿饭,焦痛的喉讨一口水。生死攸关。

第67章 忆王孙(9)

齐奢就这样默想着青田,把满桌被推翻的牌一张一张地重新垒过。倏尔,却看周敦出现在门前,匆匆行过礼后上前耳语了两句,捧来一封信。

桌边火盆里的炭块“噼啪”一炸,星子映入了齐奢的眼底。他的双目蓦然间被点亮,满座环视了一番,“你们先回避一下,我这里有些事情。”

众姬见他面色变得很严肃,也不敢再说笑,都随詹氏一起退到了外屋去。

7.

齐奢拆开信,信纸上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异域文字。这些字幻化着、动荡着,散发出微光,终于化作了一抹斜阳,辉映着腾格里长天。

天际下无垠的大草原,被血色所染就。

一刀挥出,漂亮地插入敌人的胸膛,胜利的呐喊还未出口,已成惨嚎。铁器耀眼的反光一掠,头颅飞升,无头的尸体仍然被身下的坐骑载动着向前冲杀。千钧一发之际高竖起盾牌挡住了袭击,战马的肚皮却遭豁开,飞奔中被自己流出的肚肠缠住四蹄,连同背上的骑士一起倒地,千万的铁蹄自上呼啸践踏而过,肉遂成泥。号角、战鼓、嘶吼、哀鸣……震耳欲聋,响彻四野。

鞑靼和瓦剌——最善战的蒙古人中最善战的两个部族——正在为了世仇与荣誉,血战到底。

鞑靼的首领苏赫巴鲁一马当先,平端战刀,整个人变作了一幅牙齿,所到之处只剩下骨渣和肉屑。他张开嘴长啸了一声,声调古怪。立时,座下的骑兵们纷纷策马,背对着夕阳向东收做了一道弧线,同时厮杀得愈加英勇、亢奋,而血腥。六万轻骑,不仅已逼得十万瓦剌大军溃散败逃,而且终将毫不留情地将其吞没,因他们的领袖已在大地上找到了一副更犀利的牙。

这里原本是一座湖,但冬日连续的干旱使湖水退入了湖心,裸露在外的湖底则成了烂泥潭。瓦剌的数千人马就被鞑靼的追兵驱赶着,前仆后继地冲向陷阱,成了死亡的食物。泥潭里的黑泥兴奋地冒起了气泡,吸吮着、吞咽着。有些瓦剌士兵欲回头求生,却在逆流中被自己人挤死、撞死,偶有几个成功调转了马头,接下来却遭到了外围的鞑靼人的疯狂砍杀。一时间,瓦剌队伍中人嚎马鸣,除了泥浆就是血浆,惨不忍睹。

但对于鞑靼的首领苏赫巴鲁,这一幕无异于世上最优美的风景。为了全歼瓦剌主力的这天,他已等待了数年。因此,当迟迟等不到计划中的西路军堵住包围圈的缺口时,他往日的沉着荡然无存,频频咆哮着蒙语,“大哥人呢?”

没有谁能回答他,除了十丈外那一匹风驰电掣的快马。马至,其上的信使头盔一掀,洒下满头的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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