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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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先开始冒烟,渐起了小火苗,火苗又很快从微黄变作了通红。仿佛是太阳才落山,就又有个太阳从大地里钻出来,融融的光直扑而来,映得人半个身子全红彤彤的。青田展开了笑靥,正要讲什么,齐奢却手指一竖,“嘘……”

她扭头望去,也注意到丈把外的树丛中隐隐约约伏着只小灰兔。齐奢轻手轻脚地从悬在马鞍后的箭壶里抽出一只箭,箭杆上包熟铁、带叶片,看着就奇沉无比。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唯两臂徐徐地拉伸,弓弯满月、箭去流星。“嗖”一声后,他将大弓挂回到马背上,走过去俯身一提。青田方才看清提起在他手里的是一对兔儿,一箭对穿。她掩面不忍多看,但一瞬后就分开了两手,眼瞪得滚圆滚圆。

“你干嘛去?!”

声音惊起了一群飞鸟,青田微觉尴尬,放低了嗓子,眼巴巴张着齐奢,“你干嘛去?”

他一手解开了白蛟的缰绳,把另一手的野兔一抖搂,“剥皮洗刷。就往河边一趟,马上回来。”

青田揪着眉犹疑了一瞬,才又软又怯地说:“那你快些。”身前的火堆一闪一闪,她额际与两鬓起了毛的碎发虚虚地发着光,宛若一道悬空的光环。

高头大马上,齐奢一脸不轨地笑了,“就冲你这幅小模样,爷一辈子不走都成。”

青田臊了一臊,“你赶紧走!”

温热的兔血沿着箭头淌下,滴答滴答,点点留痕。齐奢在马背上别回了半扇肩,“我去去就回,你别乱走,也别太想我,啊。”

青田拿眼把他翻一翻,又捺不住笑了。

那宽阔的背影刚消失,就来了一阵阴风,没几下把天也吹黑了。似乎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除了风,什么也听不到;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青田越来越紧地抱住了双肩,拱着腿凑住火。忽地“啊”一声,又抚了抚胸,是一只松鼠由脚边蹿过。她滚着眼珠子往两边瞅瞅,满目惊怯地哭丧着眉眼,把脸埋进了臂弯低低地骂一句:“死鬼。”

再一次听到马蹄踏断枯枝的脆响时,她几乎是如闻天籁,抬起头往前盼着;双眸被火光照映得奇亮,脸色却又黑又沉。

马到了近前,齐奢腿一抬就稳稳落地,展眉一笑:“说吧,骂了爷爷几千声?”

青田拿手把散落在肩前的辫子往后一甩,“我当你死了不回来呢。”

他“啧”的一下,“爷还不是为了你?一会儿你甭吃啊。”他一手拴好马,另一手就将仍穿在铁箭上的一对兔子架来了火上,已是开膛破腹、毛皮尽褪,不多时兔肉就发出了“滋滋”的油响。齐奢拔出了解手刀,在肉上划出一道道的切口,又自腰间取出一只小锦囊。

青田略感好奇地盯着看,随即这一点好奇就变作了瞠目结舌——堂堂摄政王,居然随身带着盐!

齐奢只管低着头,把囊中的细盐细致地撒在兔肉上,“我十一岁就跟着鞑靼人野外行军,习惯了。只要长途跋涉,一定随身带着弓箭、水,还有盐。有了这几样,到哪儿也活得好好的。”他举目看向她,脸色持正,笑意全含在声音里,“现在,多了个你。”

第70章 忆王孙(12)

青田但觉双颊被火烤得发烫,她把眼神从猎人移向了猎物,“能吃了吗?”

齐奢释然一笑,动手割了薄薄的一片肉递来。她拈过,小心翼翼地抿一口,竟觉食指大动,就把食指放在嘴里头吮着,“还要。”

他切一层熟肉,撒一层盐,再将剩下的生肉划出切口,一切做起来庖丁解牛。青田也在一旁不假少停地吃着,腻了满手的鲜油。

两只兔子转眼就只剩下了两幅白骨,风中的凉意业已侵骨,除了一小捧篝火,十面阴森森、空茫茫。齐奢空望火堆,雍然眯斊了双眼,“说真的,倘若走不出去,跟你一道葬身此间,我倒也算了无遗憾,不知姑娘心中可还有什么牵挂?”

语落,风却起,猛一下撩起了火点灰星。青田正伸手烤火,人一瑟缩间,就瞥见身畔的一张脸:眉目英秀,鼻根耸挺,投下的阴影就格外锐利。是离得太近,或天下间好看的男子都有些相似之处,总之就是跟记忆里的某个虚像狭路相逢。沧海桑田的泪意被勾起,上浮又沉息。

整一场的起承转合被旁观的齐奢尽收,他很重很重地冷笑了一声。

青田垂头望向自己的鞋尖。“三爷笑我好没骨气是吧?”

齐奢转开脸,捡起脚边的一根树枝拨了拨火。火苗差不多是直舔来他手背上,他却全然不觉,只一下一下地翻弄着底层的灰烬,“我笑我自己。一开始我就没隐瞒过,我对你竟是一面如旧,哪怕只单单地看你一眼,也自生出万千的欢喜心来,只期望着一点一滴待你,终能聚沙成塔,令你也对我日久生情、缘分亲厚。怎知心机费尽,到头来还是竹篮子打水,你的心上人始终是状元郎。”

青田冷淡而不屑,直言不讳地说出那个名,“乔运则,他不是我的心上人。从他亲口承认毒杀我的那天起,我跟他就已经一刀两断,他飞黄腾达也好、穷愁潦倒也罢,与我没有半分关系,而今的乔运则于我不过是陌路人一个。”

她陡一下噎住,把下巴搁上膝头,似经过万重的挣扎,才一字字讲出口:“只是、只是,三爷,还有另一个乔运则,从前的乔运则。我记着,他还是学徒的时候,有一回去给一家太太送做好的衣裳,那太太见他人生得讨喜,给了好大一笔赏钱,他高兴得不得了,揣在怀里就来找我。那时我也还没出道,最好的伙食就是偶尔吃到那些红倌人们的剩饭,有回我念叨说苏浙酒肆的菜可真好吃,像我小时候家乡菜的味道,他就记住了,得了这笔钱,一定要请我下馆子。我们就约了一天,都穿上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欢欢喜喜地一同前去。结果路上碰到个卖艺摊子,一个女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儿子在那里练把式,看得人挺多,等表演完了,那孩子拿着柳条盘子上来收钱时,人却一下子走空了。母子俩抱头哭起来,看起来是生计无所着落的样子。我们俩就在不远处,他便转过头,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我说:‘你把钱给他们吧,咱们以后再下馆子。’他就上去把钱塞给他们,那母亲千恩万谢的,他却窘得拉着我飞跑开来。他说还留下了几个钱,至少能点三个大菜,也不算寒酸。我们到了苏浙酒肆,我挑了三个菜,香得连舌头都差点儿吞进去。吃完该会账了,他说看见个客人要去请个安,叫我先去街口等着他。过了好久他才出来,鼻青脸肿的,吓得我半死。他却笑嘻嘻同我说,其实他把所有的钱都给那母子俩了,可不想叫我白白盼一场,就想那苏浙酒肆是大店,也不会为了三个菜拧他上衙门,他就当一回小白赖,拼着给伙计们饱揍一顿,让我饱吃一顿。你说这个人傻气不傻气?这样的事,我随便就能数出一箩筐。就是这些个前尘旧影里的傻小子,始终待在我心里头不肯走,我睁着眼、闭着眼,全是他。他就是不放过我,他还在杀我,每一天都杀死我成千上万遍。我怎么样也想不通,我的傻小子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条狼……”

她哭了,头一次在他面前哭得这般荏弱而无助。眼泪成串成串地落下,燎在火光里有凄绝美绝的色,是深海底鲛人的珠。

齐奢的双眼频繁地眨动起来,但却只安坐如初地凝望着青田在那里痛哭,待她自己哭了个够,才慢慢地接一句:“我说过一遍,再说一遍:会过去的,再挺挺,一定会过去的。”

青田抽泣着将嘴角一歪,神情中充满了讥讽,“什么时候?”

“总有一天。”他微微地有一顿,一目的专注与澈然,“还拿我自个来说吧,我前半生的倒霉事儿你也都耳熟能详,其中最难熬的一件不是一夜残疾,也不是七年为质,而是被先帝下旨圈禁终身。那时,我一步不得出府门,日常饮食全从一个小角门的门槛下递送,不光是沾污着秽、尘羹土饭,甚至好些时候都不知是谁吃剩的东西。寒冬腊月里,除了身夹袍,我连件御寒的棉衣也没有。甚至为了防止我跟外界联络,纸笔都不供给。你再难过的时候,好歹还能顾全衣食,在熏笼边抄上一卷经。我可是饿着肚子,在西北风里蹲在地下拿沙盘练字,冻得受不了就围着高墙的墙根,拖着这条瘸腿一圈一圈地跑。有回千方百计地偷偷弄进来把铁弓,冰冻三尺的天里头空拉弓弦,指头都差点儿割断。到晚上,只能和我的小猫挤在一块取暖。身边那一群拜高踩低的太监们就明目张胆地奚落我这个废王,说他们如果是我,宁愿躺在床上被活活冻死也不会下地跑,因为我跑起来的样子——他们说——‘活像只一瘸一拐的大马猴儿’。”

青田早知道齐奢有一段被幽禁的经历,却从不了解这经历中隐含着如此之多的苦痛和屈辱。她震惊地瞧向他,但只在他眼中瞧见了火苗的倒影,金澄而温暖。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躺到那破屋的床上被活活冻死,既然看起来,我活着已没有任何必要。每天夜里我抱着我的猫,脑袋里只有四个字:幽禁终身,幽禁终身。但每天早上起来,我照样习字、跑步、开弓……任由一帮奴才们折辱取乐。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切都改变了。”齐奢扔开了手里的树枝,偏着脸避过烟,“四年,我等了四年,只有我自己,没有任何人在身边宽解我、开导我。现在,你至少还有我。”

青田几乎不敢再盯着这燃烧着金火苗的一对眼看了,她急速地拨转视线,朝熊熊的火堆直凝了半晌,“三爷——”

“嗯?”

“你最绝望的时候,会想些什么?”

“想两件事。”

“哪两件?”

齐奢的目光穿过枝叶间的稀疏,直指向天穹,“头顶上的星,”接着他把触碰过火与星的眸子指向她,她身体的最深处,“跟我们胸膛里的心。”

广袤的林中,每一棵树都在土地里深深地扎根,却又全力地向上伸展着,以期触碰永无法触碰到的天空。其姿态,分明是譬喻之象。于是,就在无穷的譬喻的包围间,男与女仰望着星空,守坐着一团搏动的火焰。

火一点一点地黯淡,又一阵冷风袭来。青田一边拿两手蹭了蹭满面的热泪,一边打了个寒颤。

齐奢把剩下的兔肉掷去地上,“走吧。”

青田愕然,“哪儿去?”

“回驿馆。”

“不是迷路了吗?”

齐奢垂目下视,却将手抬起在耳边往上一指,“紫微星,恒指正北。”他向她投过了一瞥,冷漠或落寞交织难分,“人自觉离死比较近的时候,容易真情流露。你平常喜怒不形,要么就同我插科打诨,我只是想弄清你心底的想法。知道你还想着你那‘傻、小、子’,我也就明白该怎么做了,要不难免躁进。说白了,我就是借机诈你一诈。”

登时间,青田就觉得一股子热血涌上头,红涨了满脸,人一分分地从地下立起,两手在身侧捏成拳,“你——”

齐奢大不耐烦地头一拧,抽出了腰间的马鞭朝前一点,“你知道天底下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都什么面相吗?就你现在这样!吃了我打的兔子,往我心上戳一刀,还摆出一副别人都欠你的表情。”他几脚踢开了地下的火堆,又将星星零火踩灭。黑暗中,他们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看谁,各自攀上了马背。

夜晚下了重雾,两匹马一前一后地穿行于林间。渐渐地,开始出现了点点火光,随即是愈来愈多的人声:“王爷,王爷!王爷在这儿!周公公,王爷回来啦!”

第71章 忆王孙(13)

又有一条纤小的身影挤开众人,直扑来青田的腿跟前,“姑娘!姑娘你们哪里去了,担心死我了!”

灯影与鼎沸如同繁丽的辞藻,齐奢和青田则是辞藻下的隐意,缄言沉默着。

11.

他们间的这场冷战整整持续了四天。

齐奢当夜里回了房就打鸡骂狗,周敦一个字不敢问,憋到第二天中午马队停行开饭时,怯生生探个头,“爷,还请姑娘一块用饭?”瞧清主子的表情后,就把头一缩,“奴才这就叫人给姑娘她们单独开饭。”

自从上路,每日午、晚两顿饭,齐奢定是与青田并桌进食,一同谈天说笑。故尔这顿清餐冷饭,青田吃的全是气,到晚上就更来气。这一夜,队伍直接宿营而居,搭起的军帐内隔帆布,外头以厚棉做围,风雨不透,尽管如此,体质稍弱的人一入帐仍旧会觉得地气寒瘆。青田早早就缩进被窝,把所带的夹衣一股脑全罩上身,两手紧攒着毛绒绒的在御,吊着脸生闷气。暮云睡在她旁边,也靠着床头直呵手,“你昨儿晚上和三爷闹别扭了吧?”

“谁跟他闹别扭?”青田一下把眼瞪得比猫儿还圆,“是他自己别扭。说得好好的什么‘赏春远游’,结果把人骗到这种鬼地方又不理不睬,算什么?”

“我猜铁定又是姑娘你不醒事,伤了三爷的心了。就是一条狗被你踹两脚也还知道躲你两天呢,甭说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得了,你瞧这呵气成霜的,赶明儿跟三爷要些取暖的物事,搭个话,也就下台了,啊。”

“不去”,头一昂,又低下,怏怏地把脸蹭着猫,“就是冻死,我也不跟他张这个口。”

“暮云姑娘,暮云姑娘?”帐外传来一个文细的声音,是那个叫小信子的公公。

暮云应了,披衣下床,掀开帐帘说过几句话,就见先后进来好几个小太监,端着炭盆,捧着貂裘,还有一壶滚热的鲜奶,个个都垂望着脚面,放下了东西就倒退而出。暮云忙不及地谢一声,就抿着嘴儿笑起来,先把炭盆移在了床边,再把貂裘塌去了被上,又把热奶倒进碗里头送到青田手边,“呐,大小姐,您就仗着三爷疼您,好好作吧!”

青田也不吱声,捧过碗合进了手心。皮肤是一如继往地白如冬雪,却并不能阻止因重重温暖而自动涌开的血色,在她的双颊绽放如春花。

次日,照旧是日行百里、夜宿营帐,齐奢也照旧不来兜搭她。青田气定神闲,只管读经坐禅,累了就掀开车帘望景。景色当真是养目怡人,一望平畴绿草,天苍苍野茫茫,是乐府诗才能到达的远方。就这么又行了两日,到第五天上,队伍中午即停行扎寨。仍是按惯例,齐奢所在的大营居中,并划出了既定长围,一概人等不许出界。青田憋闷了好几天,有意散散心,却嫌界内皆是巡岗,自己油头粉面地出去,颇有招摇过市之嫌。正迟疑间,暮云摸进来,笑孜孜地向外一点,“人家请你呢。”

帐幕外,齐奢一身水墨色箭袖,横腰一束三镶白玉带,岿然而立,素袂随风,“我知道这几天你认真地反省过了,七尺男儿也不消你开口道歉,我原谅你了。”

青田顾影临风,且怒且笑,“你、原、谅、我?”

“难以置信是吧?这样,为了表示我原谅你的诚意,现在——”忽地从背后掣出一只大纸鸢,晃了晃,“带小囡去放风筝。”

青田愣了愣,才反应出他的一口京腔是在叫她的小名,而他手中的风筝则是个双玉佩、五铢衣的美人扎。她记得,曾有一次她信口谈起过这一段童年回忆,但她想不到他竟也记得。仿佛是被风吹走的一粒种早不知哪里去,却在晴好的一天开作了软絮如梦的蒲公英,飘回她掌心。她咬住了下嘴唇,很用了一番力气才能轻描淡写地笑半声:“什么王爷,分明像个无赖。”

齐奢宽宏大量地呵呵一笑:“进去加件衣裳再走,我等你。”

青田这件衣裳加了足足有半顿饭的光景,再次揭幕而出时,整个人都面目如新。软毛织锦的披风下,桃色折枝花对襟短袄,系一条佛青闪光长裙,一枚金累丝押发箍一个蓬蓬松松的堕马髻,髻上插一枚观音坐莲的点翠华胜,挽一支祥南玉珠钗。如此瑰丽的色泽,如此纷纷碎碎在太阳下的宝光流闪,也亮不过她唇上一抹玫红色的胭脂,与眼中泯然一笑时的光斑。

齐奢的整个人都有一霎明显的怔忪,随即施施然笑了,“算你识相,晓得爷就吃美人计这一套,等得真快骂街了。”

青田矜持地摸了摸耳鬓,向前走,不消回顾,便知他一定跟在身后,一副壮健的、高大的身躯,右肩膀会微微地沉一下、沉一下。她默然微笑,垂望着腰间的一枚如意碧玉佩,佩上的蝴蝶结子五彩纷呈。

行出不过一里多地,风物又已大异,天低云阔,铺地的碧草一直往天边长过去,有的已长至半人高。齐奢扯了风筝,青田拿了籆子,一东一西地,似乎只嘻嘻哈哈地又笑又喊了一场,那风筝就飞去了好高好高。一时风急了起来,青田便把线缠去一棵树桠上,脱了长披风铺去身下,同齐奢肩挨肩地并坐在上头。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闭着眼,眼皮里的黑暗被阳光晒得金灿灿的,一似熨斗贴切,熨开了所有心事的眉头。

很久后,青田将眼虚开一线,极目那飘悬在高天的美人风筝。谁知风筝蓦地里一抖,叫什么给撼动了,急速地上下翻飞起来。

“呦,”她半支了手臂,“要掉下来了。”

齐奢并不打开眼,仅打了个呵欠道:“去收收线。”

“可是四海独尊德高望重的王爷老大人,真会使唤人。”横目一嗔,却也翻身而起。

才解了风筝,未及卷线,风竟又一下猛烈,“轰”地就要自她的手上把风筝抢走。青田被带得撞了两步,却孩子气地高起兴来,笑扯着风筝逆风而走,跟无形的巨力把手里的玩具挣来夺去。末了,干脆放任地跑起来,纵声而笑,像从来没有笑过一样地笑。

齐奢早已在原地撑起了上身遥望,看青田一路抛洒着珠光与笑容,亦带着浓浓的笑意向她喊一句:“当心别割着手!”

青田不睬,只管踩着春草,欢快地向深原中奔去。之后脚底下怎么一绊,拧回头,注意到地里灰突突的一段木桩。她呆了一呆,风筝线“呱啦啦”一阵飞速在她的手掌间拉一条血痕,嫁与东风直上九霄。而人则被黏在了地上似的,半步也移不动。

对面的木桩子长出了腿,尖耳转动,打开了荧黄的吊梢眼,森然而望——

狼。

这个字,就是青田的全部思维。

如同活活被魇住,她四体僵硬,不能言、不能动。直至凭空飞来颗石子,“嗖”地正中狼吻,把狼痛得头一缩,她才随之将眼珠子朝一旁划过去:齐奢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不慌不忙地走近。

青田就那么斜眼瞟着他,字与字之间抖成了一片:“这不是你拿来诈我的吧……”

齐奢冲她咧嘴一笑,便冲着狼收回了目光,丢出手里的又一粒投石。狼偏脸避过,却被接踵而至的一团泥巴正拍到眼部,不由做一阵狂乱的甩动。不到一丈外,青田看着那畜生抖完了皮毛,终于被撩发,旋转过一整具壮大的躯干,朝挑衅之向拱出了一连串的低吼来。

“赶紧走。”齐奢的声调只比平时略高出一分,随后便不再有人语,而是慢慢地滚动起喉头,发出了跟狼一模一样的动静。狼似乎愣了下,便对人类呲开嘴,亮出了全副森白的牙,粗长的狼尾直溜溜地翘平了,威胁地探出前爪。

青田仍扎着两手杵在原地,傻乎乎观看着这一场对峙,她能觉出右手的手心有一丝暖,是被风筝线划出的伤口在淌血。侧立于前方的狼把鼻头抽两抽,灵敏地嗅出了浓郁的血甜,眼珠子又朝她这边睨过来。青田索性将两眼一闭,在黑暗中被自己“咣当咣当”乱撞的心脏摇撼着,满嘴酸苦。恍惚间听到一阵更为低沉可怕的狼声,来源却是齐奢所在的方位,紧跟着是嘹亮的“唰”一响。她抽缩着五官,单单把一只眼打开半条缝,从缝隙里窥见了刀刃的反光——齐奢高举着蒙古刀,直视狼,带风地、蔑视地打了个大大的叉。

第72章 忆王孙(14)

先是有一霎绝对的静固,之后,一切便支离破碎。青田眼睁睁看着一束灰黄色的旋风携带着恶臭扑向了同她相反的另一端,电光石火间,身高极显眼的齐奢就自她眼前消失了。平旷的原野上,有一带草丛连片连片地倒伏,伴随着惊天震地的狼嗥,接下来就是由风捎带出的、清晰无比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目不可及的荒天处,余势尚存的美人风筝究竟是一朝到地,落在深泥谁复怜了。

泪水从青田的脸上奔泻而下,她瘫坐在地,一声接一声地哀泣,整个世界都在她模糊的视野中剧烈地震颤起来,唯一坚实的、唯一能抓住的就是脚下的大地。于是青田就死死地抓着,抓住了满满的一手泥,迷迷怔怔间低头一瞧,阒然就燃起了一腔的悲愤,血红着泪眼,将手中的泥块举臂投出。泥块却软软地一落,散开在脚面。她紧咬了后牙,用不停抖簌的手重新在地下又挠又挖,不顾指甲接二连三地劈开,终于团起了一块泥,又一次竭尽全力地投出。再一次!再一次!她就这么投掷着泥块,不知是想砸死那吞吃了齐奢的恶狼,还是想惹得它连自己也一块吃掉。

草窠的波动愈来愈微弱,青田的泥块却愈掷愈远、愈掷愈有力气。有一块不偏不倚地正往草窠里飞去,临到头却“啪”一下,被越草而出的一幅手掌凭空接住。

“姑娘,话说埋人这事儿,你得先挖坑!”随着这一声,齐奢就打挺站起,那矫捷的英姿连腿脚完好之人也望尘莫及。他笑着,浑身的兽血,抛开了握在手内的泥块。

青田还满抓着一手泥,呆瞪了半晌,最后依旧是恶狠狠地直掼而出,“没死你半天不吱声!!”含糊得自个都听不清。恐惧、绝望、狂怒、狂喜……所有的情绪全搅合在一处,令她失常得唔哩唔噜地哭作了一团,以至于连什么时候缩进齐奢怀里的都不知道。

她嗅到他前襟上刺鼻的狼血,其下却另埋着一股味道,似汗非汗,是一个成年男子特有的温热,是白雾缱绻的古香火,熏得她成了座煌煌大庙,庙里头全都是暮鼓晨钟、虔诚朝圣,还有铺墙盖壁的本生故事画儿,拨开了烟火去看,够看一生一世的,光是拨开那一蓬一团的烟火,也要一生一世。青田觉得自己要在这胸膛中晕过去了,她调动起最后的理智,一力挣脱。眼一抬,就撞上了另外一对眼,被香烟所掩的神佛之眼,俯瞰世事地俯着她。

“你乐什么?!”恼羞成怒,合手将他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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