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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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真甭笑话他,”齐奢把下颚朝青田一摆,理了理战盔,“这家伙一跨上战马,绝对是如假包换的猛将一员。”

周敦顿时笑得神采飞扬,“爷您过奖了。”

齐奢含笑望住了青田,笑眼里满蕴着英气卓然,“等着我大胜归来开寿宴吧。”

青田目送二人出帐,眉额间浮起了一层忧色,只呆望着侍婢们忙碌的身影,直到“嗵”一下的震天炮响使她打了个激灵。

这是开战的信号。

鲜草上还挂着露珠,就被数之不尽的干冷战靴和马蹄踏瘪。几十万人马声势浩大地压逼而近,打头阵的步兵们军容整肃,手中威武地擎举着枪弋。金属反射出的光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似涨起于草场的海。

瓦剌首领帖木儿立马于山腰处,也仿如观看海景一般,心情放松而舒畅。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邀约鞑靼联手,面对如此平庸的阵型,休说四十万,就是四百万,凭他手下这一支以一当百的骑兵也是不在话下。因此他举高了手,等山下的海水涨满了空地后,便即洒脱一落。

已全然进入包围圈的王军显然毫无准备,蓦然惊见周边山上迅若闪电冲下来的三路重骑,连列阵都还未完成,就已乱成一锅粥。那些看起来如浮在海水中的蚌壳般闪耀的盾牌,在合围的铁钳下根本不堪一击。壳一碎,内里的嫩肉任人宰割。只听汉语的哭爹喊娘之声,刚碰到了蒙军的边,王军就吓得抱头鼠窜。人太多,败逃起来就成千上万倍地混乱,直如大地倾斜、海水倒灌。

在山腰观察着战局的帖木儿一刮络腮胡,机不可失地下达了总攻命令,并亲自策马冲杀,驱赶着滚滚的海水退潮。不过假若他能够稍微长视一些,就会发现在敌军指挥部的最高处有一个真正控制着开山倒海之人。

再度挥舞了一次手中鲜明的黄旗后,齐奢审度着己方军队的溃势,又换过一杆血色的巨帜左右各招两下。

瓦剌的骑兵们势如破竹,在帖木儿的带领下一个赛着一个地快,每个人都想成为第一个直捣敌方中军的勇士。但他们讶异地发现,当海水向两边分流而去时,所露出的却并非是听凭践踏的盐碱地,而是一块令人碰壁的坚岩。数千黑甲武士填补了步兵离开的空场,手里的武器银光凛冽。有人认出了敌人所持的家伙,在隆隆的马蹄声浪中发出了淹没无闻的警告:

“火铳!快撤!”

同一刻但听一阵巨响,便只见蒙军一方人仰马翻、尸横遍地。瓦剌首领帖木儿大骇,他曾听鞑靼一方的固日布德谈起过这种热兵器,亦知每次开火均需大量的时间填充火药,奔马之上,最佳的选择自是抢进弓弩的射程内再图扳转局面。因此帖木儿不退反进,率众更激进地冲锋。但再一次出人意料的是,第一轮射击的余响未散,第二轮射击已开动,更多的骑士应声落马。紧接着,又响起了第三轮。

坐镇神机营的大将熊北林志得意满地一笑,六年前与鞑靼作战,他采用的是叠阵,射手分三排,第一排发射毕就转退到第三排填装弹药,并由第二排补射,循环往复。但此次所采用的更先进的“神枪”,其射程虽可达三百步,却要加填火药、木马子、弹丸等,程序也更复杂。为此他改换了战术,队列不变,单挑选弹无虚发的神枪手在第一排开枪,之后将火器递给第二排,二排接过交由第三排填充,并将已填充好的火器转递给第一排的枪手继续射击。显而易见,成效卓著。三轮枪响过后,还稳坐马背的瓦剌骑兵已寥寥可数。

一直在近地观战的王军统帅齐奢最后把旗帜上下一舞便撂开手,捞过一柄马刀在半空中一挥,身后随驾的亲军队伍就跟着他山呼海啸地席卷而下。紧随在主子两侧的是何无为和周敦,裸在盔外的两对眼睛是一般的冷峻轩昂。在这里,无论武士或阉奴,都是大大的好男儿。

山下的局面已开始一边倒,当帖木儿终于在弹雨中千辛万苦地靠近了神机营准备开弓拔箭时,迎来的却是敌方中军的一阵乱箭,骑兵队伍变阵向前,朝着瓦剌已被消灭掉近半数的零乱兵将发起了猛攻。帖木儿见势不妙,正待调转方向,却又听后军中一片大乱,原来敌军首脑摄政王已亲率两千精骑尖刀般插入了自己的左翼,肆意混战。捉襟见肘的帖木儿叫苦不迭,只得往山峡口回撤。主帅一跑,瓦剌军队立成一盘散沙,阵不成阵,被如狼似虎的王军砍杀得七零八落。

第133章 贺新郎(3)

此际,面对正在惨败中苦苦挣扎的蒙古部族,有一个蒙古人居然露出了微微的笑容——该人便是联军的东路军统领布日固德。他早就料到了今日必定大败,只准备来好好欣赏齐奢的表演与帖木儿的现眼,以此了解前者在这几年内运兵的进步,并从后者手里夺过大军的主导权。等他自觉终于看够了山下胜败敌我间每一精妙的分寸,便招招手,带领着部下从所据的山头一道撤退。

然而在一气跑出了几里地之后,蒙古大军便重整旗鼓,对王军发起了决地反攻。双方又陷入了新一轮激战,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到得后来,齐奢见己方已初露疲态,而对方则有些破釜沉舟的疯狂,便不再恋战,鸣金收兵。

应其所言,万里的茵茵绿草早已被血、脑浆、残肢……涂成了最为吉庆的红色。

军中尽管条件简陋,但首战告捷,又正逢统帅摄政王三十岁整寿,收兵后不免有一番大事庆祝。

内帐中,青田和几位使女也吃过寿宴,正守着炕床上下各一张食案把盏说笑,就见周敦扶着齐奢踅进来,她们忙都放下了盅箸来迎。齐奢摆手令一干闲人退去,独扯住了青田一个,被她引着在床边坐下,还只管不放手地笑瞧着。末了,酒酣意浓地开怀吐言:“高兴,爷今儿个真高兴,外头有那么一帮子男人,里头有你这么个女人。”因闻得抽冷子一声猫叫,只好调脸跟在御相对,无奈增添道:“还有你这只猫。”随即就腾出一只手,往案上连拍两下,“三十!而立!”

青田瞧他忘形,不禁又是爱怜又是好笑,掏出一方缠花帕子为之印汗,“吃酒吃得舌头都硬了,就不怕瓦剌人再来次夜袭?”

齐奢嘿嘿憨笑,“我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带来的人里头有一拨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就负责轮班倒。打今儿晚上起,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带歇的,从早到晚在蒙古人的营盘外喧哗吵闹,保险叫他们连个安生觉都睡不上,只能等着爷每天睡得饱饱地去偷袭他们。”

“怎么个喧哗吵闹法?”

“敲锣打鼓、放炮仗、做木工……干什么都行,今儿给爷祝寿,还有扯脖子唱戏的。”

青田拍手绝倒,手却被对面攥住了——“爷的大喜日子,你也给唱一个,好久没听你亮嗓子了。”她也不推辞,当即旋身俏立道:“想听哪一段?”

齐奢斜靠向床里,顺手把在御抄入怀内,眼光乌亮地笑望而来,“随你。”

青田略一思忖,便清音袅袅而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羡麻姑玉女并起,寿同王母年高。寿香睛,寿烛影摇,玉杯寿酒增寿考,金盘寿果长寿桃。愿福如海深,寿比山高。”纤纤玉指端起了案上的青玉莲瓣酒壶,滟滟地往杯中斟入。曲毕,人也就滟滟地立在齐奢面前,齐眉敬奉。

齐奢反倒将酒盏一手拨开,“这一支不好。”

“我说让你拣,你又说随我。”

“这一支随了你了,你再给爷来一支——,来一支《回营》。”

青田早笑得绛红生晕,一手掂着那小杯,娇媚如一把翻涌着春情的艳词,“云鬟高髻,绣鸳鸯蹁跹舞衣。遇春风笑搂花间,值秋宵醉眠帏底。偎红倚翠,看世上谁人百岁。今夜同欢会,梦魂飞,巫山一对暮云归。”

“这就对了!”齐奢拊掌大赞,可仍不接青田手内的杯,只抚着腿上的在御,眸内的笑意稠重欲滴,“不过爷倒不要吃这玉杯,要吃个皮杯。”

青田吃吃而笑,真就仰首一送把一杯酒都吞在了嘴里,俯身来哺齐奢。齐奢搅着她的舌尖一点点咽下,但尽美人口中酒,明日提刀斩敌头。

他薄醉浓欢地笑着,手将嘴角一拭,“还有你给爷备的寿礼呢?这两天总见你神神秘秘地在那儿做什么,赶紧的,甭藏着掖着的了,献上来吧。”

青田应景地穿着一身喜庆福来的花样,拥拥攘攘的喜字、磬、蝙蝠、梅花却清淡地铺开在一袭浅青和雾紫双叠的宫纱底子上,于是人也在喜气中带了些捉摸不透的疏离。她神情微微一变,放开了手里的空杯,回身自炕边拖出了一只小箱笼。一打开,里头杂七杂八不知多少东西。齐奢将猫儿放开在一旁,一样样拣出来瞧:有枚如意香囊,一条卍字不到头的汗巾,一柄绘着水仙与天竺的“诸仙祝寿”牙骨扇,一副松龄鹤寿的卷轴,一副以楷、隶、篆、行、草、火文、龙文、飞白书、古斗金文等聚描细写的百寿图……样样精巧绝伦。看不到一半,齐奢已在笑容中敛眉,托着方五福捧寿的绢帕凝望而来。

青田迎着他的目光笑一笑,笑意迷渺如烟,“三爷,打从五岁起我就一直待在怀雅堂,每天里天不亮就跟着师父弹琴吹箫、唱曲舞蹈、吟诗习字、画画围棋……稍一偷懒,师傅就打。等到太阳落山好容易能歇下来,还要受惜珠的排挤,往我饭里头加盐,趁我睡着了把我的手放进热水里让我尿床,偷铰我的衣裳、我的头发。我告诉妈妈去,妈妈专要养着她官宦小姐的性子,从不去打她,就只打我。一晃就到了十五岁,卖清倌我不干,妈妈把我锁到柴房里,我想了又想,就找了根柴枝,自己把自己开了苞。”

有些事齐奢从不过问,也就第一次知道。因而他紧闭了嘴角,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后来,”青田稍有停顿,蓄于唇颊的笑容愈发轻微,轻似一只舴艋舟,有着载不动的许多哀与愁,“也就惯了,天天地侍宴侑酒、赔笑迎客。有的客人仗着权大、钱多,喜欢变着法子作践人,比畜生还不如。可我若闹得狠了,妈妈不是叫我饿着肚子罚跪,就是关起门一通打。清倌人的时候拿鞭子打,叫嘴里含上一口香油,有一滴出了口,再加五鞭。等做了浑倌人,就改用木棒,打的时候摞上套书垫着,打得咳血身子上也不见一点儿伤,以免客人看着倒胃口,有一阵子我三天两头就得吃顿打。可就算再怎么让人糟践、让妈妈折磨,我心里都不在乎,那么多年我唯一害怕的就是,‘那个人’,他会瞧我不起。后来我明白,他不单瞧我不起,他是个连自个都瞧不起自个的贱骨头。我段青田的半生挚爱,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可是三爷,所有这一切,不管是斯时斯地,还是之后回想起,我从来都没有——真的一次都没有——觉得自己‘可怜’。直到——”

青田把手往前伸出去,宛如把玩往事一般,含有嘲弄地把玩着箱子里的种种,“绣荷包、缝衣裳、题扇、写字……我会的所有,在过往全都真心假意地替别的男人做过。不用说我这身子,就连我的心、我这条命,也都给过别人。这几个月,我每为你多做一份贺礼,就多可怜自己一分。我找不到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可以给你,就连想证明这一箱玩意儿里的心意是独一无二的,我也做不到。我的哭、我的笑、说出的话,全都是我自幼就学会的应付男人的手段,我学得是那么好,以至于真和假看起来不会有任何的不同。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好可怜,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对不起三哥,真的对不起,我尽力了,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说到末尾,她哭了,就是那种脸皮极薄的小姑娘遭人责骂时羞极愧极的哭,泣不成声。齐奢下床来,半跪下,两手将青田拢抱住,“爷大好的日子,你举哀似地哭一场。”

果然她立时强止哀声,抽噎着去抹两腮的泪水,“是我冒撞了。”

齐奢只在眼前这红乱的泪颜上滚动着双眸,好一阵,微微地笑起来,“青田,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就已经把‘独一无二’给了我了。一生中,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人比你带给我的感觉还要势不可挡,我没一刻不思念着你,那时你对我毫无心思的一颦一笑都使我觉得弥足珍贵,何况是今日——”他将仍捏在手中的帕子摊开又拳起,“这一番情意。正因为你的这些经历、你以假乱真的本事,我知道,让你把自己全心全意地托付给一个人——重新托付给一个人,有多难,但你肯为了我这么做。就凭这个,我给你的所有也难表心中之感激。你我之间哪里需计较多少贵贱,无非求心心相印罢了,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对你,对我,都一样。瞧,小囡这么一笑,我又觉着无以为报了。”

第134章 贺新郎(4)

含泪的笑靥,清婉似一副仕女图。青田拿沾满了泪水的双手向前拥住齐奢,偎入他胸口。正是这个用如此可靠的声音唤她乳名的男人,将她从纸一般的薄情假意中唤出,给她真实的血肉丰盈。而齐奢则是抱住了一位被他的虔诚由画中唤出的神女,闪一笑风流银蜡,玉天仙人间下榻。

今夕何年,星汉槎,月明如乍。

一粒粒星子浮起于晚空,寂寂里浮起了一粒又一粒烁闪的字与词。齐奢贴就青田的耳畔,喁喁私语:“谁说你没有未曾给过人的东西?我可开口讨了,你别小气反悔。”他将她推开了一分,认认真真地凝目笑望,“你的下半辈子,一天不少全部都交给我。你还甭觉着亏,等冬天你过生日,爷再把爷的下半辈子当做厚礼送给你。”

璀璨光艳的烛火下,青田拿两手掩住了脸,埋藏后再露出,就不复有泪,独余着泪之闪光。神采夺目地一笑,甜憨道:“除了爷的后半辈子这份厚礼,能不能再多送我几张银票?三千五千不嫌多,三十五十不嫌少。”

齐奢登时开怀大笑,抬手就夹住青田的鼻尖,两边晃晃。

那头愈显得分证无门,“我是认真的。”

齐奢乐得更欢。于是,在笳角寂寂、灯号隐隐的浩大军阵中,中心的营帐内传出一个衷心的笑声。那不单单是个胜利者的笑,更是一个幸福者的。

3.

齐奢的好心情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而瓦剌首领帖木儿的心情则一日坏过一日。

在连续四次大败之后,帖木儿终于同意将蒙古联军的总指挥权让与鞑靼首领布日固德。而布日固德走马上任后仅有的作为就是不作为,不管王军怎样百般挑衅,决不应战。

帖木儿难捺急气之情,这一日寻至盟友帐中,当面质问:“你玩什么花样?这仗到底是打不打?”

一张标有线号的地图后,布日固德吊眉一笑,“胜仗,打。败仗,不。”

帖木儿当即紫涨了脸皮,“你的胜仗莫不是就缩在这里打出来的?”

“我现在,不在打,而在等。”

“等?”

“汉人有一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叫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伴随着布日固德一个运筹帷幄之笑,风,在三天后刮了起来,铺天盖地,黄埃弥漫。

早起一看天,王军的主帅齐奢就暗叫糟糕。果不其然,已龟缩了十来天的蒙古军队很快有了动静,开始列马出阵。虽知形势于己不利,但时间和粮草均不禁消耗,稍一权衡,齐奢便急召各位将领,计议出战。

两军对圆处,蒙军统领布日固德号令一下,憋得快长毛的战士们便策马狂啸,顺着风向发起攻击。而王军在神机将军熊北林的指挥下,照旧于马队前排布起火铳,井井有条地进行反击。但由于逆风,不仅沙石和火药所激起的烟雾使得射手们大失水准,而且射程也大打折扣。反倒是蒙古人的箭矢借着风势,在尘沙飞扬中来势汹汹。

趁着蒙军主力猛攻大营之际,王军的左哨连同左掖便去抢攻敌阵右翼,右哨协同右掖攻其左翼,齐奢则亲率一队精骑绕道去背后进行夹击,左穿右插,强行在敌阵中撕开了口子,直捣黄龙。

就是在这时,居于中军的盟军总领布日固德把他的一双鹰眼缓缓眯起。

“合围。”他说。

不多久,神机营的将领熊北林就发现蒙古人正面的攻势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激烈,助攻两翼的左右哨、左右掖却发现,敌军惯常的薄弱地带今日却死活攻坚不下,随后他们就一起发现,主帅摄政王不见了。

等齐奢自己反应过来,是当他惊悉后续部队并未从裂口中跟进,而裂口已从身后被敌军悄然弥合时——他钻进了一只故意打开的、装满了利刃的大麻袋。一支不足三百人的骑兵在千成万旅的铁桶包围中,被迫开始了白热肉搏。冲杀在队伍最前头的是两眼大睁的齐奢,眼睛已全被鲜血、沙砾、成片成片往下冲的汗水所迷视,右手从一个蒙古兵的腹部拔出战刀,刀上还挑着肠头,就扎向了另一个兵士的后颈。同一刻,他自己的后颈也遭受了重重一击,利器已划破了表皮,又往一旁弹开。并马的何无为前手替主子架开袭击,自个这边也险些被一柄暗处刺来的勾枪穿膛直入,还好周敦在后头长刀一伸,挡掉了偷袭。互为耳目,三头六臂,却禁不住砍倒了一批敌人,又新冒出来更多的一批。失血或力竭使得有些战士们落马,仍在马上的,以命相搏追随着摄政王向前冲杀。但面对着越杀越多、越杀越密集的敌人,主掌着王军军士们的已不再是胸中热血,而是背脊后升起的浓重凉意。

蒙军外围的王军大将们则开始了一场赛过任何时候的猛烈的合攻,在一切都太晚之前,他们必须由狂沙乱舞红目相对的厮杀里,救出自己孤身陷敌的主帅。

野风愈发地狂乱,正午时,吹灰了整片的天和地。

暗蒙蒙的光线下,茂盛山林中,撞进了慌不择路的数匹战马。先是其中一匹狂奔着忽就前腿一软,脱力而亡,其余的马匹也就相继在各自主人的喝令下停行。正当中一身风沙都盖不住耀眼光泽的纯色白驹之上,骑士头盔一揭,露出了齐奢遭血汗打花的脸庞。驰骋疆场的半生中,他从未有过当下一般的狼狈。三百来人的亲军只剩下破敌而出的这十七八个,个个血染战袍。齐奢气喘如风箱地下了马,脚步踉跄,一双战靴沉得要命,全被血浸透。最严重的伤口在颈后,一路上都淌血不止。他抛掉武器,用已因力量透支而发生了严重抖动的双手扯下破破烂烂的两条长襟就往脖子上绕来。另一边的周敦忙滚下马赶上前,替主子完成包扎。余人也都止血的止血、止渴的止渴,独剩黑风在林间穿梭,发出了死亡在生命边缘的摩擦声。

第一个留意到异响的是一名年轻小战士,他嘴角挂着水珠,警惕地竖起了耳朵,握住水囊的指节一下抽紧。所有人都听到了:刚被甩开不久的蒙军兵分几路,其中一路亦已钻入了密林,就在不远处人悄马静地展开了搜索。

“王爷——”

“嘘!”尽管周敦把声音压得极低,齐奢还是拿手指直挡在嘴前,满面暴怒地制止他说话。

昏重沙尘间,唯可见周敦眼底的反光,是一汪油亮亮的笑。他气声沙沙地说了句:“恕奴才僭越了。”

齐奢还根本没搞懂这小子在嘟囔什么,就看周敦从地下捞起了才被自己扔掉的头盔往脑袋上一罩,纵身跨上了自己的骏马。白玉骢、金缕鞍、银亮掷地的蹄铁得得,被风裹走般招摇而去。齐奢的手臂抬起在半空中,嘴打开,却没喊出声。留下的人们那一色风尘仆仆的眼里均闪动起星星点点的光,为一个,渐熄渐灭的背影。

外头的蒙古兵有一阵沸腾,向着另一个方向狼奔豕突地追逐而去。

战马的嘶鸣远了、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而刺耳的猫叫。

阉猫在御狂叫了整整一下午,活像在闹春,叫得青田心烦意乱。几丈见方的营帐里,她已走出了千万里长路。踱步停下时,人又再一次站去到帐前,揭幕远眺。前线的情况她略有听闻,也得知探马已查明了齐奢的方位,正在全线发兵营救。但眼看时至日昳仍是无半点消息,帐外黑森森圆溜溜的一片天空仿似只独眼,是有只怪兽把她举弄在鼻前,判定生死地端量着。青田把手卡向自己的咽窝处,重重地闭起眼。这是她一生中所经历的,最难熬的一场等待。

待到双眼打开,前方就出现了一阵骚动和影像。青田把泪水硬生生吞回,快步迎出帐外,“三爷!”她向前摊开手,从侍卫们的搀扶中接过一个浑身都被血结了痂的人。

白日刮了一整天大风,到得夜深风却停了,高悬一方霜空清朗。

这样的明华中,万物无所遁形。但见齐奢独自一人在帐外的僻静处席地而坐,低温里只挂着件薄衫,颈上、臂上全被绷带所缠绕。青田默观了片刻,走上前,从后头给男人披上了暖衣,挨身坐下,抚了抚他的后背,“累了一天了,又一身伤,早点儿歇着吧。你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不过小小的一场败仗而已,何必过于萦怀?”

第135章 贺新郎(5)

沉默久到了青田已放弃等待齐奢的回答,他倒开了口,只不过却是不着边际的游词:“我跟你说过,在我被圈禁那四年里,陪在身边的就只一只猫和一群太监。人情势利,宫中尤甚,我受过那帮奴才各式各样的磨折奚落,自始至终从来没变过脸的,除了我的猫,就是这个周敦。他那时还是个小火者,没几个月钱,可他宁肯自个饿肚子,也会变着法地给我弄吃的,宁肯当掉自个的衣裳,为我换一身暖和些的棉衣。”他又沉默了好一时,接下来依旧是自说自话,“今天为了救我突围,死了近四千将士,包括前锋都督、骁骑将军两位大将,也都命丧乱军之中。”

青田把搁在他脊梁后的手展开来,揽住一副由于长时间紧张而仍僵直发硬的肩臂,柔声款语:“周公公虽说受伤甚重,但既已被救出,又有医官精心调理,想来也于性命无碍。再说,‘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难免阵前亡’,马革裹尸本就是沙场男儿的归宿,就连你自己今日不也九死一生?各安天命之事,不必自责。”

一个清倦中混杂着自厌意味的笑,自齐奢的眼角耷垂而下,“说起来我也算是杀人如麻的主儿,这件事就是这样,假如你不是个狡猾冷酷、手段狠辣的混蛋,根本不可能坐上我现在的位置,一点点的懦弱和心软就足够你玩完一百遍。我太了解我的心有多硬,这世上我在乎的人一只手就数得清,其他所有人不过都是我眼中的棋子。这场仗,固然是为了稳定边疆,可究其根底,却是为了成全我对苏赫巴鲁谙达的一片心意。就因为我不可告人的私心、我愚蠢的判断,叫这么多一心报国的大好将士们白成了陪葬品——你没见过那些十七八岁的新兵第一次穿起甲衣的样子,你没见过他们闪闪发光的眼睛。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不是为了输掉一局棋而沮丧,我只是头一次觉得,拿一些最干净的人心来下棋,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若有第三者在场定会失笑,听一个执政者谈良心,就如同听一个妓女谈操守一样可笑,就连守在执政者身旁的妓女都忍不住笑起来,“你还记得那碗试真汤吗?”细细再看,她的笑容却是通达而和婉,一如高山流水,“亲王之尊,尚可为一娼妓以身相殉,那么兵士殉他们的将官、将官殉他们的主帅,又有何不可?何况他们所殉的本就不是主帅的错,而是自己心里头的对。人不过尽是些趋乐避苦之辈,甘愿牺牲,一定是因为那牺牲里头有比活着更大的快乐。子曾为鱼,安不知鱼之乐?”

她目光灵秀,盛放在凉如水的夜里头,恰如盈盈的两尾小鱼,滑不溜手。齐奢望着青田,终是悦目赏心一笑。

青田依然横揽着他一边的肩膀,却把自己的头楚楚依人地靠去他另一边,“我知道,三哥心里头其实跟明镜似的,不过是放着我这么一位貌美如花、善解人意的红粉知己,不使白不使。自怨自艾一番,好引得我哄你受用,再图振作罢了。”

齐奢还是淡淡地一笑,但那种颓废之气却已大见起色,“你说得对,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振作精神——”

话未讲完,却听得后营内一片嘈杂,二人起身相望——远远的,大簇的红烟直冲天际。盯着那方向,齐奢一瞬间煞白了容颜。

不多时便即有一名马弁前来回报:“禀王爷,粮库着火,估计是蒙古潜伏在军中的细作干的,正在派人追查,火势也已经控制住了,不过由尚书戴大人督运的粮草最快也需半个月才能到,而剩下的余粮最多够支撑五天。”

与报信者的慌乱形成鲜明比照的,是齐奢泰然的平静。“尽快抓到奸细。另外通知将士们,还有一批援粮七日内送达,不过为以防万一,从明天开始,除伤员外,自本王起全军上下均减为一日一餐。”

报信的见摄政王气定神闲,立时也放松了许多,报个拳,退步而去。

青田立在尺把外,等齐奢向她慢悠悠地旋过身,便强捺下心惊一笑,“还好另有援粮马上就到,也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她只看到,他郁气沉沉地眨动了两下眼皮,把头对她摇一摇。

如同雷电的一击,瞬时间她就明白,援粮之说纯属为稳定军心而捏造的谎言,她男人的军队眼看要弹尽粮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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