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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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遥视着青田的背影,手心里还养着她手背的触感。那一只枯瘦的、布满了斑点的、指尖畸形、指甲脱落的手,不是他记忆中青田滑腻的小手,当它抽离时,肤质粗粝得不仅拉他的手,而且直拉过他的心。齐奢知道漫山的随扈都在瞩目着他被一个女人侮辱和伤害,但跟这女人所遭受到的侮辱和伤害相比,他衷心希望,已疼得无以复加的一颗心还该再难受些,才会让自己好受些。

她的身影已彻底地消失了,在细涧与疏叶间。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

2.

青田的步履平平稳稳,一直走到了梳月庵后门。

门外有一片整齐的菜地,又有一带绿篱相隔。她的麻耳草鞋由土垄上迈过,手推开了柴扉。“吱嘎”一响后,却见寺主了空由院内颠着两脚迎上前,脸上堆放着史无前例的笑容,“净慧小师父,来来来,快放下。今日的柴不用劈了,以后所有的活计都不用再做了。你累了就回房歇着,午饭也已经给你送到房里去了。”

面对了空此般匪夷所思的变化,青田却显得毫不意外。她展眼向内望去,一眼就望见了周敦,他穿着件芝麻地纱衫矗立在廊头,正摆着手吆喝:“快点儿,不许拖拉,都快着些,赶紧走,一个也不许留在这儿。”另有四五个常服小太监敦促着,将院内居住的一众尼姑挨个赶出房,静果之流全缩肩低头地抱着自个的铺盖,排成一排往前殿去。

周敦腮帮上的伤疤业已淡却,像是两块皱痕,看起来苛刻而凶狠,“从现在起你们都搬到前头去住,不准再踏入这院子一步,更不准窥视逗留,如有违命者——娘娘!”

一瞥间,他也瞅见了青田。

忙对那班小监把袖裾一挥,“快,你们快把这些个杂人清走。”这头自个就趋跄上前,就地向青田叩下去,“奴才给娘娘请安,许久不见,娘娘安好?奴才马上就将这院子戒严闭锁,王爷随后就到。王爷说去山下接娘娘的,怎么娘娘没碰上?”

青田充耳不闻,只退半步避开了周敦的跪拜,把肩上的柴担往了空的脚前一卸,一声不响地走向自己的禅房。

周敦爬起身,大为困惑,而后又把两眼朝身边方寸大乱的了空一瞪,“看什么看?还不快出去?仔细管好你下头那帮姑子的舌头,但凡传出去一言半语,全从你身上来。”

“是,是,不敢,不敢。”了空鸡啄米似地合什鞠躬,倒退着出了跨院,关上了院门。

那头,青田也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她把额角抵在门后怔了一刻神,就走到角落的水缸边,舀一瓢水湿了湿脸和出汗的颈窝,甩着手坐去桌前。桌上放着三素一汤一碗白饭,还有一小碟银耳,是平日庵主了空才能享用到的好饭食。青田也不碰那些素鸡素鸭,只从汤底儿里搛几根青菜,和着饭埋头就吃。快吃到见底,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先两下,后两下。她搁下了碗筷,仍慢慢咀嚼着嘴里的东西,有对筋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高高地鼓起。

院中已空无一人,只有花树的藤叶葳蕤。一片树影下,齐奢单等了一小会儿,门就开了。他看到青田直直地戳在门内,不退不进、不观不言,一股子酸热的血气涌上他喉头,“青田……”

“贫尼法号——”

“净慧师太!”他锵声打断她,又放软了声调,“我能跟你说句话吗?”弓着肩,一味地去捞对方的目光,却怎么样也捞不到,唯有把自己的身段低了又低,切声求恳,“进去说,成吗?”

“施主的一句话,贫尼已经听过,请了。”手合南,紧跟着就合起了门。

齐奢干瞪着门扇,急火攻心,“倏”一下就举高胳膊。拳头却只在半空中空攥了半天,又放下,退两步,退了十几步,坐在了院中的井沿边。心揪得,活像轱辘上的一团麻。

此般繁乱的心境假如说有谁能解,那就一定是周敦了。从深牢大狱脱身的当天,齐奢见到他,单恍若无事的一句“回来了”,他却百感交集,扑上前搂住主子的腿就大哭了一场。经过这一回,愈发地感愧无比、赤心拳拳。此次随同南行,那份破镜重圆的渴盼简直比主子还急切,可才一瞧段娘娘对自个漠不理睬的样子,已知前景不妙,现下再看这一幕,不禁摇摇头,默默搬了把大竹椅放去廊下,“爷,那边坐着等吧,这儿太阳大。”

主仆俩就这么等了有一个多时辰,才见青田的门再一次打开。她头上戴了顶尼帽,一手夹着个堆满衣物的洗衣盆,另一手拎了张小凳就直往井边,先放下盆和凳子,探身就去抓水桶。齐奢早已赶上前,一把将水桶从她手里头抢过,“我来。”青田也不争,由他帮着绞起了半桶水灌进盆内,袖管还未卷,齐奢又来夺她捣衣的木槌,“我来。”青田的睫梢扇动了两下,也就受之无愧地让开。齐奢迟一迟,只得撩起身上的藕灰盘绦银衫,岔腿骑上了洗衣盆旁的矮凳,干咳一声,推高了两袖,先把衣槌捏在手内观察一刻,比头一次杀人还难过,不知把心横了几横,才竖起了木槌一抡。

“嘭”一响,先看见盆内的水花溅起了丈高,就看见湿了一头一身的齐奢,一只眼紧紧眯起,举起手腕子抵住了眼皮,水顺着衣摆淅淅沥沥地往下流。猫缩在廊下的周敦龇牙闭目不忍观,心中的感慨不知够借给多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文人骚客们。齐奢这头把眼睛揉了又揉,好容易揉开,第二棒未等抡出,已听到有迟来回音般的“嘭”一声。扭头看过去,净慧师太的门早就比被水迷了的眼闭得还死。

第174章 喜江南(3)

他连喘上几口粗气,就用撒赖的姿势恶狠狠将槌子朝盆内一掼,怒目横视,瞪住了畏畏缩缩蹭过来的周敦。周敦拱着腰,“唰唰”袖一撸,“爷您快回去坐着,奴才来,奴才来。”

周敦将几件衣服洗过投净,在院中的晾衣绳上挂晒好。齐奢就亲自端了盆、木槌和小凳去到青田的门前。

“洗好了,还有什么要做的?”

青田只收回了东西,便又把门推上了。

接下来整整一下午,她足不出户。到晚饭时,齐奢再去拍门,叫周敦送入了一只三层花钿髹漆食盒。盒中共有十来道菜点,全是青田以往爱吃的,由行厨现烹好送来山上。不到一刻钟,提盒又被放回门前。齐奢问长问短:“吃得饱吗?还合胃口?还想吃些什么?”

青田照样垂颌低眉,只把手里一只不黄不白的茶杯往廊下的污桶里泼去茶渣。齐奢见杯中余着些马溺一般的酽茶,心里头一痛的工夫,她就已经似一道沉默的影消失在门后了。周敦蹲在地下抽掉了食盒的钎子,打开盒盖一看,只有一碟贡菜、一碟藕带吃得光光的,剩下的荤食动也没动过。他小心翼翼瞥了齐奢一眼,“主子,您也该吃口东西了。反正娘娘就在这里也跑不了,也不急在一时,明儿再来,先回吧。”

齐奢回到了扶风居,扶风居是方圆十里唯一过得去的客栈,就在梳月庵山下不远。整座大院均已被包下,里外全守着镇抚司的便衣番役。齐奢的房间是一套一明两暗的北房,业已重新布置过,书案上摆满了青玉笔架、翠玉砚壶、玛瑙镇纸、水晶印奁一类的精雅文物,正中放了只白匣。齐奢用过饭,就一脸沉抑地打开匣子,拿出奏折看起来。早年的龙袍一案和京营叛乱让他时刻不敢掉以轻心,哪怕人在千里外,京中的动向也会通过源源不断的密报了如指掌。当下,也像看自己的指掌一般无味地看那些纸张,每隔上一两页,就一叹。而这些叹息实在来得没什么道理,因为京中的形势一片大好,好得不能再好。

大概在一百不足八十有余的叹息声后,守在一边的周敦终于忍不住了,细若蚊蝇地咕哝了一句:“身在曹营心在汉。”

“嗯?”齐奢由手中的折子偏过头。

周敦伸过两手将那折子抽出,放回了案上的文匣内,“奴才说,身在曹营心在汉。主子甭看了,看了这大半日,还没揭过这一篇呢。”

齐奢狠瞪了周敦一刻,又泄了气地哼一声,一手横挡在脸前,“嗳你说,”又自手心后把脸探出,拇指在小胡子上刮一刮,“她是不是气性忒大了些?”

周敦也惟妙惟肖地一叹:“气性不大的有的是啊,可爷不就爱那气性大的吗?”

齐奢“啪”地把书案一拍,震得案上的一盏茶溅出来一大滩,“我养你有什么用?见天儿就跟我顶嘴,惹我生气。”

周敦拿袖子将茶水一蹭,“奴才哪儿敢惹爷生气呐?奴才对爷好有一比,就像是爷对山上的那位观音娘娘,不放在口里就放在心上,捧咒膜拜,以为律戒,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双掌一并,在嘴跟前晃一晃。

一瞧周敦故做出的这一副万分虔敬之态,齐奢绷不住笑了。想想上半年过得真够糟心,仅有的让他自在开怀的两个人一个在监狱、一个在佛寺,而今一个已回来他身边,另一个——念及此处,又做沧桑一叹。

周敦去到了椅后,架起手在齐奢的肩上捶捏起来,“娘娘受人陷害,被一棒子从京城赶到这里来,说不委屈那是不可能的,这半年又在寺里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奴才听说,梳月庵的庵主得了姚奶妈的命令,叫她手下的贼尼姑们比着赛地欺负娘娘,专把最苦最累的活儿派给娘娘做,甚至叫娘娘冒着梅子雨下到河里去给她们洗小衣、刷马桶,不说伤不伤身子,就心里也得气得憋出病来。爷没看娘娘都瘦成个什么样子了?她又是个拗脾气,难免对爷有几分埋怨,爷也别怪娘娘。”

齐奢苦笑满面,“我要怪她,就不会这么不远万里来找她、低声下气去求她。可她现在这个样子,竟像不认识我一般,叫我如何是好?”

周敦爽然地笑两声,“反正啊,这天底下爷只拿娘娘一个人没办法。少不得还得拿出当年那份耐心来,慢慢地哄上两天,娘娘的心也不是铁打的,迟早和爷言归于好。”

齐奢微微地仰起头,隔着窗纸向外空望,眼中饱含着千番滋味、万缕情由。

“但愿如此吧。”

深沉一夜,又见曙光。

天还没亮透,齐奢就又上山来到梳月庵。何无为率番役们把守着后门,周敦依旧往廊下摆一把竹椅、一叠文书,齐奢就坐在椅上一本一本地翻看。一直听门内没动静,以为青田还睡着,快到中午,竟见她手托木鱼从前头绕进来,原来竟是上早课去了。他迎来她跟前,笑容绵软,“吃过早饭没有?我给你带了些。还有这罐子龙井,原想给你拿密云龙的,但这里水不好,怕冲出来发涩。青田、青田?好了,你还要我怎样?跟我说句话,看我一眼成不成?青——”

他的鼻端差一点就撞到她的门。

等午饭从山下送来,他叫门,青田也开,还是那个样,只吃素菜米饭,荤腥不沾。吃过后就把食盒往外一放,天经地义一般,又从廊下目不斜视地朝院中来,看着是要取昨日晾晒的衣服。周敦早就收起叠好,齐奢叫住了青田,两手捧上,她指尖也不与他一碰,接过来就走,连个“谢”字也没有。

再出门,是晚课铃响起时,她形单影只地揣着枚木鱼朝前头上殿。齐奢再也按捺不住,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青田往哪边躲他就往哪边堵,硬给她堵进个死角内,就一拃之隔,鼻息相闻。他窝着些腰在金色的薄暮里要她的眼神,她却老样子,稀世奇珍似的牢揣着不给,把眼皮子沉沉地坠着,绝不肯对目而视。齐奢又急又痛,心潮汹涌,“青田,你能不能别这样?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风尘仆仆不眠不休地跑到扬州来,就是为了——”

他住了嘴。

无路可退的青田蹲去了地下,把头埋进膝间,两手手掌掩住了两耳,可笑得像个小孩子。但齐奢丝毫也笑不出,他甚至动用了好大的气力才摁得住直向眸子里冲的酸涩。即便他幡然悔悟苦苦相求,她还是宁愿待在这鬼见愁的破地方,一天天把自己比丝绸还滑的皮肤打磨成砂纸,把拿来唱最陡峭曲折的情歌的莺声拿去唱一贫如洗的经书,把丰美的青春交给一群地痞去调戏污辱,也再不肯跟他重新拴起,一度那么牢靠拴做一处的两只手。因为其中的一只,把曾有的爱抚都变作了恶毒的一巴掌,而那曾说出最纯挚的情话的嘴,则向她说出了一个俗世给她的字眼,一个对她而言见血封喉的红字。齐奢懂得,有一种人的信任是最娇贵的细瓷,一旦碎了,就是粉碎,你尽管俯首贴地地去拾捡去弥合,可除了一地残片、满手的割伤,你什么也不会再得到。他死死地扣紧了两拳,想指责对方的绝情,却只双目发直地盯住了青田枯瘦赤裸的后颈,昔年飞缠的三千青丝,一丝不挂。

阳光把一个影,如一个不留缝隙的拥抱一样,履覆在青田缩成一团的躯体上。这影,开始一分一寸地后撤。当青田又在背脊上感受到夕照的暖意时,她就放下了捂住两耳的手,从地下掇起木鱼,站起身,前后扑了扑单衣,绕开身前的人踽踽而去。

光澄木茂,禅关清梵,窄道间穿过个赤头青衣的身影。无人知晓为何这样一副又安详、又静谧的画面,会使一个流血不流泪的好男儿,绝望得直想哭。

3.

之后的两天开始了断断续续的阵雨,齐奢也依旧在清晨上山、入暮离开,就坐在那张椅上一守一天。但偶尔遇到青田进进出出,他却再也不试着上前攀谈,只不过暂放开手内的书,目送她来又目送她走,仿佛目送不可挽回的世事的变迁。

夜来时,雨停了,铎铃频敲,响应空山魂暗消。微茫几点疏星,灿烂一钩新月。青田打开门往院中泼了一盆水,用眼角扫了扫门外那张椅,椅子空着,每天这时候他都已经离开了。她轻眨了几下眼,一转身,却吓得直退两步——人就杵在她背后。

第175章 喜江南(4)

“真的就一句话。”齐奢略伸着些两臂挡住她去路,身上的玄色铁线长袍把他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的墨玉围扣和一双眼眸闪烁出清亮的光辉。他看到青田仅默不则声地把眼投进了手内的空盆,就靠近了半步,又低又慢地对她说:“我要回京为王妃送殡,明儿就走了,巳初前,希望能在山下的‘扶风居’见到你,否则就当是你说,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我。”他停顿了长久的一段,最后道,“说完了。”

触绪回肠的旧年景在他们间发酵,齐奢敢打赌青田一定听见了他响雷般的心跳。这或许是他们的永别,若她出于星点的留恋而望他一眼——他就要一眼——这已足够他说完拿嘴巴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所有。张着他万语千言的双眸,齐奢等待着。但青田终究没有看他。她只沉默地抓着那只盆,直到他自动退开。她进屋,关上了门。

数丈外的周敦,数刻后,怯生生地挨上前,“主子,回吧。”

回到扶风居,齐奢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宵夜,随后就踱步无休。

周敦跟在屁股后,抄一柄水墨杭扇卖力地搧动。齐奢转悠了几个来回,手往后毛毛躁躁地一拨拉,“行行行行行行。”

周敦“呱嗒”把扇子一合,扑拉着圆溜溜的眼朝上看了看,“哎呦甭烦了我的爷,明儿娘娘一准儿来。”

齐奢凶霸霸反问:“不来怎么办?”

“不来?”倒捏着扇骨在后颈擦了擦,嘿嘿一笑,“不来,您就再去一趟呗!咱脸都拉到这份儿上了,还差最后一哆嗦?”

齐奢指着周敦的鼻子又恨又笑,但归根到底,还是一声叹息。

他一晚上都翻来覆去没怎么睡着,偶有一两个乱梦也全是她。早上起来外头又落雨又闪电,不多时却又重新放晴,竟是个清凉世界。碧蓝一渊下,习习的清风将树枝往来着弄影。

明灿灿的阳光隔过一架竹帘透入,把桌上一只盖子大敞的西洋小打簧表照得油光金亮,长短两针已指到了巳正一刻。齐奢的后牙根紧一紧,凝望帘外一滴残积的雨水自檐头坠下,不待落地便消解于半空。

“她不会来了。”

他摁着光冷的白石桌面,立起身。

日头一分一分地高升,苍翠如黛的山色间,梳月庵螭头高拱、屏然玲珑,似一红尘外的冷眼。小小一方禅室内,只听到低沉而洪大的佛经,又听到门扉猛烈的一响,撞进来个人,喊一声:“娘娘!”

窗边的青田停下了手中的木鱼,也停止了诵念,她一脸的憔悴和漠然,睁开眼望过来。

门外是周敦,身上沾染着老厚的一层泥水,满面焦灼,“娘娘快随我来!”

青田掉过了目光,置之不理地续念道:“钵罗迦地沙母颇札施渐陀梭旦达四……”

周敦近前一步,带上了哭腔祈求:“快去看看王爷吧!”

“娑瓦婆瓦戌擬焰钵失也底娑嚒……”

“最后一面,您也不见?”

“梭婆梭波须尼野颇施耶拖沙曼……”

“娘娘您就真狠心叫王爷死不瞑目?”

“伊贺舍哩——”青田手内的木击子停了,却另有凭空而来的一击,震得人双眼空瞪、双唇干枯,终于嗫嚅出一句话,“你说什么?”

周敦将长衫的袖边捏进手内,接连往眼角擦动着,“王爷等您不来,就非得自己再上山一趟,路上遭人行刺了!怕是,怕是——。走吧娘娘,迟了就来不及了!”

青田躲开了周敦的牵扯,眼目一转,脸色又回复了几分,“我不信,那么多镇抚司的番役保护,他自己又功夫不弱,怎就会给人刺了?你少诓我。”

周敦放低了擦泪的衣袖,任扑碌碌的泪珠自己往下滚着,把覆面的尘土划出一道道黑迹,“娘娘,您头一天当着那些个番役怎么对王爷的,您自个不清楚?如今您连送送王爷都不肯,他怎么好意思再昭告天下招呼齐人上来吃您个闭门羹?王爷待您再情深意重,好歹也要些男人的脸面吧!当年为削弱王家势力,有不少地方军队被大幅裁撤,这回易服微行前就有线报,说这些裁军里有不少怀恨在心之辈结党阴图、四处流窜,务必令王爷多加小心。可死说活说王爷也不肯听,就带我跟何无为两个,结果、结果当真就撞上了!那帮散兵游勇足有二三十人,已埋伏了好几天,就等着王爷落单。今儿我们才走到半山腰,他们就冲出来,先给我和何无为困住,剩下的就去对付王爷。刚下完雨,那石台子又窄又滑的,王爷腿脚不灵便,他们就……”话音已断续得难以为继,腮上的两块皱疤似乎随时会迸裂,抽抽噎噎,凄惨欲绝,“王爷被刀攮了好几下,医官救醒了头一句话,就叨叨着想再见您一面……”

青田已将视线直戳戳地投来,声线亦是直的、愣的,“你说真的?”

周敦拳紧了两手,大力踩脚,“我的好娘娘,您见过天底下哪个奴才敢光天化日空口白牙咒自己主子的?!”

万丈日光在条条歧道中投下重叠的阴影,青田一分分地站起身,但她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除了胸口里一颗失重痉挛的心,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4.

二人赶下山时,已介隅中。扶风居飞檐翘拔,正门两根粗大的平柱间悬一块六尺长的大匾,门外踏道上守着十来名马弁,见到周敦无不躬身请安。周敦却无暇搭理,只拭着满头大汗,不假少停地将青田直引向后堂。

“王爷,娘娘来了。”他推开门,向守在房里的几名小太监摆一摆手,一道悄然隐退。

屋里下了纱屉子,栏杆罩下垂着副半透明的纱幕,暗淡光线下,一张沉香木阔床就摆在后头。青田调整了一下呼吸,先试探性地往里蹭两步,就快步走到了床前,挨在床头的鼓墩上坐下。半张高挂的帷帐内,齐奢盖着副薄被横躺。青田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般难看,仿佛是一身的热血全部流尽,连嘴唇也死白死白的,瞳仁迟涩地滚动着,最终定在她脸上,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委顿却极欣慰的笑。他从被内探出手,却又犹疑了。青田忙把自己的手摁去他手背上,一路顶着大日头跑来,手心又烫又湿,只觉摸什么都是沁骨的凉。

齐奢却将手从她的手里抽出,反过来揿住她,把她的一整只手全攥进了自个的掌心内,“青田……”一叫她的名,他的嘴角就泛起了微笑,“早知死管用,我该第一天就找人捅我两刀,这样你就肯坐下来听我说说话了。”

泪水早已积满了眼眶,稍一晃就会溢出,因此青田唯有正身端坐,一动也不敢动,但却掩不住声音中的波动与颤抖,“嘘,别说,什么都别说,好好歇着。”

枕上的齐奢又一笑,笑意直抵他虚弱黯淡的双眼的最深处,“你不让我说,过几天内阁发抄讣闻,摄政王可就不是‘被刺身亡’,而是‘被憋身亡’。”

这一刻,青田很庆幸有着一身干苦活所练就的蛮力,才能够像提动柴捆、水桶一样,把足有几十斤重的嘴角提高了给他看。齐奢咳喘了几声,目不转睛地向她直凝而来,“青田,对不起。没能和你一道送走在御,在王妃那儿瞒你骗你,辱骂你,跟你动手,任人把你送到这儿受苦……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求取原谅,我就是想、只是想,亲口和你道个歉。很早以前我就同自个说过,这么好的姑娘,却叫这世上的乌七八糟伤了个够,打今儿起她跟着我,我绝不容许谁再伤害她一分一毫。可谁知到头来,伤你最重的就是我自个。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我都没法子补偿你,只有——”

顺着齐奢的眼神,青田看向床边的墩箱,箱子上有一只黑色的小瓮。他朝她点点头,自行松开了一直牢抓着她的手。青田茫然地捧过那瓮打开来,鼻中先是息率地作响,已至极限的泪就再也收不住,她对着瓮内的一杯灰、灰里头一只若隐若现的金色小铃涕泪俱下,痛哭失声。齐奢动了动喉结,气息萎靡地解释道:“叫人扔进天泉舍的井里去了。我上个月给捞出来,井水凉,身子一直都没坏。”

第176章 喜江南(5)

是的,青田记得,天泉舍的那口井。她的琴桌就在井边,他的书桌在对面。严冬,她汲了井水为他煮茶;酷暑,她就着井水为他调冰剖瓜。若有闲散光阴,她便弹一支晚唐的古曲,一弦一柱给他听。在御总盘在角落里抱着只小银球抓抓咬咬,或像尊小佛一样揣起前掌定定地横卧。每回井盖一开,它必会凑上前,冲井底的一抹白影子喵喵叫,齐奢就在另一头冲着她嗷嗷叫:“管管你们家胖厮,甭让它往井沿凑,一会子栽下去!爷的茶水里成天漂着猫毛已经够了,不想再漂只猫!”有时他公务繁多,回来也顾不上理会在御,它便蹦去他桌上,举一只毛绒绒的爪往他臂上戳一戳。齐奢正聚精会神地批朱,只敷衍地抬起左手,把它从脑袋到后背捋上两个来回。在御惬意地高昂起脖颈,眯起眼。可等齐奢的手一停,那独眼就重新睁大,爪子再把他戳一戳,齐奢就又心不在焉地把它捋两把。他一停,在御就再戳他。如此往复数次,齐奢终于笑着看过来,丢掉手里的御笔,两手一块把在御抱起,一面唤着“大肥猫、大黏猫”,一面在猫儿一线天的盲眼上吻一吻。有时他心情差,在御再拍他,他也只把它拨拉去一边,在御就索性“咕咚”一下,肚皮外翻地躺倒在他面前的奏折堆里。或有时齐奢的情绪极好,就和在御疯玩疯闹。一回他捏着根孔雀羽满地地逗它,在御一跃,正将前爪扒住搭在椅背后的一件外衣,衣料坠不住重,一瞬后就滑落在地,把在御重重摔了个仰八叉。齐奢大乐不已,伸手把那满绣盘龙的衣裳捞起,被埋在下头的在御一骨碌翻出来,气鼓鼓地盘去了高台上,一晚上都不睬人。第二天,是齐奢亲手把一盘鱼端去它两把小胡子下,在御才把他拱一拱、蹭一蹭,赖去他怀里。每当这些时候,青田总在一边静静地微笑,望着自己的男人和自己的猫。

美好的过往翻江倒海地涌起在心头,青田抱着爱猫的骨灰瓮向前一软,扑进了爱人的臂内。哭不了一时,怕牵着齐奢也触动悲肠,把泪就在绫被里摁一摁,强忍着呜咽支起身。齐奢合目攒一阵精神,才再一次笑望而来,“在御喜欢喝牛乳,我就故意逗它,它刚把头伸下去,我就把碟子拖开,让它一路跟着碟子跑,每次都气得它吱哇乱叫。要不就哄它来我肚子上睡觉,一等它睡着,就再翻身给它折下去。”他又连嗽了好几声,目光似楼外一点一点自密叶间坠落的阳光,层层叠叠,明明暗暗,“在御这小古怪最好了,不管再怎么被我作弄欺负都不记仇,了不起装一回死,它就眼泪汪汪地粘上来了。可惜它主子就没这么好性儿,只怕我真要死了,她也再不肯可怜我。青田,这回我欺负你欺负大了,我没巴望你还能像过去一样,就是我和在御说的,我就有千日的不好,还有一日的好呢,多念着些我往日里的好,别怨恨我,行吗?”

青田饮泣道:“我、我不怨恨你,我从来就没怨恨过你,从没想着怨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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