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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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只说了两句,那男的一开口就问我有多高,我说160,他说那算了,我只找165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谢谢,我就等你这句话了。”

“什么人呀?他有多高?”

“168。”

池乔正在喝海鲜浓汤,差点被呛到,“快叫你妈住手吧,再这样下去你都可以集齐一套山海经图谱了,全是一群神仙妖怪。”

“无所谓,我都麻木了,就当了她一个心愿吧!”盛铁怡面无表情,心思都在那盘墨鱼汁意面上。

“你就这个态度还真能找到个靠谱呢?莫非你还等着吃回头草?”池乔最见不得盛铁怡这副模样,也难怪她妈会着急上火。

盛铁怡一抬头,“你说什么呢?”表情极度不自然。

“那个白西装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惦念那么多年?”池乔一撇嘴。

白西装是有典故的,那是盛铁怡的前男友,也是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盛铁怡带着他跟池乔一起吃饭的时候,那个IT男就是穿着一身白西装。白西装这种衣服太挑人了,没有烟视媚行的气场根本就压不住那一身妖孽的白,一不小心就成了小丑。所以当时池乔看见那身白西装白皮鞋的男人内心一阵恶寒,嘴唇颤抖,不断安慰自己硅谷精英的STYLE不是人人都懂的。

池乔不喜欢那个男的,她骄纵,偏执,自然也奉行着人是有气场的这一邪说,对那男的故作幽默的一套很是看不顺眼。当然,据盛铁怡说,饭局过后,那男的也看不顺眼池乔。最后,盛铁怡将闺蜜与男友之间互相不对盘的原因归结到了星座,血型,生肖等这种可以解释万物的理由上。当然,池乔不断加深对那个男人恶感的原因还在于那个男的对盛铁怡一直都不怎么样,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可是偏偏就是这种态度,让盛铁怡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至今还没有走出来。

“我跟他已经很久没联系了。”盛铁怡讪讪的说。

“有什么好联系的,这种男的就该当断则断,拖着也拖不出一个结果来,白白耽误自己。”池乔自持已婚身份,在未婚大龄女青年盛铁怡面前有着绝对的权威。

“我也没见着什么靠谱的。”盛铁怡长叹一口气,很明显不想跟池乔继续讨论那个白西装的话题,感情的事情外人看得越是剔透,身在其中的人就越不想醒来。

“这倒也是。你说独身有什么不好的,干嘛非要结婚呢?”池乔想起了伤心事,忍不住感叹。

“你跟鲜长安就真的完了?”

“哎,我越来越深刻地领悟到一条真理——婚姻就是囚徒困境,无解,任何一种解答方式到最后都只能指向这样一个结果。”

“离婚?”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套用那句俗话,不是不离婚,只是因为离婚的成本太高而已。再说了,即使离婚了又怎样?再找一个?然后再把同样的过程演绎一遍?”

“找个喜欢你的,你也喜欢他的,难道最后的结局不就是结婚么?”

“那你说我跟鲜长安两个人,算是自由恋爱吧?当年我妈还不赞成我找个年纪比我大的,被我要死要活的一闹,还是结婚了。我这也算是为了爱情做出了奋斗和牺牲了吧?我跟鲜长安也算是两情相悦修成正果了吧?后来呢?现在呢?”

“池乔,不是我说你,你是不是太任性了点?你看这一两年,你跟鲜长安两个,基本上属于各过各的,他住在浓园,你住在市区,我跟你见面的次数都比你跟他见面的次数的多,这本身就容易出问题。”

“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我们是早就出了问题,所以才变成现在这样的。”池乔叹一口气,结束了这个话题。如今想来,终究是还是她把婚姻想得太简单了,简单到她固执地认为婚姻是一个句号,而不是一串含义不明的省略号。

池乔跟鲜长安结婚五年。直到现在都还有人津津乐道他们俩那场有些惊世骇俗的婚礼。在一条快要被拆除的老街上,那安之摆了九十九桌子的流水席,不仅是亲朋好友,路过的邻居,甚至是街头上的乞丐都可以参加他们的喜宴,整整三天的流水席,如果没有满地的鞭炮屑,和贴上墙上诺大的喜字,谁也不知道这是一场婚礼。鲜长安跟池乔穿着再普通不过的衣服,没有婚纱,没有伴郎,甚至没有仪式。鲜长安端着酒杯,站在这条老街的正中央,鞠了三个躬,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我把我们这场婚礼献给即将逝去的老街和记忆。”掌声和鞭炮声中,白色墙壁上硕大的拆字比喜字更加显眼惊心。

这就是池乔和鲜长安的婚礼,那一年,池乔25岁,那安之34岁。25岁的池乔迷信鲜教授所说的一切。

他说,在消逝的地方开始,没有什么比这更有意义。

他说,婚姻是座围城,池乔,我们在即将拆除的围城之上举行我们的婚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当年的池乔的回答只是一个微笑,微笑里充满了迷恋,仰望和信任。仿佛这个男人带给她的不仅是一个别出心裁的婚礼,还有一段意味深长的人生。

婚礼可以是行为艺术,但婚姻不是。

若干年后,池乔才明白,就如同萝莉喜欢怪叔叔,御姐迷恋正太一样,爱情的定律往往就是如此,当年的鲜长安就是池乔的大杀器,躲不过也不想躲,恨不得飞蛾扑火。他睿智,成熟,仿佛无所不能,她只需要站他旁边,就如同拥有了整个世界。

可是,她忘了一点,怪叔叔永远都是怪叔叔,萝莉却终有一天不再是萝莉。

在即将拆除的围城之上举行婚礼,意味着再建一座新的围城。五年后的池乔喝完了杯中残留的红酒,想着在这座自己亲手砌成的围城里度过的每一个朝夕,自嘲地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

这座城市,每一天都有人出生,死亡,民政局门口永远都排着长队,结婚的,离婚的,报纸上说现在是离婚3.0时代。每一段婚姻都各有各的不幸,但结局都是出奇地相似,不是得过且过,就是死于非命。婚姻的维系更多的是依照参照系,怕麻烦的人会想某某与某某如何如何,他们还不是照样过。我们的幸福太虚弱了,虚弱到要靠旁人的不幸来衬托自己的幸福。池乔想,如果我不说,旁人不也是认为我跟鲜长安过得也很幸福?而那些幸福的婚姻样本呢?他们是否也是这样自欺欺人地过着?

不管婚姻到底是自欺欺人也好,还是一场将错就错也好,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周末的时候池乔去爸妈家例行向太后问安,开门的却是鲜长安。

“乔乔回来了?”太后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长安,你跟乔乔去外面院子里坐会儿,还有两个菜,弄好了再吃饭。”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妈,你今天做菜?”池乔看着系着围裙的母亲,吃惊地发问,鲜长安被凉在玄关处,面上倒也自然。

“长安带来了几只大闸蟹,不都是你爱吃的么,还带了壶绍兴的女儿红,你爸不在,今天可不就只有我下厨了么?”池乔是吃她爸弄的饭长大的,她妈妈可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贤惠都是嘴上功夫,所以说池乔能变成今天这摸样,跟遗传撇不清干系。

“我爸去哪儿?”

“去青海考察了,一天到晚得瞎忙,还以为自己是年轻小伙子一样。”池乔的爸爸是位老工程师,主攻光学仪器和设备,早几年的时候自己弄了一光学仪器厂,这行当技术含量太高,没资金没技术还真弄不下来,池厂长毕竟是做技术出身,对于管理和经营实在是疲于奔命,后来台湾一商人看中了池乔爸爸手上的几十项专利,二话不说就把厂子给收购了,现在池乔的爸爸成了不大不小一股东,在厂里兼了技术总工的职务,算是技术研发带头人吧。

池乔不动声色地瞥了鲜长安一眼,这人倒真是会掐时间,专挑她爸不在的时候趁虚而入。池乔的爸爸一直不喜欢鲜长安,这种不喜欢里成分很复杂,问这老爷子吧,老爷子肯定也说不出来个啥,任何一个溺爱女儿的父亲对自己的女婿都有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本能性排斥。当然,像池乔爸爸这种一辈子都是干实事搞实业的人,他自然看不惯鲜长安的行当,拿古时候的话说,这种“三教九流”的人也配得上我女儿?更何况,他一直认为池乔嫁给鲜长安委屈大发了,池乔如果说要跟鲜长安离婚,她爸就敢拍着桌子对池乔说:“赶快离,离了老爸养你!”

少了一个恨不得把女儿放在心口上疼的岳父,丈母娘大人又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对池乔来说,毫无主场优势。鲜长安给池乔倒了杯水,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鲜长安,这几天我不接你电话,拒绝跟你见面,不是在逃避问题,相反我比任何时候都还要认真严肃地对待我们离婚这个问题。要说逃避,或许之前的几年我一直都在逃避。我们两个出了什么问题,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我都统统视而不见,避而不谈。好像不掀开,这问题就不存在了一样,实际上我们都清楚,它一直都在,而且像一个沙丘一样越滚越大,最后成了一块毒瘤。”池乔喝了一口水,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鲜长安看着她的表情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当年他站在讲台上,混迹在大学生里的池乔也是一副这样认真的表情。

“我们两个好像从来没有吵过架吧?”池乔转头看了眼鲜长安,“别人总说做夫妻怎么可能不吵架呢?以前我还为此沾沾自喜,可是现在想来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我不吵,你怎么知道我要表达什么?我讨厌什么?我介意什么?你不吵,我怎么知道你要的又是什么?我们自以为是地以为这是聪明人处理问题的智慧,其实婚姻,不需要这些小聪明。而我们之所以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是两个自以为是的人把康庄大道走成了绝路悬崖。”

“乔乔,我赞同你刚才所有的观点,唯一不赞同的是我不认为我们走到了绝路悬崖。”

“鲜长安,你现在的口气就跟在大学里上课一样,我看不到你的喜怒哀乐,你看你刚才说这话的时候连眉毛都没动一样,好像我们正在谈论天气一样的。还是你真的那么无动于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开心了,什么时候你愤怒了,你这个人是不是成天跟那些古物待久了,也染上了一身迂腐气,当然,说好听点那叫涵养,那叫斯文,逼得旁人也要跟着你学涵养,装斯文。说实话,我受够了!”如果换做往常,她也就顺着鲜长安的话往下接了,谈话的最后,问题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这一次不一样,池乔很想撕破两个人之间这种看似和谐实则早已破败不堪的假面。如果这场戏里非要有一个人当小丑,那池乔也不惜撕破脸皮破罐子破摔做一回小丑。

“你就真的这么想跟我离婚?”池乔真没说错,鲜长安到了这份上,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仿佛问的是你就真的想吃蛋炒饭而不是叉烧饭一样。

池乔只觉得内心的火气就这么腾腾地往上冒,烧得喉咙都快要冒烟了,看吧看吧,就是这样,每每她无比认真地谈论两个人出现的问题,鲜长安就是这样一副不动如来的模样。仿佛这些问题都不值一提,值得你大动肝火么?值得你把声量抬高么?值得你像一个小丑一样上串下跳么?然后,池乔就像一个被打败的残兵一样一脸颓败,草草收兵。

池乔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怒火攻心还是悲从中来,只觉得眼眶一阵酸涩,用手使劲搓了下脸,重新抬起头盯着鲜长安,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说“离!我跟你离定了!”

池乔的妈妈一直挂着院子里两口子谈判的事情,听见声响不对,赶紧跑了出来,“吵什么吵呀?多大的人了,说话经过大脑没有呀?”池乔妈妈拉着自己的女儿坐下,还没等她转身,池乔腾地又站了起来,“鲜长安,你在那装什么好人?成天戴着面具活着累不累?你不就是仗着我妈喜欢你么?你不就是想让所有人都认为是我一个人在无理取闹么?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妈,为什么我们没有孩子?你说呀?你敢不敢说呀?”

鲜长安的脸色这才变了,站起来拉住池乔,“有什么事我们去屋里说。”池乔家是早几年的联排别墅,客厅连出去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平时晒太阳可以,可是一旦嚷嚷起来,这前后两排住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池乔把孩子的事儿说出去之后就后悔了,这是她的心病,不大不小,膈在那里,如果不提也就算了。可是对于她妈来说,却是一场足以石破天惊的地震。池乔妈妈跟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生儿育女,养老贻孙,可是这女儿结婚都五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问到小两口都统统以暂时没这打算就把她打发了,这年头年轻人想法多,不婚不育的人也越来越多,谁会想到这背后还有隐情呢?

池乔没吭声,转身就进屋上了楼,回到她自己的那个房间,砰得一声就把门关了。

这下饭也没人吃了,池乔母亲也没心思弄饭了,在门外一直敲着门,池乔吼了一句,“让他滚!”鲜长安看着池乔一时半会也静不下心好好说话,“妈,我过几天再找她好好谈谈。”讪讪地离开了。

“他都走了,你这下该好好解释一下了吧。”池乔妈拿备用钥匙开了门,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兴师问罪,神情严肃,刚才那个和稀泥的丈母娘去哪里了?

池乔这才有些慌了,“妈,我那不是随口一说么?”

“随口一说?”池乔妈在床边坐下,不放过女儿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离婚也是随口一说?你多大了?”

讽刺够了,池乔妈换了语气,“乔乔,你从小就好强,在外面读书那几年也是报喜不报忧,你的性子我还不清楚?要不是真过不下去了,你会提出离婚?现在既然都闹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跟妈说的?”

“妈,这事儿我不好说。”池乔支支吾吾。

池乔的妈妈是个人精儿,活了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看见池乔支支吾吾的样子,一下子就联想到了电线杆广告上去了。“有什么不好说的?夫妻生活,夫妻生活,性生活也是夫妻生活的一部分嘛。要真是鲜长安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就该早说呀?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又不是盲婚哑嫁,他鲜长安性功能有问题,就不应该委屈我女儿呀!这年头医院也多了,电视上也成天打广告,有病治病嘛,凭什么让你跟着受委屈?不过鲜长安这才多大岁数呀?怎么就这样了?”

“妈,你说什么呢?”池乔听了半天,才发现她妈完全想岔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然不是池乔母亲想的那样。可是也相去不远了。只是一个是生理性的,一个是心因性的,不管怎样,真相也够离谱的了。

刚结婚那会,当然一切都是好的,池乔年轻,鲜长安成熟,两个人即使有什么分歧,也不会闹到七情上面,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你倘若是爱一个人,他的什么都是好的,即使是他一直对夫妻生活这方面很不热衷,你都会两眼冒星地将之认为是他身上散发着迷人的禁欲气质。

不过,当时池乔年纪轻,在结婚之前也只谈过一次恋爱。并不太看重这些事情,这事儿之所以被挑了起来,还是池乔的妈妈在他们结婚一年多之后,把生孩子这事儿提到了饭桌上。当时池乔也没多想,随口敷衍了几句:“妈,我还那么年轻,你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你年轻?但长安不年轻了呀,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真要等长安都拿退休金了,你们的孩子才考上大学?”当时池乔还傻傻地冲着鲜长安笑了笑,丝毫没把她妈这些话放心上。结果当晚回去之后,鲜长安摆出了长谈的架势,告诉池乔,他不打算要小孩。池乔愣了愣,说实话当时的她真没把生孩子这事想得多重要,多么不可或缺。现在越来越多的夫妻不都是在搞丁克么?她记得她当时就反问了一句,“要是等咱们后悔了,但又生不出来了怎么办?”鲜长安当时那句话就把池乔弄懵住了,“结婚之前我就结扎了。”

什么意思?池乔一句话不说就到隔壁客房了,鲜长安拉住她,她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让我静一静。”

两个人的相处模式导致了无论有多严重的问题,他们都能维系着表面的融洽,即使湖面下早已如煮沸的岩浆,可是湖面上还是一派波澜不兴。

当天晚上,池乔一个人在客房彻夜难眠。翻来覆去的想,越想越觉得憋屈。知识女性就是这点不好,脑回沟太复杂,想来想去就容易把问题升华。在池乔看来,两个人既然要结婚,自然是诚心诚意,坦诚相对的,这份坦诚难道不应该包括在婚前告知对方结扎的事情么?还是在鲜长安看来,结扎就跟小时候做包皮手术一样的不值一提?再者,一个单身未婚男性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会在认识她之前就做了结扎手术?他之前的人生又经历了些什么?一股凭着年轻热血冲动的婚姻当惯性消失之后,池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她对婚前的鲜长安一无所知。而在此之前,她认为她是世界上最了解鲜长安的人,他的喜好,他的观点,他的态度,乃至他下意识的小动作。结果,在结婚一年多之后,她才惊觉:她的丈夫是一位身体力行的不育主义者。她开始回忆两个人之前所有的细节,力图从中打捞出一些蛛丝马迹,最后徒劳地发现,鲜长安这个人,与其说自己了解他,了解的也不过只是自己想要了解的那一部分,或者是喜欢的那一部分。如果是鲜长安是一个未知的星球的话,那么池乔也不过只是刚刚在那建了一个空间站,只是这个空间站的站长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自以为是地把眼里看到的那些沙丘地貌误认为成了星球的全貌。

接着池乔又想,无论是丁克也好,还是生孩子也好,这终归是两个人的事情吧?不能生跟不想生是两码事,单方面不想生和故意瞒骗不生又是另外两码事。池乔在心里不停地如果着。如果鲜长安是身有隐疾不能生,嗯,她不会这么生气;如果鲜长安先跟她达成不生的共识,然后再去做结扎,她也不会这么生气。最后,又回到了思考的原点,鲜长安为什么要在结婚已经一年多之后才告诉自己这个事情?如果自己不提,他是否就会这样长久地隐瞒下去?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是要想,最后天亮了。

天亮了,鲜长安弄好了早饭,池乔一声不吭坐在餐桌上,毫无食欲,看着鲜长安那张脸,有些出神地想:这个男人,他真的是我丈夫吗?

“在认识你之前,我是不婚主义者。我不喜欢婚姻这种形式,认为这是一种束缚人性的制度,自然也包括了婚姻的衍生品孩子。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我生活在一堆奶粉,尿不湿和小孩的哭闹中,我也无法承受我要因为我的孩子而去被动和屈辱地顺从这个社会种种不公平的制度,我要因为他的成绩单去跟他的班主任陪笑脸,我要因为他要上一个好的大学给学校赞助费……我知道我的这种想法很偏激,但是原谅我,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这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孩子,它从来都不在我的人生范畴里。所以我很早就做了结扎手术。这个事情,我做的最错的地方是没有在结婚之前告诉你。做出结婚这个决定,对我而言已经非常艰难了。当初我一直坚持要在一条老街上举行婚礼,很多人都觉得我这是在哗众取宠,但对我而言,在以往的我看来,婚姻就是不折不扣的围城,可是认识了你之后,这种想法开始动摇了,我开始问自己,你敢不敢走进去,跟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走进这座围城里?即使这里面有着你最厌恶的东西,它会束缚着你,捆绑着你,让你失去自由,失去自己……”

“鲜长安,我真的不知道原来能嫁给你,还是我池乔祖上烧了高香,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让你失去了那么多东西,我真是诚惶诚恐,担当不起呀。”池乔真是怒极反笑。

鲜长安比了一个手势,示意池乔噤声,“我当然知道我说出这些话有多伤人。但既然我选择了你,选择了婚姻,我就没有考虑过退路。我不是那些动辄就把爱呀恨的挂在嘴巴上的小年轻,我也不是那些蒙头蒙脑就去民政局排队结婚的愣头青,你可以说我的观念偏激,对待婚姻的态度很悲观,是的,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所以我认为我不适合结婚。但是池乔,如果不是我对你的爱战胜了我对婚姻的恐惧,那么我们今天会坐在这里讨论这些话题吗?每个人都是独立思想的个体,我尊重你的思想,无论它多么龌龊,多么背德,多么与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我依然尊重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而是因为你是一个人,一个具有个体意识的有血有肉的人。池乔,我也是一个人,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你的丈夫。你明白吗?”

池乔已经被鲜长安这一大通话打懵了,完全找不到反驳的点,脑子里来回飘荡的只有一句话“如果不是我对你的爱战胜了我对婚姻的恐惧……”所以,女人不管她再聪明再牙尖嘴利,在自己爱的男人面前,只要有一句甜言蜜语,即使这甜言蜜语是从一堆地沟油里捞出来的,她也照样晕菜。

“你就这样算了?忍气吞声地过了这么些年?”池乔的妈妈已经听不下去了,这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什么歪理邪说?就这样一个人,平时看着周吴郑王,谦谦君子,脑子里居然是这些莫名其妙的奇谈怪论,幸亏鲜长安走了,否则池乔的妈不把他剥三层皮下来。

“这也不是我们闹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主要原因。”池乔预料得到她妈是什么反应,把头埋进被子里,说话有气无力的。

“这还不是主要原因,那还得是什么?乔乔,虽然我常在你耳边说,两个人过日子要包容要忍耐,可是这包容和忍耐是有底线的呀,你的底线呢?难道就是对鲜长安无限制的忍耐和没有节操的迷恋吗?”

“什么没有节操的迷恋?妈,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

“难道不是么?当初是谁要死要活要嫁给他的?不是迷恋,你会看不出他有多自私?不是迷恋,你就这么忍气吞声到了今天?每次我问你什么时候要孩子,你还要帮着他跟我打马虎眼?把妈当成外人,出了什么事情都不跟妈讲,一个人忍气吞声过日子,还要打肿脸充胖子?你这臭德行跟你爸一模一样!”池乔的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女儿再大在她眼里还是个女儿,指头一个劲儿地往池乔脑门上戳,戳得自己心眼也一股一股钻心的疼。

是呀,谁说不是迷恋呢?如果不是迷恋,怎么会在鲜长安一番看似振振有词实则不堪一击的话语之后偃旗息鼓,甚至还会做一番自我安慰。没有小孩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也没想过要小孩的事情,再说丁克的夫妇多了去了,也不差他们这一对。可是,当这样类似的矛盾和分歧越来越多,而两个人依旧是用同样的模式去漠视和逃避问题的时候,总有一天,用来消解矛盾的爱越来越少,用来化解分歧的责任心越来越淡。是这样的吧,就这样,就走到了穷途末路。

“妈,你说爱情真的有保质期吗?为什么以前我总觉得鲜长安什么都好,什么都是对的,可是现在,我能在听他说那些长篇怪论之后,内心总泛起阵阵冷笑。我不相信他了,我也不爱他了,所以他做的什么事情都是错的,他说的什么话都是笑话。我不会被打动了,也不会心软。如果换做是往常,我不会像今天这样毫无姿态的大吵大闹,即使我再愤怒再悲伤,我都不会,因为我怕他看我的眼神是看一个泼妇的眼神,我也怕自己说的话会伤到他,我甚至害怕他会不会因为我这些失礼的举动和不当的言辞而动摇当初跟我结婚的决心。可是今天,我真的像个泼妇一样冲着他大嚷了,结果呢?结果我已经不在乎了。我一点也不在乎他怎么看我了,妈,你说没有爱情的婚姻再过下去还有意思么?”

池乔的妈妈听了这些话,眼泪就簌簌地下来了,这是她的女儿呀,这是她从小到大都舍不得动一根指头的女儿呀,结果居然会爱上这样一个男人,而且爱得那么卑微。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个倾听者和崇拜者的角色,即使受到了委屈也要告诉自己婚姻是忍耐,是宽容,可是,池乔的妈妈很想告诉女儿,婚姻里面不只是有爱情,还有平等和尊严。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俯下身抱着自己的女儿,“咱们跟他离婚,不过了哈。这日子,咱们不过了。”哭得泣不成声。

第四章

覃珏宇从丽江一回来就被覃婉宁的电话催得回了趟家。回国之后,他就在外面住了,覃家的大宅目前只住了他母亲,还有小姨。覃婉宁在儿子五岁的时候离婚了,前夫在国外早已结婚生子另组家庭,覃婉宁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商海里扑腾二十多年,活生生把自己扑腾成了金刚铁骨的覃女王。对于覃珏宇来说,他自小就生活在母系社会里,母亲说一不二,小姨一味溺爱,还一手拉吧他长大的杨婶,按理说覃珏宇没有在母系光辉的培育下变成一个娘里娘气的小受,反而越发英挺帅气实在是一件出乎常理匪夷所思的事情。

“怎么去了趟丽江晒得这么黑?”刚一进门,杨婶就迎了上来。

“婶儿,哪里黑了?这叫健康。”覃珏宇是杨婶做的饭长大的,虽然没有血缘,但的确跟家人无甚区别。

“你小子在外面玩得到挺疯,眼睁睁盼着你回国了,结果回家的次数还不如在国外读书那几年呢。”覃珏宇的小姨四十出头,但保养得跟三十岁左右的人差不多,走在街上两姑侄跟姐弟一样。

“小姨,你怎么不说我每天都给你打电话了的?”覃珏宇打小跟他小姨亲,平时有事没事都会问候一声。

“你这孩子,打电话能跟见面一样么?你这还只是上班,你说你要是交了女朋友,那还不得一年到头才见得了一次面?”

“哪能呀,小姨。”小姨拍了拍覃珏宇的肩膀,“快上去吧,你妈在书房。”

覃珏宇点了点头,上楼去了书房,觐见一家之主覃女王。

“回来了?”覃婉宁从书桌前抬起头,抬了抬眼镜,多年的商海沉浮将她打磨成一副坚韧棱角分明的模样,女性的温婉丧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丝毫不亚于同龄男性的金石之气。

不要指望着这样一位身家数十亿的房地产集团掌门人武能商海定乾坤,文能家中演慈母,至少她绝对不会像他小姨一样扑上来冲着儿子嘘寒问暖。两母子的关系更像是君臣父子,严有严的好处,至少放眼周围朋友那些坐吃山空不事生产的二世祖,她覃婉宁的儿子绝对不是那样的纨绔。但就是太有主见了,十八岁之后她的铁血政策对他就已经不管用了,如果不是他小姨软硬兼施地求着覃珏宇回来,估计这孩子早就在国外天高任鸟飞了。回来又怎样?还是不能遂了自己的心愿到公司帮自己的忙。

“上次跟你提过的东区文化地产的项目,你考虑得怎样了?”覃婉宁开门见山,也没有多余的废话。

覃珏宇在国外那几年,早就有了自己的投资,虽然对于覃家的产业而言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他为人踏实,做事脚踏实地,并不觉得做一个恒威集团的太子爷有多么的吸引人,相反之所以待在国外那么些年,正是因为他极力想摆脱家族的控制。可是,小姨常常在他耳边念叨的话也不由得他不另作考虑。试想一个单身女性二十多年一直独身,除了事业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果连他都不愿意帮自己的母亲,这世上还有谁会为她两肋插刀?两股想法不断地激荡,一边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一边是子承母业撑起恒威偌大的摊子,双方妥协就成了现在这个局面,他借口说多年没有回来对西市已经很陌生了,还不如让他随便找个工作先接接地气,于是才有了去《名仕》这档事。覃婉宁之所以半推半就地答应,算盘也打得蛮精,正好手上那个项目要接着传媒集团的名头拿批文,还不如顺手推舟,与其让儿子去外面瞎晃荡,还不如放在一个自己看得见角落安生,另外,等批文一下来,她正好可以让覃珏宇接手这个项目,先从一个项目做起,只要沾了边,他以后想推了都推不了。

两母子心照不宣地打着算盘,前半年相安无事,覃婉宁也真的对他那份摄影的工作不闻不问,好像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儿子被外界传言不务正业。如今,半年多过去了,批文也快下来了,也到了正式摊牌的时候。

覃珏宇半天没说话,低着头一页页翻着项目方案,看得心不在焉。

覃婉宁当然知道自己儿子在打着什么主意,无非就是不愿意上钩,说不定还要给她讲些我对房地产不感兴趣之类的道理,她有心理准备这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说通的事情,倒也没怎么在意,继续埋头看文件。

书房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如果你觉得我真的合适负责这个项目,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条件。”许久之后,覃珏宇终于出声。

覃婉宁吃惊地抬头,完全没料到这儿子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

“说。”

“跟传媒集团的投资比例要重新谈,项目的整体构思和框架我来操刀。这种打着羊头卖狗肉的招数,你如果要坚持我就不做了。”覃珏宇扬了扬手里的策划书,随手就扔在了茶几上。

覃婉宁当然知道这所谓的挂羊头卖狗肉是什么意思,这年头房地产要赚钱,讲的就是低价圈地高价卖房子。容积率绿化比例都是骗人的,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建出无限多的房子才是赚钱的不二法门。文化地产只是个噱头,只是为了在投标中拿到更好的贷款政策和优惠,至于地一旦批下来了,还不是你想修多少房子就是多少房子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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