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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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笺扶了王舒玄,温柔的替他擦汗,两人歇息了一下,点亮了火折子,朝着马车的残骸走去,一眼便看到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呀!!”

红笺好似被尸体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捂着胸口倒退了几步,花容失色道:“真是惨不忍睹啊……”

只有箱子里的小古听出,她的嗓音虽然有着惊慌恐怖,却显然是装出来的。

王舒玄凑近尸体从头看到脚,皱眉之后又松开,哈哈大笑声回荡在幽暗的地窖里,“虽然面容被毁,但看着身材、这衣饰,绝对十成十的相似——这枚玉扳指我见他一直戴在手上,是纪纲本人没错!!”

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正是志得意满,却突然感到背上一阵剧痛,惊愕回头,却见红笺笑容灿美,却将一根锐利而长、柔颤绵长的银针刺入他的胸膛!

银针锐利非凡,缓缓穿胸而过,脏腑内鲜血狂喷而出,王舒玄狂嚎一声,积蓄全身的力气正要反抗,却发觉自己浑身麻痹无力。

“王郎你公忠为国,即使腿伤严重,也竭力救护纪纲大人,实在是人臣楷模……可惜啊,白莲教的贼子实在是丧心病狂,虽然阴谋失败,却一直躲在平宁坊伺机报复,你虽然拼死抵抗,却终因中毒过深,英年早逝了。”

“贱人、你竟敢背叛……!”

王舒玄声音嘶哑,已经转为微弱。

“哼,什么叫背叛?这一切,都是‘大哥’的主意,我也是奉命行事。”

王舒玄的眼睛因为惊愕而睁大,却终于呼出一口气,苦笑道:“原来,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背叛金兰会!!”

红笺微笑着看向他,突然一脚踹了下去,将他流血的脊背踩在脚下,用力碾压着,“王郎你痛吗?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会感觉到痛吗?!!”

她的笑容柔媚妖娆,嗓音压低却带着一种魔魅怨毒,瞳孔最深处的疯狂让人不寒而栗——她脚下的力道并不厉害,但王舒玄内伤严重,顿时加剧鲜血逆流,近乎恶意的窒息让他宛如被捞上岸的死鱼,费力的粗喘着。

“你——”

“王郎,你是积年风月的老手,你若是刻意对人温柔,甜言蜜语的哄人,很少有女人能逃过你的掌心——一开始,我就跌进你的风流陷阱了,被你迷得晕头转向。”

红笺咬牙冷笑,俯下身在他耳边继续轻声说道:“我居然相信了你,相信你会为我脱籍,带我回府纳我进门,让我常伴你的身旁,从此才子佳人,红袖添香……”

她越说声音越是轻柔柔媚,好似在回忆过往的恩爱缠绵,那些海誓山盟,那无数的等待与喜悦——下一瞬,她的脸上浮现坚毅决然之色。

“那时候,我是真心要跟你生死相随,也是真心的、毫不犹豫的出卖了金兰会……王郎,为了你,我就算出卖兄弟姐妹,双手染满鲜血,将来要落地狱下油锅,也在所不惜!”

她的笑容转为疯狂苦涩,嗓音也满染怨毒妖魅,在微弱阴森的火光照耀之下,好似在红莲罪火中盛开的曼陀罗花,“背叛?哈哈哈哈……要说背叛,也是王郎你先背叛了我!!你嫌弃我是罪余贱籍,根本无心带我离开那个肮脏的地方,更无心与我长相厮守——你的甜言蜜语,慷慨许诺,只是为了利用我掌握金兰会的情报!!”

“不是的,红笺你误会了——”

王舒玄的辩解,却遭来更残酷的对待——红笺居然用银针,活生生的把他的眼球挑了出来。

凄厉的惨嚎从他的嘴里发出,混合着红笺银铃般魔魅的大笑声,让整个地窖好似森罗鬼蜮一般。

“你的小厮酒后失言,让我看到你的书信,我才知道,在你心目中,我只是个贱货婊子,玩过之后就嫌脏手,根本不会带我回家,玷污你那位郡主母亲的贵眼——我为了你,愿意出卖组织,出卖自己的所有——而你回报我的,却是彻头彻尾的欺骗!!”

红笺嘶声喊道,情绪激越癫狂之下,拿起银针,在王舒玄身上不断戳下,“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这么死的——你见过女人用的针插吗?不把你刺成那样的千疮百孔,我是不会让你死的!!”

王舒玄痛得满头大汗,好似一只丧家之犬在地上翻滚抽搐,而身上的痛楚却是变本加厉,他痛得失去了理智,一头朝着铁皮镶木的大箱子撞了过去。

咚的一声钝响,箱子被推倒在地,盒盖打开,里面的弓箭手弩掉落开来,而同时散落在外的,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古从箱子里钻了出来,刚刚恢复光明的眸子闪动着,竭力适应火折的光芒,而红笺却是震惊当场,颤抖的指着她,目不转睛的盯着——

“竟然是你!!”

半响,她居然绽开一道温柔而诡秘的笑意。

“你,居然会躲在这种地方,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如此熟稔的语气,却是毛骨悚人的复杂亲切,“我该叫你小古呢,还是该喊你的闺名如郡……亲爱的三妹妹?”

第九十章 嫡庶

红笺的眸子闪闪发亮,那是见到最心仪猎物的嗜血渴望,“怪不得……我早该想到,所谓的小古,实则是从‘胡’姓中分拆出古月二字,拿了最前头的一字当做自己假名——三妹,你真是蕙质兰心,心思细密啊!”

火折子的光明暗闪烁,人的影子拖曳在地上,随着火舌而晃动成各种浓黑的阴影,有无形的冷风幽幽从头顶吹入,微微的白烟继续弥散过来,不时有火星溅落。

小古拍了拍身上的木箱碎屑,抬眼看向红笺,“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她的嗓音平静,不高不低,却隐含着暴风雨前的危险和冷肃。

“初次见面,我完全没想到是你,我们一别多年,都各自长大了,再加上三妹你从夫人那里学来的苗疆下九流玩意,在脸上涂涂抹抹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谁能认出你的本来面目呢?”

“第二次见面,分别的时候你要走,我一把拉住你的袖子,却意外看到了你手腕上的伤痕——那不正是你小时候掉进池塘被石头划破的?那个伤疤我记得很清楚,所以我一下子就认出是你!!”

红笺冷笑出声,“一别多年,没想到却会在这里重逢——更没想到,妹妹你居然也加入了金兰会!”

她打量着小古平凡寡淡的容貌,目光锐利却含着几分讥笑,“这里没有外人了,妹妹何不露出本来的相貌?”

“看到我本来面目的只有死人,你很想下地府试试?”

小古低声答道,周身的肃杀冷意却让人如浸冰雪,整个人从头凉到脚。

红笺闻言掩唇而笑,目光闪烁肌肤如雪,实在是风情万种,“真是小没良心的……父亲要是知道我们多年后能重新团聚,不知道该多高兴呢!”

一说父亲两字。却见小古黑眸之中升起两道明灿的火光——那是宛如熔浆奔流的爱与恨、怀念与鄙夷……重重复杂纠结,就这一道眼波之中喷涌成火,却又凝结成冰。

父亲吗?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称呼。

“高兴吗……呵,你确定那不是惊吓?”

小古突然抬起头,笑容显得格外讽刺,“一个女儿成了营妓名花,另一个成了反贼,你觉得他该有多高兴?”

红笺噎了一下,却很快拾起了笑容,只是有些惨淡凄凉。眼圈已经红了“父亲是文臣风骨,宁死也不愿投降燕王朱棣,我们为人子女,做些牺牲也是难免……”

小古突然打断了她,“你知道吗红笺,从小时候起,你说谎坑害别人的时候,眼睫就不停的颤动。”

红笺吃惊地睁大了眼看向她,一副无辜哀怨的模样。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可不是你那些冤大头的男人,一滴珠泪就足以让他们心软。”

小古冷冷的看着她。

半晌,红笺突然笑出了声,银铃一般的。充满魅惑与狡诈——

“哟,三妹你果然长进了,以前只要我略施小计,你就傻呵呵的上当了。每次父亲都是狠狠责罚你,让我在一旁看了好心疼。”

“那是因为他的心长偏了,自然看什么都是偏的。”

小古毫不客气的揭起以故者的短来。“他从来都没看得起我母亲,虽然迫于信诺,必须娶她为正妻,但从来没给过她疼爱和体面——相比起来,你这个庶出之女,简直能在整个府里横着走——仗着他的偏宠,你才能欺凌折辱我,你以为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红笺反唇相讥,“你们母女也配在我面前摆原配嫡出的架势?也不想想你母亲本来就是苗疆出身的粗野女人,哪里比得上我娘亲温柔美貌、幽兰之质?爹之所以疼爱我,那也是我女红诗画都是上佳,在各家闺秀中也算数一数二的才女——你呢,要才没才要貌没貌,跟你娘一样上不了台面!!”

“所以你们就敢窃据正房,让我和我娘蜗居在后花园的漏水平偏院里?所谓文人风骨,满口正派大义,暗地里却是宠妾灭妻,也只有他那种伪君子,才能生得出你这种口蜜腹剑的女儿,你们确实是亲生父女,家风倒一脉传承了!”

“果然是没有教养的野丫头,父亲对我们有养育之恩,你却如此忤逆不孝!”

“养育之恩?哈……听到你喊这一句,简直是说不出的讽刺!!”

火折照耀的最边缘,小古整张脸庞都浸润在幽暗的阴影里,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有她清脆冰冷的嗓音,一字一句宛如珠玉落地,“我和我母亲住在阴暗漏水的偏僻院落,长年不见荤腥,穿的是打了补丁的旧衣裙,你们却是住着宽阔敞亮的正院,呼奴使婢遍体罗绮——就算是体面些的奴仆,都过得比我们好。养育之恩?你倒还真敢说啊!”

小古想起过往岁月里:那些粗劣简陋的饭食,有时甚至是馊的;穿的衣服一年只有一匹料子,还常常是拽了丝败掉的;夏日也还算能熬,冬日里连个炭盆也没有,冻得人眼泪都流不出来……

而红笺呢?

那时候,她的闺名叫做如笺,是父亲的掌上明珠,长得明媚娇丽又骄矜可人。光她身边的大丫鬟就有四个,八个二等丫鬟,更有粗使仆妇无数。

她用的桐木古琴乃是建文帝钦赐的,轻轻一拨就有风雷飘渺之音,据说在闺秀们的聚会上一曲“春江花月”独占鳌首,连皇后娘娘都有所赏赐。

她有一件蜀锦暗绣月华裙,据说是西南进贡之物,就是宫里的娘娘也很难得到,那时自己只有四岁不到,好奇心起想偷偷摸一下,却被红笺大叫有贼,推进了池塘里险些淹死,呛咳着自己爬上岸,却又被父亲胡闰以偷盗之罪,重打了四十藤条。

那时自己昏死过去,全身一时火烧一时冰冷,三天三夜之中耳畔只能听到母亲凄楚的哭声。

小古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结束回忆,冷然对着红笺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你享了多大的福,就要承受多大的业果——抄家灭门的时候一到,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卒可不管你谁是嫡谁是庶,把你们这群金尊玉贵的太太小姐们都送到教坊去了,至于我和母亲……因为吃穿用度太过寒酸,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就被直接送到奴仆中间,算价发卖了。”

小古的话让红笺气得眼睛都红了,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反驳——因为这些都是实情。

当时情况十分混乱,红笺母女只知道哭喊哀求,被五花大绑送到教坊后,又得自己即将接客的噩耗,一番哭闹寻死之后,又是一顿下马威的调教打骂……种种艰辛苦难,宛如海中恶浪一波波涌来,实在是让人喘息。哪会有什么精力去管另一对母女被送到哪里去了。

却原来,她们根本没被送到烟花之地,没有沦落风尘……

强烈的嫉妒混合着惭愧、怨恨,在红笺心中翻滚发酵,她死死瞪住小古,低声咒骂道:“你可知道,我在教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我都没有屈服,因为我爹胡闰是大学士、大才子、大英雄,我不能向他们认输!!教坊的鸨母用擀面杖打我,用猫抓我,最后用媚药才让我就范,狗皇帝亲自下诏,让我们这十四家的‘罪魁家眷’送去各营轮流……这些苦我都受过了!!”

她越说越是激动,伸手指着小古,骂道:“而你呢?你也是我胡家的女儿,大家出身,却居然苟且偷生,宁可被人当做贱役,也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胡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朱棣手段狠毒残暴,我早有耳闻,你们受苦受难,但大家何尝不是度日如年?!”

“金兰会的二姐,被赐予权贵之家,被主人玩弄虐待,子宫被杖击脱出,连声线都被割哑,现在也不过勉强能说话而已,王霖死的时候,尸体上伤痕遍布……你知道有多少人含屈忍辱,受尽折磨?!”

小古讽刺辛辣,看着红笺冷笑道:“至于你……你也不要再装了,你心里不知道多恨多埋怨父亲的死心眼,宁死不肯屈从永乐帝,这才让你沦落风尘——”

“你胡说!!”

红笺厉声呵斥,她眼中的光芒却证明了小古所说不假:这么多年来,午夜梦回,其实她也恨、她也怨,恨父亲刚直不阿却拖累了家人,怨自己才貌兼备却命运多舛——但是这一切却都只能埋藏在心中,不敢真正说出口来。

红笺瞪着小古,一双美丽惊人的杏眸却是空洞而疯狂地睁大了,她的声音轻喃而破碎,“你胡说……我才没有这么想,这一切,都是狗皇帝害的,都是命,谁也逃不过!!”

她瞬间从呓语中醒来,看向小古的目光却是更加恶毒——那眼光宛如毒蛇的舌信,黏腻而不寒而栗,“不,不是谁也逃不过!!同样是父亲的女儿,为什么我就要被送入军营,被那些臭男人糟蹋,而你却可以逃得一劫,顺利脱身!如此不公……这究竟是为什么!”

第九十一章 爱憎

小古却不饶她,继续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却认为胡闰太过耿直死板,不识时务,于是你见风使舵,三心二意——你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先是参加金兰会,然后以为王舒玄能让你重新回到荣华富贵的生活,你就毫不犹豫的出卖金兰会;最后你发现这是骗局,你就毫不犹豫的反手把他买了。”

小古淡淡的嘲讽,目光看向满身伤口、一只眼球被扎出来的王舒玄,他已经浑身流血彻底昏死过去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气。

“住口,你又知道什么!”

红笺面上闪过一道难堪,随即想到了什么,眉目之间又见得意冷笑,“就算你是金兰会的十二娘子,我是大哥的人,这一切都是大哥的命令,你难道想抗令吗?”

“大哥派你来,就为了拿我们当诱饵,诱杀纪纲等人——这种话你可以在众兄弟姐妹面前说说,我倒要看看大家怎么想?”

红笺呆住了,顿时脸色一片苍白,这个命令千真万确是“大哥”下的,但是能做不能说,若是让其他人知道,只怕当时就要群情激奋!

“大哥”会承认自己这样冷血无情,拿人当棋子吗?显然不会。

他必定会说这样的事是自己擅自决定的。

“二姐,金兰会处决叛徒,可是铁血残酷,绝不容情,你想好如何解释了吗?”

红笺的脸色更白了,几近透明。她咬牙冷声道:“你想怎样?”

“在众人面前作证,揭穿大哥的布局!”

小古断然说道。

红笺皱眉,“就算我出来作证,又有什么凭据?”

小古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我不信这么久以来,你就没留个心眼。”

红笺心中一凛:知道再不能小看这个臭丫头了,“我先前求教‘大哥’,问了该如何排布炸药,大哥口述了一阵我却不懂,他无奈之下,只得画了一幅图,给我了看具体地点。”

她见小古不动声色。只得继续道:“那幅图,被我妥善的藏在了一处地方。”

她说话之间,摸向自己的亵衣之下,取出一个薄如蝉翼的纸卷。

小古上前,正要接过,突然心生警兆,整个人向后弹跳——

但已经来不及了!

纸卷之中弹射而出的牛毛针擦过她的连忙。一蓬粉末弥漫到她的口鼻,那个气味……

“王舒玄和你。都因为轻敌而中招。”

红笺的嗓音,在耳边听来宛如魔音,小古却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

“我知道你善于用毒,每个苗家女子都擅长这个——但是我用的是大哥给的西洋‘催眠芳’,一开始西洋人是用来捕捉烈马的,后来专给那些失眠者用来放松睡一觉,根本不是什么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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