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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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语冰冷而刻毒的眼神盯着他,无情的揭露那不为人知的过往,“当年你聪明干练,通文墨又善骑射,算得上文武双全,但你考上生员后,却因为口出离经叛道之言,当众跟学官闹翻,从此被革黜了功名。”

“这也罢了,你却更加不忿,甚至暗中写下些大逆不道的文章来褒贬时政,结果被人公诸于众,连知县都要拿你问罪,于是你连夜逃走,决定远走他乡去谋一番事业。”

纪纲垂下眼眸,沉声道:“那时我心高气傲,言行没有思虑妥当,族里也有人陷害,为了谋夺我那份族田,就把我私下写的文章偷出去公开。”

“无论怎样,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远走他乡,却留下才过门几个月的妻子,你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景语嗓音中满是怨毒,纪纲凝视着他的五官,却是越看越像,他急切反驳道:“我把家里大半银子都留给了她,还写下书信为证,让她去官府办了和离手续改嫁!”

“哼,你也知道族里那群不是好人,你自己倒是一逃了之,我母亲纤纤弱女,哪里是那些豺狼虎豹的对手,被他们夺走了所有田地家产不说,还说她怀的是野种,要把她装笼沉潭!”

景语冷笑道:“我母亲连夜踉跄着逃到县外荒野,险些冻死在那,终于被及时赶到的父亲所救!”

显然,他口中说的父亲,只有景语一人不作他想。

说起景语,他眼中闪过激动和濡慕的光彩,“我父亲自小父母双亡,在姥姥家长大,因为家贫只能出门求学,曾经拜在一个乡村塾师的门下读书,老师对他关爱有加,这位老师正是姓耿,他只有一个独生爱女,就是我母亲!”

“老师早就故去了,父亲以耿姓义子的身份替他办了丧事,守了三年丧期,正要回陕西老家,却听闻远嫁的师妹夫家出事了,他匆匆赶来,却正好撞见师妹在郊外险些丧命!”

“为了报答师恩,也为了保护师妹和未出世的我,父亲决定迎娶我母亲,我出生后,他将我们带回陕西老家上了宗谱,随后母亲不幸身故,他带着我又赴了几年外任再回到京城,那时候我已经是六七岁了,再没有人知道我不是亲生的。”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亏欠

纪纲听完这些,终于明白了一切,眼中异彩连闪,喃喃道:“原来是景清将你抚养长大……”

“若是没有他,我早就不存在这个世上了!”

景语谈起景清,满心里都是仰慕崇敬,“阿爹对我视同己出,他文思敏捷,才学凌绝当世,平时虽然政务繁忙,却每日不忘对我谆谆教导,关切备至……

说到这,他几乎陷入了过往的温馨回忆,“小时候家里清贫,母亲又不在了,他为了给我找些好吃的,他甚至每日去河边钓鱼熬汤给我,我那时候年纪小,也偷偷去河边,却不小心掉了进去,他连衣服都没脱就跳下去救我,自己却险些溺死……”

他嗓音渐渐低沉,随即醒过神来,恢复了那般冰冷的神情,看向了纪纲,“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而你……你根本不配!”

他咬牙说道,一字一句满是鄙夷憎恶,即使是强悍如纪纲,此时此刻心中也是酸涩纷乱,“这一切,我一点也不知道……”

当年的少年轻狂,意气风发狂傲不羁,却在跌落人生谷底后决然而走,对于新婚几个月的妻子,虽然有抱歉,但总觉得,和离改嫁也比跟着他这个朝不保夕的狂徒去闯荡天下要来得好!

他不知道,妻子竟然会遭遇这些惨绝人寰的陷害,更不知道,她腹中竟然有了他的骨肉,最不知道的是,他的儿子,他的亲生儿子,竟然在他人的抚育下,长成了眼前这样一个翩然隽秀的青年!

他满心里都是迷乱震惊,不顾手上镣铐。颤巍巍伸出手,将要接触到这青年的衣袍,却被他皱眉躲开,满眼里映入的都是他的恨意和不屑,“现在来装父子情深,这也太好笑了!”

景语看着他,唇边线条满是冷酷。“我从小就知道身世。却从没想过认你这个生父,你飞黄腾达也好,落魄死了也好。都跟我没什么关系——可世事弄人,转瞬之间燕王谋反要’清君侧‘,而你,竟然为了一搏富贵。阵前拦马自荐为他所用,逐渐成为他的亲信。最后爬上了都指挥佥事兼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

“多威风啊纪纲大人,你手下的密探遍布大半天下,大明朝野听到你的名字就噤声不语!”

景语狠狠的瞪着他,几乎是睚眦欲裂。“你靠着聪明野心和狠毒手段,做了朱棣座下第一的鹰犬,替他监视窥探每一个臣民——就连我父亲假装投诚。也没瞒过你的眼睛!”

纪纲看到他的眼神,这一刻也是身上一颤——双眸之中近乎疯狂的白炽怒焰。咬牙切齿的恨意,无尽的悲怆……这样的眼神,是出自他素未谋面的儿子,他的亲生儿子眼中!

他顿时心头一阵绞痛,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席卷了全身,“是我,是我发现他暗中似乎有所图谋,因此事先提醒了皇上,让他小心戒备。”

“呵呵,是啊!你目光如炬,你英明能干,你及时挫败了景清等逆贼的行刺图谋,你又博得了你主子的一番赏赐,可我、可我失去的却是我最敬爱的阿爹,我人生唯一景仰之人!”

景语撕心裂肺的怒吼出声,嗓子几乎要呕出血来!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悲痛和憾恨!

他双眸充血看向纪纲,眼中满是狂乱和杀意,“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真正的父亲!”

纪纲看到这一幕,双手成拳微微颤抖,却是口中干涩,找不出一个字可以出口。

景语一把攥起他的衣领,对着他的眼,低沉而缓慢的说道:“当时我就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你,还有朱棣这个篡位盗贼,凌迟而死,死无丧身之地!”

纪纲眼中闪过惊愕,随后化为恍然明悟,“原来这一切,是你在幕后……”

他目光熠熠,宛如暗夜里最明亮的星辰,却满含着憎恨和复仇的快意,“是我,从头到尾都是我做的——包括之前设计你在北丘卫的杀局,太子门下的秘密账簿,牵涉你锦衣卫徇私包庇,与太子一党谋朝犯上,那些铁证如山,都是我的计划——虽然你狡诈精明,却也终于落到我手上,成了这一败涂地的模样!”

他盯着纪纲,眼中的光芒幽沉宛如深渊,却含着激烈而危险的情绪,“我杀你,是为我阿爹报仇,我要让你临死前也知道清楚!”

纪纲深深凝视着他,好似要把这刚刚知悉的儿子容貌看个清楚,“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那金兰会的会首吧?”

“死前的觉悟,又能挽回你什么呢?”

景语嗤笑一声,纪纲却是无喜无怒,低声叹道:“死在自己儿子手上,老天总算待我不薄。”

“住口,你不配这个称呼!”

景语怒叱一声,眼中闪过痛恨的强烈光芒,剧烈喘息之后,剩下的却是纠结怅然。

昏暗的囚室中,只听他喃喃道:“早知道这样,为什么你当初要抛妻弃子——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

一盏孤灯照在他身上,将他长身玉立的身影拉得很长,昏暗一片中,他低下头,剧烈的喘息声似哭似笑。

半晌,外间传来打更的声音,他身子一颤,所有的激烈情绪,在这一刻化为冰冷。

他缓缓的站直了身子,缓缓的走回栏杆前,打开身旁的食盒,露出一杯酒,收起所有的表情,恢复了温和宁静,仿佛方才的疯狂根本是只是一场幻觉,“纪大人,时辰不早了,你还是喝下这杯酒,好好上路吧。”

他俯视着纪纲,后者的眼中,有尚未消散的震惊,更多的却是愧疚、遗憾,以及别的什么……但终究也化为平静的微笑。

不知怎的,景语的手有些发抖。

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紧酒杯!

他对眼前这人,只剩下单纯的执念和杀意——这一生一世,他都要铭记阿爹的血仇!

眼前这人,只能是他必死的仇人,再没有任何血缘的羁绊!

美酒凑到唇边,几乎要强灌下去,纪纲轻声一叹,自己启唇张开,大口喝了下去。

“这一生,终究是我亏欠了你们母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 空逝

“还有景兄,他是真正的君子,九泉之下,我再向他道谢吧。”

他的嗓音逐渐低落,渐渐模糊不可闻,“我错过了太多,可这一生,我仍是……不悔。”

当啷一声,酒杯落地,囚室之中再无任何声息。

夜色渐渐深了,路上的行人逐渐稀少,却冷不防有疯狂飞驰的烈马当街冲来,吓得零星几个路人慌忙闪避。

广晟近乎疯狂的策马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纪纲就这么被处死!

这个念头充满他心中,化为无边惊涛骇浪,席卷他全身,化为无穷而暴戾的劲道,简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眼前就是大理寺,衙门前守卫见有一骑飞驰闯入,正要阻拦,却被他一脚踢开两个,剩下的被眼前刀光一横,看清对方噬人狠厉的眼光后心头一凛都吓得脚软。

广晟一路飞奔用手中绣春刀猛然劈开囚牢大门的铁锁,浑然不顾自己虎口崩裂鲜血直流,风驰电掣一般冲进,心跳却是越来越快,宛如擂鼓一般。

甬道尽头最后一个拐弯,他终于来到铁栅跟前,眼前看到的一幕,却让他脚步僵停,再也不迈不动半步——

昏暗囚室之中,那熟悉的身影蜷缩倚靠在墙角,头颅无力垂落着,整个身躯都已经僵硬,失去了所有的气息和活力。

“你来迟了,济宁侯。”

有人站在最中央,背对着他,以平静到诡异的嗓音轻声笑道:“或者,该称你为——威风凛凛的新任锦衣卫指挥使。”

那人一身书生的澜衫。长身玉立,宛如芝兰玉树,回眸之时笑容如沐春风,瞳孔最深处却有着危险狞恶的风暴——

“你来晚了一步,没能赶上为他送行。”

这一句彻底冲垮了广晟的理智,他怒火上涌,激狂烧噬全身。宛如凶兽一般冲到跟前。浑身颤抖着蹲下,凑近伸手探视,希望能感受到哪怕一点鼻息。

他靠近纪纲。浑身颤抖不敢相信——那般清漠狂然,在万举世皆醉中无比清醒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涣散而半阖。宛如一切时光都凝停在前一瞬。

一个沉睡,就是永远。

半晌。广晟都维持那个姿势,蹲在墙角跟前,宛如泥塑木雕。

下一刻,他站起身来。锦春刀出鞘,狂飙直砍向站着的那人!广晟双眼充血,骇人无比。攻势宛如狂风骤雨,不死不休之势!

刀锋掠过景语的咽喉。广晟却是不管不顾直刺过去,一心要用他的血来偿还!

当的一声清脆响声,随即火星四溅!对方的袖口瞬间化为碎屑,纷飞宛如死亡之蝶!

跟刀刃格挡的竟然是一柄短剑,乌黑锃亮,藏在袖中隐而不发!

刀刃撞击之下,短剑被绣春刀碰出一个豁口,景语眼中闪过一道惋惜:这是他父亲留给他不多的遗物之一。

“我是奉旨而来的,你杀了我,不仅要赔上这条命,连锦衣卫也难逃干系。”

景语的嗓音不疾不徐,却惹得广晟杀性更加上涌,不管不顾的刀刃挥下,刺破了他咽喉,顿时冒出一点嫣红——

刀刃破皮后,硬生生停住了。

广晟连眼珠都变得血红,喘息声在寂静囚室里也是清晰可闻。

他无比艰难的、攥紧了手中刀柄,掌心也淅沥滴下血来——这是用了多么大的力道才能控制自己的杀意!

景语心中暗凛:都被撩拨到这地步了,还能保有最后一丝理智,此人虽然至情至性,却也是绝对难缠!

此时外间传来李盛愤怒的嗓门,以及守卒的喝问,景语好整以暇的拍了拍衣袖,微微一笑道:“照理说是该拿回尸首去查验的,不过你们锦衣卫前后两代指挥使如此情深,我倒也能通融一二,收尸的活就交给你了。”

他轻声一笑,随即翩然而去,只剩下广晟,默默的跪在墙脚尸体前,双手将冰冷的躯体抱起……

蓦然,他发现墙脚的砖缝处,似乎有鲜血淋漓而成的记号!

昏暗一片中,他点起了火折子,匍匐凑到跟前,小心翼翼的看了那一小块血污,再看纪纲身上别无伤口,只有右手尾指生生折断了,皮开肉绽沁出血来。

眼前的线索,是纪纲大人在最后的时刻,折断了指骨在背后写下的——即使那时,他还惦记着锦衣卫,惦记着他这个后辈!

他感觉鼻子发酸,心中无尽的阴霾,却在这一刻破开一个洞来……

墙脚的血痕并不是什么字,而是几个圆圈和线条,如果不仔细看,只怕会误以为是砖块上的划损,但广晟却并不这么认为——纪纲为人机智,他最后时刻留下的,必定是有所暗示。

左边是一个圆圈高悬在上,下面是四四方方一块,他把脸贴在地上,眼珠子都几乎着离,才发现里面似乎有很多用指甲刻下的“人”字形。

这是什么意思?

广晟皱眉苦思一时也不得要领,只得撕下衣袍原原本本的照抄,另一摊却也是画了一个四方形,下面有七个略粗的长条,一段略微停顿,用鲜血画了一个醒目的圆头,这七个长条蜿蜒曲折,交错纵横,却并不似什么路线图,而是短而古拙,倒像是一条条笔直长虫。

这简直像是孩童的信手涂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安葬了纪纲已经是半夜时分,广晟一身疲惫回到家中,却是抱着头,蜷曲在床上。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浑身都是酸痛——经过这一天的奔波和噩耗悲痛,他整个人已经乏累极了,却一点也不想入睡。

他眼前平摊着一块衣角,是他从现场抄下的——他这么眼不错珠的看着,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压抑住悲伤,他捉摸不着这其中涵义。

夜近三更,突然窗边传来一声轻微响动,他警惕的一摸枕下短刀,下一瞬却听见熟悉的嗓音,“成嘉,你可回来了。”

是小古。

他松了口气,任凭她点起床前的白底绿瓷灯盏,“你怎么还没睡?”

“我来看看你怎么了——听说傍晚时候你回来了又急匆匆出去,脸色很不好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第二百七十章 解谜

原本黑暗一片的房间,因为她掌中那盏微弱的灯火而缓缓放亮,灯光照得她漆黑晶莹的双瞳里一片担忧,他心头一暖,低声道:“一位尊敬的长辈刚刚出了意外,故去了。”

“原来是这样。”

小古墨玉般的眼眸顿时泛起波光,那般温暖的怜悯、理解和疼惜,让广晟觉得心头的酸涩悲苦,在这一瞬都迸发出来,“现在是夜里,只有你我,想哭就哭出来吧。”

广晟看着她,突然不顾她的一声惊呼,坐在床边抱住了她。

他的头靠在她的怀里,只觉得这单薄的身躯,此时此刻却给了他最大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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