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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魅天下(千劫眉)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狐魅天下1第一部6-8章 作者:藤萍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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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俪辞西上碧落宫,行迹消失在猫芽峰的消息,这几日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江湖各门派都对宛郁月旦此举大为不解。中原剑会连续折损两大高手,而唐俪辞杀施庭鹤、余泣凤二人,也未向武林做出正式的交代,更没有合理的解释。虽然雁门江飞羽力证施庭鹤牵连猩鬼九心丸一事,乃是沽名钓誉的恶徒,被杀是死有余辜,但雁门并非江湖大派,人微言轻,听者寥寥,又何况就算施庭鹤是恶徒,余泣凤却是堂堂中原侠士,声名远播,唐俪辞带黑道高手池云、十三楼杀手沈郎魂二人闯入余家剑庄,杀余泣凤,炸毁余家剑庄,还掘了余泣凤老娘的墓穴,种种恶毒之处,令人发指。虽然不知为何万窍斋之主唐俪辞要杀剑王余泣凤,但这二人都是人上之人,短短数日之间,谣言四起,唐俪辞之名尽人皆知,有人说他是骄傲狂妄,自以为是的魔头;有人说他是高瞻远瞩,为江湖除害的英雄,有人说这二人相斗,无非相关利益,多半源于两人当初有什么约定;更有人说唐俪辞杀余泣凤无非是穷极无聊,想要在武林中大出风头。种种议论不一而足,而宛郁月旦竟而让几人入住碧落宫,更是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说碧落宫必定也被唐姓魔头夷为平地,宛郁月旦必定早就死了,更有人说宛郁月旦不敢得罪唐俪辞,乃是不敢得罪朝廷官府等等等等,然而议论虽多,这几日江湖却出奇的平静。中原剑会相邀各派剑手在好云山一会,详谈唐俪辞一事,然而距离详谈之期也有八日之久,好云山一会似乎并无结果,而传说中害死“西风剑侠”风传香和“铁笔”文瑞奇的猩鬼九心丸也未现身江湖,似乎江湖上根本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纯是无稽之谈。

    众说纷纭之中,十日一晃而过。

    猫芽峰上,碧落宫左护使向宛郁月旦递了一份飞鸽传书,乃是对目前江湖局势的简述,宛郁月旦自是看不见纸上内容,左护使一如惯例,已是淡淡念过一遍。宛郁月旦倚炉而坐,身边白玉暖炉雪白秀雅,衬得他的人更是稚雅纤弱,听后淡淡一笑,“你可也是觉得奇怪?”

    左护使摇了摇头,静立面前,并不说话。宛郁月旦端起参汤喝了一口,“铁静对唐俪辞有什么看法?”左护使沉默良久,“祸星。”宛郁月旦眼角褶皱略略一张,“那檐儿呢?”他说的“檐儿”,正是碧落宫宫主右护使。铁静道,“他觉得不错。”宛郁月旦笑道,“他必是看上了哪一个对手。”铁静淡淡一笑,“他这几日都在思索克制飞刀之法。”宛郁月旦一笑,“宫中毕竟寂寞,找到对手也是件很好的事,你下去吧。”铁静行礼退下,宛郁月旦合上参汤汤盖,闭上眼睛,静静的思索。

    唐俪辞,毒如蛇蝎的男人,邪魅狠毒的心性,偏偏有行善的狂态,大奸大恶、大善大义,交融交汇,别有异样的光彩,这样的男人,非常吸引人和他合作,一看他行善的结果。不过与蛇相谋,即使这是一条好蛇,甚至是一条勾魂摄魄的艳蛇,也不能说……它就是无毒无害……他慢慢睁开眼睛,窗外望去,远处是座座冰峰,蓝天无暇,云海无边,在他眼中只是一片血红,天有多远,江湖就有多远,腥风血雨,也就有多远。

    “小月。”何晓秋在门口悄悄探了个头,“你在干什么?”

    “晓秋?”宛郁月旦微笑,“什么事?进来吧。”

    “我哥和那个池云又打起来了,你不管管?”何晓秋走了进来,“我哥还说唐公子给咱们惹麻烦,现在猫芽峰下来了好多形迹可疑的人,都在试探碧落宫在哪里,都是冲着唐公子来的。小月你干嘛留他们下来?”何晓秋的大哥何檐儿,正是宛郁月旦的右护使。

    “他们都不是坏人,我要是把他们赶走了,山下那些人定会杀了他们,那他们岂不是很可怜?”宛郁月旦轻轻叹了口气。

    何晓秋啊了一声,“那我们是在救人了?”

    “是啊。”宛郁月旦又轻轻叹了口气。

    “那你为什么要叹气?”何晓秋皱眉看着宛郁月旦,“我看那个唐公子一点也不像被人追杀的样子,还在那里看书哩。好好笑那么大一个人,知书达理的样子,竟然看《三字经》,而且一页看好久,都不知道在看什么。”

    “是吗?”宛郁月旦道,“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我?我好久不看书了,在这里都没有什么新书看,那些老头子写的古书我又不爱看,诗词啊抄本啊,又传不到我们这来。”何晓秋低下头,“不过我知道搬到这里是为大家好,我一点也不怨。”

    “难为你了。”宛郁月旦的眼色有些黯,“大家都吃苦了。”

    “我一点也不苦,大家也都一点也不苦。”何晓秋道,“为了搬到这里,小月你……你……连阿暖的墓都……”她黯然了,说不下去,为了搬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宛郁月旦舍弃了闻人暖和杨小重的坟墓,让那两座坟永远的留在江南,即使每年那日,他都会前去拜祭,但舍弃的……又岂仅仅是两座孤坟而已?猫芽峰冰天雪地,路途遥远,何况此地远在百丈之上,需渡绳而过,迁坟难之又难,又何况谁也不知大家究竟能在这里停留多久,所以也只好如此。

    “晓秋,这样的日子,你快活吗?”宛郁月旦慢慢的问。

    “我……”何晓秋低声道,“只要小月快活,我就快活,大家也都快活。”

    “那是从前快活,还是现在快活?”他柔声问。

    何晓秋眼眶里慢慢充满了泪水,“当然是……阿暖在的时候……小的时候……快活……”她颤声说,突然转过身,“我去吃饭了。”她掩面奔了出去。

    宛郁月旦嘴角牵起淡淡的微笑,笑得有丝凄凉,傻丫头,离吃饭还有一个时辰呢,不会骗人的小孩子。从前快活,阿暖在的时候快活,小的时候快活,不必过这种流离失所的日子,碧落宫啊碧落宫,爹啊爹,你当年究竟是如何撑起这一片天,能顶住碧落宫诺大名声,能让它平安无事,能让它远离江湖尘嚣之外,能让我们真的那么开心呢?

    也许……是爹遇上了好年份,可是爹,有一点我不想羡慕你,我不要碧落宫再走到被人杀上门前,血溅三尺的那一天,我不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日子,我不要宫中的剑寂寞,不要宫中的人流泪,所以——我要变得更强,总有一天,我要迎回那两座坟,总有一天,我要天下再无人敢走到我碧落宫门前指我牌匾道一声“碧落”!我要宫中下一代、下下代都如我小时候一样,过简单开心的日子。

    所以……

    宛郁月旦手握那杯参汤,紧紧握住,握得指节发白,所以……阿暖,我已经回不去了,永远不能再是那个躺在草地里睡觉捉蜻蜓的孩子,虽然我很想回去……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是宫主。

    客房之中,唐俪辞背靠两床被褥,倚在床上看书,那两床被褥一床是他自己的,另一床是池云的,碧落宫的被褥自是柔软雪白,靠上去无限舒适。而唐俪辞背靠两床被褥,仔仔细细的看《三字经》,池云满脸青铁的坐在另一张床上打坐,方才唐俪辞还微笑道打坐调息应平心静气,别无杂思,如他这般满怀愤懑,心绪不平,只怕会走火入魔,还是不打坐为好,不如给他沏杯茶来,那番话说得池云脸色越发青铁,牢牢坐在床上打坐,便是不下来。

    门外有人缓步而入,身材不高不矮,脚步声一如常人,正是沈郎魂。唐俪辞书卷一引,请他随意坐,沈郎魂微一点头,并不坐,淡淡的道,“我有件事想不通。”

    “想不通?”唐俪辞翻过一页书,“想不通宛郁月旦为何肯让你我在猫芽峰停留?”他左腕上洗骨银镯闪闪发光,衬着白皙柔润的肤色,煞是好看。

    沈郎魂点头,“有何道理?”唐俪辞眼看书本,嘴角含笑,“你以为宛郁月旦是什么人?”沈郎魂淡淡的道,“高人。”唐俪辞的目光从第一行移到第二行,“他不是高人,他是王者。”沈郎魂微微一震,“王者?”唐俪辞微微一笑,“江湖王者,不居人之下,不屈人之威,弱则避走天涯,强则威临天下。碧落宫在宛郁殁如手中覆灭,在宛郁月旦手中重生。宛郁殁如是守成之材,碧落宫神秘之名在他手上发挥到了极至,但神秘只是一种虚像,神秘的利处在令人起敬畏、恐惧之心,神秘的不利之处有二。第一、神秘之宫,闭门自守,必无朋友;第二、宫中人马罕能外出,如毕秋寒这等人太少,外出也不敢自称碧落门下,宫中弟子武功虽高,纸上谈兵、高阁论道者居多,不免脱离实际。所以——”沈郎魂道,“所以李陵宴挥师门前,碧落宫就遭遇几乎灭门之祸。”唐俪辞道,“不错,有第一个挑起面纱的人,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而碧落宫在洛阳一战显露最后实力,并不如传说中惊人,因此避走天涯,这‘神秘’二字已不可能作为立宫之本。”他的目光自第三行移到第四行,“所以之后的所以……碧落宫若不想作为远避江湖的丧家之犬,不愿放弃中原之地,势必有所作为,这并不取决于宫主是不是宛郁月旦,而是形势所趋,不得不然——因此——”他微微一笑,“因此宛郁月旦答允让你我入住碧落宫,不是他吃错了药或者他怕了你我,而是他有君临天下之意,我有打乱风云之心,合情合意,才能相安无事。”

    “这几年碧落宫潜伏江湖之外,想必实力大有长进,而碧落宫回归武林需要一个好的契机,而恰逢你追查猩鬼九心丸一事连杀施庭鹤、余泣凤二人,江湖风云变色……”沈郎魂淡淡的道,“但是他如何确定借力给你是对的?”唐俪辞唇角微勾,勾起一抹红润柔滑的丽色,“那就牵涉到所谓‘王者’的判断,宛郁月旦判断我能给他这个契机并且——所有和我合作的人都知道……”他语调慢慢的变柔,眼角微翘,唇线慢扬,那语调柔得有丝勾魂摄魄,“我给的筹码一向……非常优厚,基本上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沈郎魂淡淡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唐俪辞面前笑得有些表情,不知是信或是不信。唐俪辞翻了第二页书,“今天你来,我很高兴。”沈郎魂道:“哦?”唐俪辞合上书本,微笑道,“说明你当我是朋友。”沈郎魂瞪了他一眼,他一贯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无甚表情,此时突地冒出一句,“我实在想不通,你究竟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大傻瓜。”唐俪辞笑出声来,闭目靠在被褥上睡去,“我却知道,为赎回老婆的尸体卖身做杀手的人,一定是个大傻瓜。”沈郎魂一怔,突地一笑,“连这种事也能打听到,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狐狸精。”

    沈郎魂之所以入十三杀手楼甘当头牌杀手,确是因为他妻子追入黄河之后,遗体被杀手楼楼主所获,为赎回妻子遗体,沈郎魂入楼拔剑,收钱取命。世人都以为沈郎魂冷酷无情,正邪不分,其实这人不过爱妻之情远胜于对手中剑的敬意而已。

    江南山峦起伏,郁郁葱葱,临东海之滨,虫月江之畔,有山名好云。其山并不高,不过数十丈,然而在群山之中,此座矮峰常年云雾缭绕,极少令人得见真颜,并且因为太过潮湿,岩石泥土上生满青苔,滑不溜手,山虽不高,却极难攀登,空气中水气太盛,常人难以呼吸,因此却是一方禁地。

    问剑亭。

    好云山之顶,缥缈云气之间,隐约有一处简陋的木亭,以山顶树木劈下钉成,同样生满青苔,亭中几块板凳,一无长物。

    一个黑衣人背后站在木亭中,水气氤氲,满头黑发微染露水,犹如染霜。另一人白衣披发,手中握剑,却是个和尚,正是普珠上师。

    “依你所言,余泣凤府中暗藏药物,内有杀手,确与猩鬼九心丸之事有所牵连。”黑衣人冷冷的道,“但你可是亲眼看见唐俪辞自棺材里取出药物?即使他取出药物,你又怎知定是猩鬼九心丸而不是其他?难道不可能是唐俪辞栽赃嫁祸余泣凤?其中各有五五之数,以上师的定性修为,当不该就此出手,如今余泣凤身死,余家剑庄毁,死无对证,上师何以向少林交代?何以向中原剑会交代?”普珠上师双眼微闭,“事发突然,我的确没有看见唐俪辞开坟取药,也不知其药究竟是不是传说中的毒药,但萧奇兰、池云、沈郎魂同时对剑王出手,我阻拦一人,阻拦不了其余二人,而贵师弟亦出手阻拦于我,情势混乱,在那同时,剑王已身中沈郎魂暗器,生死不明。”黑衣人正是古溪潭的师兄成缊袍,“在下师弟鲁莽任性,信人不明,我已将他关入青云剑牢,闭门思过。师弟年纪轻轻不明事理,上师身为前辈,不该与他一同糊涂。”他仰头看云,“剑王数十年来声望卓著,身为中原武林泰山北斗,岂容是几个人一番胡闹就能扳得倒?即使上师对他心中存疑,也该稳步求证,请中原剑会出面处置,如今余泣凤暴毙,他的亲人、朋友、门徒众多,他一死便是结下不计其数的仇人。余泣凤曾是剑会剑王,不能证明他贩卖毒药,他之死中原剑会便不能善罢甘休,否则诺大剑会颜面何存?唐俪辞奸诈狡黠,远避猫芽峰碧落宫,碍于碧落宫对江湖武林的恩情,中原剑会不能出手拿人,但上师你和我那愚昧师弟却免不了一场麻烦。”普珠上师淡淡的道,“你早早将古溪潭关入青云山剑牢,是早已预知此事,缊袍为人处事犀利如剑,眼光见识亦是犀利如剑。”成缊袍嘿了一声,“上师近日最好一直待在问剑亭,至少来此地的人都不是杂碎之辈,有交情尚好说话。”普珠上师淡淡的道,“我若有罪,自会领罪。”成缊袍冷冷的道,“若真有罪,领也无妨,只怕你不是有罪,只是有错而已,领了便是冤死。”普珠上师端起放在板凳上的一杯清茶,喝了一口,“普珠平生,行该行之事,杀该杀之人,若有罪,下地狱赎。”成缊袍冷冷的道,“你倒是很合适和唐俪辞合作,那人行事一派狂妄,只消你不在乎对中原正道的影响,你也可和他一般杀你认为该杀之人,不必对世人做任何解释!可惜你出身少林,人在正道,再不守清规也不得不顾及声名影响,是你之恨事。”普珠上师淡淡的道,“以身为鉴,引人向善,也是行善,也是修行。”

    “两位好兴致,在问剑亭品茶。”突地一声长笑,一位白衣人自亭外飘然而入,白衣紫剑,年在四旬,虽然已是中年,不脱翩翩风度,当年定是风流少年,正是中原剑会第四高手“风萍手”邵延屏,“人在问剑亭,怎能不问剑?两位小动筋骨便是邵延屏的福气,哈哈。”

    中原剑会以剑术排名,去年施庭鹤击败余泣凤得剑王之名,但剑术排名以每年知名之战和剑会元老评议计算,故而剑会排名仍是余泣凤为第一,成缊袍列第二,普珠上师卫列第七,而邵延屏名列十九,施庭鹤击败余泣凤后位列第三,但他的第三之位一向难以服众,身死之后更是无人提及。每年中原剑会元老会事先约定一地召开剑会,中原剑会仍是武林一大盛事,能在剑会排名,更是习剑者一生荣耀。而好云山问剑亭是剑会私约之所,凡是剑手踏入问剑亭,便是拔剑待客之时,任何人都可上前挑战。

    成缊袍脸色一沉,冷冷的道,“少陪!”他闪身出亭,直掠入树丛之中,连看也不看邵延屏一眼。普珠上师面无表情,邵延屏也不生气,挥了挥衣袖叹了口气,“这人还是这般目中无人,不知世上能入他眼的人能有几个?眼高于顶,难怪年过三十还讨不到媳妇,剑术不能卫列剑会前十的女子,在他眼里恐怕都是母猪。”普珠上师不听他胡说八道,淡淡的道,“请了。”亦要转身离去。

    “且慢!普珠上师,”邵延屏笑嘻嘻的道,“你可听说剑会元老已做出决定,要抓唐俪辞一伙?”普珠上师脚下一顿,“是么?”邵延屏道,“剑会已派出人手,要上猫芽峰和宛郁月旦一谈,请他交出人来,如果顺利,剑会将在三月之后召开武林大会,公开处置。”普珠上师淡淡的道,“剑会决议,我自尊重。”邵延屏道,“少林大观代掌门写信过来,要你回少林解释剑庄一役的详情,剑会将和少林联手彻查余家剑庄,当然,也会彻查唐俪辞此人,总而言之,剑庄发生的事情,一定要大白于天下。”普珠上师顿了一顿,往前便走,既不搭话也不回头。邵延屏又叹了口气,“脾气古怪的阴沉和尚,果然也很是讨厌。”他自怀里取出个小金算盘拨了几下珠子,俊朗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盘算思索之色,亦有无奈之色。他虽是剑会中第十九剑,却是剑会管事,元老决议的各事项由他着手调配人手逐步实施,这是个苦差,邵延屏也做得并不怎么乐意,但除他之外,却也别无第二号人物能当此任,他只能勉为其难。

    一只飞鸽扑啦飞来,落在问剑亭之顶,邵延屏一扬手,飞鸽落入手中,打开鸽腿上缚着的纸卷,他蓦然一惊,哎呀一声,失声道:“雁门一夜被灭……难道——”

    五月五日,雁门被灭,死者四十八,尸体全悉布满紫色斑点,乃是中毒而死。

    五月六日,奇峰萧家被灭,死者二十二,全悉被人吊死横梁,尸身之上亦布满紫色斑点。

    五月七日,青云山遭劫,有白衣女子闯入其间,毒杀青云山剑道三人,另有二人受创,至今神智不清,古溪潭幸在牢中无事。

    五月八日,池云岳虎山遇袭,有白衣女子闯上山寨,施毒伤人,幸而雪线子不知何故恰在岳虎山,击退白衣女子,无人受伤。

    五月九日,国丈府现刺客,有白衣女子夜闯国丈府,杀奴仆一人,却未伤及唐为谦。

    一连串的事件发生得如此密集,显然是有所预谋,而接连出现的“白衣女子”已令江湖震动,说明已有新的武林势力崛起,而这个势力的崛起,明显针对唐俪辞一行人而来。

    是传说中调制“猩鬼九心丸”的组织“风流店”么?为何风流店之中出手的尽是白衣女子,难道风流店之主却是一个女人么?一时之间,江湖人心惶惶,自危者多矣,各种流言四起,有人道唐俪辞杀余泣凤,株连如此多派门,委实罪大恶极;有人却道既然余泣凤之死引发神秘组织如此报复,余泣凤定然是风流店中人错不了,唐俪辞杀他乃是除恶,正是英雄侠义;更有人道近来江湖不太平,中原剑会和各大派门再无动作,只怕惨祸接连发生,各路英侠应当携手,详查余泣凤之死,严惩杀人下毒的风流店等等等等。

    近来单身在江湖行走的人少了,若见到白衣女子更是心中发毛,犹如撞鬼。短短数日,又发生数起血案,武林人盲目针对白衣少女下手,杀死数名无辜少女,平添几桩仇怨。

    猫芽峰上,兰衣亭中。

    宛郁月旦和唐俪辞正在对坐喝酒。

    这两个人都号称千杯不醉,实际上宛郁月旦真的从未醉过,而唐俪辞醉过两次,那两次都已喝到千杯之外,故而这两个人喝酒就如喝茶一般,并且喝的是烈酒。

    他们喝的是和黄金同价的“碧血”,这酒常人喝一口就醉,而那酒味不是酒鬼也无法欣赏,那两人却当作茶喝,闲谈几句,一口一杯,再闲谈几句,再一杯,如此这般,一早上他们已喝掉了一坛子“碧血”,作价黄金五百两。

    “风流店下手立威,帮了你一个大忙。”宛郁月旦喝酒之后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是那般纤弱,言语柔和,仿佛不染一丝酒气,“时局变化,你有什么打算?”

    唐俪辞喝酒之后,他本来脸色殊好,喝酒之后更是红晕满脸,如桃李染醉,美玉生晕,煞是好看,“我在这里喝酒,本来风流店最好的打算是等中原剑会与你碧落宫两败俱伤,它收渔翁之利,不过它既然出手出得如此快,说明它有等不下去的理由。”

    “那该是两年前卖出去的毒药,即将发作,如果风流店销声匿迹,药物断绝,服药之人暴毙,传染累及他人,卖药之事立刻被证实,风流店的处境便很不利。”宛郁月旦含笑道,“既然不能销声匿迹,仍要卖药,那振作声势,先下手为强,不失为上策之一。”

    唐俪辞惬意的喝了一口“碧血”,“声势很好,值得一赞。”

    宛郁月旦微笑,“你留在碧落宫喝酒,造成中原剑会与我对峙,似有长期僵持的迹象,便是要逼迫风流店早早现身,以成三足鼎立的局面。”

    “它该是自忖这几年受猩鬼九心丸控制的人不少,自身实力不弱,我逼它如此,它也不可能就此收手,既然被说是卖毒之教,它就索性大开声势,开门做生意了,这亦是做好生意的一把诀窍。”唐俪辞微笑,“以它的气焰,自然不在乎此举是不是让唐俪辞从中得利。”

    宛郁月旦举杯微笑,目光在酒杯上流转,“不谈江湖,今日天气真好,可惜猫芽峰上没有池塘,否则一定有许多蜻蜓。”

    “蜻蜓?”唐俪辞给自己和宛郁月旦再斟一杯,“这么高的山峰顶上,不会有蜻蜓。”

    “是啊,我喜欢蜻蜓。”宛郁月旦轻轻叹气,“你会唱歌么?这么好的天气,没有人唱歌很可惜。”

    “哈哈,”唐俪辞扬眉微笑,“唱歌?”

    “天上人间酒最尊,非甘非苦味通神。一杯能变愁山色,三笺全迥冷谷春。欢后笑,怒时瞋,醒来不记有何因。古时有个陶元亮,解道君当恕醉人。”宛郁月旦对杯轻唱,笑意盎然。

    “呀,”唐俪辞击掌三声,“可是唱的醉曲,却无醉意,满脸的笑,真是唱得没有半点真心真意,全然口是心非。”他也是面带微笑,语调温柔,并无玩笑的意思。

    “二十三年来从未醉过,我不知道喝醉的感觉是怎样,”宛郁月旦叹了口气,“你醉过吗?”他温柔的眉眼看着唐俪辞,“看起来很醉,实际上醉不了,可会很累?”

    “那看起来不醉,也根本醉不了,岂非更累?”唐俪辞唇角微勾,酒晕上脸,唇色鲜艳异常,犹如染血,“我醉过。”

    “醉,是什么感觉?”宛郁月旦道,“可是好感觉?”

    “是什么样的感觉……你如果肯和我这样喝下去,三天之后,你就知道什么叫醉……”唐俪辞说这几句唇齿动得很轻,眼帘微闭,就如正在人耳边柔声细语,虽然此刻并非真正亲近耳语,若有女子看见他如此神态,必会心跳,然而宛郁月旦什么也看不见。

    “听起来很诱人,可惜我没有时间……”宛郁月旦道,“风流店崛起江湖,既然雁门萧家都遭灭门,动土都动到国丈府上,那么来我这里也是迟早的事。”他提起了酒壶,壶里只剩最后一口酒,打开壶盖宛郁月旦一口喝了下去,微笑道,“只是不知道是谁先到,谁后到?”

    “你为‘名利义’三字借力给我,不知到时可会后悔?”唐俪辞举杯对空中敬酒,身子往前微微一趋,他在宛郁月旦耳边悄声问,“若有人血溅山前,你可会心痛?”

    宛郁月旦脸色不变,柔声道,“你说呢?”

    “我说……你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做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最大的缺点,是骨子里温柔体贴,不管表面上怎样的无动于衷,心里总是会疼痛、会受伤……”唐俪辞躺回椅中,舒适的仰望天空,“有时候,甚至会自己恨自己……是不是?”

    宛郁月旦微笑,“你这人最大的缺点,是狠毒猖狂,根本不把别人当一回事;最大的优点……却是不管你如何歹毒,做的都不是坏事;最奇怪的是分明你这人可以活得比谁都潇洒快活,却偏偏要做一些和自己浑不相干,对自己只有坏处没有好处的事。”

    “我?我为江湖正义,天下太平,我做一些和自己浑不相干的事,是苍生之幸。”唐俪辞轻轻的笑,“我和你不一样,不为谁伤心难过。”

    “总有一天,会有人让你知道伤心的滋味……”宛郁月旦道,“就像总有一天,我会知道醉的滋味……对了,听说你出现江湖就一直抱着个婴孩,那婴儿现在哪里?怎不见你抱着?”

    “凤凤?”唐俪辞仍是轻轻的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想知道我的弱点?猫芽峰太冷,我把他寄在别人家中。”

    “你很执着那孩子,那是谁的孩子?”宛郁月旦问,此时天色渐晚,他虽看不到暮色,却感到山风渐渐凉了。

    “一个女人的孩子。”唐俪辞道,如桃李染醉的脸颊酒晕已褪了一些,眼色却仍似很迷离。

    “哦?”宛郁月旦淡淡一笑,没再问下去。

    正在此时,铁静缓步而来,“启禀宫主,有人闯山。”

    正在他说话之间,两人已遥遥听见对面猫芽峰主峰传来打斗之声,宛郁月旦眉头微蹙,“谁在水晶窟里?”水晶窟,便是通向碧落宫的那条冰雪通道。

    “本宫上下遵循宫主之令,弃守水晶窟,现在水晶窟里的是池云和沈郎魂。”铁静淡淡的道,“但闯山的是成缊袍。”

    唐俪辞和宛郁月旦相视一眼,均感讶然,中原剑会居然让成缊袍出手到碧落宫要人,真是出人意料,此人武功绝高,目空一切,连余泣凤也未必在他眼里,怎会听剑会指挥?却听铁静继续道,“成缊袍身负重伤,闯入水晶窟,池云沈郎魂守在水晶窟中,阻他去路,成缊袍仗剑冲关,三个人打了起来,只怕片刻之后便有结果。”

    他说得面不改色,宛郁月旦和唐俪辞都是吃了一惊,宛郁月旦站了起来,“成缊袍身受重伤?他不是为剑会要人而来?是谁伤了他?”唐俪辞道,“他重伤闯碧落宫,定有要事。”说话之间,对面山峰隐约的刀剑声已停,随即两道人影一晃,池云沈郎魂携带一人疾若飘风,直掠唐俪辞面前,沈郎魂手上的人正是成缊袍。

    “他受的什么伤?”宛郁月旦看不见成缊袍的伤势,出口问道。“他身上一处外伤,只是皮肉受创,还伤得很轻,糟糕的是他的内伤。”池云冷冷的道,“这人身负重伤还能从水晶窟一路冲杀过来,要不是冲到悬崖前力尽,我和沈郎魂不下杀手还真挡不住,这么好的身手,世上居然有人能令他受如此重伤,真是不可思议。”沈郎魂一手按住成缊袍脉门,成缊袍已经力尽昏迷,毫不反抗,他淡淡的道,“这伤伤得古怪,似乎是外力激起他内力自伤,走火入魔,真气岔入奇经,伤势很重。”

    “可有性命之忧?”宛郁月旦道,“铁静将他带下客堂休息,请闻人叔叔为他疗伤。”铁静应是,沈郎魂道,“且慢,这种伤势不是寻常药物能治,成缊袍功力深湛,要为他导气归元,救他命之人的内力要在他之上,碧落宫中有比成缊袍功力更深的高手吗?”铁静一怔,宛郁月旦沉吟,“这个……”成缊袍身居剑会第二把交椅,要比他功力更高,举世罕有,就算是余泣凤也未必能比成缊袍功力更深,碧落宫少则少矣,老则老矣,青壮年多在祭血会几次大战中伤亡,要寻一个比成缊袍功力更深之人,只怕真是没有。“就算是碧涟漪也未必能和成缊袍打成平手,”沈郎魂淡淡的看向唐俪辞,“你说呢?”

    唐俪辞坐在椅中微笑,“我自然是能救他。”宛郁月旦闻言眼角褶皱一舒,眉眼略弯,笑得很是开心,“那劳烦你了。”池云斜眼看唐俪辞,“你自忖功力比他高?”唐俪辞温文尔雅的道,“当然。”池云冷冷的道,“那还真看不出来你有这种水准。”唐俪辞微微一笑,“韬光养晦,抱含内敛,方是为人正道,如你这般张扬跋扈,难怪处处惹人讨厌。”池云冷冷的道,“我便是喜欢惹人讨厌。”铁静嘴角微露笑意,不知是觉得唐俪辞自称“韬光养晦”、“抱含内敛”好笑,还是觉得这两人斗嘴无聊。沈郎魂面色淡淡,将成缊袍提了起来,转身往唐俪辞房中走去。

    半日之后,午夜时分。

    成缊袍沉重的呼出一口气息,头脑仍是一片晕眩,缓缓睁开眼睛,三十来年的经历自脑中掠过,记忆之中自出江湖从未受过这种重创,也从未吃过这种大亏,依自己的脾气必认为是奇耻大辱,不料心情却很平静,就如自己等待战败的一日,已是等了许久了。

    房中未点灯烛,一片黑暗,窗外本有星光,却被帘幕挡住,光线黯淡之极,只隐约可见桌椅的轮廓。这里是哪里……他依稀只记得重伤之后,人在冰天雪地,只得仗剑往雪峰上闯,闯入一冰窖之后,窖中有人阻他去路,至于是什么人?他那时已是神智昏乱,全然分辨不出,之后发生了什么更是毫无记忆。深深吐纳了几下,胸口气息略顺,内伤似已好转许多,究竟是谁有如此功力能疗他伤势,这里又究竟是何处……调匀呼吸之后,视线略清,只见房中无人,桌上摆着一座小小的紫金香炉,花纹繁复,几缕轻烟在从窗户帘幕缝隙中透入的几丝微光中袅袅盘旋,却是淡青色的,不知是什么香,嗅在鼻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只觉心情平和。

    慢慢坐起身来,知晓已是夜半时分,成缊袍调息半晌,下床挂起帘幕,打开窗户,只见窗外星月满天,绿树成林,而山风凛然,远望去仍见云海,显然自己所在是一处山头。山风吹来,眩晕的神智略略一清,顿感心神畅快,而神智一清之际,便听见一丝极微弱、极纤细的乐声,自不远之处传来。

    乐声非箫非笛,似吹非吹,不知是什么乐器,能发出如此奇怪的乐曲,而曲调幽幽,并非天然形成的风声。成缊袍循声而去,静夜之中,那乐声一派萧索,没有半点欢乐之音,却也并非悲伤之情,仿佛是一个人心都空了,而风吹进他心窍所发出的回声。不知为何,成缊袍突然想起十多年来征战江湖,为名利为公义,为他人为自己,浴血漂泊的背后,自己似是得到了莫大的成就,但更是双手空空,什么都不曾抓住。

    循声走到树林尽头,是一处断崖,乐声由断崖之下而来,成缊袍缓步走到崖边,举目下看,只见半山崖壁上一块突出的岩台,岩台上草木不生,一颗干枯衰败的矮松横倒在岩台上。一人将矮松当作凳子,坐在松木上,左手拿着半截短笛,右手食指在笛孔上轻按,强劲的山风灌入笛管,发出声音,他食指在笛孔上逐一轻按,断去的短笛便发出连续的乐声,笛声空寂,便如风声。

    这人是唐俪辞。

    怎会是他?

    坐在这狂风肆虐,随时都会跌下去的地方做什么?这人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要追查猩鬼九心丸之密,自命以杀止杀,自命是天下之救世主,半夜三更,坐在断崖之下做什么?思考天下大事?成缊袍面带嘲讽,满身欲望,充满野心的人,也能学山野贤人,吟风赏月不成?

    坐在这狂风肆虐,随时都会跌下去的地方做什么?这人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要追查猩鬼九心丸之密,自命以杀止杀,自命是天下之救世主么?半夜三更,坐在断崖之下做什么?思考天下大事?成缊袍面带嘲讽,满身欲望,充满野心的人,也能学山野贤人,吟风赏月不成?他唇齿一动,就待开口说话,突地背后不远处有人轻轻叹了口气,“嘘……切莫说话。”听那声音,温柔年轻,却是一位少年,看样子他已在崖上坐了有一阵子,山风甚大,他气息轻微,自己重伤之后却没发觉。成缊袍回头一看,只见十来步外的一棵大树之下,一位淡蓝衣裳的少年背靠大树而立,仰脸望天,然而双目闭着,似在聆听。

    “你是谁?”成缊袍上下打量这位蓝衣少年,如此年纪,如此样貌,位居雪峰之上,莫非这人是——淡蓝衫子的少年道,“我姓宛郁,叫月旦。”成缊袍眼瞳起了细微的变化,“这里是碧落宫,是你救了我?”宛郁月旦摇了摇头,“救了你的人在崖下。”成缊袍淡淡哦了一声,“果然……”宛郁月旦手指举到唇边,“嘘……禁声……”成缊袍眉头一皱,凝神静听。

    在狂啸的山风之中,崖下岩台断断续续的笛声一直未停,纠缠在刚烈如刀的山风啸响中,依然清晰可辨。听了一阵,成缊袍冷冷的道,“要听什么?”宛郁月旦闭目静听,“他是一个很寂寞的人……”成缊袍冷冷的道,“行走江湖,谁不寂寞?”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是一个很寂寞的人,但你听他的笛声,他自己却不明白……他并不明白自己很寂寞,所以才有这样的笛声。”成缊袍道,“是么?”宛郁月旦道,“成大侠不以为然?”成缊袍淡淡的道,“一个狂妄自私,手段歹毒,满腹野心的人,自然不会明白什么叫寂寞。”宛郁月旦睁开了眼睛,“狂妄自私,手段歹毒,满腹野心……成大侠以为唐俪辞崛起江湖,追查猩鬼九心丸之事,是有所野心,想成就自己的名声、地位,将江湖大局揽在手中,而获得心中的满足,并非真正为了天下苍生。为此唐俪辞不择手段,丝毫不在乎是否会枉杀无辜,未对武林做出任何交代,便动手杀人,搅乱江湖局势,导致人心惶惶。这十二个字的意思,可是如此?”成缊袍冷冷的道,“算是吧。”

    “但在我看来,他插手江湖局势,并不是全都为了掌握江湖大权,成就名声地位。”宛郁月旦慢慢的道,“当然……他是一个充满欲望的人,名利、公义、权势、地位、金钱,每一样他都要牢牢掌握,而以唐俪辞之能为,也都掌握得了,但是……他最强烈的欲望,却并不是对这些东西的渴求。”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辉,煞是好看,“……是对情的渴求。”

    成缊袍冷冷的看着宛郁月旦,宛郁月旦缓缓的说了下去,“他是个很重感情的人,所以——他要拯救江湖——因为他过去的好友,希望他做个好人……理由,只是如此简单而已。”成缊袍淡淡的道,“你似乎很了解他?”

    宛郁月旦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传来笛声的山崖,“我和他……就如同彼此的镜子,都能将对方照得很清楚。”成缊袍冷冷的道,“今夜和我谈话的目的,莫非是想告诉我唐俪辞是个重情重义的大好男儿,而要我剑会对他刮目相看?”宛郁月旦微笑,“有时候人做事和说话不一定要有目的,只是心中在想的时候,遇到合适的人和合适的地点,便很自然的说出了口。”成缊袍嘿了一声,冷笑不答。

    山风突地增强,变得越发凌厉,风中的笛声随之淹没,两人耳边都只听狂肆无边的呼啸之声,伴随着崖下枯枝断叶的折断崩裂之音,宛郁月旦听了一阵,“今夜是风啸之夜,高山雪峰气候变化无常,叫他上来吧。”他缓缓说完,转身往树林中走去,视线虽然不清,但道路走得熟了,和常人无异。

    这位相貌温和的少年宫主,虽无摄人的气势,不会武功,但言谈之间丝毫不落人下风,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人才。成缊袍往前几步,踏在崖边,山风掠身而过,顿感气息闭滞,心里微微一凛,这山风非同寻常,若是常人,只怕立刻被卷上天去,他内伤初愈,真气未复,站在崖边竟有立足不稳之感。往下一看,只见唐俪辞已从那枯树上站了起来,但他不是要起身回来,却是踏上枯树之颠,站在风口,足临万丈深渊,就此目不转睛的看着足下那不可预测的冰川云海,足下枯树咯咯作响,随时可能在狂风中断去,他银发披散,衣袂在风中几欲碎裂,突地闭上眼睛,举起手中断笛,轻轻转了个身,犹如舞蹈。

    骤然一道剑气袭来,白芒一闪,破开山风云气,直袭唐俪辞足下枯树。唐俪辞闻声挥笛相挡,只听“叮”的一声金铁交鸣,他手中握的却是半截铜笛,受此一剑之力,足下枯树应声而断,坠入万丈深渊,他纵身而起,轻飘飘落上崖顶,对出剑之人微微一笑,“起来了?”

    “你不是要跳下去?我断你立足之地,你又为何不跳?”成缊袍冷冷的道,“上来做什么?”唐俪辞道,“岂敢,我的性命是成兄所救,我若跳了下去,岂非辜负成兄一片美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他的衣裳在狂风中略有破损,发髻全乱,自雪峰刮上的冷风吹得他脸颊通红,桃颜李色,隐隐浮过一层艳丽之意。

    “半夜三更,百丈断崖,有何可看?”成缊袍负手转身,“还是在反省,被你搅得天下大乱的江湖,该如何收拾?”唐俪辞微微一笑,“半夜三更,百丈断崖之上,狂风大作,正是好风景好时辰,你虽然没有看见,难道没有闻到么?”成缊袍微微一顿,“闻到?”唐俪辞袖袍一拂,“闻到这风中的香气,桂花、兰草、玫瑰、茉莉等等一应俱全,好生热闹。”

    “香气?”成缊袍蓦然省起,“难道——”唐俪辞左手徐徐背后,“是什么人重伤你,应该就是什么人上山来了。”成缊袍乍然睁眼,跨步踏上崖边巨石,凝目下望,“蒙面黑琵琶,千花白衣女。”唐俪辞轻轻一叹,“果然是他……”

    崖下山云翻滚,寒气升腾,除却自半山吹起的极淡幽香,什么都看不到。

    “碧落宫遭劫。”成缊袍淡淡的道,“是你——引祸上门,坏这世外清净地,今夜必定血流成河。”唐俪辞衣袖一挥一抖,倏然转身,“我要消猩鬼九心丸之祸,难道这不是最好的方法?”成缊袍面露嘲讽,“哈哈,借碧落宫之名,与中原剑会抗衡,引风流店露面,再一路留下标记,引风流店杀上碧落宫,你牺牲宛郁月旦一门,要在这里和猩鬼九心丸之主决战。但是唐俪辞,在你向宛郁月旦借力之时,你的良心何在?他可知道你存的是什么居心么?就算你此战得胜,你又何以面对今夜即将牺牲的英灵?”

    “宛郁月旦亦希望借此一战之胜,让碧落宫称王中原,结束漂泊异乡的苦难。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碧落宫经营数年,难道没有一战的实力?”唐俪辞背对成缊袍,“枉费你行走江湖二十几年,人要战绩要成功要名望要公平要正义,怎可能没有牺牲?难道你救人除恶,自己从来不曾负伤,或者从来不曾亏欠他人人情吗?”成缊袍冷笑道,“救人负伤,理所当然,但是你牺牲的不是你自己,你是转手牺牲他人,难道要我赞你英明盖世么?”

    “你又怎知牺牲他人,我心中便无动于衷?”唐俪辞低声道,“责备别人之前,你是不是备下了更好的对策?”成缊袍一怔,唐俪辞缓步走到他身边,破碎的衣袍在强劲的山风中飞舞,渐渐撕裂,“没有更好的对策,你之指责,都是空谈,荒唐……”他的手在成缊袍背后轻轻一推,低声道,“……可笑。”成缊袍骤不及防,被他一下推下悬崖,急急提气飘飞,勉强在岩台上站定,抬头一看,唐俪辞已不见踪影,心下又惊又怒,百味陈杂,这是对他方才一剑断树的报复么?还是对他方才那番指责的回敬?纵然山崖之下有岩台,他又怎么确认他就一定能落足岩台,不会摔下万丈深渊?

    唐俪辞,毒如蛇蝎,毒气氤氲,毒入骨髓的男子,莫说成缊袍不解,就算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这轻轻一推,内心的真意究竟为何?是对立场不同的敌人的憎恨,还是对言语指责的报复,还是略施薄惩的立威之举,又或者单纯是对成缊袍的不满呢?不择手段追求江湖公义,消弭禁药祸端,究竟是他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公平正义必胜邪妄自私,人间必定获得自由平安;还是他追求的是对好友一言的信诺,追逐的是过去友情的影子,为了满足自己内心深处的缺憾,不惜血染猫芽峰,而与公平正义无关?

    不是唐俪辞,谁也不能解答,而就算是唐俪辞,他又真的能一一解答么?

    “启禀宫主,望月台回报山下有不明身份的白衣女子共计三十六人,登上猫芽峰,我宫弃守水晶窟,窟口冰石又被成缊袍打碎,如此计算,不过一个时辰,她们就能找到通路,冲入我宫。”从铁静口中说出的紧急消息听起来都并不怎么紧急,宛郁月旦刚刚自崖云顶回来,闻言眼角的褶皱微微一舒,“有敌来袭,击鼓,能力不足的自冰道退走,其余众人留下御敌。”他低声道,“传我之令,今日之战,如我前日说所,为江湖正义、为碧落宫重归中原、为后世子孙留一条可行之路,各位为此三条,务必尽力。”

    铁静领命退下,宛郁月旦静坐房中,四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听起来就如四面八方什么也不存在,一切都已死了似的。

    “咯啦”一声,房门缓缓被人推开,有人踏入房中,却不关门,“崖下有人攻上山来了?”冷漠孤傲的语气,含有杀意,正是成缊袍的声音。宛郁月旦站了起来,走到桌边慢慢倒了杯茶,微笑道,“成大侠是贵客,请用茶。”成缊袍淡淡的道,“哦,山下有人来袭,你已知道?”宛郁月旦道,“知道。”成缊袍伸手接过那杯热茶,一饮而尽,“打算如何?”宛郁月旦仍是微笑,“战死而止。”成缊袍看了他一眼,“啪”的一声将那茶杯拍回桌上,“避居世外,不染江湖风尘,有何不好?少年人野心勃勃,染指王图霸业,意欲称雄天下,那称雄路上所流的鲜血,难道在你眼下不值一提?”

    “碧落宫根在中原,”宛郁月旦静了一静,低声道,“成大侠,我要回洛水。”成缊袍眉头耸动,宛郁月旦截口道,“落叶归根,碧落宫无意凌驾任何门派之上,但需这一战之威,重返洛水。”他往前踏了一步,背对着成缊袍,“我们、要回洛水。”

    成缊袍耸动的眉头缓缓平静了下来,冷冷的看着宛郁月旦,“回家的代价,是一条血路。”宛郁月旦转过了身,白皙温秀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我所走的,一直是同一条路。”成缊袍一伸手提起桌上那茶壶,对着茶壶嘴喝了一大口热茶,“哈哈,不切实际的幻想、铁血无情的少年人,江湖便是多你这样的热血之辈,才会如此多事。”宛郁月旦微笑道,“不敢,不过成大侠如今可以告诉我,你是被谁所伤?世上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将成大侠重伤至此?”

    “蒙面黑琵琶,千花白衣女。”成缊袍的手握了握剑柄,说到这十个字,似乎手掌仍旧发热,就如他十四岁第一次拔剑面对强敌之时的那份僵硬、紧张、兴奋,“一名黑纱蒙面,黑布盖头的黑衣人,横抱一具绘有明月红梅的黑琵琶,背后跟着三十六位白纱蒙面的女子,拦我去路。”宛郁月旦轻轻啊了一声,似赞似叹,“好大的阵势,而后?”成缊袍衣袍一拂背身而立,“而后,却是身后武当少玄、少奇两名小道出手偷袭,那两人自称在冰天雪域极寒之地遇到杀人成狂的魔头韦悲吟,前往问剑亭请我到此,结果是引我入陷阱。”宛郁月旦黑白分明的眼睛似是稚嫩又惊奇的往上扬了一扬,“哦?”成缊袍冷笑一声,“我震开两名无知小道,白衣女出手合围,牵制住我的那一刻,黑衣人出手拨弦,我不料世上竟有人练有如此音杀之法,一弦之下……”宛郁月旦打断道,“我明白了。”成缊袍住口不言,不将自己大败亏输的详情再说下去,“而后,我被逼上猫芽峰,醒来之时,已在此地。”

    “音杀之法,若无人能够抵挡,那唯有武功高强的聋子才能应付这位黑衣蒙面客。”宛郁月旦道,“可惜……”成缊袍嘿了一声,“可惜碧落宫之中,并没有什么武功高强的聋子,就算是整个江湖道上,也未听说有这种人物。”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既然没有武功高强的聋子,那就只有不受音杀所困的绝代高手能抵挡……”成缊袍缓缓转身,“不受音杀所困,要么毫无内力,不受内气自震所伤;要么……便是同样精通音杀之法,不受其音所震。”宛郁月旦的笑意越见柔和,“既然有人能轻易治好音杀之伤,那么说不定他也能轻易抵抗音杀之术。”成缊袍目中光彩一闪,冷冷的道,“看来你已在心中调兵遣将,难怪兵临城下,你还能在此喝茶。”宛郁月旦轻轻一叹,“成大侠伤势未愈,也请留此调息,今夜之战不劳成大侠出手。”

    正在此时,山崖上空响起一声悠扬的钟声,钟声清宏,片刻之间群山四面回响,连绵钟声不绝,声声缥缈柔和,如圣天之乐。钟鸣之后,仍是万籁俱静,半点不闻碧落宫有什么动静,仿佛连池云、沈郎魂等人都全然消失了。成缊袍负手对空门,房门仍旧未关,门外狂风吹入房中,撩起缦幕飞飘,珠帘响动,以往兵刃交加、血溅三尺的战场,从来不缺成缊袍的剑刃,从来不缺成缊袍的侠义,但今夜之战,第一次,他不是主角;第一次,他不知道今夜之战,是不是有出手相助的价值?往日行走江湖,黑白正义简单分明,起手落剑,剑下斩奸邪,扬正道,但今夜之战,一方是罪证未明的神秘组织,一方是志在称王的碧落之脉,没有单纯的正义,没有单纯的结果……抵御黑衣蒙面人的进攻,消弭隐藏江湖的祸患自是不错,但令他拔剑相助的那一方,真的有令他拔剑的价值么?那是日后江湖的王者、或是日后江湖的隐祸?何况战局之中,尚有不择手段,目的难料的唐俪辞……

    生平唯一一次,成缊袍右手握剑,不知该不该出,或许他们两败俱伤、或者三败俱伤,便是对江湖最好的结果,但枉死阵中的无辜性命,救是不救?岂能不救?但是救——就需拔剑,而拔剑的立场呢?理由呢?

    面对空门外狂飘的落叶枯枝,地上滚动的沙石冰凌,成缊袍按剑沉思。

    猫芽峰上,水晶窟前,幽香阵阵,数十位白衣女子列阵以待,而缓缓自峰底爬上的,却是衣着各异,高矮不一,却头戴相同面具的不明人物,其数目远胜白衣女子,莫约在两百人左右。再过片刻,面具人通过水晶窟,踏上过天绳,已到青山崖,距离兰衣亭不过百丈之遥。

    “我说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爬进别人院子的是什么东西,原来生得一模一样,全都是一群不要脸的小毛虫。”凛凛狂风之中,满天飘舞的残叶之下,有声音自头顶传来,听那凉凉的语调,已在树上坐了很久了。

    “为什么是小毛虫?”另一个声音自青山崖另一棵大树上传来,语气淡淡,“为什么不是老鼠?”

    “因为满地爬来爬去,却颜色不同、长短不同的东西,只有小毛虫。”对面树上的人冷冷的道,“老鼠跑得比他们快。”

    “原来如此,”这边树上的人道,“那是你杀毛虫,还是我杀?”

    “我只杀人,杀小毛虫是你的专长。”对面树上的人道,“一只虫五个铜钱,先杀后付。”

    “五个铜钱也是不错,那后边羞花闭月倾国倾城的美人,就交你。”

    “我对美人冷感。”

    “那就更好。”

    这边闲聊一停,面具人已全部通过过天绳,白衣女子缓缓踏绳而过,虽然不见面目,从她们举止而见,似乎对无人针对过天绳下手,十分惊讶。

    “各位亲爱的美女,半夜三更,爬进别人的院子,可是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哦。”一人自对面树上飘然而下,白衣倜傥,扛刀在肩,正是池云,“可以说说你们半夜上山来的用意么?”

    “我等用意,便是要灭碧落宫!”蒙面白衣女子群中,有人声音清脆,扬声而道,“无论是谁胆敢藏匿唐俪辞一行人,除死之外,别无他途!”

    “是吗?”池云凉凉的道,“那我坐在这里吹了半夜冷风的用意你可知晓?”蒙面白衣女不答,只听池云继续凉凉的道,“我的用意,便是无论是谁胆敢踩上碧落宫大放狗屁说要杀人,不管是美女还是丑女,除死之外,别无他途。”

    “小子猖狂!”蒙面白衣女子群中另外一人接口骂道,“姐妹们,杀了他!再为尊主扫平碧落宫!”蒙面白衣女子群中有些人应喝,有些人微微颔首,只听唰的一声轻响,三十六人各拔兵器。池云一怔,他本以为这群女人该是同一组织一同训练的杀手,但三十六人拔出兵器,却是刀剑箫琴绸缎暗器各不相同,即使是刀与刀之间,其大小形状也风马牛不相及,显然绝非师出同门。是谁能笼络三十六名不同师承的天真少女,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她们口中的“尊主”真是罪恶滔天,罪无可恕!

    “各位兄弟,今夜便是大家对尊主表示忠诚、敬仰、服从的时机,今夜谁不尽全力,便是对尊主不忠!对尊主不忠,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谁战不胜敌人,谁便死——”白衣女子群中,先前发话的那人振声道,声音清脆如斯,年纪应当很轻,却口口声声要人死,真不知在那“尊主”的教导之下,人命,在她心中究竟是什么?

    面具人低声附和,在附和同时,这边树梢数十道银芒一亮,射入人群,只听一阵惨呼,十数人踉跄按胸,有人变色叫道:“射影针!”这边树上之人不言不动,树影飘摇,他似乎已化入风中,半点瞧不到行迹。

    池云银刀在手,嘿嘿一笑,“上来吧!”

    白衣女子群中一人持刀而上,一人横剑站池云后方,一人后退十步,当是惯于远攻,尚有一人双手空空,站池云之右,仿佛对自己的功力颇有信心。池云仰天而笑,“让我看看你们这群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究竟是谁家的不孝女——”他一环渡月一指对面持刀女子,“第一个是你,小心你的面纱——”

    那女子挥刀便上,但闻刀风呼啸之声,刀光凌凌,功力竟是不弱。池云出手擒拿,指风直指她面上白纱。身周三女应声而动,远处那人一扬手,四只飞棱疾打池云身上四处大穴,持剑女剑风一扫,寒意掠人肌肤,却是阴功寒剑,最后双手空空那人发出一掌——池云骤然回身接掌,那刀剑甚至暗器他都不看在眼里,但这劈空一掌却是功力、角度、时机、掌法兼备的上上之招,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两人手掌相接,池云全身一震,白衣女子亦是全身震动,仰身欲退。池云接掌之后蓦地欺身再上,一把抓向她蒙面白纱,变色道,“你——”

    白衣女子受他掌力之震,连退三步,不防池云出手得如此之快,脸上一凉,蒙面白纱已经离脸而去,不禁脸色微变。池云握纱在手,怒动颜色,“你——你——”

    只见这位白衣女子肤色皎洁,尖尖的瓜子脸儿,眉目修长,煞是清灵,个子高挑,腰肢纤纤,正是池云未过门的妻子,白府白玉明之女‘明月天衣’白素车!池云一招试出是她,气得胸口几乎爆裂,“竟然是你!”

    白素车面纱被抓,脸色只是微微一变,眼见池云气得满脸通红,眼圈一红,微现委屈与歉然之色,低声道,“是我。”

    “嘿嘿,是你更好,今夜我不斩下你的人头,我立刻改名,不叫池云,叫绿帽乌龟云!”池云冷冷的道,“只是堂堂白玉明之女,戴起面巾鬼鬼祟祟,追随莫名其妙的‘尊主’,动手要杀人满门。真不知道你爹要是知道你做的种种好事,是不是会活活气死?不过你放心,你死之后,老子绝不会将你所作所为告诉你爹,以免白府上下都被你气得短命。”

    “我……”白素车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她身边持剑的女子娇声道,“白姐姐,莫理他!为了尊主,你已发过誓抛弃过去,无所不为!别和这个人废话,杀了他!”白素车抬起头来,池云持刀冷笑,“杀了我?你有这种本事,尽管上来啊!”白素车却道,“各位姐妹,此人武功高强,留下五人缠住他,其余众人攻入碧落宫,满宫上下,不论男女,鸡犬不留!”此言一出,众女应喝,当下留下五人,其余抢过池云身边,直冲入亭台楼阁之中,池云勃然大怒,“他妈的疯婆,纳命来!”一环渡月铮然出手,直袭白素车胸口。

    身侧面具人纷纷奔出,抢进碧落宫房屋之中,树梢上银针飞射,却阻不了人潮汹涌。人影一晃,沈郎魂挡在路口,他素来不用兵器,此时却手握一截树枝,虽只是一截树枝,挥舞之间却是劲风四射,拦下不少人马。剩余之人抢入碧落宫房宇之内,却见房中无人,诺大碧落宫竟宛若一座空城,领头之人心中一凛,扬声道,“大家小心!请君入瓮,必定有诈!”

    “就算有诈,不进入,你又知道怎么破解?”白衣女中有一人冷笑一声,衣袖一拂,抢入房中去了。她一进入,面具人纷纷跟进,刹那间碧落宫的亭台楼阁被白衣女和面具人所占领,然而仍旧不见任何人影,顿时如潮水般的人群有些乱了起来,就如拼尽全力待一刀斩下,目标却骤然消失了一般愤懑难平。

    狂风弥扫的深夜,了无人影的宫殿,突然涌起了一层浓密的白雾,白雾不知自哪个房间而来,却弥散得很快,不过片刻已自门缝、窗户、廊坊等等通道涌遍了整个山头。白衣女子的身影没入白雾之中,更是难以辨认,面具人中又有人喝道:“小心有毒!”同时有人大叫道:“有埋伏!”接连几声“啊”、“哎呀”、“是谁——”的惨叫响起,人群顿时大乱,刀剑声响,已有人在浓雾中动起手来。

    外边树林中动手的池云刀刀对着未婚妻子白素车砍去,耳听房内情形一片混乱,突然忍不出嗤的一笑,“他妈的宛郁月旦果然是害人不浅,哈哈哈哈……”

    另一边动手的沈郎魂淡淡的道,“哪有如此容易?人家兵卒全出,你可见主帅在哪里?”

    池云一凛,随即大笑,“那你又知那头白毛狐狸在哪里?”

    沈郎魂淡淡一笑,“说得也是,拿下你的婆娘,回头凑数拿人吧。”

    池云嘿嘿冷笑,刀锋一转,直对白素车,“十招之内,老子要你的命!”

    白素车微咬下唇,自怀里取出一柄短刃,低声道,“我……我真是对不住你,可是……可是……唉……”她轻轻的道,“今日我是万万不能在这里死的。”

    “让你逃婚杀人的男人,可就是你嘴里口口声声叫的尊主?”池云冷冷的道,“老子杀你之后,日后会抓住这人烧给你当纸钱,你可以心安理得的去。”

    “你真是铁石心肠。”沈郎魂一边淡淡的道,“放心,就算你只是嘴上耍狠,下不了手,我也不会笑话的。”

    “呸!”池云一刀发出,刀光带起一阵凄厉的环动之音,直扑白素车。白素车名门之女,所学不俗,短刃招架,只听“铮”的一声脆响,一环渡月竟而应声而断,两截短刃掠面而过,在她颈上划过两道伤痕,顿时血流如注!池云冷笑一声,“你竟盗走白府断戒刀……”白素车断戒刀当胸,“不错,离府之时,我……我早已决定,今生今世,绝不嫁你。”她声音虽低,却颇为坚决。身周四女同声喝道,“和尊主相比,这个男人就如烂泥杂草一般,白姐姐杀了他!”喝声同时,刀剑暗器齐出,池云挥刀招架,白素车断戒刀至,竟是毫不容情,正在战况激烈之时,刹那红色梅花飘飞,犹如乍然扑来一阵暗火,一人红衣黑发,缓步而来。同时身侧沈郎魂手中树枝骤然断去,断枝掠面而过的瞬间,只见一名暗紫衣裳,披发眼前的人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剑长八尺,锈迹斑斑。

    池云沈郎魂两人相视一眼,当当当数声挡开身前攻势,连退数步,背靠背而立。

    梅花易数。

    狂兰无行。

    山风狂啸,狂兰无行披在眼前的长发微微扬起,梅花易数双袖飘扬,红梅翩跹不定,在暗夜之中,犹如斑残的血点。

    不远处传来了喊杀之声,越过数重屋宇,仍是清晰可辨。

    成缊袍对空门而立,宛郁月旦静坐一旁。

    “你设下了什么局?”成缊袍按剑的右手缓缓离开了剑柄,“为何他们跨不过那道门?”他所说的“门”,便是距离宛郁月旦院门十丈之遥,连通前山花廊与山后庭院的木门。

    “我把那道门藏了起来,”宛郁月旦纤细好看的眉头微微一舒,“那道门前的回廊有阵势,而我在前山施放云雾,他们瞧不见回廊的走向,顺着回廊奔走,是找不到门的。”成缊袍慢慢转过了身,“只是如此简单?”宛郁月旦道,“便是如此简单。”成缊袍道,“那惨烈的喊杀声呢?”宛郁月旦道,“云雾之中,视线不清,恰好他们又戴着面具,无法相互辨认,我让本宫之人混入其中,大喊大叫,乱其军心,若有人闯到绝路落单,便出手擒之。”成缊袍淡淡的道,“又是如此简单?”宛郁月旦微微一笑,“又是如此简单。”他轻轻叹了口气,“面具人是不能杀的,我若杀了一个,便是落了他人之计。”成缊袍眉头一蹙便舒,“那是说,蒙面琵琶客驱赶这群蒙面人上山,只是为了送来给你杀?”宛郁月旦道,“风流店出现武林不过三年之事,不可能培育如此多的杀手,既然来者衣着师承都不相同,自然是受制于他猩鬼九心丸之下的客人。”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既然是来自各门各派的客人,我若杀了一个,便和一个门派结怨,杀了一双,便成两个门派死敌,而人既然死了,我又如何能够证明他们是私服了禁药,导致我不得不杀呢?所以……”

    “所以不能杀人。”成缊袍心神一震,“所以今夜之战,流血之人,必是碧落一脉!”宛郁月旦清澈明净的双眸微微一阖,“今夜之事,战死而已。”成缊袍骤地按剑,唰的一声拔剑三寸,蓦然坐下,“既然如此,方才你为何不说明?”宛郁月旦站了起来,在屋内墙上轻按了一下,墙木移过,露出一个玉瓶,高约尺余,状如酒瓮。他提了过来,尚未走到桌边,成缊袍已闻淡雅馥郁的酒香,宛郁月旦将玉酒瓮放在桌上,摸索到成缊袍的茶杯,打开封盖,草草往杯中一倒,只见清澈如水的酒水啪的一声泼入杯中,虽然杯满,却泼得满桌都是。成缊袍接过酒瓮,为宛郁月旦一斟,屋内只闻酒香扑鼻,幽雅好闻之极。

    宛郁月旦举杯一饮,“我有何事未曾说明?”成缊袍道,“生擒不杀人。”宛郁月旦慢慢的道,“不论我杀不杀人,成大侠都认为称王江湖之事,不可原谅,不是么?何况我不杀人,也非出于善念,只是不得已。”成缊袍微微一震,只听宛郁月旦继续道,“既然难以认同,说不说生擒之事,都是一样。何况成大侠有伤在身,还是静坐调养的好。”他语气温和,别无半分勉强之意,也是出于真心。成缊袍举杯一饮而尽,“碧落宫如此做法,来者众多,绝不可能一一生擒,怎会有胜算?你虽然起意要回洛水,但若满宫战死于此,岂不是与你本意背道而驰?”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亦无意一一生擒,只消不杀一人,控制全局,我的目的便已达到。”成缊袍脸色微微一变,“那你如何求胜?”宛郁月旦浅浅一笑,“求胜之事不在我,今夜之战,并非碧落宫一人之事。”成缊袍皱眉,“唐俪辞?”宛郁月旦轻抚酒瓮,“蒙面黑琵琶,千花白衣女,该死之人只有一个,不是么?”

    他这句话说完,青山崖对峰的猫芽峰突然响起一声弦响,铮然一声,便是千山回应,万谷鸣响,成缊袍一震,随即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一声不是音杀,如果他在高山之上施出音杀之法,只怕一弦之下死伤无数。”宛郁月旦对成缊袍一举空杯,成缊袍为他斟酒,只见宛郁月旦仍是纤弱温和,十分有耐心与定性的微笑,“究竟是死伤无数、或是平安无事,就看唐俪辞的能耐究竟高深到何种地步了。”

    但听遥遥雪峰之颠,一弦之后,有琵琶声幽幽响起,其音清澈幽玄,反反复复,都是同一句,就如声声指指,都在低声询问同一个问题。这个问题问得不清,人人都只听见了其末震动人心低问似的一声微响,更不禁要凝神静听,那琵琶声中究竟在询问、自问什么?那清圣之极的弦响,展现超然世外的淡泊胸怀,平静从容的指动,仿佛可见拨弦者恢弘沉稳的气度,那就如一个眼神沉寂的长者,在高峰上独自对苍生问话,而非什么野心勃勃的人间狂魔。

    庭院中喊杀声突然更盛了,隐约可闻近乎疯狂的声音,仿佛那清圣的弦声入耳,大家欢喜得发了疯,就为这幽幽弦声可以去死一般。白衣女子纷纷娇吒,出手更为猛烈,不分青红皂白对着身边可疑之人下起杀手。

    青山崖上,背靠背的池云和沈郎魂衣发飘扬,就在梅花易数缓步走来的时候,猫芽峰上弦声响起,反反复复,如风吹屋瓦落水滴,滴水入湖起涟漪,一句一句似同非同的问着。它问一声,梅花易数便前行一步,狂兰无行的乱发便安静一分,它再问,池云和沈郎魂便感身周之声更静,仿佛山风为之停滞,星月为之凝定,山川日月之间只余下这个弦声,低声问着这世间一个亘古难解的疑问。

    笛声……

    突然之间,黑暗的山崖之下,缥缈的白云之间,有人横笛而吹,吹的竟是和对山的拨弦之人一模一样的曲调,依然是那么清澈的一句疑问。只不过他并非反反复复吹着那句问调,将低问重复了两遍之后,笛声转低,曲调转缓,似极柔极柔的再将那句原调重问了一边,随即曲声转高,如莲女落泪,如泪落涟漪生,一层层、一重重、一声声的低问和凄诉自山崖之下飘荡开去。千山回响,声声如泪,顿时耳闻之人人人心感凄恻,定力不足的人不由自主的眼角含泪,鼻中酸楚,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压低声音痛哭一场。

    笛声响起的时候,对面山峰的琵琶声便停了,只听笛声一阵低柔暗泣,柔缓的音调余泪落尽之后,有人轻拨琵琶,如跌碎三两个轻梦,调子尚未起,倏然音调全止,杳然无声。

    青山崖上众人手上脚下都缓了一缓,白雾更浓密的涌出,轻飘上了屋角殿檐,很快人人目不视物,打斗声停了下来。

    池云和沈郎魂面对着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琵琶声止,那两人纹丝不动,就如断去引线的木偶。白素车持刀对池云,低声喝道,“退!”其余四人闻声疾退,隐入树林之中,白素车随之退入树林,失去行踪。池云沈郎魂二人不敢大意,凝神静气,注视敌人一举一动,丝毫不敢分心。

    正在这安静、诡秘的时分,一个人影出现在过天绳上,灰衣步履,银发飘拂。

    人影出现的同时,一声乍然绝响惊彻天地,峰顶冰雪轰然而下,扑向正要抵达水晶窟的银发人,啊的一阵低呼,池云、沈郎魂、梅花易数、狂兰无行唇边溢血,成缊袍伤上加伤,一口鲜血喷在地下,宛郁月旦虽然无伤,也是心头狂跳,只觉天旋地转,叮当一声,酒杯与酒瓮相撞,竟而碎了。

    一弦之威,竟至如斯!

    这一弦,却并非针对青山崖众人,而是针对银发人而去!

    灰衣步履的银发人,自然是唐俪辞。

    音杀入耳,人人负伤,但这一弦针对的正主却是泰然自若,毫发无损!

    他踏上了水晶窟口的冰地,山颠崩塌的积雪碎冰自他身侧奔涌而过,轰然巨响,却近不了他身周三尺之地,远远望去,就如他一人逆冰雪狂流而上,袖拂万丈狂涛,卷起雪屑千里,而人不动不摇。

    踏上水晶窟,唐俪辞负手踏上崩塌滚落的巨石冰块,一步一步,往山颠走去。水晶窟在山腰,而拨弦人在山颠,他一步一步,气韵平和,踏冰而上。

    未曾隐没在白雾中的寥寥几人远眺他的背影,很快那身灰衣在冰雪中已看不清晰,而惊天动地的弦声也未再响起。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突地动了,两人身影疾退,仿佛有人对他们下了新的指令,然而退至崖边,突然一顿——池云沈郎魂两人掠目望去——过天绳断!

    不知是被方才的雪崩刮断,还是方才那一声弦响,本来就意在断绳?

    青山崖和山下的通路断了,难道这几百人竟要一同死在这里?难道弦声之主今夜上山最根本的用意根本不在战胜,而在全歼么?断下山之绳,绝所有人的退路,完胜的、只有未上青山崖的那一人。

    七颠峰之处

    千丈冰雪成天阙,万里星云照此间。

    猫芽峰之顶,别无半分草木,全是一块一块黑色的巨石匍匐在地,白雪轻落其间,掩去了巨石原本狰狞的面目,看起来并不可怖。

    颠峰的景色,并非冰冷,而是萧瑟寂寞,没有多余的颜色、没有多余的生命,甚至没有多余的立足之地,只有满目的黑与白。

    一个人坐在极高之处,冰雪耀然的黑色巨石之上,怀抱着一具黑琵琶。那琵琶极黑极光,半轮明月在极黑的琵琶面上熠熠闪光,不知是由什么材质绘就,而月下红梅艳然,点点就如残血,开遍了整个琵琶面。

    唐俪辞踏上最后一块黑岩,眼前是一片细腻光洁的雪地,雪地尽头一块黑色巨石耸立,巨石之上遍布积雪,难掩黑岩狰狞之态。

    听闻有人踏上岩石之声,坐在颠峰的人缓缓抬起了头,他面罩黑纱,头戴布帽,丝毫看不出本来面目,然而手指如玉,柔润修长,十分漂亮。

    “唉……”唐俪辞步上岩台,却是轻轻叹了口气,“真的……是你。”言下,似早在意料之中,却遗憾未出意料之外。

    怀抱黑琵琶的黑衣人一动不动,良久,他慢慢开口,声音却是出奇的低沉动听,“想不到受我一掌,掷下水井,再加一桶桐油,你还是死不了。”声音出奇的动听,但言下之意,却是怨毒到刻骨铭心,反成了淡漠。

    唐俪辞衣袖一拂一抖,负袖在后,背月而立,“你曾说过,即使——是只有老鼠能活下去的地方,唯一能活下来的‘人’,一定是我。”他的脸颊在阴影之中,并没有看那黑布盖头的黑衣人,“我没死,那是理所当然。”

    “嗯……”黑衣人慢慢的道,“当年我应该先切断你的喉咙,再挖出你的心,然后将你切成八块,分别丢进两口井,倒上两桶桐油。”他说话很好听,开口说了两句,一只灰白色的不知名的夜行鸟儿盘旋了几圈,竟在他身侧落下,歪着头看他,仿佛很是好奇。

    “阿眼……”唐俪辞低声道,“我还能叫你一声阿眼吗?”

    黑衣人慢慢的道,“可以,你叫一声,我杀一个人;你叫两声,我杀两个人,依此类推。”

    “阿眼,”唐俪辞道,“我问你一句话,猩鬼九心丸真的是你……亲手做的?”

    黑衣人双目一睁,虽然隔着黑纱,却也知他目中之怒,“一条人命,我会记到你那书童身上,告诉他要小心了!”

    他声色俱厉,唐俪辞充耳不闻,人在背光之中站立,缓缓重问,“猩鬼九心丸真的是你亲手做的?”

    黑衣人琵琶铮然一声响,“当然。”

    “为什么?”唐俪辞缓缓转过身来,不知是他的表情一贯如此平静,还是他已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得很好,月光下他的脸色殊好,别无僵硬痛苦之色,一如以往秀雅平静,“当年我吃药的时候,是你说不好是你要我戒的,是你说那不能玩那会害人一辈子……是你说你恨卖药的毒贩,所以我戒毒我把他们一一毁了……是你说我天性不好,控制欲太强,所以我改……是你要我做个好人……所以我就做一个好人——你,欠我一个解释。”他一句一句的说,既不急躁,也不凄厉,语气平缓的一句一句说,说到最后,语气甚至柔和起来,近乎口对耳的轻声细语。

    “为什么?”黑衣人竖起了琵琶,乱指往上一抹,只听叮咚一阵嘈杂的乱响,他五指再一张,乱响倏然绝止,四周刹那寂静如死,“为什么只是为了傅主梅,只是为了你没有登上最高的位置,只是为了你心里不平衡不满足,你就想要大家陪你一起死?你就能拉断电线你就能身上藏刀你就能举杯要大家和你一起喝毒药?为什么穿越时空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全世界只有我们彼此是亲人是朋友,你还能逼死方周,拿他的命换你的武功前程?都是为了钱不是吗?都是为了钱……”他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什么都想要,知道你一定不肯承认主梅比你强,但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想要大家同归于尽!乐队的资金是你爸出的没错,但我们不是陪你玩的玩具,就因为是你家的资金,所以你就一定要是主唱,一定要做得最荣耀么?做不成主唱,你就要大家一起死,拉断电线没死成反而穿越时间到达这里,你还不知道忏悔,逼走主梅害死方周,都是你做的好事!还是为了钱!为了谋生的那一点钱——”他胸口起伏,自行缓了一口气,“既然都是为了钱,有钱就不必失去一切,不必受制于人,不必欠人人情,不必做不情愿的事不必有牺牲,那么——我对自己发誓,自你逼死方周之后,我若要活下去,就先要坐拥天下最多的钱!”

    唐俪辞清澈秀丽的双眸微微一阖,低声道,“有钱……才能活下去,才不会失去……”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人留有这样残酷的回忆,“但是世上赚钱的方法有千百种。”

    “你有方周留下的本钱,你有你争权夺利的天分,你有你浑然天成的运气,你有你看透机会的眼光,我没有。”黑衣人头上的黑头巾在山风中突然被掀起了一角,露出他的额角,若说世上有人连露出额头都能令人感觉是冷艳的,那么眼前这人便是。“我懂的,只有做药。反正这个世界这群人,早已死了一千年了不是吗?就算我不做药,在你和我生活的年代,他们也早就全都死了,早死晚死,一样要死,对你和我来说,毫无差别。”

    “既然如此,”唐俪辞踏上一步,“钱,你现在不一定比我少,有了你想要的东西,可以收手隐退了吧?”

    “隐退……”黑衣人手指微扣琵琶弦,“现在已不能收手,吃药的人越多,感染的人越多,就需要更多的药,这也是救人。”

    “这是借口,”唐俪辞缓步前行,踏上黑衣人所盘踞的黑岩,“还是很差的借口。”

    “你想听见什么?”

    “掌握数不清的钱,控制数不尽的人,就忍不住想要更多的东西,是不是?”唐俪辞低声问,问到此时,嘴角微微上翘,已含似笑非笑之态。“反正此时此刻此天之下,在你看来都是一群死人,那么做一群死人的阎罗,尝试一下你从未尝试的滋味,做一件你从未想过的事,说不定——会活得比从前写意,也比从前自我,是不是?”他的睫毛微微往上一抬,凝视黑岩上的黑衣人,“承认吧……阿眼,你有你的野心,就像我当年……”

    “第二声,记下沈郎魂之命。”黑衣人低声道,“嘘……不要把我和你相提并论,你做的事和我做的事毫无关联。至于我想做什么,反正谁说话我都不信,包括我自己在内,现在说什么、以后说什么,反正都不是真心话,究竟说的是什么,你又何必这么在意?我要做什么,随我的心意就好,和你无关。”

    “是吗?”唐俪辞踏上黑岩之顶,与黑衣人共踞这一块离天最高的狰狞之石,“和我无关,是因为此时此刻,在你眼里看来,我也是一个死人吗?”

    “当然。”黑衣人琵琶一竖,扣弦在手,“踏上这块石头,就不必下去,将你葬在数百丈高峰之颠,算是我对得起你、也对得起过去二十年的情谊。”

    唐俪辞负袖冷眉,黑衣人指扣琵琶,两人之间疾风狂吹而过,冰雪随狂风如细沙般缓慢移动,一点一点,自狰狞黑岩上滑落,扑入万丈冰川,坠下无边深渊。只听唐俪辞轻轻叹了一声,“把我葬在这数百丈高峰之颠,算是对得起我,也对得起过去二十年的情谊……你可知道今天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阻你大事?你可知道为什么我要出手干预,为什么我要从余泣凤那里抢走药丸,为什么我要引你上碧落宫?为什么我放任我最关心在意的钱和名誉、地位于不顾,一定要在这里将你拦住?”他一字一字的道,“因为你说过,要活得快乐,要心安理得,要不做噩梦,要享受生活,一定要做个好人。只有人心平静、坦然,无愧疚无哀伤,人生才不会充满后悔与不得已,才会不痛苦。我……痛苦过,所以我懂;而你呢?”他再踏上一步,“而你从来没有走错路,你自己却不懂,所以我来救你——这个世界对我而言也是充满死人,毫无眷恋,你害死谁我都不在乎,但是你害死你自己——你自己要害死你自己——你日后必定会做噩梦会痛苦会后悔,我就一定要救你!一定不让你走到当初我那一步!”他伸出手,“阿眼,回来吧。”

    “哈哈,你越来越会说话,也越来越会装好人了!”黑衣人仰天大笑,黑色布幕飘起,露出一角白皙如玉的肌肤,眉线斜飘,出奇的长。“第三声!既然你说到我害死谁你都不在意,那么第三个,我就杀了这个孩子——”他双手一动,竟从挡风的黑琵琶后抱出一个襁褓,那襁褓里的婴儿稚嫩可爱,两眼乌溜,赫然正是凤凤!凤凤被唐俪辞寄养在山下人家,却不知何时给黑衣人掳来了。

    唐俪辞目不转睛的看着凤凤,凤凤似是穴道被点,两眼委屈的充满眼泪,却哭不出来,可怜兮兮的看着唐俪辞,一动不动。黑衣人掐住凤凤的脖子,“你逼走主梅害死方周,贪图金钱武功,如今更是身为国丈义子,坐拥万窍斋珠宝,这样的人,也敢和我谈你要救我——也配和我说你要救我?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他双指运劲,“这个孩子,就是你冥顽不灵,不听号令害死的——”

    “且慢!”唐俪辞出手急阻,黑衣人琵琶一横,挡在两人之间,“你再进一步,我便一掌把他拍成肉饼,死得连人形也无!”唐俪辞的脸色终于有些微变,“他……他是她的孩子,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手?”黑衣人冷笑,“这是她和别人生的孽种,她既然是我的女人,我杀她的孽种,哪里不对?”唐俪辞道,“孩子是她的希望,你杀了她的孩子,她必定自尽,你信是不信?”黑衣人微微一震,唐俪辞疾快的道,“且慢杀人,你要以什么换这孩子一命?”他按住黑衣人的手,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具琵琶之遥,只听他低声道,“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除了……”

    “你——”黑衣人冷眼看着他按着他的那只手,“你这么关心她的孽种做什么?难道你也……”唐俪辞眉头微蹙,并不回答。黑衣人突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连你也迷上了那个贱婢?哈哈哈哈,那贱婢果然是魅力无双,竟然连你都被她迷倒……真是不世奇功,回去我要好好犒劳她,竟然为我立下如此大功,哈哈哈……”唐俪辞道,“你要什么换这孩子一命?”

    黑衣人缓缓放开掐住凤凤咽喉的手指,“你自尽,我就饶他不死,说不定……还带回去给那贱婢,她一定感恩戴德,从此对我死心塌地……”唐俪辞道,“不错,你把他带回去,她一定对你感恩戴德,从此死心塌地。”黑衣人冷冷的看着他,“自尽!”

    唐俪辞蓦然拂袖,“不管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除了要我死之外!要我自尽,不如你当场掐死他。”黑衣人仰天大笑,“哈哈哈……伪善!连你自己都无法自圆其说的伪善!可笑之极!”他一手抱凤凤,一手握琵琶,“不肯死就算了,让我再杀你一次,这一次,绝不让你复生。”

    “阿眼,杀人,是你心里想要的结果么?”唐俪辞振声喝道,“如果我说方周没死,你——”黑衣人哈哈大笑,“方周没死——方周没死——事到如今,你还敢骗我说方周没死——是你——”他手指唐俪辞的眼睛,“是你将他的尸身浸在冰泉之中,是你让他死不瞑目,是你不让他入土为安,是你要凌虐他的尸身、剖开他的胸口挖出他的心——自你登上猫芽峰,我就排遣人马搜查你唐家国丈府,果然找到方周的尸体。是我将他亲手安葬,是我为他立碑,今天你竟然敢说他还没死——你骗谁?”

    “你——”唐俪辞右手猛然按在腹上,仿佛突然而起的疼痛让他不堪忍受,脸色顿时煞白如死。黑衣人左手横抱凤凤,铮的一声琵琶声响,“骗局已破,再说一句,刚才你走的那条绳索已被琵琶声所断,今天除你之外,碧落宫鸡犬不留!动手吧!”

    “你将他葬在什么地方?”唐俪辞左袖一扬,那张秀雅斯文的脸一旦起了凌厉之色,一双丽眸赫然正如鬼眼,眼白处刹那遍布血丝,黑瞳分外的黑,观之令人心头寒颤。

    “今天打败我,我就告诉你。”黑衣人低声而笑,“真是讽刺的好彩头,哈哈哈哈哈……”

    “柳眼!今夜会让你知道,就算是今时今日,我仍然是四个人中最强的——”唐俪辞脸色煞白,半截铜笛斜掠指地,“我一定有办法救你、也一定有办法救他!”

    黑纱蒙面人琵琶一动,庞大黑岩之上积雪轰然爆起,化作雪屑潇潇散下,唐俪辞断笛出手,掠起一阵凄凉尖锐的笛音,合身直扑,却是点向柳眼的双眼!

    青山崖。

    过天绳断!

    池云、沈郎魂倏然变色,然而碧落宫中涌起的云雾却在此刻渐渐散去,兰衣亭之顶霍的一声火焰升起,照亮方寸之地,却见兰衣亭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木牌,上面并未写一字,却悬挂一个小瓶,看那颜色、样式,正是唐俪辞自余家剑庄夺来的“猩鬼九心丸”!

    遍布碧落宫的面具人顿时起了一阵诺大混乱,白衣女连连喝止,却阻止不了面具人纷纷涌向兰衣亭下,正要人要纵身而起,面具人中有人喝道:“且慢!定有诡计!稍安勿躁!宛郁月旦,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飒飒山风之中,有人口齿清晰,缓缓而道,“正如大家所见,这就是猩鬼九心丸。”声音悦耳动听,发话的人却不是宛郁月旦,而是钟春髻。“在下钟春髻,为雪线子之徒,碧落宫之友。大家身中猩鬼九心丸之毒,增长了功力,却送了性命,何等不值?若是为了保命,终生受制于人,那又是何等不甘?碧落宫与江湖素无恩怨,自然与大家也并无过节,过天绳断,贵主已不可能踏上青山崖,大家既然并无过节,何不就此罢手,坐下和谈呢?”她声音既好听,又非碧落宫之人,说得又是头头是道,条理分明,面具人面面相觑,不禁都静了下来。

    “哪里来的贱婢!藏身暗处蛊惑人心!”蒙面白衣女却是纷纷叱咤了起来,白雾散去,只见三五成群的白衣女身周已有青衣人团团围住,正是碧落宫潜伏的人马,虽未动手,但这群年轻女子显然绝非碧落宫众高手之敌,叱咤了几声,眼见形势不妙,渐渐住嘴。

    浩浩夜空,朗朗星月之下,只听钟春髻道,“我方手中尚有数百粒猩鬼九心丸,可解各位燃眉之急,服下之后,两年之内不致有后患。不管各位决意与我方是敌是友,这粒药丸人人皆有,并无任何附带条件,各位少安毋躁,片刻之后便有人奉上药丸。”她说完之后,两位碧落宫年轻女婢脚步轻盈,姗姗而出,一位手中端着一大壶清水,一位手中捧着十来个其白如雪的瓷碗。两位姑娘年纪尚轻,骤然面对这许多模样古怪的人,都是满脸紧张之色。

    “各位请列队服用。”钟春髻继续道,“过天绳断,但碧落宫自有下山之法,各位不必紧张。不过,不知各位有否仔细想过,与其因为猩鬼九心丸,终生受制于贵主,其实不如以这两年时间请贵主潜心研究,调配解药,使猩鬼九心丸既能增长功力,又不必蕴含剧毒,岂非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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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具人抢在两位女婢面前,碍于解药不知在何处,不敢明抢。两位女婢满脸紧张,但手下功夫却是不凡,清水一碗,药丸一颗,饶是面具人众目睽睽,也没瞧出究竟药丸藏在两人身上何处?只得勉强安分守己,列队等待。其中更有不少人暗想:碧落宫故意不说下山之法,除了赐予猩鬼九心丸施恩之外,更有要挟之意,恩威并施,只要我等与其合作,对付尊主,“请”尊主调制解药。但这等算盘打得精响,风流店之主,哪有如此容易对付,能“请”他调制无毒的猩鬼九心丸?话虽如此,但若无解药,这条老命未免保不住,就算保住了,也是他人棋子,活着也无味得很,不如一赌……

    “各位本来面目如何,我等并无兴趣,如果各位有心,愿意与我等配合,‘请’贵主调配解药以解众人之苦,过后请到兰衣亭中详谈;如无意配合,待我方告知下山之法后,自行离去,碧落宫不惹江湖纷争,绝无刁难之意。”钟春髻道,“至于三十六位身着白衣的姐妹,也请留下详谈。言尽于此。”她始终不现身,这番言语,自然不是她自己想得出来的,若非唐俪辞教的,便是宛郁月旦指点。

    “嘿嘿嘿,原来今夜之战早有人掐指算准,宛郁月旦自己不出面,碧落宫照样‘超然世外’,派遣钟小丫头出来说话,碧落宫中人一个字不说一个屁不放,就得了此战的胜利,又顺便大作人情,招揽许多帮手。”冷笑的是池云,他受唐俪辞之命在崖边守卫,唐俪辞却没告诉他全盘计划,“该死的白毛狐狸,老子和你打赌,这等大作人情的伎俩,一定是那头狐狸的手笔!”

    沈郎魂擦去嘴边被弦音震出的血迹,淡淡的道,“嘿,若都是他的计划,非拿药丸和出路要挟众人听他号令不可,如此轻易放过机会,一定是宛郁月旦参与其中。”池云收起一环渡月,“一头老狐狸加一头小狐狸,难怪今夜风流店一败涂地,不过但看那‘尊主’斩断过天绳的手法,无情无义、心狠手辣,根本没有意思要今夜上山之人活命,咱们虽然没输,但也不算全赢,这些人,都是他的弃子。”沈郎魂眼望对面山颠,缓缓的道,“碧落宫固然大获全胜,今夜之后再度扬名武林,并且结下善缘,拥有了称王的资本,但是真正的胜负并不在此……”池云哼了一声,“某只白毛狐狸自称武功天下第一,老子何必为他担心?”沈郎魂也哼了一声,“你不担心就不会有这许多废话。”池云突地探头到他身前一看,沈郎魂淡淡的道:“做什么?”池云瞪眼道,“你说话越来越像老子,老子看你真是越来越顺眼。”沈郎魂一顿,“你那未过门的妻子还在树林里,不去叙叙旧情?”池云转身望树林,呸了一声,“今夜不杀白素车,我不姓池!”大步而去。

    宛郁月旦房中。

    成缊袍静听外边诸多变化,突而深深吸了口气,“原来所谓称王之路,也能如此……”宛郁月旦指间犹自握着那撞碎的茶杯瓷片,瓷片锐利,在他指间割出了血,但他似乎并不觉痛,轻轻叹了口气,“尽力而为,也只能如此而已,局面并非我能掌控,谁知哪一天便会兵戎相见,牺牲自己所不愿牺牲的人。”成缊袍举杯饮尽,“但你还是执意称王。”宛郁月旦道,“嗯……但王者之路,世上未必只有一种。”成缊袍放下茶杯,突然道,“或许有一天,你能开江湖万古罕见的时代。”宛郁月旦温柔的微笑,眸色缓缓变得柔和清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也许……但其实我……更期待有人能接我的担子。”成缊袍凝视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真不是个合适称王的人。”王者之心,隐退之意,焉能并存?宛郁月旦要称王天下,所凭借的不是野心,而是勇气。

    你真不是个合适称王的人?宛郁月旦没有回答,眼眸微闭,仿佛想起了什么让他无法回答的往事。

    目瞪口呆……藤条你觑准穿越时空不撒手了一刚……柳眼和小唐还是我见到穿越时空混得最好的人……神秘啊~~~~~~

    月旦越来越帅鸟,雨晴看到一定迷死他==可惜我好久不见晴了,好久也不见你了。默==我还是心小唐和……沈郎魂==……

    门外面具人群三五成群低声议论,突地有一人一言不发,往兰衣亭中奔去,两位姑娘发药完毕,轻声细语解说如何自冰道退下碧落宫,解说完毕,不少人原地犹豫,大部分人退入冰道,却仍有六七十人经过考虑,缓缓走入兰衣亭。

    “成大侠请留下休息,我尚有要事,这就告辞了。”宛郁月旦站了起来,对成缊袍微笑,“萧大侠就在隔壁,还请成大侠代为照看一二。”成缊袍颔首,宛郁月旦仔细整好衣裳,从容且优雅的往兰衣亭走去。

    他没让任何人带路,也没让任何人陪伴,行走的样子甚至显得很平静,微略带了一丝慵懒随性。

    池云大步踏进树林,却见树林之中人影杳然,不见白素车的人影,连方才一起进入树林的四个白衣女子也都不见,不禁一怔。这树林也就寥寥数十棵大树,五个大活人能躲到哪里去?但确实五个女子便是不见了。

    树林外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仍如两具僵尸般立在山崖边,沈郎魂拾起两块石子,随手掷出,扑扑两声,竟然尽数打中两人身上的穴道。他阅历本多,但对于眼前此中情形却是大惑不解——这分明是两个极强的战力,却是为何不能行动?难道是因为那琵琶声断了?但如此说法不通清理,如果这二人只能受乐声指挥,而风流店的“尊主”本就打算把他们当作弃子,那岂非是带了两个废人到碧落宫来送死?如果不是,那这两人被留在碧落宫的用意是什么?心念刚转,池云已从树林中出来,满脸疑惑,沈郎魂一看便知树林中也有变故,淡淡看了池云一眼,指指被他点住穴道的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你如何看?”

    池云找不到白素车,脸色不好,冷冷的瞟了两人一眼,“谁知道?或许这两人突然耳聋,听不到杀人指令,或者突然中邪,要不然就是雪山太高,站在崖边吓到腿软。”沈郎魂摇了摇头,此事太难解释,眺望对面山颠,“你可还听得见琵琶声?”池云皱眉,“自从白毛狐狸上山,就没再听见那见鬼的琵琶。”沈郎魂淡淡的道,“虽然听不到琵琶声,我却依稀听到笛声。”池云凝神静听,然而山头风声响亮,相距数十丈之遥的两座山峰,山颠又在百丈之上,他只听到满耳风声,却没听见笛声,“什么笛声?”沈郎魂微闭眼睛,“一阵一阵,就像风吹过笛管发出来的那种啸声。”池云呸了一声,“老子什么也没听见,你若能听见,那就是胡吹!少说几百丈远,难道你长了顺风耳?”

    “呜——”一声微弱的啸响,池云一句话未说完,蓦然回首,眼角只见一物自云海间一闪而逝,啸声急坠而下,瞬间消失。“那是什么?”池云失声问道,沈郎魂双目骤然一睁,“断笛!”池云的身影瞬间抢到崖边,“什么?”沈郎魂冷冷的道,“半截断笛,看那下坠的重量,应该是他手上握的那一把铜笛。”池云仰头看雪峰,“难道——”沈郎魂淡淡的道,“能败我于一招之内,你以为那雪峰上拨琵琶的是什么人?你的公子,真的能轻易得胜么?”池云变了脸色,“这山上乱弹琵琶的疯子,就是——”沈郎魂面无表情,“就是在我脸上刺印,将我妻丢进黄河的那个疯子!”

    云海浩淼,星光灿灿,不远处的雪山在月下皎如玉龙,而于山相比,渺小如蚁的人要如何能看穿苍茫云海,得知山颠的变化呢?

    “老子要下山!再从那边上去!”池云脸色青铁,重重一摔衣裳下摆,掉头便走。沈郎魂淡淡的道,“你是白痴么?他引诱那人斩断过天绳,独自上山,用意就是不让你过去,就算你跟着下山的这些人从冰道下去,保管你找不到回来的路!”池云厉声道,“你怎知道回不来?”沈郎魂闭上眼睛,“那是因为昨天夜里,我已从冰道走过一遭了,冰道出口不在猫芽峰下。”池云一怔,沈郎魂淡淡的道,“他要自己一个人上去,会让你找到通路跟着上去么?他这番心机本是为了防我复仇心切,冲上去送死,不过我虽然确是复仇心切,却比他想象的有耐心。”池云脸色阴晴不定,“那就是说就算他今晚死了,也是活该!算作自杀!”沈郎魂仍是面无表情,“嘿!你认定他必输无疑?我却认为未必。”池云冷笑,“老子只是认定这头狐狸喜欢找死,日后要是被他自己害死,休想老子为他上半柱香烧半张纸钱!”

    话说到此,雪峰顶突然又传出隐隐轰鸣之声,不知是什么东西震动了,过了半晌才见数块大石随山坡滚下,震得冰雪滑落,冰屑飞扬,那石块都有半间房屋大小,若是砸上人身,必定血肉模糊!青山崖上忙碌的众人突然瞧见此景,都是一呆,白衣女子却一起欢呼道尊主格杀敌人,尊主天下无敌,当下有人拔剑出击,和碧落宫宫人动起手来。

    巨石滚落,声响渐息,除了仍在动手的白衣女子,众人的目光皆呆呆的看着雪峰之颠,心中不由自主的想象在那雪山之上,究竟是藏匿着何等怪物在和唐俪辞动手?惊天动地的落石之威,究竟是谁人引起?一弦杀人的威力,却又为何不再出现?

    就如迎合众人的期待,巨石滚落之后,猫芽峰积雪崩塌,潇潇满天的雪屑覆盖了方才巨石滚落留下的痕迹,一切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正在众人一口气尚未缓过来,目光尚未自猫芽峰收回之时,突然有人“哎呀”一声,失声道:“那是谁?”

    池云凝目望去,只见对面雪山半山腰上,有两个黑影缓慢的移动,看那移动的方法,这两人若非不会武功,就是武功低微。猫芽峰刚刚雪崩,虽然并不是十分严重,足下的冰雪也是极不牢靠,这两人在此时仍要坚持上山,可见绝非偶然出现,那是什么人?他瞧不见来人模样,“姓沈的,你看得清楚么?”沈郎魂耳目之力却是胜过常人甚多,凝神细看,沉吟半晌,“好像是两个女子……”

    “女子?”池云诧异,“怎会是女子?”不会武功的女子,怎会出现在猫芽峰上,碧落宫外?沈郎魂眉头一蹙,“看来多半是风流店的女子,但风流店又怎会有不会武功的女子……”池云沉吟,“难道是余家剑庄里面,白毛狐狸说的那个‘红姑娘’?但不会武功,半夜三更爬这样的雪山危险得很,难道说她们比我们还急?认定她的尊主会吃亏么?”

    山颠上的情形,看来奇怪得紧,只怕是远远超出他们这些人的想象,沈郎魂目光往兰衣亭掠去,宛郁月旦人在亭中,举手示意,不知在说些什么,一眼也未往山颠上看。

    当然,他也看不见。

    如此镇定的表情,难道是唐俪辞向他保证过什么?

    对面雪山上移动的人影极其缓慢的往上爬,虽然看不清楚具体情形,却也知情况危险万分,究竟山颠上的人有何种魔力,能令这许多年轻女子豁尽生命而在所不惜?

    突然之间,山顶再度传来震动,碎石滚落,一道人影自山颠飞坠而下,众人未及震愕,另一道人影随之扑下,数百丈高峰,众目睽睽,人人看得清清楚楚,乃是第一人先行跌下,第二人方才自行跳下。

    但雪峰高远,其寒入骨,其风如刀,数百丈的距离,若自山颠坠落,必死无疑。这第二人临空扑下,不知意欲何为,但如此行径,无异找死。一瞬之间,看不清这人是谁,心中念头尚未明白,两道人影已相继跌入云海,不见踪影。

    “尊主!”众白衣女子失声惊呼,蓦地崖底有人人影一晃,对面山崖上缓慢移动的黑影处发出一声震响,沈郎魂倏然失声道:“应天弩!”随他这一喝,一支银箭破空而来,箭后引着一条暗红色绳索,此箭之力,竟然能穿透数十丈空间的强风密云,不受丝毫影响,直抵青山崖下!青山崖下白影一晃,有人接过绳索,缚在崖下岩石之上,清喝一声,数道白影掠上绳索,直奔对山而去!

    “白素车!”池云怒喝,她竟然潜伏崖底断岩之间,等待时机,这应天弩一击,分明就是有所预谋,事先留下的退路!沈郎魂出手如电,一把将他按住,“且慢!应天弩所引的是百毒绳,一沾中毒,毒分百种,除非下毒之人的解药,世上无药可救!”池云出手更快,一环渡月银光一闪,百毒绳将断!

    暗红色绳索一瞬而来,给青山崖的震动却是难以言喻,不少身在兰衣亭的面具人都是浑身一震,心上念头千百。眼见一环渡月银芒闪烁,将要斩断生路,宛郁月旦一拂袖,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他袖中飞出一物竟然后发先至,与一环渡月相互撞击,一环渡月去势一偏,掠过百毒绳上,嗡的一声打了一个回旋,重回池云手中。

    转瞬之间,断绳救绳,宛郁月旦并无武功,袖中发出的不知是什么暗器,竟有如此威力,青山崖顿时一片寂静,只听他温言道,“既然贵主人有所安排,要请各位回去,碧落宫也不勉强,山风甚大,各位小心。”此言一出,众皆愕然,原本一只脚踏出兰衣亭之人迟疑片刻,又收了回来。宛郁月旦不再说话,静立亭中,就如他十分有耐心等待众人离去一般。

    “好个会笼络人心的小狐狸!”池云收回一环渡月,心有不忿,“哼!我下山底去看那两人怎么样了,少陪!”他一顿足,心一横,竟不从碧落宫冰道下山,自崖边纵下,攀附岩石冰雪之上,直追而下。

    沈郎魂立身崖上,凝视池云白衣消失于云海之中,那坠落云海的,真的就是他那杀妻毁容的仇敌么?深仇大恨,真的能这样如云烟一般消散?为何郁积心头的愤怒和痛苦却不曾消失,只是如失去治伤的方法一般,沦为今生的不治之症……

    “尊主、尊主……”身后白衣女子众声恸哭,其声之哀,令人心生凄楚。耳听碧落宫中有人清喝一声“姑娘!”,随后“叮当”一声,却是有人横剑自刎,被碧落宫宫人救下。本欲血溅三尺的战场,沦为一片凄婉悲鸣之地。

    “宫主。”宛郁月旦身边一人碧衣佩剑,身姿卓然,正是碧落宫下第一人碧涟漪,宛郁月旦一颔首,轻轻一叹,碧影一闪,满场转动,不过片刻,白衣女子已一一被点中穴道。这些女子天真未泯,年纪轻轻,虽说是别有可怜可悲之处,却也是众多灭门惨案的凶手,众人皆有测然之心,却不能轻易释然,何况关于风流店的众多信息,还需从这些女子身上探听。

    “此间事已了,碧大哥,这里交你。”宛郁月旦眼眸微闭,“我要去看看刚才坠山的两人情况如何。”碧涟漪领命,钟春髻自兰衣亭中奔了出来,脸色苍白,“我……我……”她此时说话,和方才那侃侃而谈的气势浑不相同。宛郁月旦温言道,“钟姑娘为我带路吧。”钟春髻看着宛郁月旦微带稚嫩,却仍是温雅从容的脸,突然只感一阵慰藉、一阵温暖、一阵伤心,“我……”

    “走吧。”宛郁月旦伸手搭上她的肩,“请带路。”

    沈郎魂抬起头来,凝视对面雪山,只见五名白衣女子和两个人影会合,一路继续往山顶攀爬,一路匆匆下山。以此看来,这“应天弩”设百毒绳之事,并非风流店事先计划,而是仓卒之间的应变之法,这几名女子也是追踪尊主而来,但不知山颠究竟发生何事,导致如此变故?他内心深处自不相信那两人就此死了,若无万全之策,那两人绝不可能跳崖而亡,更何况还有一人是自行跳下,虽说数百丈悬崖坠之必死,但对这两个人来说,总有不死的方法。

    浩瀚云海之下,风云涌动,风啸之夜,狂风吹得山峰岩石崩裂,攀岩而生的松木摇摇欲坠,宛若不得人气的地狱。

    一道黑影破云而下,刹那已下坠数十丈之遥,其后一道灰影加速扑下,在黑影离地尚有数十丈之时,一把抓住了黑影。两人相接,坠势加剧,正在此时,灰影腰间“啪”的一声巨响,两条红色腰带震天而起,刹那之间竟冲开二三十丈长,幅阔之宽竟在三尺以上,蓦然就如长了一对鲜红色的翅膀。受此腰带之力,加上风啸之威,两人急坠之势趋缓,堪堪落地之时,灰衣人出掌劈空,素白雪地顿时轰然一声,被劈开了一个碗口大的凹痕,而刹那冰层迸裂,龟裂出如蜘蛛网般的纹路。受这腰带、狂风和一掌之力,两人安然落地,灰衣人受冰层反震之力,胸口真气激荡,蓦然另一股真力透体而入,震动五脏六腑,他唇角微勾,“你——”

    被灰衣人所救的黑衣人面上黑纱虽早已被风刮得不知去向,但衣上蒙头黑布却仍在,遮去他大半面孔,正是柳眼。但听他低声而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像我从前所说,你就是太重感情……太重感情的人,为何会逼走兄弟、害死朋友?我真是不能理解,但是如你这般做法,永远也杀不了我,哈哈哈哈……”黑衣人以袖遮面,扬长而去,在雪地上几乎不留痕迹。

    “呃……”唐俪辞手按胸腹,跪坐雪地之中,唇角溢血,染得那似笑非笑的唇尤为红润鲜艳,“哈哈,在山颠败于我手,你就跳崖自尽……我拼死救你……你就给我一掌……阿眼你……你真是青出于蓝……而……”他低声说到这里,猛然“呃”的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以手捂唇,指间、雪地尽是血丝,就如那一天,他亲手挖出挚友破碎的心脏,埋入自己腹中。

    如今……方周入土为安……他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意义何在?

    而后果……又要如何收拾?

    唐俪辞跪坐在雪地之中,满头银发随狂风暴雪飘动,血染半身,腰上艳红飘带迤逦于地,末端在风中猎猎作响,就如一尊煞红煞白的冰像,既秀丽,又狂艳诡异莫测。

    龟裂的冰层尽头,有人嗒的一声轻响,踏上了这块暴风雪中被毁坏殆尽的雪地,入目瞧见那绵延二三十丈长的艳红飘带,轻轻啊了一声,“唐公子……”

    唐俪辞抬起头来,只见风雪飘摇之中,一人身着暗色裘衣,缓步而来,走到他身边伏下身来,“你怎么了?”月光凄迷,雪地映照着月光,却是比其他地方亮些,只见来人眉目端正,容颜清秀,微微带了一丝倦意,年不过二十岁,乃是一个裘衣挽发不戴首饰的年轻女子。

    “阿谁……”唐俪辞唇角微勾,露出一个如他平日般淡雅的微笑,“别来无恙。”

    裘衣女子目光转动,看了一眼他腰上所系的艳红飘带,以及身上地上所流的鲜血,“他……他坠崖而下,是你救了他?”

    唐俪辞笑笑,“嗯。”

    “而你救了他之后,他却打伤了你?”裘衣女子轻轻的问,眉眼之中那层倦意略重三分,“唉……”

    “嗯,阿谁姑娘……”唐俪辞自冰雪中站了起来,坠下深渊,身受重伤,但举手投足之间唐俪辞风采依然,丝毫不见踉跄挣扎之态,明珠蒙血,依旧是明珠。“冰天雪地,寒冷异常,既然他已经无恙回去,姑娘也请回吧,否则若是受寒,岂非我之过?”言罢微笑,笑意盎然。

    裘衣女子点了点头,却站着不走,“我的孩子,他……他近来可好?”

    “很好。”唐俪辞笑颜依然,毫无半分勉强,“姑娘跟随他身边,他脾气古怪,姑娘小心。”

    “他——”裘衣女子缓缓的道,“他我行我素,胡作非为,一旦心之所好,即使夜行千里,横渡百河,他也非做不可。不过……”她眼望唐俪辞身上斑斑血迹,“他不算个特别残忍的人,只不过任性狂妄,或许是受过太大的伤害……这一掌如果他真有杀你之心,你必已死了,只是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我明白。”唐俪辞柔声道,“阿谁姑娘,请放心回去,风流店猩鬼九心丸之事我必会解决,今夜请莫说在此遇见了我。”

    裘衣女子淡淡一笑,笑颜清白,“卑微之身,飘萍之人,唐公子何等人物,不必对我如此客气。托孤大恩,阿谁永世不忘。”行了一礼,她低声道:“唐公子身负重任,颇受煎熬,还请珍重。”

    唐俪辞微微一笑,本要说话,却终是未说,目送裘衣女子缓步离去。

    她是凤凤的娘,是柳眼的婢,也是柳眼心心念念,不想爱又不能不爱的女人,是一个好人。

    仰头看了下数百丈的雪峰,他手按胸腹之间,眉心微蹙,随即双袖一抖,腰际所缠的艳红飘带倏然而回,握在手中,不过盈盈一把。这艳红飘带,乃是洛阳莲花庵最富盛名的菩鹃师太毕生心血,以一种殷红色小虫所吐的丝织就,此丝细于蚕丝百倍,强韧远在蚕丝之上,而刀剑、水火不侵,乃是一件难得的宝物。不过正因此物刀剑难伤,故而无法剪裁成衣,自织成至今仍是一块三尺余宽,四五十丈长的布匹,价值连城,菩鹃师太生平纺织无数,独对此物珍爱倍之,不肯出售。数年前唐俪辞因故与她相识,菩鹃师太坐化圆寂之时将此物送他,而此次雪山之行唐俪辞思虑周密,早已料到有坠崖之险,所以一早带在身上。收拾好飘红虫绫,他纵身而起,再上雪山,重伤之身起落之势仍如鹰隼,片刻之间,已上了数十丈之高。

    池云自岩壁攀爬而下,虽是惊险万分,仗着一身武功化险为夷,期间滑下几次,福大命大侥幸未伤。待他堪堪到达山下,已是天色微明,遍寻山底不见唐俪辞人影,只见雪地崩裂,血迹斑斑,该死的两人踪迹杳然,不要说尸体,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他寻不到人,却见染血的雪地之上留有一行浅浅的足印,依稀是女子所留,心下诧异,沿着足迹追了出去。

    池云离去不久,宛郁月旦和钟春髻赶到峰下,绕猫芽峰一周,他们却并未找到这片染有血迹的冰地,转了几圈,宛郁月旦一声轻叹,“找不到人,说明坠崖之人未必有事,此地寒冷,还是回去吧。”钟春髻举目四顾,“他们要是摔了下来,挂在山壁之上,不是也……也……”宛郁月旦柔声道,“猫芽峰山势陡峭,罕有坡度,多半是不会的。”钟春髻低声道,“那……那要是他摔得……摔得粉身碎骨,岂不是也找不到……”宛郁月旦微笑,“钟姑娘切莫心乱,宛郁月旦相信,以唐俪辞之能,绝不至于坠崖而亡。”他说出“切莫心乱”四字,钟春髻颊上生晕,突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怔怔看着宛郁月旦,这个人的眉目仍是那般精致秀雅,神态仍是那般从容,如果方才是他坠崖,自己又会如何呢?

    “那现在该怎么办?”钟春髻轻声问,“顺利收服风流店下六十三人,但是他并没有说收服之后又该如何。”宛郁月旦道,“现在……回宫中说那两人无事,静坐等他回来便是。”

    雪峰之颠。

    杂乱的雪印,数道溅血的痕迹,冰雪尽去、露出嶙峋岩骨的巨大黑岩,一切的一切,发生得如此短暂,却又似发生得如此遥远。

    白素车持刀上山,身后跟随两名白衣女子,踏上峰顶,只见风雪徒然,并无人迹,然而狂风之中隐约有婴儿微弱的哭声,似远似近。她嗯了一声,只见在颠峰岩缝之中露出襁褓一角,一个不过数月的婴儿被夹在岩缝之间,冻得满脸青紫,极其微弱的哭着。这孩子若不急救,不消片刻便即毙命。

    “白姐姐,这是——”白素车身后的一名白衣女子娇声道,“这是谁的孩子?怎会在此?”白素车摇头道,“我也不知,不可思议,尊主和唐俪辞决战在此,怎会突然多了一名婴儿?”白素车身后另一名白衣女子却道,“我知道,这是上山前燕儿姐姐从雪山那户猎人家里夺回来的,好像是尊主非常看重的人。”

    “既然是尊主看重的人,白姐姐,杀了他!”那白衣女子娇吒,唰的一声拔出剑来,“或者让我一剑斩为两段。”白素车把那婴孩自岩缝里扯了出来,伸指一触那婴孩的脸,只觉冰冷之极,更胜寒冰,这孩子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竟然不死,也是一件奇事。“你要杀他?”

    “不错!尊主心中牵挂的人太多,我要他有一日心中只有我一个!”白衣女子杀气凛凛,另一人道,“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既然尊主不在,我们快点回去吧。”白素车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你们还真是被小红调教得很彻底,杀人满门毫不在乎……真的要杀这个孩子?”她右臂将凤凤抱在怀中,“谁先杀了这个孩子,我就教谁一记剑招如何?”

    “好!”两位白衣女子娇吒一声,刀剑齐出,如电光流转,直击白素车怀中的凤凤。“叮当”两声脆响,“啊——”的混在一起的惨叫,只见两道白影受创飞出,直坠山崖之下——这两人不是唐俪辞,自也没有会半路打开的飘红虫绫救命,眼看是不能活了。

    白素车一招杀两人,拂袖而立,神色不变,仍是那般清灵,将凤凤抱在怀中,她运功攻入他体内,为他解除寒气。

    “好一个女中豪杰。”狂风暴雪之中,有人轻轻一笑,“白姑娘,这一击很漂亮。

    白素车蓦然回身,只见身后巨岩之下,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人,灰袍宽袖,半身染血,然而风姿卓然,袖袍飘扬,丝毫不见憔悴之色,正是唐俪辞。“唐俪辞……”她断戒刀在手,斜对唐俪辞,没有丝毫畏惧之色,“你要怎地?”

    唐俪辞右手轻按腹部,“今夜之战,有两件事很奇怪……其一,梅花易数、狂兰无行分明是风流店两大战力,为何不能出手?其二,红姑娘心计过人聪明绝顶,又善引弦摄命之术,为何没有出现战场,导致青山崖局面突变之后,风流店无人主持,难以应对?当然理由可有千百种,不过我想最具可能性的一种……是风流店中有内奸,此人非但卧底风流店,而且地位甚高,能够影响红姑娘战局排布,甚至能对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暗下手脚,导致两人没有听令出手。”他微笑看着白素车,“白姑娘智勇双全,自我牺牲之大,真令江湖男儿汗颜。”

    萧萧雪峰之上,白素车目不转睛的看着唐俪辞,断戒刀寒芒依旧闪烁,她紧紧握着刀柄,过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唐俪辞踏上一步,对她怀中的凤凤伸出手,白素车将孩子抱还给他,身后晨曦将起,她看着怀抱婴儿的唐俪辞,眼波渐渐变得温柔,“你果然……和他不一样。”

    “池云还是孩子心性,凡事只看表面,”唐俪辞道,“不过虽然他嘴上恶毒心思简单,却不是个薄情的人。”

    白素车幽幽一叹,“不管他薄不薄情,白素车此生,终是不会嫁他。”她拂了拂鬓边飘飞的头发,“当初爹将我许配池云,我真的很不乐意,逃婚之事并非有假……此时人在风流店中,婚姻之事更是无从说起,唐公子不必为池云做说客,今生今世……姻缘之事再也休提。”

    唐俪辞上下打量着她,“芙蓉其外,刚玉为骨,白府能得姑娘此女,真是莫大荣耀。”

    白素车柳眉微扬,“承蒙家父教导,为江湖正道尽力,纵然博得漫天骂名而死,白素车死而无憾。”她说得淡泊,面上更是丝毫不露遗憾之色,风骨坦荡,犹胜男子。

    唐俪辞不再说话,望着白素车的眼睛,忽而微微一勾,那眼线一勾之间流露的是赞赏之笑。晨曦初起,雪山清灵之气顿生,白素车清清楚楚的看见,心头突而微微一乱,她貌若纤秀,心气却高,行事干练凌厉,为男子所不及,如此被男子深深凝视,却是从所未有。“当年我逃婚离开白府,在路途上遇到强敌,身受重伤,被小红所救。”她道,“从此加入风流店,主管风流店下三十六白衣役使。风流店虽然尊柳眼为主,但真正统管全局之人却是小红,尊主为人任性,除了调制猩鬼九心丸,几乎从不管事。小红之上尚有东西公主,那两人并非女子,而是练有一种威力强大的奇异武功,练到九层,男化女身,而一旦功成圆满,便又恢复原来形貌,从此驻颜不老。”

    “梅花易数、狂兰无行在风流店中地位如何?”唐俪辞沉吟,“另外,七花云行客中剩余的那位‘一桃三色’,可也在风流店中?”白素车摇了摇头,“他们都归小红暗中调遣,平时几乎没看到人,至于一桃三色,我也不知是否被小红网罗,从未见过。”唐俪辞目光自她脸上移开,望着徒留打斗痕迹的黑色岩石,“那就是说,风流店内卧虎藏龙,不能轻举妄动,随便挑衅……而风流店虽然名为柳眼所有,但实际上究竟是谁掌控局面,只怕难说。小红、东西公主、甚至内中不见表面的人物,都可能是其中的关键。”白素车柳眉微扬,“正是如此。”

    唐俪辞看了一阵那雪地,视线缓缓移回白素车脸上,柔声道,“你辛苦了。”白素车顿了一顿,别过头去,“我不辛苦,一旦此间事了,白素车倘若未死,一定刎颈于池云刀下。告辞了!”她转身而去,起落之间捷若飞鹤。

    怀里的凤凤已渐渐暖了,哭了半日累得狠了,趴在他怀中沉沉睡去,满脸都是眼泪的残痕。唐俪辞轻轻拍了拍他,目望白素车离去的方向,要说心机,池云远远不如他这未婚妻子,否则郎才女貌,本是一对佳偶,可惜、可惜。

    朝阳初起,丹红映冰雪,晶莹耀目,唐俪辞怀抱凤凤,纵身而去。

    八无间之路

    不消数日,碧落宫之战已传遍江湖,其中被碧落宫收服的六十三人向师门痛哭流涕,不少人细诉在碧落宫的种种非人遭遇,自己是如何惨受蒙骗服下禁药,又是如何无可奈何被迫上山,风流店奸险歹毒,更以女色诱人,乃是江湖继祭血会以来的大敌云云。当然也有人不屑解释,回归本门一派沉默。成缊袍对中原剑会细述碧落宫一战的实情,于是中原剑会与唐俪辞的梁子轻轻揭过,余泣凤既然是风流店中人,唐俪辞率众杀他自是大智大勇,而碧落宫战败风流店,一时名重江湖,许多人联想起数年前洛阳一战,不免交口称赞碧落宫一向为江湖正道之栋梁,宛郁月旦名声之隆,已不在当年“白发”、“天眼”之下。

    数日之间,往昔神秘莫测的碧落宫现身江湖,已是王者之势。至于何时能回归洛水故地,想必宛郁月旦心中自有安排。萧奇兰伤势痊愈,称谢而去,奇峰萧家此后为风流店之事出手,必定不遗余力。中原剑会邵延屏前往碧落宫,围剿风流店,势若燎原。

    “宛郁宫主少年有为,老宫主于地下有知,必定深感欣慰。”邵延屏哈哈说了两句客套话,目光在兰衣亭中转来转去,他深感兴趣的东西却没瞧见,“听说唐公子和宛郁宫主携手共破强敌,却不知唐公子人在何处?”

    宛郁月旦手端清茶,“唐公子人在客房休息,他身上有伤,恐怕不便打扰。”邵延屏大为扫兴,只得侃侃说些日后中原剑会要和碧落宫如何合作,可供调配的人手共有多少,风流店的据点可能在何处,不知碧落宫有何计划?宛郁月旦微笑不答,却说碧落宫此地已不宜久留,正要重返洛水。邵延屏便道此乃美事,重兴之事不知进程如何?宛郁月旦道重兴之事唐俪辞已出手相助,正在筹划之中。邵延屏打个哈哈,说道既然唐公子出手,中原剑会也不能小气,中原剑会不能与唐公子比财力,但如需要人力,剑会当仁不让。宛郁月旦称谢婉拒,邵延屏坚持要帮,说到最后,是邵延屏以剑会名义赠与碧落宫一块牌匾。

    正事谈毕,宛郁月旦请邵延屏入客房休息,邵延屏称谢进入。过了一柱香时间,他悄悄自房中溜了出来,往左右两边客房中探去。身为中原剑会理事之人,行事本来不该如此儿戏,但邵延屏大大的叹口气,他承认他就是好奇,他就是不够老成持重、不够稳如泰山,此行若没瞧见唐俪辞一面,回去他恐怕都睡不着了。

    能杀余泣凤的人,又能败风流店,尤其从数百丈高山上跳下来都毫发无伤的人,若是瞧不到,岂非枉费邵延屏今生习剑之目的了?旁人习剑是为强身、惩奸除恶,他之习剑是为猎奇,并且这老毛病数十年不改。

    左右客房之中都住的有人,不过在他眼中看来,都是二三流的角色,多半就是身中猩鬼九心丸之毒,又无家可归的那些,至于唐俪辞人在何处?他却始终未曾瞧见。

    听宛郁月旦的口风,似乎刻意对唐俪辞的下落有所隐瞒,那就是说唐俪辞并非住在容易找到的地方……邵延屏脑筋转了几转,往远处最偏僻最不起眼的小屋掠去。

    青山崖之后山,有一处寸草不生的沙砾地,此地气候相对冷冽,沙砾地上尚有不少不化的积雪,只是数目不多,也不会结成冰川。沙砾地后,松林之中,有一处松木搭就的小屋,窗户微开,门扉紧闭。邵延屏身形一晃,掠到窗外往里一探,只见一人卧在床上,身材颀长,颇为风姿俊朗,心下赞道这唐俪辞果然生得不恶,可惜虽然相貌俊朗,却似乎少了些什么,令他无法有啧啧称奇之感……

    猫芽峰外百里之遥,菱州母江之上。

    “败敌之后,化明为暗,你果然是万世莫敌的老狐狸。”轻舟之上,沈郎魂淡淡的道,“只是委屈了碧落宫下第一人,不知要假扮你到几时?”舟中有人微笑道,“这假扮之计是宛郁月旦一手谋划,与我何干?”

    沈郎魂握钓竿在手,静坐船舷正在钓鱼,“哼!”若有人自远处望来,只见是一人乘舟垂钓,极难想象这船上的两人,正是前些日子让武林翻天覆地的人物。

    舟蓬之中,唐俪辞怀抱凤凤,背靠蓬壁而坐。他的脸色依然很好,然而手按腹部,唇色微白,自受柳眼一掌,腹中便时时剧痛不已。那一掌伤并不重,却似伤及了埋在腹中的方周那一颗心,导致气血紊乱,数日之内,不宜再动真气。而此时此刻,正是追踪风流店最佳的时刻,偏偏池云踪迹杳然,自从跃下青山崖查看唐俪辞的生死,他竟一去不复返,突然之间失踪了。

    “池云或者真的被风流店所擒,也或者——说不定已经死了,你作何打算?”沈郎魂手握钓竿,线上分明有鱼儿吞饵,他纹丝不动,不过片刻,那块饵就被鱼吃光,他一甩手腕,收起鱼钩,再挂一块饵料,如此重复。

    “死?”舟里唐俪辞柔声道,“我最恨这个字。”沈郎魂道,“就算你恨,也不能保证池云不会撞上柳眼,不会被他一琵琶震死。”唐俪辞尚未回答,岸边传来马蹄声,骑马之人似乎不愿走得太快,只是缓缓跟在船后,隐身树林之中。“哈哈,”沈郎魂淡淡的道,“小丫头真是神机妙算,竟然知道你我会在这里路过,又跟上来了。”唐俪辞轻轻抚摸了下凤凤的肩头,小孩子的肌肤触手柔润细腻,十分可爱,“这个……只能说妾有心而君无意了……谈情说爱,也要你情我愿,虽然钟姑娘是个美人,但也是个小孩子。”沈郎魂嘴角一勾,“你是说你嫌她太小了?”唐俪辞道,“岂敢、岂敢。”沈郎魂忽问,“你可有妻室?”唐俪辞微微一笑,“我有情人,却无妻室。”沈郎魂一怔,唐俪辞说出“我有情人”四字,大出他意料之外,“能得你赏识的女子,不知是何等女子?”唐俪辞的眼神微微飘了一下,依稀有些恍惚,“她……不说也罢,你的妻子又是什么样的女子?”

    “我的妻子,一介农妇,洗衣种地、织布持家的寻常女子,平生心愿,便是为我生个儿子。”沈郎魂淡淡的道,“她是个好妻子。”唐俪辞轻轻一叹,“平生心愿,便是为你生个儿子,有妻如此,真是你的福气。”他言下似有所指,暧昧不明。沈郎魂嘴角微微一勾,“你的情人,可是那万鑫钱庄的老板娘?”唐俪辞笑了起来,“她半生艰辛,若是有唐某这样的情人,岂非命苦之至?”沈郎魂淡淡一笑,“你倒也有自知之明。”唐俪辞抱起凤凤,鼻子在婴儿柔嫩的脸颊上轻轻磨蹭,入鼻满是香软的味道,突然微微启唇,含住凤凤柔软的耳朵,凤凤咿呀一声,小小的拳头用力打向唐俪辞的脸,唐俪辞闭目受拳,咬住凤凤的耳朵轻轻的笑。

    “池云在猫芽峰下失踪,正逢风流店退走之时,不过既然风流店一着之失,在碧落宫留下许多深韵内情的白衣女子,那风流店的据点必定要在短期内迁走,否则宛郁月旦指使邵延屏带人扫荡,岂非全军覆没?所以就算找到了据点,也未必救得到人。”沈郎魂改了话题,再换一个鱼饵,甩入水中,“化明为暗,让碧涟漪代你在碧落宫中享受英雄之名,难道你已知道追寻的方向?”

    “这个……是告诉你好呢?还是不告诉你好呢?”唐俪辞放开凤凤,闭目恣意享受微薰的江风,“还是不告诉你比较好。”沈郎魂微微一晒,“你已联络上风流店中卧底之人?”唐俪辞哎呀一声,似笑非笑的睁眼,“沈郎魂不愧五万两黄金的身价,果然和池云不同。”沈郎魂突地挫腕吊上一尾鱼儿,但闻那活鱼在船舷上不住跳跃,噼啪作响,“他用什么方法告诉你池云没事?又用什么方法告诉你风流店行动的方向?”唐俪辞红唇微张,舌尖略略舔在唇间,却道:“好一条滑鳞彩翅,想不到这母江之中,竟然有这种绝世美味。”

    沈郎魂将那尾活鱼捉住,这尾鱼儿浑身光滑无鳞,犹如鳝鱼,但长得和一般鲤鱼并无差异,只是鱼翅色作五彩,十分漂亮。“滑鳞彩翅只需弄火烤来,就是美味啊。”唐俪辞自船篷里掷出一物,沈郎魂伸手接住,只见此物碧绿晶莹,状如圆珠,日光下剔透美丽之极,“碧笑火!万窍斋之主,果然身上带的火折子,也是稀罕。”这粒碧绿圆珠名为“碧笑”,只需猛烈摩擦就能起火,而碧笑之火经风不熄,不生烟雾火焰明亮。虽然碧笑之火有许多好处,但它本身却并非引火之物,乃是一件举世罕见的珠宝。

    沈郎魂引燃“碧笑”,那块鹅卵大小的碧绿珠子腾起二尺来高的火焰,沈郎魂剖开鱼肚,自暗器囊中取出一支三寸来长的银针,串住滑鳞彩翅,慢条斯理的烤着。

    鱼香阵阵,缓缓飘入岸边风景如画的树林之中。

    钟春髻人在马上,怔怔的看着母江中的那条小船,他就在船上,甚至、正在烤鱼。她不明白为何她要从碧落宫中出来,又为何要跟着他的行迹,为何要时时勒马黄昏,只为看他一眼?离开月旦,她心里是不情愿的,但唐俪辞要离去,她却放心不下,定要时时刻刻这般看着他,心中才能平安……这是……这是什么感觉?低头看自己勒缰的手掌,雪白的手掌中一道红痕,有些疼痛,她心里有些清楚——自己最企盼的情景,是和月旦与唐俪辞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但……这是可耻的念头,是不可提及的邪念。月旦和俪辞,终究是全然不同的人。

    正在她望着江上的小船,呆呆的想自己心事的时候,突尔树林之中,有人影轻轻一晃。她蓦地惊觉,“什么人?”

    不远处一棵大树之后,有人微微倾身,黑衣长袖,黑布为帽,微风吹来,衣袂轻飘。钟春髻心中一凛,“你是谁?”她手腕加劲,此人藏身林中,她丝毫不觉,显然乃是强敌,心中已定退走之计。

    “知你心事的朋友……”微风掠过黑衣人质地轻柔的衣袍,他低声道,声音低沉动听,一入耳,就如低声说到了人心里去。钟春髻喝道,“装神弄鬼!你是什么人?”

    “我是唐俪辞的朋友。”黑衣人低声道,“我知道你很关心他,他的故事,你可想知道?”钟春髻一怔,“他的故事?”黑衣人从树后走出,缓缓伸手,拉住她“梅花儿”的缰绳,“我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你想知道他的故事,就和我一起走。”钟春髻一记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手!你我素不相识,我要如何相信你?”黑衣人低沉的道,“凭我能杀你,却没有杀你。”言罢“啪”的一声那记马鞭重重落在他手上,他的手其白如玉,马鞭过后一道血痕赫然醒目。钟春髻一呆,心中微起歉疚之意,“你为何要告诉我他的故事?”黑衣人低声道:“只因他要做危险的事,我不愿见他,但又不想他一错再错。我知你很关心他,所以,希望你去阻止他做傻事。”他一边说,一边牵马,不知不知,钟春髻已被他带入了树林深处,渐渐远离了母江。

    “既然你是唐俪辞的朋友,为何不以真面目见我?”钟春髻上下打量这个神秘的黑衣人,眼见他穿着一件宽大无比的黑袍,根本看不见身形如何,头上黑布随风飘动,亦是丝毫看不见本来面目。然而其人武功绝高,一步一牵马,丝毫不露真气,却能摒绝气息,令人无法察觉他的存在。黑衣人低声道,“想见我的真面目,可以。不过你要先答应我,听完唐俪辞的故事,你要帮我阻止他。”钟春髻好奇心起,暗道我就听他一听,且看这人搞的什么鬼!“好!你告诉我唐俪辞的故事,我就帮你。不过你要先揭开头罩,让我一看你的真面目。”黑衣人举袖揭开黑布头罩,阳光之下只见其人唇若朱砂,肤色洁白莹润,眼线斜飘,眉线极长,犹如柳叶,容貌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沉郁妖魅,令人入目心颤。

    钟春髻呆了一呆,她本来以为这人遮住颜面必定奇丑无比,结果此人非但不丑,竟是生得妖魅非常,那身上的气质不似人间所有,就似鬼魅地狱中生就的奇葩。“你……”

    “我姓柳,叫柳眼。”黑衣人低声道,“是和唐俪辞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小的时候,他叫我大哥,长大以后,他叫我阿眼。”

    “他……他出身何处?”钟春髻目不转睛的看着黑衣人柳眼,此人相貌非常,不知何故,她觉得他并非在说谎,“听说他是国丈义子,但并非出身皇家。”

    “他虽然不是出身皇家,也和出身皇家差不多。”柳眼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之声,却是说不出的动听,“他的父母非常富有,从他一出生,过的就是比帝王还帝王的生活,娇生惯养,小的时候,他脾气很坏,虐待小猫小狗、打伤家里的佣人司空见惯。”钟春髻听在耳中,心中将信将疑,只听柳眼继续道,“长到十岁,在家里一切恶事都已做尽,再无趣味,他从家里逃了出来,结识街头为非作歹的同龄混混,到处惹是生非,除了杀人之外,可说世上一切能做的事,不论好坏,都被他做尽了。”钟春髻忍不住道:“当真?实是令人难以相信……”柳眼继续低声道,“他所做的种种事情,我都和他同路,何必骗你?而后他在混混中建立声望,十三岁的时候成立三城十三派,控制了他家周近三个城市十三个城镇的黑道场面,如果他一直这么混下去,日后会成就什么事业,谁也不知道……”钟春髻越听越奇,如果唐俪辞小时真是这等胡闹,怎会在江湖上丝毫不曾听过他的名头?柳眼道,“所以我对他说,如果他再这样下去,将是一条不归路,他控制欲太强,不是好事,如果他不想再过这么复杂的生活,就要洗手退隐,做好人。”钟春髻道,“听来你倒是好人。”

    柳眼低沉沙哑的道,“我救过他的命,我们感情很好,虽然我的话十句他有九句不听,但是这一句,他却听了。”钟春髻眉头扬起,“他退出黑道,改作好人了?”柳眼道,“嗯……从他十三岁一直到二十岁,一直遵照我的话,循规蹈矩。不过他天生不是淡泊无欲的人,他心里深处想要的东西太多,他的各种欲望无穷无尽,家里虽然有权有势,在别人眼里早就成为焦点,但是他希望成为万众焦点,所有的称赞、羡慕、迷恋、怨恨、嫉妒、困惑如此等等,如果没有集中在他身上,他就会焦虑、烦躁、猜疑,最后爆发偏激的情绪。有一天,他父亲招纳天下贤才,成立了名叫‘铜笛’的一个组织,他和我都在其中之一,但是经过重重选择、考验、测试之后,他父亲选择了另外一个人作为组织的中心……”柳眼停了下来,“他接受不了这种现实,所以他要和我们同归于尽。”

    钟春髻失声道:“同归于尽?”柳眼淡淡的道,“不错,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他就把它毁掉,而且要毁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灰飞烟灭了才甘心,唐俪辞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不等钟春髻疑问,接下去道,“然后我们侥幸没死,偶逢奇遇,来到中原,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身上没有一个铜板,为了活下去,我们四个人中间有一个人出门卖艺,他叫方周。”钟春髻一怔,“三声方周?原来周娣楼的不世奇才,竟然是你的兄弟。”柳眼低声道,“他也是唐俪辞的兄弟,他却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以有方周这样的兄弟为荣,而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钟春髻道,“原来你们不是中原人士,难怪之前从未听说你们的名号。他……他为何不肯说方周是他的兄弟?”

    “方周为人心高气傲,人在周娣楼卖艺,其实他心里极其不情愿,但我们四人在中原毫无立足之地,又无一技之长,方周善弹古筝,唐俪辞逼他出门卖艺。”柳眼道,“方周是宁愿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的人,但他心中有兄弟,唐俪辞逼他卖艺,他就去了。而我和另外一个兄弟,因为不愿方周为己受委屈,私下离去。结果半年之后,我重返周娣楼,却发现他逼迫方周修炼《往生谱》,意图要方周以命交换,换功给他,以成就他的绝世武功……”钟春髻变了脸色,“这……这种事怎么可能……”柳眼道,“我不骗你,骗你没意义。”钟春髻脸色苍白,“之后……之后呢?”柳眼低声道,“之后方周死了,唐俪辞获得绝世武功。我之所以不愿见他,就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忘恩负义、奸邪狠毒的小人,狼子野心、不择手段。”钟春髻心中怦怦乱跳,听闻唐俪辞的故事,旦要全盘不信已是不能,而若是要全信,却也是有所不能,“可是……”

    “可是他在你们大家面前,还是温文尔雅,谈吐不俗是不是?”柳眼道,“你可知他为何要和风流店作对?为何要查猩鬼九心丸?这一切本来和他没有丝毫关系,他要追查这件事,目的就是为了成就他自己的声望名誉,他要掌控武林局势,让自己再度成为万种瞩目的焦点。”他沙哑的道,“这是他骨子里天生的血,他就是这种人。你和他相处的日子不短,难道没有发现他行事不正,专走歪门邪道么?他要真是一个谦和文雅的君子,岂能想出借碧落宫之力,决战青山崖之计?你要知道要是他计谋不成,赔上的就是碧落宫满宫上下无辜者的性命!他是以别人的命来赌自己的野心!”

    不!不!俪辞他绝不是这种人!钟春髻心中一片紊乱,眼前人言之凿凿,加上回想唐俪辞一向的手腕也确实如此,她心底升起一片寒意,难道他真的是一个残忍狠毒的伪君子……“你既然如此了解他,为什么不阻止他?”

    “他是我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兄弟,虽然他变了、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我依然无法面对……”柳眼低声道,“现在他要对付风流店,一旦他战胜风流店,就会回头对付宛郁月旦,因为一旦风流店倒下,碧落宫就是他称王江湖的绊脚石。”他缓缓抬起头,以他那奇异的柳叶眼看了钟春髻一眼,“故事说完了,你要帮我吗?”

    “你要我怎么帮?”她低声问,“我……我……”柳眼露出一丝奇异的微笑,“你希望宛郁月旦和他都留在你身边,永远不分开,是不是?”她悚然一惊,这人竟把她那一点卑鄙心思瞧得清清楚楚,“你——”柳眼低沉沙哑的道,“我教你一个办法。只要你在唐俪辞背后这个位置,插下银针,他就会武功全失;而只要你让他吃下这瓶药水……”他自宽大的黑袍内取出一支淡青色的描花小瓶,“他就会失去记忆,而不损他的智力。以唐俪辞现在的声望,要是失去武功和记忆,宛郁月旦必定会庇护他,而你只要常住碧落宫,就能和他们两个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你这是教我害人!”钟春髻变了脸色,“你当我钟春髻是什么人!”柳眼低沉的道,“一个想得到却不敢爱的女人。如果你不肯帮我,那么以后唐俪辞和宛郁月旦兵戎相见,为夺霸主之位自相残杀,你要如何是好?”钟春髻咬唇不答,月旦立意要称王武林,而俪辞他……他是汲汲于名利的人,当真不会有称霸之心、当真不会和月旦兵戎相见吗?她……她不知道。

    柳眼目注于她,突然一松手,那瓶药水直跌地面,钟春髻脑中刹那一片空白,等她清醒,已将药水接在手中,而柳眼回头便去,就如一阵黑色魅影,无风无形,刹那消失于树林之中。

    菱州秀玉牡丹楼。

    秀玉牡丹楼是一处茶楼,除茶品妙绝之外,楼中的牡丹也是名扬天下,每当牡丹盛开的季节,总有各方游客不远千里前来赏花,秀玉牡丹楼也特地开辟了众多雅室,让客人品茶赏花。

    秀玉牡丹楼第三号房。

    “青山崖大败,我方折损许多人马,梅花易数狂兰无行两员大将无缘无故落入碧落宫之手,出战之前,是谁说青山崖有尊主足矣,不必小红在阵?又是什么变故让引弦摄命无效?东公主,你不觉得这其中另有蹊跷,是谁有意阻扰或是能力不足,导致我方惨败?”房内眉间若蹙的红姑娘坐在椅中,面对牡丹,缓缓的道,语声虽不高,语意却是凌厉难当。

    摆放许多绝品牡丹的房中,一人身肥腰阔,一身绿衣,满头珠翠,端着一盘卤鸡,正在啃鸡爪。闻言这人懒洋洋的抬头,娇声嗲气的道,“哈哈,谁知道这是有人对尊主不满,故意要害他;还是有人吃里扒外,想做那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英雄?素儿你说是不是?”这长得如母猪一般的翠衣人,便是风流店“东公主”抚翠。当然“抚翠”乃是化名,他究竟本名为何,只怕不等到他将神功练成,变回男身的那天,世上谁也不知。

    白素车紧装佩刀,手按刀柄,淡淡的道,“青山崖大败,都是我的错,未曾料到唐俪辞和宛郁月旦如此刁滑难缠,又未料到有人对梅花易数、狂兰无行暗下手脚,以银针之法封住他们几处奇脉,导致临阵不战而败。”红姑娘身子起了一阵颤抖,“你……你是说我暗害尊主,故意封住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要让他惨败青山崖么?简直是胡说八道!”白素车道,“小红对尊主尽心尽力,一往情深,我只说有人对他们二人下了手脚,却未说是你。”红姑娘呼吸稍平,一只手牢牢抓住桌上茶杯,茶杯不住颤抖,“但银针封脉之法是我专长,就算你心里不这么想,难保别人心中不会这么想!风流店中或许出了内奸!”

    东公主慢条斯理的啃着鸡爪,口中不断作响,“虽然银针封脉是你专长,但也不是谁也不会,比如说我就也马马虎虎会上一些。至于内奸么,是很有可能的,这样吧,来人啊!”他喊了一声,口中鸡骨碎屑顿时喷出不少,红姑娘皱眉相避,只听他道,“把隔壁看牡丹的客人请来喝茶。”门口有人领命,不过片刻,隔壁看花的江老员外和他新纳的小妾就糊里糊涂的被请了进来。

    “不知这位……夫人有何要事?”江老员外眼见东公主抚翠,脸色顿时煞白,几欲作呕。东公主肥肥胖胖的手指指着两人,“一人一个,谁下不了手,就证明谁是内奸,这种方法公平吧?风流店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多多少少都做一点,杀个把人算个屁!”他话音一落,江老员外白脸转绿,倒在小妾怀中昏死过去,那小妾两眼翻白,尚未晕倒,白素车衣袖一动,只听兹的一声暗响,两具尸身倒地,鲜血横溅满屋,她淡淡的道,“杀人不算什么,你可有更新鲜的方法?”

    东公主抚手大笑,“哈哈哈哈,素儿果然是素儿,还是这般杀人不眨眼。”红姑娘冷冷的道,“如此说来,我便是内奸了么?”东公主伸出油腻腻的手指,在她脸上蹭了几下,“怎会?小红对尊主那份心,那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都不会变的,我不相信你相信谁呢?”他哈哈干笑了几声,“风流店里龙蛇混杂,可能是奸细的人很多,我早就告诉过尊主,门下收人不可滥,可惜他不听我的。”

    “就凭你,也管得到尊主?”红姑娘颤抖的手腕稍止,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青山崖之事,我不杀唐俪辞宛郁月旦,誓不罢休!让人恨煞!”她一拂衣袖,“从明日开始,我要彻查究竟谁是风流店中的内奸!”东公主咬了一口鸡肉,“但我却觉得你更合适对上宛郁月旦,家里的事就留给素儿,或者我,或者西美人,如何?”红姑娘微微一怔,“宛郁月旦?”东公主一摊手,“你想,两个不会武功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是睁眼瞎,偏偏两个人都是满身机关,别人碰也碰不得的刺猬,要是对上了手,该是件多好玩的事……哈哈,这个主意告诉尊主,他一定非常有兴致,小红你比我了解他,你说是不是?”他囫囵吞了一块鸡肉,“况且小红应该占上风。”红姑娘眼波流转,“哦?”东公主裂唇一笑,“你看得见,他看不见。”

    “这事听起来不错。”白素车微微颔首,“尊主应会应允。”红姑娘手抚身侧檀木桌子,纤秀的手指细细磨蹭那桌上的花纹,“要对付宛郁月旦,需要从长计议,宛郁月旦聪明多智,一个不小心,说不定阴沟里翻船……不过东公主之计,也不是不可行……”东公主哈哈大笑,“是你的话,一定有好办法。”

    “小丫头走了,想必又要到前面的集镇守株待兔。”沈郎魂烤熟了那尾滑鳞彩翅,淡淡地道,“这条鱼,你吃或是我吃?”船篷内伸出一只手,沈郎魂手持烤鱼,纹丝不动,“出钱来买。”

    “哈!”船篷内一声轻笑,“话说落魄楼的楼主,有一样飞的不可的宝物,你可知道是什么?”沈郎魂淡淡地道:“一样珠宝,春山美人簪。”唐俪辞道:“不错,春山美人簪,虽然是女人的饰品,但簪上有青云珠八颗,贵楼主修炼青云休月式第十层,需要这八颗珠子。”沈郎魂道:“那和这条鱼有什么关系?”唐俪辞道:“你想要你妻子的遗体,他想要春山美人簪,只要各有所需,就有谈判的空间,不是吗?”沈郎魂眼中暴彩一闪:“你知道春山美人簪的下落?”唐俪辞道:“唉……”沈郎魂一挥手,烤鱼入船篷:“簪在何处?”

    船篷里传来唐俪辞细嚼美味的声音:“嗯,果然是人间美味,簪?我可有说要告诉你?”沈郎魂淡淡地道:“少说废话!簪在何处?”船篷里唐俪辞道:“春山美人簪,我确实不知道它身在何处,但它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南方朱雀玄武台,一位女子发上。”沈郎魂低声问:“谁?”唐俪辞微笑道:“她说她叫西方桃,是一位我平生所见中,难得一见的绝色佳人。”沈郎魂低沉地一笑:“能被你说成美人,那必定是很美了,你和那位美人很有交情?”唐俪辞道:“我与她有一斟珠之缘,谈不上交情,当年见春山美人簪在她发上,如今已不知她身在何处,不过日后我会替你留心。”

    “一斟珠之缘?是朱雀玄武台花船之会了?”沈郎魂慢慢地道,“听说江南一年一度有品花大会,每一年嫦娥生辰,江南众多青楼选取本楼中最受器中的一位清倌参与评比,朱雀玄武台遍请天下名人雅士皇亲国戚前来赏花,得胜之人,获千金身价,各位参评之人如对花魁有兴趣,一斟珠之价,可得一面之缘。原来你还是品花老手,失敬、失敬。”唐俪辞道:“不敢,不过我以一斟珠约见西方桃一面,倒不是因为她是美人,而是卖身青楼的女子,发髻上戴着稀世罕见的珠宝,这种事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有些奇怪。”沈郎魂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呢?”

    “然后我刚刚问了她姓名,花船突然沉了。”唐俪辞微笑道,“有个蒙面人冲上船来,一掌打碎花船的龙骨,抱了西方桃便跑。”沈郎魂一怔:“怎会有这种事?”唐俪辞莞尔:“事后我给了花船老鸨五千两银子修船,那老鸨好生抱歉,觉得我吃了好大的亏。”沈郎魂淡淡地道:“哈!你修的是你的面子。那抱走美人的人是谁?”唐俪辞摇了摇头:“来人武功绝高,他约莫是以为我要约见西方桃,有非分之想,所以出手英雄救美。不过……”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虽然来人蒙面,但他穿着一双僧鞋。”沈郎魂咦了一声:“和尚?”唐俪辞微笑道:“名僧名妓,如何不是千古佳话?何必追根究底,为难佳人佳偶?”沈郎魂呸了一声:“总之春山美人簪的下落就此失去?”唐俪辞道:“日后如有消息,我会告诉你。”

    两人静座船上,又过良久,沈郎魂钓上一尾二尺来长的鲤鱼,刮麟去肚,剁成小块,在船头起了个陶锅煮汤。清甜的鱼香味萦绕小舟,唐俪辞轻轻抚摸着凤凤的头,目光穿过船篷,望着远方,如果他没记错,那个和尚是……

    “前方十里,就是秀玉镇,可要落脚?”沈郎魂一边往陶锅里放盐,一边问。唐俪辞道:“不,我们再往前二十里,在九封镇落脚。”正说到此时,突见母江之上有艘小舟逆江而上,一人踏足船头,刹那间已进入视线之内,来人紫衣佩剑,遥遥朗声道:“风流店抚翠公主,尊请唐公子、沈先生秀玉牡丹楼会面,今夜月升之时,共赏银月牡丹盛开之奇景。”

    这人年纪甚轻,相貌秀挺,只是虽然无甚表情,目光之中总是流露着一股冷冷的恨意。唐俪辞自船篷中望见,原来是草无芳。沈郎魂仍然握着那钓竿,不理不睬,纹丝不动,唐俪辞在船篷内微笑:“唐俪辞准时赴约。”草无芳瞪了船中一眼,掉转船头,远远而去。

    “原来你我行迹,早在他们的监视之中。”沈郎魂淡淡地道,“看来你金蝉脱壳之计不成了。”唐俪辞缓缓自船篷内走了出来:“嗯……金蝉脱壳骗骗中原剑会即可。在九封镇大桂花树后,有一处房屋,装饰华丽,今夜你带着凤凤到那屋中落脚。”沈郎魂淡淡地道:“晚上英雄单刀赴会?”唐俪辞眼神微飘:“说不定是我不想让你分享银月牡丹盛开的奇景?”沈郎魂呸了一声:“去吧,你的兄弟在等你,你的孩子我会看好。”唐俪辞微微一笑:“那不是我的兄弟,也不是我的孩子。”沈郎魂充耳不闻,收起钓竿,长长吸了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天色渐暗,天空已是深蓝,却仍然不见星星:“你知道吗?其实我经常想不通,像你这样的人,聪明、富有、风流倜傥、有权有势、有心计有手段,甚至……还有些卑鄙无耻,怎会什么都没有?”

    “嗯?”唐俪辞微笑,“如何说?”沈郎魂道:“你没有兄弟、没有孩子、没有老婆、也没有父母,不是吗?说不定……也没有朋友。”唐俪辞听着,凝视着沈郎魂的脸,他的眸色很深,带着若有所思的神韵,似笑非笑,停滞很久,他略一点头,随即仰起脸:“不错。”沈郎魂嘿了一声。这一仰,是一种相当骄傲的姿态。

    秀玉牡丹楼。

    “呜呜呜……”牡丹楼第五号房间,锦榻之上,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嘴上贴有桑皮纸,仍在不住大骂。另一人冷冷站在一旁,手持茶杯,静静地喝茶。一位红衣小婢站在一旁,忍不住掩口而笑:“他在说什么?”喝茶的那人冷冷地道:“不外乎说些‘放开你老子’之类的废话。”红衣小婢咯咯轻笑,看着床上的人:“听说和尊主打了几百招,是很厉害的强敌,还听说是白姐姐的未婚夫呢。”

    “尊主比他好上百倍。”喝茶的那人白衣素素,佩刀在身,正是白素车,“他不过是个傻瓜。”红衣小婢道:“红姐姐让你看着他,要是他跑了,她必定要和你过不去啦。”白素车淡淡地道:“所以——我不会让他跑的。”

    床上的池云反而不做声了,瞪大眼睛冷冷地看着屋梁,一动不动。红衣小婢端上一碗燕窝,缓步退下。

    白素车按刀在手,慢慢走到床沿,看着武功被禁、五花大绑的池云。池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闭目闭嘴,就当她是一块石头。

    这个人,当年初见的时候,狂妄倜傥,一刀有挡千军万马的气势,不过……就算是他当年风光无限的时候,她也不曾爱上他。白素车目不转睛地看着池云,她所要的是一个比她强的男人,能引导她前进的方向,可惜她之本身,已是太强了。

    池云……是一个武功很高的孩子,她……没有耐心等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强者。

    她轻轻地摸了摸贴在池云嘴上的桑皮纸,随后站直身子,笔直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手指透过桑皮纸,仍然可以感觉到一抹温热。池云闭着眼睛,究竟白素车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从前的印象他很模糊,不过就是白玉明的女儿罢了。白玉明的女儿,难道不该是武功低微有美貌的千金小姐或者扭扭捏捏的大家闺秀?为什么会是这样背叛家园毫不在乎。人在邪教手握重兵的女子?他池云的老婆怎能是这种样子?不过……如果不是这恶婆娘心机深沉,滥杀无辜,这种样子,也比千金小姐或大家闺秀好得多……可惜她为什么要加入风流店……他突然睁开眼睛,白素车并没有如他想象的一样一直看着他,心中顿时充满不满,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心中想的事,如果你能猜到,说不定——我会嫁给你。”白素车眼望远方,突然冷冷地道,“可惜——你永远也猜不到。”池云在想些什么,她竟然能数得清清楚楚。池云突地呸了一声,鼓力将贴口上的那块桑皮纸喷了出去,暗咳道:“咳咳……老子真有那么单纯?”白素车缓缓回头,冷冷地看着床上的他:“你以为呢?”

    “老子以为——老子就算单纯得就像棵白菜,也比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女人好上百倍。”池云冷冷地道,“你他妈的完全是个人渣!”白素车一扬手“啪”的一声给了他一个耳光,池云怒目以对:“臭婆娘!王八蛋!”白素车手掌再扬:“你说一个字,我打你一个耳光,究竟要挨多少个耳光,就看你的嘴巴。”池云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你几时听说池老大受人威胁?臭婆娘!”白素车脸上毫无表情,“啪”的一记耳光重重落在池云的脸上,顿时便起了一阵青紫。

    正当池云以为这臭婆娘要再一掌把他打死的时候,白素车突然收手。只听门外“咯”的一声轻响,一位青衣女子缓步而入:“素素,你在做什么?”白素车淡淡地道:“没什么。”那青衣女子脚步轻盈,池云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睛,只见来人肤色雪白,容貌清秀,甚是眼熟。过了半晌,他啊的一声叫了起来,他想起来这人是谁了!这青衣女子就是让冰猭侯抛妻弃子的家伎,而在冰猭候死后,此女为黑衣琵琶客所夺,名叫阿谁。

    她就是凤凤的亲娘……

    烛光之下,轻盈走近的青衣女子容貌依旧端正,比之红姑娘之愁情、白素车之清灵、钟春髻之秀美都远远不及,但她自有一股神态,令观者心安、平静,正是阿谁。池云瞧了她一眼,转过头去,这女子相貌虽然只是清秀,却生具内秀之相,还是少看为妙。

    “他已被点了穴道,为何还要将他绑住?”阿谁走近床边,秀美微蹙,“是他绑的吗?”白素车淡淡地道:“不错。”阿谁动手将绳索解开:“若是见到他,你便说是我解的。”白素车端起那碗燕窝喝了一口:“你一向胆子很大,不要以为尊主一向纵容你,说不定有一天……”阿谁淡淡一笑:“你是在提醒我吗?”白素车别过头去,冷冷地道:“不是提醒,只不过警告而已。倚仗尊主的宠幸,做事如此随意,总有一天谁也保不住你,你会被那群痴迷他的女人撕成碎片。”阿谁微微一笑:“我是不祥之人,撕成碎片说不定对谁都好。对了,我是来通知你,晚上唐公子要赴鸿门宴,抚翠说……要你排兵布阵,杀了唐公子。”白素车将燕窝放在桌上,淡淡地道:“哦?除了小红,东公主也要换个花样试探我——究竟是不是青山崖战败的内奸?”阿谁眼波流转:“也许……”白素车冷冷地道:“你也想试探我是不是内奸?”阿谁微微一笑:“说不定在他们心中,我是内奸的可能性最大,只不过不好说而已。”“那倒也是,你和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白素车淡淡地道,“你最好回尊主房里扫地去,省得他回来不见了你,又要乱发脾气。”阿谁颔首,看了池云一眼,缓步而去。

    池云听她离去,突地呸地吐了口口水在地上:“白玉明听见你说的话,一定气得当场自尽!要杀唐俪辞,你妈的白日做梦!”白素车神色不变,冷冷地道:“我娘贤良淑德,和我全然不同,你生气骂我可以,骂我娘做甚?”池云为之气结,被她抢白,难得竟无可反驳。白素车拔出断戒刀,刀光在刃上冷冷地闪烁:“为何我便杀不了唐俪辞?要杀人,不一定全凭武功,就像我要杀你……”她将刀刃轻轻放在池云劲上,轻轻切下一条血痕,“那也容易得很。”

    池云冷冷地看着她,就如看着一个疯子。

    正在此时,门外突地又“咯”的一声轻响,一个人走入房中。虽然这个人是走进来的,但池云却没有听到丝毫声息,就如只是眼睛看见这人进来了,耳朵却没有半点感应,所听到的声音,只是门开的声音。

    白素车回过头来,望着来人。来人粉色衣裳,衣裳上浅绣桃花,款式雅致,绣纹精美绝伦,一双白色绣鞋明珠为缀,身材高挑纤细,却是一个容貌绝美的年轻女子。白素车淡淡地道:“西公主。”

    那粉色衣裳的桃衣女子微微点了点头:“唐俪辞今夜必定来救此人,你作何打算?”白素车举起手中握的断戒刀,刀刃染血之后有异样的绿光荧荧,“我在此人身上下了春水碧,唐俪辞只要摸他一下,就会中毒;然后我会安排十八位白衣围杀,待他杀出重围,我会假意救他,再最后了结他。”桃衣女子不置可否,明眸微动:“听说小红对此人下引弦摄命术,去不成功?”白素车道:“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已尽全力?不过世上有人对音律天生不通,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桃衣女子接过她手中的断戒刀瞧了一眼,突然道:“今晚之计,你不必出手。”她淡淡地也颇温婉地道,“我出手就好。”白素车看了她一眼,收回断戒刀。微微鞠身:“遵公主令。”桃衣女子负手而去,自她进来到出去,竟看也没看池云一眼。

    “这人是谁?”池云却对人家牢牢盯了许久,忍不住问道,“他是男人还是女人?”白素车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她有哪一点像男人?”池云道:“她长得和‘七花云行客’里面那个‘一桃三色’一模一样,我和那小子打过一架,当然认得。”白素车奇道:“你说她就是一桃三色?”池云瞪眼:“我认识的一桃三色是个男人,她却是个女人,说不定是同胞兄妹。”白素车眼色渐渐变得深沉,沉吟道:“她……叫西方桃,风流店有东西公主,东公主抚翠,西公主就是此人……原来她,她就是一桃三色……可是……”她似是突然之间有了数不清的疑问,却又无法解答,眼神变幻了几次,缓缓地道,“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言下出指如风,再度点了池云的哑穴。

    秀玉牡丹楼品茶的大堂之中,今夜坐着两个女子,一个白衣素髻,一个翠衣珠鬟,白衣女子秀雅如仙,翠衣女子肥胖如梨,一美一丑显眼至极。其余座位的茶客纷纷侧目,暗自议论。

    她们在等唐俪辞,不过出乎意料之外,一直道秀玉牡丹楼中最后的一位客人离去,月过中天,唐俪辞并没有来。

    红姑娘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早已变冷的茶水,抚翠面前的烤乳猪早已变成了一堆白骨,以细骨剔着牙,她凉凉地笑了起来:“难道你我都算错了?池云对他来说其实算不上一个诱饵?”红姑娘轻轻抿了下嘴唇:“或者——是太明显的诱饵,所以他不敢来?但以唐俪辞的自信,还不至于……”她的话说了一半,突地一怔,“不对,他必定已经来过了!”抚翠嗯了一声:“怎么说?”红姑娘站了起来:“你我疏忽大意,快上楼看看有何变故……”

    抚翠尚未答应,楼上已有人匆匆奔下:“红姑娘!今夜并无人入秀玉牡丹楼,但是……但是阿谁不见了,尊主房中桌上留下一封信……”抚翠一伸手,分明相距尚有两丈,那人突地眼前一花,手上的信已不见。抚翠展开信笺,纸是一流的水染雪宣,字却写得不甚好,虽然自古端正,对运墨用锋却略嫌不足,正是唐俪辞的字,只见信笺上写道:“清风月明,圆河落露,芙蓉池下,一逢佳人。旭日融融,红亭十里,相思树下,以人易人。”其下一个唐字,倒是写得潇洒。

    “我千算万算,只算他前来赴约,却不想他竟然托人暗传书信,把阿谁诱了出去。”红姑娘咬牙,“他如何知道那丫头是……是……”她别过头去,不愿再说下去。柳眼形貌绝美,别具一种阴沉魅惑的气质,行事随意狂放,时而温柔体贴,时而冰冷淡漠,时而豪放潇洒,时而忧郁深沉,实是令众多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神魂颠倒,尤其柳眼文采分流,横琴弹诗,唱赋成曲,更令人如痴如醉。红姑娘锦绣心机经纶满腹,仍为柳眼倾倒,柳眼却无端端迷上一位非但貌不惊人,而且毫无所长的女子,甚至这女子并非清白之身,乃是他人家伎,身份卑微至极,怎令她不深深嫉恨?抚翠哈哈一笑:“他如何知道那丫头是小柳的心头肉?我看唐俪辞也是哪花丛过客,说不定经验多了,看上一眼,就知道小柳和阿谁是什么关系,哈哈哈……”红姑娘脸色一白,暗暗咬牙,低头不语。抚翠啧啧道,“可怜一颗女儿心,纵使那人明明是情敌,为了小柳,你还是要想方设法把她夺回来,其实你心中恨不得她死——真是可悲啊可悲。”红姑娘低声道:“你又不曾……不曾……”抚翠大笑道:“我又不曾迷上过哪个俊俏郎君,不明白你心中的滋味?就算我当年喜欢女人的时候,也是伸手擒来,不从便杀,痛快利落,哪有如此婆妈麻烦?”红姑娘咬了咬唇,避过不答,眉宇间的神色越发抑郁。

    “话说那位西美人何处去了?”抚翠一只肥脚踩在椅上,看着红姑娘心烦,她似乎很是开心,“楼上除了如此大的纰漏,她难道没有发觉?哈哈哈。”楼梯之处,白素车缓步而下,淡淡地道:“阿谁不见了,西公主也不见了,我猜是她瞧见阿谁独自出门,心里起疑,所以跟了出去。”

    “那就是说——也许,我们并没有满盘皆输。”抚翠笑得越发像一头偷吃了猪肉的肥猪,“说不定还有翻本的机会。”红姑娘眉头微蹙,对西方桃追踪出门之事,她却似乎并无信心。

    秀玉镇。

    芙蓉池。

    唐俪辞一人一酒,坐在满塘荷花之畔,浅杯小酌,眼望芙蓉,鼻嗅花香,十分惬意。他端在手上的白瓷小杯光洁无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宛若珠玉,而地上的细劲柳腰酒壶浅绘白鹤之形,雅致绝伦。单此两件,已是绝世罕见的佳品,而唐俪辞自荷塘中摘了一支莲蓬,一边喝酒,一边剥着莲子,脸上微现醉红,煞是好看。

    一人自远方缓步而来:“唐公子好兴致。”

    唐俪辞摆出了另一只白瓷小杯,微笑道:“阿谁姑娘请坐,今夜冒昧相邀,实是出于无奈,还请姑娘见谅。”

    阿谁微微一笑:“唐公子托人传信,说今夜让我见我那孩子,不知他……”

    “他目前不再此处,实不相瞒,请姑娘今夜前来,唐俪辞别有图谋。”唐俪辞为她斟了一杯酒,“这是藕花翠,喝不醉的。”

    阿谁席地而坐,满塘荷花在夜色中如仙如梦,清风徐来,清淡微甜的酒香微飘,恍惚之间,似真似幻。“我明白,唐公子今夜请我来,是为了池云池公子。”她喝了一口藕花翠,这酒入口清甜,毫无酒气,尚有一丝荷花的香苦之味,“你想用我向他交换池公子。”

    “不错。”唐俪辞剥开一粒莲子,递在她手中,“所以今夜没有孩子,是我骗了姑娘。”

    “他好吗?”阿谁轻轻地问,虽然心下早已预知如此,仍是有些失落,“我已有许久不曾见他,他……他可还记得我?”

    “距离姑娘托孤之日,也有五个多月……”唐俪辞温言道,“很快便会说话了,只是……只怕他已不记得姑娘……”

    “他跟着唐公子,必定比跟着我快活。”阿谁眼望荷塘,清秀的容颜隐染着深涉红尘的倦意,“也比跟着我平安。”

    唐俪辞眼眸缓缓地掠过了一丝异样的神色,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目望荷塘,和阿谁满目的倦意不同,他的眼神一向复杂得多,此时更是变幻莫测:“如果……”

    “如果什么?”阿谁低声问。

    “如果有一天,他不幸受我连累,死了呢?”唐俪辞缓缓地问,“你……可会恨我?”

    阿谁摇了摇头:“人在江湖,谁又能保谁一生一世……托孤之恩,永世不忘……我不会恨你,只是如何他死了,我也不必再活下去。”她淡淡地道,“阿谁不详之身,活在世上的理由,只是想看他平安无忧地长大。虽然我不能亲手将他养育成人,但总有希望,或许在何日何时,会有机缘能在一起……他若死了,我……”她望着荷花,眼神很平静,“或者毫无意义。”

    “只要唐俪辞活着,你的孩子就不会死。”唐俪辞自斟一杯,浅呷一口,“阿谁姑娘,你为人清白,虽然半生遭劫,往往身不由己,但总有些人觉得你好,也总有些人希望你永远活着,希望你笑,希望你幸福。”

    “谁呢?”阿谁浅浅地微笑,“你说柳眼吗?”

    “不。”唐俪辞拾起了她喝完酒放在地上的那个白瓷小杯,缓缓倒上半杯藕花翠。阿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见他举杯饮酒,就着她方才喝酒的地方,红润鲜艳的唇线压着雪白如玉的瓷杯,坚硬细腻的杯壁衬托着他唇的柔软,充满了酒液的香气……他慢慢喝下那口酒,“我是说我。”

    阿谁不答,仍是看着他饮酒的红唇,过了良久,她轻轻地道:“多谢。”

    唐俪辞喝完了酒,却含杯轻轻咬住了那杯壁,他容颜秀丽,齿若编贝,这一轻含……

    风过荷花,青叶微摆,两人一时无语。

    许久之后,只听“咯”的一声微响,却是唐俪辞口中的白瓷碎去一块,他咬着那块碎瓷,露齿微微一笑,唇边有割裂的血珠微沁,犹如鲜红的荷露。

    那就像一直设了陷阱,伏在陷阱边等候猎物落网的雪白皮毛的狐狸舔着自己的嘴唇,是那般华贵、慵懒、动人,充满了阴谋的味道。阿谁啊了一声:“怎么了?”

    唐俪辞轻轻含着那块碎瓷,慢慢将它放回被他一口咬碎的瓷杯中,横起衣袖一擦嘴角的血珠:“哪位朋友栖身荷塘之中?唐某失敬了。”原来方才他咬碎瓷杯,却是因为荷塘中有人射出一支极细小的暗器,被他接住,然而坠崖之伤尚未痊愈,真气不调,接住暗器之后微微一震,便咬碎了瓷杯。

    风过荷叶,池塘之中,荷花似有千百,娉娉婷婷,便如千百美人,浑然看不出究竟是谁在里面。阿谁回过头去,微微一笑:“西公主?”

    荷塘深处,一人踏叶而起,风姿美好,缓步往岸边而来,桃衣秀美,衣袂轻飘,人在荷花之中、清波之上,便如神仙,正是风流店西公主西方桃。

    等她缓步走到岸边,忽而微微一怔:“是你——”

    唐俪辞举起右手,双指之间夹着一支极细的金簪,他也颇为意外:“西方桃姑娘……”这位西方桃西公主,正是他数年前在朱雀玄武台以一斟珠之价约见一面,问及姓名就被一名黑衣蒙面人夺走的花魁。但如果西方桃就是风流店的西公主,那么怎会在朱雀玄武台上被选为花魁千金卖身?而依据白素车所言,风流店西公主乃是因修炼一门奇功,故而男化女身,如果西公主本是男子,更不可能在朱雀玄武台上被选为花魁。

    阿谁本是嗅到一阵熟悉的幽香,有别于荷花,所以知道是西方桃,眼见两人相视讶然:“你们认识?”

    “姑娘金簪掷出,并无恶意,容我猜测,是有话要说?”唐俪辞眼见西方桃神情有异,“唐某并未视姑娘为敌,如有话要说,不妨坐下同饮一杯酒。”他自袖中又取出一只白瓷小杯出来,为她一斟。

    “阿谁,”西方桃缓缓坐了下来,却不喝酒,“这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她问出这一句,阿谁微微一笑:“唐公子聪明机智,虽然时常不愿表露他内心真正的心意,却当然是个好人。”

    西方桃凝视着唐俪辞:“但他却不像以天下为己任的侠士,也不想为救苍生苦难而以身相殉的圣人,为何要插手江湖中事?为何要与风流店为敌?你心中真正图谋的事,究竟是什么?”

    唐俪辞看了西方桃一眼,微微一笑:“我只是想做个好人。”

    “说不定——你是值得赌一赌的那个人……”西方桃缓缓地道,“你能逼小红炸毁余家剑庄,能助宛郁月旦立万世不灭之功,说不定真的能毁去风流店。”她看向唐俪辞手中的小小金簪,“风流店中,有一个绝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阿谁突地微微一震:“西公主,你知道了那扇门后的秘密?”

    西方桃不答,过了好一会,她道:“唐公子,你可知风流店东西公主,练有‘颜如玉’奇功,练到九层,男化女身?”

    “我不知道。”唐俪辞微笑道,“世上竟然有如此奇事?”

    “但我却货真价实是个女人。”西方桃缓缓地道,“七花云行客之一桃三色,本来就是个女人。”

    “那为何大家都以为你本来是男人?”唐俪辞温和地问,“你一直以来,都是女扮男装?”

    “我无意倚仗容貌之美,取得与我本身实力该有的成就。”西方桃淡淡地道,“我很清楚我是个美人,那并非我能选择,但我的实力,应该远在容貌之上。”

    “姑娘也是一位女中豪杰。”唐俪辞微笑看着她,“但究竟七花云行客发生何事,为何姑娘位居‘西公主’,而梅花易数、狂兰无行沦为杀人傀儡?”

    “因为他们不是女人。”西方桃冷冷地道,“风流店中,有一扇门……那扇门之后究竟有些什么,谁也不知道。风流店表面由柳眼统率,其实掌握风流店中人命运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柳眼和柳眼的药丸;另一个……便在那扇门之后……柳眼什么事也不管,风流店中统领号令的两个人,一个是小红、一个是抚翠,而抚翠——抚翠所表达的,就是那门后之人的意思。”她面无表情地道,“那门后面的人和抚翠,都喜欢女人。小红以‘引弦摄命’制住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但他们不是美貌女子,所以只能作为杀人傀儡,而我——因为我相貌美丽,深得门后那人欢心,他授予我‘颜如玉’神功,等我男化女身,便要予以凌辱。而我本是女子,根本练不成那功夫,虽是女装,大家却以为我是男子之身。”

    “柳眼知情吗?”唐俪辞闻言问,“还有那些痴迷于柳眼的白衣女子,可也受门后之人凌辱?”

    “不,那些女人迷恋柳眼成痴,”西方桃冷冷地道,“她们宁可自杀,也绝不会手门后之人凌辱。风流店中另有红衣役使,是门后之人专宠,红衣役使是他直接指挥,练有迷幻、妖媚之术,以及摄魂阵法。”

    “一扇奇怪的门,一个在女人身上寻求成就感的男人。”唐俪辞道,“只怕那躲在门后的人,并不如大家所想的那么神秘可怖,我猜……他一定具有某些缺陷,并且对柳眼非常嫉妒。”

    西方桃微微颔首:“风流店内情复杂,要一举铲除绝非易事,并且那些白衣役使、红衣役使,不少出身江湖名门正派,一旦挑落面纱,势必引起更大的恩怨。加之猩鬼九心丸流毒无穷,除非找到解药,否则所有中毒之人都是风流店潜伏的力量,虽然碧落宫青山崖一战得胜,却并未有动摇风流店的根本。唐公子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接下去如何做。”

    “关键只在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以及柳眼、门后之人两个人。”唐俪辞微笑,“桃姑娘将此事托付与我,可是有离去之心?”

    西方桃沉默了一阵:“卧底风流店,绝非容易之事,我已很累了。”她缓缓地道,“小红早已怀疑到我身上,前些日子我冒险夜闯小红的房间,虽然中了几支毒箭,却取出了几个药瓶。”她自怀中取出三个不同颜色的瓷瓶,“或许其中有解引弦摄命之法的药物,梅花易数、狂兰无行中毒多年,我曾多方设法营救,始终没有结果,唐公子或许能想出尝试之法。兄弟多年,本来不该就此离去,但一桃三色不能殉身风流店之中……”她静静地道,“以我一人之力,拔剑相抗,只会死在红白衣役使乱刀之下,我不想死得毫无价值,所以……一切拜托唐公子了。”

    “在风流店卧底数年,姑娘可敬可佩,安然离去,本是最好的结局。”唐俪辞微笑道,“但在离去之前,可否问姑娘一件事?”

    “什么事?”西方桃眼眸流转,以她容颜,堪称绝世,目光之中却颇多憔悴之色。

    “春山美人簪的下落。”唐俪辞道,“此物干系一个人自由之身,姑娘可以开出任何条件,与唐俪辞交换此物。”

    “春山美人簪……”西方桃低声道,“此物不换,暂别了。”她拂袖而去,背影飘飘,化入黑夜之中。

    “西公主居然是卧底风流店多年的一桃三色,世上奇事,真是令人惊叹。”阿谁轻轻叹了一声,“我一直以为她和东公主很有默契,也是那门后之人的心腹。”

    唐俪辞微微一笑:“阿谁,斗心机的事,你就不必想了。跟我来吧,明日一早,十里红亭,我与柳眼以人易人。”他站了起来,“我有另一件事问你,你知不知道柳眼最近下葬了一个人,造了一座坟?”

    “坟?”阿谁眼眸微转,“什么坟?”

    “你是最亲近他的人,我想他若葬了一人,除你之外,旁人也许都不会留意。”唐俪辞轻声道,“你可曾见过一个蓝色冰棺,其中灌满冰泉,棺中人胸膛被剖,没有心脏?”

    “蓝色冰棺……”阿谁凝神细思,“蓝色冰棺……我不记得他曾为谁下葬,也没有见过蓝色冰棺,但他出行青山崖之前,在菩提谷停留了两三日,其间,谁也不许进去打扰。如今风流店已经迁徙,将要搬去何处,我也不清楚。如果他真的葬了一人,若不是葬在风流店花园之中,就是菩提谷内。”

    “菩提谷在何处?”唐俪辞衣袖一振,负后前行。

    “飘零眉菀。”阿谁微微蹙眉,“我可以画张地图给你,风流店的据点,本在飘零眉菀,菩提谷是飘零眉菀后的一处山谷。”

    “多谢。”唐俪辞一路前行,既不回头,也未再说话。

    蓝色冰棺里的人,相比对他而言,非常重要。阿谁跟在唐俪辞身后,第一次见唐俪辞的时候,她觉得他光彩自赏,温雅风流;而如今时隔数月,唐俪辞依然光彩照人,依然温雅从容,甚至已是江湖中名声显赫、地位显赫的人物,她却觉得他眉宇之间……除了原有的复杂,更夺了抑郁。

    那就像一个人原本有一百件心事,如今变成了一百一十件,虽然多得不多,却负荷得如此沉重……沉重得令一个原本举重若轻、挥洒自如的人,呼吸之间,宛若都带了窒闷、带了疲惫。

    但只是疲惫,却不见放弃的疲倦,他前行的脚步依然敏捷,并不停留,就像即使有一百件、一百一十件、一百二十件难解的心事,他仍有信心,可以一桩一桩解决,只要坚持努力到最后,一切都会很好。

    她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突然之间,有些佩服、有些心疼、有些难解复杂的情绪……慢慢涌了上来,他曾是一个怎样的人?又将是一个怎样的人?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狐魅天下(千劫眉)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