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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起,四人急急赶回善锋堂,善锋堂里众人早已在昨夜晚饭之后悄悄撤离至好云山一个僻静的山洞之中。奔到半途,唐俪辞径直转向众人藏匿的山洞,众人安然无恙,眼见几人平安归来,几位婢女喜极而泣。当下众人汇合,一起返回善锋堂。
山路之上一片平静,既没有看见遍地尸骸、也没有看见凌乱的脚印、撕破的衣襟、遗落的兵器等等,邵延屏松了口气,看来没有发生什么强烈的冲突,那些红白衣裳的女子似乎已经撤走,也没有遇到上官飞或者董狐笔。池云因为沈郎魂抢走柳眼心烦意乱,突然斜眼看了唐俪辞一眼,却见他越是赶回善锋堂,越不见有动手的痕迹,眉间越是郁郁,沈郎魂离去那一下他脸上犹有笑意,待到赶到善锋堂前,他脸上已经一丝笑意俱无,虽然说不上忧心如焚,却是池云很少见的心事重重。白毛狐狸……在想什么?池云一边狂奔,心头突然浮起了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就像有一万件心事一样,他妈的人活在世上当真有那么难么?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即可,来一件事解决一件事就够了,那么心事重重的,是在炫耀他很聪明、能想到很多别人想不到的问题吗?
还是——他真的有什么棘手的难题?不对像白毛狐狸这种人,一件难题是难不倒他的,有几件?八件?十件?二十件?正在他估算到底有多少件才能造成唐俪辞这样的脸色之时,唐俪辞侧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呸这家伙果然还在整人池云勃然大怒,众人脚下一顿,他尚未来得及发作,善锋堂已在眼前。
善锋堂鸦雀无声,但即使是邵延屏也从来没有见过这里面有过这么多人,风流店带来的那些白衣、红衣女子竟然一个未走,全部被点了穴道,用绳索捆了起来。董狐笔正站在门前,而站在他身后的一人黑衣长发,腰佩长剑,正是普珠上师,普珠上师身后一人桃衣窈窕,面罩轻纱,却是个年轻女子。眼见唐俪辞众人赶回,普珠上师往前走了两步,“风流店红白衣役使一共一百三十八人,全数在此。”邵延屏欣然道,“哈哈,普珠出手,果然不同凡响,风流店留下这一百三十八红白役使,以为对付善锋堂已是绰绰有余,却不料还有上师远道而来,成为我等一支奇兵。”普珠合十,面容仍是冷冷的,眼眸微闭,“是桃施主告知我风流店将袭好云山,恰好也接到剑会相邀的书信,赶到此地便见战况激烈,非我之功。”邵延屏目光转向普珠身后那位白纱蒙面的桃衣女子,心中好奇不免升上十分,“姑娘是……”
那位桃衣女子举手揭下白纱,对唐俪辞浅浅一笑,“唐公子别来无恙?”白纱下的容貌娇美柔艳,众人皆觉眼前一亮,说不出的舒服欢喜,乃是一位娇艳无双的年轻女子,这位女子自然便是风流店的“西宫主”西方桃。池云瞪着这位露出真面目的女子,“你——”他委实想不通为何这位西方桃和“七花云行客”里的“一桃三色”生得一模一样?但这位的确是娇艳无双的女人,“一桃三色”却是个男人。唐俪辞报以微笑,“桃姑娘久违了,在下安好。邵先生,”他袖子一举,“这位是‘七花云行客’的女中豪杰‘一桃三色’,亦曾是风流店东西公主之一,西方桃姑娘。”
唐俪辞此言一出,池云满腹疑惑,上上下下打量西方桃,两年多前和他在宁江舟上动手的人,真的是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女子?他自认脾气浮躁,但不至于对手是男是女都认不出来,但眼前这女子五官容貌的确和当年那人生得一模一样,只不过当年的“一桃三色”远远没有这么美而已。邵延屏听了心下亦是大奇,“一桃三色”为何又能变成风流店的“西宫主”?这“西方桃”的名字分明也是她自己起的,这位姑娘来历奇特,和普珠同来,似乎两人交情颇深,普珠和尚难道除了杀戒酒戒等等清规戒律不守,连色戒都不守了?
西方桃在众人疑惑惊异的目光之中泰然自若,娇艳的樱唇始终含着浅浅的笑意,一双明眸尽在唐俪辞面上,那娇柔无限的微笑无疑也是为唐俪辞而绽放。唐俪辞唇角微勾,神情似笑似定,衣袖一抬,邵延屏当下哈哈一笑,“原来是桃姑娘,失敬失敬,请入内详谈。”众人顿时纷纷迈入门内,七嘴八舌的说今日一战。
白毛狐狸的心事很重,池云此时显得出奇的安静,目不转睛的看着唐俪辞的背影,奇怪了,红白衣役使被擒,普珠上师和那古怪的西方桃上到好云山,难道比风流店夜袭中原剑会更加棘手么?白毛狐狸一直注意普珠的行踪,为什么?普珠绝无可能是风流店的人。
她和普珠同来,果然当年朱雀玄武台上花魁大会之夜,蒙面将西方桃夺走的男人,就是普珠上师。唐俪辞的唇角越发向上勾了些,向西方桃笑了一下,那位桃衣女子浅笑盈盈,走在普珠身后,仿若依人的小鸟。走在她前面的普珠神色冷峻,步履安然,眉宇间仍是杀气与佛气并在,丝毫没有流连女色的模样。
山风凛冽,晨曦初起之前,夜分外的黑。
沈郎魂携着柳眼窜进山林深处,兜兜转转半晌,他确定没有追兵,两人落足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之上。随后他用树枝草草搭建了一个蓬窝,以他手法之快之熟练,搭造一个犹如房间的树窝,不过花费顿饭功夫。这大树枝叶繁茂,树梢之中一个蓬窝,绝少能引起人的注意。
然后他拍开了柳眼的哑穴,从树上扯了一条荆棘,一圈一圈将柳眼牢牢缚住,那荆棘的刺深深扎入柳眼肌肤之中,他一声不吭,冷冷的看着沈郎魂。沈郎魂亦是冷冷的看着他,那双光彩闪烁的眼睛无喜无怒,不见平日的从容,反倒是一片阴森森的鬼气。等沈郎魂将他缚好,柳眼已流了半身的血,黑衣上绕着荆棘流着血却看不出来。
过了好半晌,沈郎魂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自怀里摸出个硬馍馍咬了一口,慢慢嚼着,“你还记得我是谁么?”黑夜之中,他脸颊上的红蛇印记隐于黑暗,却是看不见。柳眼淡淡的道,“我当年没挖出你眼睛来,你难道没有感激过我?”他竟然还记得沈郎魂。沈郎魂冷冷的道,“感激、我当然很感激,所以你放心,落在我手上你不会很快死的。”柳眼那双如柳叶般的眼睛微微一动,“死……和活着也差不多。”沈郎魂淡淡的道,“看不出来你这杀人如麻害人无数的疯子,居然生不如死。”柳眼冷冷的道,“世上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沈郎魂探手自怀里摸出一支发簪,那簪上的明珠在夜里发出微弱的光芒,“像你这种把人命当作儿戏,诱骗年轻女子的下三滥,本来就该一刀杀了,不过你杀了数不尽的人、害了数不尽的女人……让你这样就死,实在太不公平。”他淡淡的道,“哈哈,让我这等人来做惩奸的刽子手,老天的安排也忒忒讽刺。”柳眼闭目不答。
沈郎魂手臂一伸,他指间的发簪深深刺入柳眼的脸颊,柳眼微微一颤,仍是一声不吭。沈郎魂沿着他的脸型,簪尾一点一点划了下来,鲜血顺簪而下,一滴一滴落在树上。时间在寂静中过去,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鲜血顺着树干蜿蜒而下,沈郎魂的双目在黑暗中光彩越来越盛,吱吱血肉之声不住响起,他突然淡淡的道,“你倒是很能忍痛。”柳眼淡淡的道,“彼此彼此。”沈郎魂的簪尾在他脸上划动,柳眼血流满面,形状可怖之极,这两人对谈仍是波澜不惊,再过片刻,沈郎魂慢慢自柳眼面上揭下一层事物,对着柳眼血肉模糊的面庞看了又看,“嘿嘿,唐俪辞若是知道我剥了你的脸皮,不知道作何感想……”柳眼淡淡的道,“他不会有什么感想。”沈郎魂将刚刚从柳眼脸上剥下的脸皮轻轻放入他随身携带的一个皮囊内,自怀里取出金疮药粉,小心翼翼的涂在柳眼脸上。
那一张俊美妖魅、倾倒无数女子的面容,霎时间变得无比的恐怖。柳眼并不闭眼,甚至对沈郎魂此种惨绝人寰的行径也没有多少恨意,沈郎魂手上涂药,“你不恨我?”柳眼满脸是伤,牵动嘴角鲜血便不住涌出,却仍是笑了笑,“我杀了你老婆。”沈郎魂慢慢吐出了一口长气,“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会剥了你的脸皮制成人皮面具,废了你的武功,断了你的双足,然后让你走。”他语气仍是淡淡的,“我要看你日后如何再用你那张脸招摇撞骗,说不定哪一天你要为了一餐剩饭戴上你这张人皮面具,而又总有一天……施舍你饭菜的人会发现你面具之下的真面目……哈哈,放心,若是你能遇上不嫌弃你丑陋容貌的多情女子,你遇上多少个、我便杀多少个。”
沈郎魂的语气冷淡,语意之中是刻骨铭心的怨毒,这种种计划他必已想好许久了,此时一一施展在柳眼身上,不让柳眼活得惨烈无比、比死还痛苦百倍,他活着有什么意义?他本只为复仇而活,擒住柳眼之后,什么江湖、天下、苍生、公义、朋友、大局……统统与他毫无关系。
他只要这个无端端害死他妻子的男人活在地狱里,像一条野狗一样活不下去、却比死人多了口气。
但柳眼并没有惊恐骇然,或者歇斯底里,他听着,却似乎有些满不在乎,一张能令千百女子疯狂的脸毁于沈郎魂之手,满面只剩血肉模糊,他似乎并不觉得痛苦。沈郎魂手法快极,“咯啦”两声,捏断柳眼双腿腿骨,他指上力道强劲,这一捏是将骨骼一截捏为粉碎,不同于单纯的断骨,那是无法治愈的腿伤。柳眼微微一震,仍是一声不吭,硬生生受了下来,随即沈郎魂点破他丹田气海,柳眼一身惊世骇俗的邪门武功顿时付之东流。
但他仍然没说什么,对沈郎魂也无恨意、甚至没有敌意。沈郎魂平静的坐在他对面,片刻之后,柳眼脸上的流血稍止,但树上的蚂蚁缓缓爬到了他脸上的伤处,不知是好奇、或是正在啮食他的伤口。“你倒也有令人佩服的时候。”沈郎魂淡淡的道,他还从未见过有人受了这样的伤,还能神色自若,甚至满不在乎。尤其这个人片刻之前尚还手握重权,只是一步之差,他便是当今武林的霸主、权倾天下的魔头。
“我不和死人计较。”柳眼也淡淡的道,“我只恨活人,不恨死人。”沈郎魂道,“在你眼中,世上只有唐俪辞是活人么?”柳眼眼眸微闭,饶是他硬气,面上身上和腿上的剧痛毕竟不是假的,微微有些神智昏然,“嘿。”沈郎魂缓缓的道,“我却以为……这世上只有唐俪辞对你最好……”柳眼低低的冷笑,“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以为他害死了方周。”沈郎魂道,“不过真正害死方周的人,其实是你自己。”柳眼顿时睁目,厉声道,“你说什么?”沈郎魂淡淡的道,“唐俪辞把方周的尸身存在冰泉之中,把他的心挖了出来埋在自己腹中,等到方周的心脏伤势痊愈,就要把心移回方周腹内,也许……他就有复活之机。我虽然不知此种荒谬的手法能不能救人,但至少是个希望,你却差遣白衣女子把方周的尸身从国丈府盗走,导致方周被人乱刀碎尸,腐烂于坟墓之中,你说害死方周的人是不是你?”他轻蔑的看着柳眼,“唐俪辞教方周练《往生谱》,除了想要绝世武功之外,也是为了给方周留下一线生机……你因为方周之死恨他入骨,却不知道他为方周能活转过来付出了多少心血——而他所费尽的心血统统被你毁了。”
柳眼血肉模糊的脸上肌肉颤动,方才沈郎魂剥他脸皮的时候他毫不在乎,此时却全身颤抖,咬牙一字一字道,“你、骗、我不可能有这种事——绝不可能——哈哈哈哈,你把一个人逼死,会是为了救他吗?哈哈哈哈,你为了要救一个人,先把他逼死——怎么可能?根本是胡说八道,你当我是傻瓜吗?”沈郎魂道,“唐俪辞在青山崖救你一命,你给了他一掌,他去菩提谷抢救方周的尸身,你怂恿钟春髻给他一针,他若真是为了武功可以出卖兄弟的人,何必救你何必容你?他只消在青山崖任你跳下去,不管什么恩怨什么仇恨,非但一笔勾销,尚可以成就他英雄之名,不是么?”他冷冷的道,“他救你一命会给他自己惹来多少非议多少怀疑,你不知道么?他若把武功名利看得比兄弟还重,一早杀了你。”柳眼凄声大笑,“哈哈哈哈,胡说八道你也来胡说八道你不过是他用钱买来的一条狗,你说的统统都是狗话唐俪辞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不清楚?你以为他是什么?是个重情重义的英雄?好笑我和他二十年的交情,唐俪辞阴险狠毒作恶多端,下次你见到他你问他一辈子做过多少丧尽天良的事?你看他答不答得出来?数不数得出来?哈哈哈……什么兄弟兄弟只不过是他平步青云路上的垫脚石……”他恶狠狠的道,面上鲜血和金疮药混在一处,神色狰狞可怖之极。
“他或许真不是个好人,”沈郎魂淡淡的道,“但他真的对你很好。”柳眼含血呸了一声,一口唾沫吐在沈郎魂肩上,“终有一天,我要将他剁成八块,丢进两口水井之中,放火烧了”沈郎魂不再理他,嘿了一声,“待你脸上伤好,我便放了你,看你如何把唐俪辞剁成八块。”柳眼慢慢舒了口气,只消不和他说到唐俪辞,他便很冷静,“即使你现在放了我,我也不会死。”沈郎魂盯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一眼,这张脸连他看见都要作呕,但这人并不在乎。他本以为如柳眼这般能吸引众多女子为他拼命的男人,必定很在乎他的风度容貌,柳眼如此漠然,的确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个人杀人放火、诱骗涉世未深的年轻女子为恶、制作害人的毒药、又妄图称霸中原武林,挑起腥风血雨,实是罪恶滔天、罄竹难书,但观其本人却并未有如此恶感。沈郎魂凝视了这位不共戴天的仇人许久,只觉此人身上居然尚有一股天真,唐俪辞说他不适合钩心斗角,的确——他突然开口问,“当年你为何要杀我妻子?”『幻魂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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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杀便杀,哪有什么理由?”柳眼别过头去,冷冷的道,“我高兴杀她,愿意放你,不成么?”沈郎魂道,“有人叫你杀我妻子么?”他是什么眼光,虽然黑暗之中仍是一眼看破柳眼别过头去的用意,“是什么人叫你杀我妻子?”柳眼不答,沉默以对。沈郎魂突然无名怒火上冲,“说啊有人叫你杀我妻子是么?你为何不说?你不说是想给谁顶罪?”柳眼挑起眼睛冷冷的看着他,闭嘴不说。沈郎魂扬起手来一记耳光打了过去,“啪”的一声满手鲜血,柳眼满脸流血,却是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谁叫我杀你妻子。”
沈郎魂的第二记耳光停在了半空中,心中又是恼怒又是可笑,这位作恶多端的魔头就像个脾气倔强的黄毛小子,一口咬定没有,无论在他身上施多少刑罚,他都说没有。柳眼杀他妻子之事,背后必有隐情,沈郎魂慢慢收回手掌,这人偏听偏信,只听得进他自己想听的东西,脾气又如此顽固,很容易受人之欺、被人利用。唐俪辞必定很了解他,所以三番五次不下杀手,想要救他、想要挽回、想要宽恕他……但他已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就算非他本意,却已是无路可回。如果真是有人在背后利用他,一手送他走上这条不归之路,那实在比柳眼更可恶恐怖千百倍、那才是武林真正的恶魔。
柳眼又闭上了眼睛,鲜血慢慢糊住了他的双眼,全身剧痛,欲睁眼亦是不能。神智模糊之际,他想大笑、又想大哭……他恨唐俪辞所以……谁也不要说他好话,谁也别来告诉他唐俪辞救了他或者对他好……一切……都很简单,他是个混蛋,而他要杀了他
至于是谁要他去杀沈郎魂的妻子,迷茫之间,他依稀又看到了一个身穿粉色衣裳,浑身散发怪异香气的披发人的影子,那香气……浓郁得让人想吐、是他这一辈子嗅过的最难闻的怪味、比粪坑还臭
全世界都是死人,如果不恨唐俪辞,我要做什么呢?谁都死了,我活着做什么?
善锋堂内。
晨曦初起。
邵延屏在一顿饭时间内出奇快捷的将那一百三十八个女子安顿进善锋堂的十四个客房,白素车不知去向,估计在战乱中逃逸,那几辆神秘马车也不翼而飞,显然眼见形势不对都已退去。风流店的大部分主力被俘,抚翠断臂、红衣女子退走,这一战可谓出乎意料的顺利,并且己方竟然没有损失多少人力,实在让人称奇。这固然是唐俪辞设的大局、自己设的小局的功劳,但普珠上师和西方桃远道而来成为奇兵,也是功不可没。上官飞尚未回来,邵延屏一边加派人手去找,一边命人奉茶,请几人在大堂再谈接下来的局势。
沈郎魂将柳眼掳去之举,出人意料,但既然他和柳眼有不共戴天之仇,料想柳眼被他擒去也无妨,不至于再酿大祸。昨夜经过一夜大战,人人脸色疲惫,唯有行苦行之路的普珠上师面色如常,那位西方桃静坐一旁,仍是端丽秀美不可方物。
唐俪辞坐在邵延屏身旁,神色安然,“上官前辈下落如何?”邵延屏摇了摇头,“尚无消息,不过以九转神箭的修为,区区风流店的逃兵能奈他何?料想无妨。”唐俪辞微微一笑,看了西方桃一眼,目光转向普珠上师,“普珠上师和桃姑娘是如何相识的?唐某很是好奇。”普珠上师平静叙述,原来他和西方桃相识于数年之前,西方桃被人打成重伤,废去武功之后卖入青楼,是普珠上师将她救出,两人因棋艺相交,交情颇深。至于西方桃是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在普珠上师眼内就如一草一木一石一云,丝毫未入他眼底心内。
池云站在唐俪辞身后,白毛狐狸对普珠还真不是普通的关注,他的目光一直看着西方桃,这女人虽然美貌之极,在池云眼内也不过是个“女人”,但出于某种野兽般的直觉,他横竖看这女人不顺眼,似乎在她身上就是有种什么东西特别不对劲,只是一时说不上来。蒲馗圣捉完了门外的毒蛇,如获至宝,将它们统统关入地牢之中,熏以雄黄,待一一清点。谈及将来局势,不必唐俪辞多说,邵延屏也知中原剑会一战大胜风流店,碧落宫必定呼应剑会之势,做棒打落水狗之举,江湖局势已定,自古邪不胜正,真是至理名言。几人谈话之间,忽然一名剑会弟子匆匆赶来,惨声道,“启禀先生,在半山腰发现上官前辈的……上官前辈的遗体……”邵延屏大惊站起,“什么?”众人纷纷起身,那剑会弟子脸色苍白,“上官前辈被一支尺来长的枯枝射穿心脏,乃是一击毕命,看样子……看样子并未受多少苦楚。”蒲馗圣变色失声道,“世上有谁能将上官飞一击毕命?他人在何处?”
“阿弥陀佛,方才上山之时我与上官前辈擦肩而过,他说他要前去处理风流店设在山腰的伏兵,难道伏兵之中另有高手?”普珠眼眸一闭,语气低沉甚感哀悼。剑会弟子道,“但上官前辈并非死于风流店设有埋伏的地点,乃是死于山间树林之中。”邵延屏表情凝重,“我这就去看看,是谁能以一截枯枝将九转神箭一击毕命,风流店中若有这等高手,昨夜之战怎会败得如此轻易?至少他也要捞几个本钱回去,只杀一个上官飞能改变什么?”
“先生,上官前辈的遗体已经带回。”那剑会弟子匆匆退下,未过多时,上官飞的尸身被人抬了进来,怒目弩张,右手仍紧紧握住他的长弓,背上长箭已所剩无几,胸口一截枯枝露出,浴血满身。众人皆尽默然,一战得胜,却终是有人浴血而死,纵然胜得再风光荣耀,对于死者而言,毕竟无可弥补,唯余愧然伤痛。默然半晌,唐俪辞突然道,“上官前辈的死……是因为战力不均的缘故。”
“什么战力不均?”邵延屏叹了口气,喃喃的道,“是谁杀了他,是谁……”唐俪辞的衣袖整洁,昨夜之战唯有他衣袂不沾尘,兵器不血刃,几乎并未下场动手,“如果昨夜之战中,其实不仅仅有三方的利益,而有第四方参与其中,那风流店如此奇怪的大败而归、上官飞前辈暴毙就能够解释。”他环视了众人一眼,“计算一下便知,中原剑会有成大侠、邵先生、上官前辈、董前辈、蒲蛇尊、蒋先生、余负人七大高手,其余诸人也都身手不弱,加上沈郎魂、池云和唐俪辞,实力强劲。”微微一顿,他继续道,“但唐俪辞重伤在先,风流店的高手却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单凭柳眼一人剑会就至少要分出三人应付,抚翠和红蝉娘子要两人联手对付,余负人和蒋文博却失手被风流店所擒,如此算来本来剑会有十大高手可以使用,如今十中去十,正好打成一个平手——但是——”他平静的看了众人一眼,“但是唐俪辞的重伤却是装的,一旦交战,我方立刻比对方多了一个可用之人,均衡的战力就被打破了。”
“所以本来静待我剑会和风流店打得一个两败俱伤的第四方势力必须维持战力平局,剑会多了一人出来,他就杀了上官飞。”邵延屏恍然大悟,“因为有第四方势力从中搅局,本来我与上官前辈联手对付抚翠,上官前辈一死,抚翠脱身自由,前来袭击唐公子,又导致唐公子和成缊袍必须分身应对抚翠,使围攻柳眼之人减少了一个半人,导致平局的战果。”唐俪辞微微一笑,“或许有人曾经是如此计算,但真正动手之时形势千变万化,他不可能预计到所有的变化,即使他杀了上官前辈,我等依然能够生擒柳眼,而非战成平局,只不过沈郎魂突然将柳眼掳走,导致战果成空,这种变化是无法预料的。”邵延屏连连点头,“但唐公子实在棋高一着,在事情尚未起任何变化之前就假装重伤未愈,为剑会伏下一份强大的力量。”池云嘴唇一动,本想说姓唐的白毛狐狸是真的身受重伤,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好了而已,吞了口唾沫终是没说。唐俪辞微笑道,“邵先生过奖了。”他的目光向西方桃瞟了一下,这眼角一撩一飘,眼神中似笑非笑,意蕴无限。西方桃低头看地上,却似是未曾看见,她未曾看见,普珠却是看见了,眼神仍是冷峻严肃,也如未曾看见一般。上官飞为人所杀,余负人中毒未醒,邵延屏徒然增了许多压力,叹了口气,让大家散去休息,这战后之事由他再细细安排,众人退下,皆道请他不必太过忧劳,邵延屏唯余苦笑而已。
唐俪辞回到房中,池云倒了杯茶,尚未放到嘴边,唐俪辞已端起来喝了一口。池云瞪目看他,唐俪辞喝茶之后轻轻舒了口气,在椅上坐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好的?”池云冷冷的问,“老子怎么不知道?”唐俪辞道,“在客栈躺的那几天。”池云大吃一惊,“在西蔷客栈你的伤就已好了?”唐俪辞闭目微微点头,“钟小丫头出手之时心情激荡,入针的位置偏了一点,她内力不足,不能震散我气海,所以……”池云大怒,“所以你散功只是暂时,却躺在床上骗了老子和姓沈的这么久你当老子是什么?”砰的一声,他一掌拍在桌上,桌上茶壶碎裂,茶水流了一桌,而唐俪辞手里端着的茶杯却仍完好无损。见池云勃然大怒,他斯斯文文的喝了第二口茶,慢慢将喝了一半的茶杯搁在桌上,突然改了个话题,“你从前认识‘一桃三色’是么?”池云一怔,怒火未消,哼了一声却不说话。
“他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唐俪辞慢慢的问。池云又是一怔,“当年和老子动手的是个男人,现在不知为什么突然变成女的了。”唐俪辞颔首,轻轻一笑。池云目光闪动,“她到底是男的女的?”唐俪辞的视线在他脸上打了几个转,微笑道,“你发个毒誓,我便告诉你。”池云呸了一声,“他妈的什么毒誓,老子以老子的梅花山打保票,决计不会说出去,若有人能从老子嘴里得到一点风声,老子在梅花山的家业整个送你。”唐俪辞眼睫轻挑,“包括你那‘歃血鬼晶盅’?”池云斜眼看他,“你果然还是为了‘歃血鬼晶盅’。”唐俪辞柔和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你若泄漏了半点风声,就把‘歃血鬼晶盅’抵给我如何?”池云冷冷的道,“好”
“外面那位倾国倾城的桃姑娘,是个男人。”唐俪辞含笑,他双手轻轻交叉搭在腹上,坐得端正,“他的眼睛本来没有那么大,一双杏眼是眼角双侧以刀割开的,眉毛修整过,唇形本来不正,以筋线在左右各缝了一针,嘴唇上和下巴上的皮肤取身上它处皮肤换过,所以不生胡须,你懂了么?”池云震惊骇然,“他……他那一张脸都是假的?”唐俪辞颔首,“大部分是,不过他本来生得就像女人,脸上经过修整,不是个中高手谁也看不出来。”池云满腹疑惑,“他本来是个男人,何必硬要把一张脸弄成女人模样?”唐俪辞道,“这个……人各有所好,他愿意弄张女人脸,本来谁也管不着,但是——”他慢慢的道,“但是他倚仗那张美人脸假扮女人去勾引普珠上师,那就很不妥、非常不妥了,是不是?”
池云一怔,“勾引普珠上师?不会吧,就算他假扮美人去勾引普珠,普珠也不会受她引诱的。”唐俪辞微微一笑,“和尚也是男人,普珠非但是个男人,还是个很年轻的、俊俏的、从来没有女人去勾引的男人,不是么?”池云张大了嘴巴,“你想说什么?难道你想说普珠和尚不守清规,和那假扮女人的一桃三色有一腿?”
“非也。”唐俪辞雪白的手指微微一动,“普珠此时恐怕还不知道……一桃三色处心积虑勾引普珠上师,所图谋者自然非同寻常。风流店飘零眉苑之建造起源于破城怪客的设计,大量使用了七花云行客所擅长的毒药、幻术、机关、阵法之能,鱼跃龙飞死在飘零眉苑暗道之中,梅花易数、狂兰无行沦为傀儡,而为何一桃三色能以女子之身位列风流店西公主之位?真的是因为风流店的首脑爱慕女色?”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坐得更直了些,“风流店背后的首脑爱慕女色,这是一桃三色自己说的,划去这个理由……这一整件事给人一种感觉——”池云目光冷冽,接口道,“风流店与七花云行客绝对脱不了干系。”唐俪辞微笑,“这一整件事更像是七花云行客起了内讧,有人害死鱼跃龙飞,和破城怪客合谋、或者是害死破城怪客,夺了他的机关之术建造飘零眉苑,同时废去梅花易数、狂兰无行的心志,将他们驱为奴仆,而后创立了一个门派、就叫作‘风流店’。”
“这个创立‘风流店’的人就是七花云行客其中之一,”池云听出唐俪辞弦外之音,“你想说这个背地里的主谋就是一桃三色?但七花云行客共有七人,梅花易数、狂兰无行、一桃三色、鱼跃龙飞、破城怪客,一共出现五人,尚有两人不知是谁。”唐俪辞柔声道,“我想说的是——一桃三色是主谋‘之一’。”池云点了点头,“他假扮女人接近普珠上师,那就是为了少林寺。”唐俪辞颔首,“普珠上师是少林近年来的骄傲,掌握了普珠,便是对付少林的一大法宝,但他最深沉的用意必定不止是对付少林,对付少林有太多方法,不一定非要将自己整成女人。”池云呸了一声,“说不定那家伙心理变态,便是喜欢假扮女人。”唐俪辞轻轻的笑,“若真是他的爱好,就算是送给我一个弱点了。”
“如果他真是风流店背地里的主子‘之一’,那上官飞——”池云咬牙切齿,怒道,“就是被这个人妖暗算,死于非命”唐俪辞柔声道,“不错……但他和普珠上师擒获了那些红白衣役使,成就一件莫大功劳。”池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那些人接到命令不必抵抗,所以才这么容易被俘,根本是束手就擒”唐俪辞缓缓抬起手指抵住额角,坐得斜了些,倚在椅子扶手上,微微含笑,“柳眼是风流店的一枚弃子,昨夜之战真正的目的,就看风华绝代的桃姑娘究竟想在中原剑会之中做些什么了……”
“原来如此……”池云喃喃的道,“所以你才特别留意普珠的行踪。”唐俪辞闭目点了点头,“明白了就少说话,多办事。”池云眼睛一瞪,“办什么事?”唐俪辞指了指窗外,“你去把沈郎魂和柳眼给我追回来。”池云怒道,“我若追不回来呢?”唐俪辞柔声道,“你是堂堂‘天上云’,梅花山占山为王的寨主,手下一帮兄弟没有两百、也有一百七八十,如此绿林好汉,怎会有事做不到呢?”池云冷冷的道,“不要把梅花山的人和你扯上关系,老子陪你混白道已经很晦气,别人只要和你沾上一点关系,十条命也不够你折腾。”他狠狠瞪了唐俪辞一眼,一拂袖子越窗而去。唐俪辞斜倚椅中,端起搁在桌上的那杯茶浅呷了一口,看着池云的白衣越飘越远,过了一阵,他站了起来,推门往东而去。
好云山左近的山林之中,沈郎魂拖着柳眼,在虫蛇密布的山林里走着,柳眼双腿折断,他拖着他一条手臂慢慢的走,就让他全身在地上拖。未开化的山林里芒草、荆棘、毒虫遍地皆是,柳眼浑身鲜血淋漓,毫无声息,昨夜他是硬气,今日却是早已昏迷。沈郎魂给他灌下了解毒清心的药粉,却不给他治腿伤,柳眼发起了高热,就算沈郎魂现在把他扔进烂泥塘他也不会知道。
“扑通”一声,沈郎魂把柳眼掷在地上,前方出现了一个清澈的池塘,池塘中游鱼条条,浅水处盛开着一种白色花卉,清香袭人。他一路走来,到处都是蚊虫,到这湖边却豁然开朗,密林之中露出了蓝天,空气之中带了一种清新幽雅的香气,不知来源何处。沈郎魂自怀里摸出那块硬馍馍,慢条斯理的啃着,过了片刻,摸出羊皮水壶,喝了一口,长长吁出了一口气。青翠的山林,深蓝清冽的湖水,雪白美丽的花朵,若是荷娘未死,他摘一朵花给她佩在鬓上,她想必会大吃一惊,但在她活着的时候他却从未送过她任何东西。想到此处,他看了柳眼一眼,只见几只蜈蚣在他身上伤口扭动,他淡淡看着,慢慢吃着馍馍。
柳眼现在只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浑身沾满了芒草、荆棘的断刺、还有满身的蚂蚁,但他涂在他脸上的伤药却是一流的伤药,脸上的伤并未化脓,而是慢慢结疤。这个死狗一样的男人,现在把他送到那些白衣女子面前,不知道她们还会不会对他死心塌地的相爱?他静坐冥想,一瞬之间,思绪光怪陆离,似乎脱离了他“沈郎魂”的本体很远,仿佛化成了许许多多别人、陌生人。
一只黑色的蚂蚁爬到了他握着馍馍的指尖,沈郎魂浑不在意,看着形状的柳眼,胸口纠结的愤怒和怨毒一点一滴的消散,渐渐增多的是一种空……仇报了,心也空了,爱恨情仇……什么都不曾留给他。突地指尖微微一麻,他吃了一惊,凝目看那蚂蚁,一只很普通的黑蚂蚁,比寻常蚂蚁大些,他说不清楚这蚂蚁是不是咬了他一口,指上并不觉得痛,但过了一会儿,一滴鲜血慢慢沁了出来。
蚂蚁咬人——是不痛的吗?沈郎魂皱眉,他一生纵横南北,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却还从未被蚂蚁咬过,一愕之际,只觉右手一麻,那块馍馍跌落在地,滚了几滚。
我——沈郎魂脑子一阵糊涂,几乎不敢相信那只小小的蚂蚁会有毒、更不相信就如此一只比米粒还小的蚂蚁竟然毒倒了他。一愕之后,半身发麻,此时深山老林、身边躺的是柳眼,一咬牙,他左手探手入怀,拔出一柄匕首,刺入右手蚂蚁啮食的伤处,用力一刮,伤口处流出的血却是鲜红的,竟似并未中毒。沈郎魂脑中越发迷糊,右手伤处剧痛,浑身灼热,慢慢陷入昏迷。
仿佛过了许久,他渐渐感觉到面颊上有少许清凉,嗒的一声微响,有水珠溅落在他脸上。睁开眼睛,只见面前一片漆黑,方才的蓝天绿树池塘似乎都成了幻境,又过片刻,他才感觉到双眼上糊着一层浓厚的青草渣子,右手伤处被涂上了一层冰凉的东西,他一嗅便知是他怀中的金疮药。沈郎魂翻身坐起,抬手擦去眼上的青草,只见夜色苍莽,他竟昏了一日,湖边有篝火跳跃,柳眼持着一根树枝坐在篝火旁,篝火旁尚坐了一名容貌奇异的女子。观那女子身姿犹如十八佳人,娉婷婀娜,纤纤素手垂在身侧犹如透明一般,面庞却是一张老妪面孔,皱纹堆叠,满是黑色暗斑,样貌十分可怕。
“你醒了?”那似老似幼的女子开口,声音苍老,牙齿却洁白整齐,“这里很少有人来,一只山猫、一条鲤鱼,你吃哪个?”她声音难听,言语却很温柔,似乎多年不曾见人,看见两位异乡客心情愉悦。
沈郎魂看了一眼手腕的伤口,“这是姑娘帮我疗伤?”那苍老的女子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柳眼,“他的脸怎会变成那样?是谁这般狠心,将人家好好一张脸划成那般模样?”言下颇有同情之意,似乎因为自己相貌古怪,分外注意柳眼的脸。
沈郎魂心中微微一动,柳眼给他疗伤?怎么可能……但这位貌似苍老的女子似乎年龄不大,没有半点心机,却应当是不会骗人。“姑娘似乎年龄不大?”那苍老的少女淡淡一笑,“我今年十六岁,看起来就像八十六岁的老婆婆。”沈郎魂以左手轻按右手,只觉知觉已恢复如常,“怎会如此?”
那苍老的少女道,“我天生一种怪病,三四岁的时候相貌就和三四十岁的人一样,大夫说我活不过十岁,但我却活到十六,样貌就如八九十岁的老人了。”言下虽然感慨,却无怨怼悲伤之意,竟似十分达观。“怕吓到别人,我和我娘一直住在大山里面,从来不出去。”沈郎魂点了点头,“姑娘贵姓?”能在大山里居住,母女两人必定会武,只是不知深浅如何,如果能知道姓名,或许便知来历。少女微微一笑,“我姓玉,叫玉团儿。”如此青春甜美的姓名,却落在一个满面皱纹的古怪少女身上,真是令人感慨。柳眼一直沉默,以树枝静静拨着篝火,虽然面容狰狞,他那曲线完美的下巴在火的暗影之中,依然极富美感。玉团儿指指柳眼,“他是谁?谁划了他的脸?”
“他……是个十恶不赦早该死了一万次以上的恶人。”沈郎魂道,“别说割了他一张脸,就算把他全身皮肉统统割了,也只有人人鼓掌叫好,被他害死的人不计其数,并且祸害还在蔓延当中。”玉团儿道,“他真的有那么坏么?听你这样说,就是你割了他的脸了。”沈郎魂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玉团儿望向柳眼,“既然他割了你的脸,你又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刚才为什么要救他?”她甚少见生人,心地直爽,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柳眼不答,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道,“有一种药,可以治你的病。”沈郎魂和玉团儿一怔,“什么?”柳眼缓缓的道,“有一种药,可以治你的病。”玉团儿哎呀一声,“是真的吗?”她的脸皮丑陋难看,一双眼睛却很清澈,凝视柳眼的模样也似一泫秋波,柳眼淡淡的道,“你帮我把眼前这个人撵走,我就给你救命的药,不但可以救命、还可以恢复你青春容貌,还你十六岁的模样。”玉团儿奇道,“把他赶走?你要把他赶走,方才不救他不就行了,为什么既要救他、又要赶他走?”柳眼牵动嘴角笑了一笑,那容貌恐怖至极,“我高兴。”玉团儿道,“好。”沈郎魂眉头一皱,目中光彩暴闪,“刚才那只蚂蚁,是不是你的杰作?”柳眼淡淡的问,“那只蚂蚁有毒么?”沈郎魂一凛,那只蚂蚁所咬过的伤口并无黑血,柳眼慢慢的道,“你对蚁酸过敏……知道什么叫过敏吗?别人被蚂蚁咬了不会死,你却会,小心日后别死在蚂蚁手上。”正在他慢慢说话之际,玉团儿一掌拍出,劲风测然,沈郎魂提起剑柄一撞,她哎呀一声被他撞正额头,仰后摔倒晕去。沈郎魂冷笑道,“就凭这样三角猫功夫的一个小姑娘,你就想脱离苦海,是你小看了沈郎魂、还是沈郎魂错看了你?”柳眼淡淡的道,“就算她赶不走你,刚才你欠我一条命,现在是不是应该还我?”他冷冷的道,“救命之恩,你该不该报?”
“不要着急,再过几天,等你身上的伤痊愈,我自然会放了你。”沈郎魂淡淡的道,“你真的能治她的脸?”柳眼也淡淡的道,“我说能,你也不信;我说不能,你也不信,何必问我。”沈郎魂凝目去看倒在地上的女子,“这女子的脸的确很古怪,好端端的人怎会生成这样?”柳眼将手中的树枝丢入篝火,火焰一暗,“她的情形不算这种病里最差的。”沈郎魂微感诧异,“听起来,你居然对这种怪病很熟?”柳眼道,“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很少能活过十三岁,她的确是个奇迹,并且她只是面部衰老,身体四肢都还健康。有些孩子……一岁的模样,就像八十岁的老人,包括四肢和躯干都是。”他微微叹了口气,凝神看着火焰,眼神清澈而忧郁。如果不知道他是柳眼,看着他此时的眼神,便如一位满怀悲悯的哲人。沈郎魂看了一眼手背上的包扎,“你亲手杀过人没有?”
柳眼闭上眼睛,“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多说有什么意义?”沈郎魂淡淡的道,“说不定我会信。”柳眼冷冷的道,“不管我说什么,连我都不信,你就不用听了。”正说话之间,玉团儿醒了过来,惊奇的看着沈郎魂,似乎觉得他能将她一举击倒非常可怕。沈郎魂瞟了她一眼,“十六岁的娃儿,练成你这样也算不错了。”玉团儿的眼睛眨了眨,“听你这样说,你的武功肯定很好了,你愿不愿意教我?”听她说话,对沈郎魂刚才把她击昏一事并不放在心上,心胸甚是豁达。柳眼道,“你都要死了,要练武功做什么?”玉团儿道,“武功练得越高,或许我就能活得更久,我娘亲一辈子的心愿,也就是让我活得久些罢了。娘死了,我想念她,要对她好,就只有让自己活得久些。”她随口说来,沈郎魂心中微微一震,突然想起如果荷娘未死,一生的期望也不过是让自己诸事无忧、平平静静的过一生,自己投入朱露楼作杀手、抢走柳眼剥他的脸皮、捏断他的腿,这些事荷娘是万万不乐意见的。柳眼却冷冰冰的道,“就算你练了天下第一的武功,一样活不了多久。”玉团儿也不生气,“活不了多久便活不了多久,那有什么办法?”她将烤好的山猫递给柳眼,将烤鱼递给沈郎魂,自己从火堆中摸起一个半生不熟的山药,慢慢的吃。
明月当空,湖水清澈如镜,三人围着篝火而坐,玉团儿心情愉快,柳眼和沈郎魂却都是一派沉默。
明月当空,溪水潺潺之地,树木枝叶掩映,树下的人影似被月光映得支离破碎,又似全然隐于黑暗之中。步履无声,衣不沾尘,有人行走在树林之中,看他行走的步态,应当在树林中走了很久了。
前方传来的流水声,说明不远处就是避风林。
一人撩树而过,从容来到那幢小木屋门前,轻轻推门而入。这人背影修长,布衣珠履,正是唐俪辞。
流水声响,在屋内更为清晰,唐俪辞走过桌椅板凳,循声走到角落,揭起轻轻盖在地上的一块木板,地下露出一条暗道。他游目而顾,自怀里取出火折子,引燃桌上搁的一盏油灯,提起油灯,自暗道拾阶而下。
昏暗的灯光映照之下,暗道之下是出人意料的地下宫殿,不计其数的房间陈列在数条通道两侧,风格装饰与飘零眉苑一模一样,这地方必定也已经经营许久,不可能是短短几个月内造就。顺着通道往前走去,左右两侧又是数不尽的门,门里门外都是一样的黑暗,随着渐渐走过的灯光,门角的黑暗变幻着不同的形状,有时灯光突然照出门内一些奇怪的事物,但无论身侧随着昏暗的灯光如何变化,他前行的脚步依然安稳平缓,甚至连行走的节奏都没有起太大的变化。
从通道尽头传来轻微的水声,听不出是怎样的流水,只是有水流动溅落的声音,此外一切寂静若死。
唐俪辞走到了通道的尽头,尽头是一扇门。水声就从门后传来,听得很近,隔着一扇厚重的大门却又很缥缈,他轻轻扣了扣那门,只听“咚”的一声沉重的回音,那扇门居然是铜制的。唐俪辞将油灯轻轻放在地上,探手自怀里取出了一柄粉色匕首,那正是钟春髻那柄“小桃红”,利刃插入门缝之中,往下一划,只听“嚓”的一声轻响,铜门应手而开。
门内仍是一片黑暗,只有水声潺潺入耳,唐俪辞不知何故微微一颤,提起油灯照向门内,尚未见门内究竟是何物,他已轻轻叹了口气。
灯光照处……
一片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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