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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魅天下(千劫眉)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狐魅天下4第四部 不予天愿31-33章 作者:藤萍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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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水流落万古空,长天寂寥百年红。

    碧落宫的殿宇素雅洁净,访兰居内落叶飘飞,秋意越发浓郁,而秋兰盛开,气息也越是清幽飘逸。傅主梅又把访兰居上上下下洗了一遍,连椅缝里最后一丝灰尘也抹尽了,实在没有什么可为宛郁月旦做的,他坐在房间椅上发呆。

    他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宛郁月旦让他住了他最喜欢的院子,给了他善解人意的女婢,没有要求他做任何事,但他却越来越觉得在这里呆不下去。唐俪辞取得了绿魅,救了他的命,听汴京传来的消息说那夜还死了五个人,其中一个是“九门道”韦悲吟。

    阿俪是花费了很多心思和力气才得到那颗珠子的吧?他服用绿魅的粉末解了明黄竹之毒,心里却觉得惶恐不安,阿俪是讨厌他的,这件事以后只会更讨厌他吧?虽然练了很高的武功,他却从来不是能拿主意的人,心里觉得亏欠宛郁月旦,又觉得对不起唐俪辞,但他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来补偿。

    他能做的事很少,也想不出什么高明的主意,唯一比较能说得上的是御梅刀法,但要论杀人,他似乎也远远不及宛郁月旦和唐俪辞,而抹桌扫地之类显然也不是宛郁月旦和唐俪辞需要他做的。

    也许他该离开了,每当被人认出他是御梅主,他就会陷入这样尴尬的境地,很多人希望他做出英明的决定、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做。而每当他犹豫不决或者决定离开的时候,总会让更多人失望。

    他只希望做个简单的人,他不需要任何高深的武功就能活下去,他也并不讨厌这样的自己,但……不是承认自己没用就找到了可以离开的理由。

    他虽然没用,但是从不逃避,只是经常做错事。

    “傅公子。”今日踏入房门的人是碧涟漪,让傅主梅确实呆了一呆,“小碧。”他上次来碧落宫的时候,碧涟漪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如今已是俊朗潇洒的剑客,看起来比他大了七八岁。

    碧涟漪对他行了一礼,“宫主要我对你说几件事。”

    “小月很忙吗?”傅主梅揉了揉头,“我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宫主很忙,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碧涟漪对他依然持以长辈之礼,“宫主交代了几件事,希望傅公子听完以后不要激动,也不要离开,留在碧落宫中等他回来。”傅主梅奇道,“小月出去了?”宛郁月旦不会武功,刚从少林寺回来,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又出去了?

    “唐公子失踪了。”碧涟漪沉声道。

    傅主梅猛地站了起来,又扑通一声坐了下去,“怎么会……发生了什么事?阿俪怎么会失踪的?他不是取了绿魅珠回中原剑会去了吗?”

    “事实上他没有回到中原剑会。”碧涟漪道,“最近发生了几件事,都不算太好。第一件,唐公子取了绿魅珠,通过信鸟寄给宫主之后,下落不明;第二件,少林十七僧在杏阳书坊混战柳眼,混乱之中,柳眼被神秘人物劫走,之后同样下落不明;第三件,西方桃离开中原剑会,而在她离开中原剑会的第四天,邵延屏受人袭击,重伤而亡。”

    傅主梅越听越惊,听到“邵延屏受人袭击,重伤而亡”忍不住啊的一声失声惊呼,“邵先生……是谁……”碧涟漪摇了摇头,“不是西方桃,邵延屏遇袭的时候,西方桃人在嵩山少林寺外小松林暂住,为普珠上师升任少林寺方丈之位道喜。之前唐公子和宫主都曾起疑,西方桃潜伏中原剑会,实为风流店幕后主谋,欲杀邵延屏夺中原剑会。现在邵延屏死了,凶手却不是西方桃。”

    “小月的意思是说……”傅主梅喃喃的道,“是说风流店深藏不露,除了西方桃之外另有能人能在中原剑会成缊袍、余负人、董狐笔和孟轻雷的眼皮底下击杀邵延屏,既达到除去眼中钉的目的,又免除了西方桃的嫌疑。”碧涟漪颔首,“不错,这会除去很多人对西方桃的疑心。”傅主梅苦笑了一声,“但是他……他确实是个坏人。”碧涟漪缓缓摇头,“邵延屏死后两日,西方桃返回中原剑会吊丧,在众目睽睽之下击杀‘春秋十三剑’邱落魄。”

    傅主梅睁大眼睛,“春秋十三剑”是与沈郎魂齐名的杀手,“他为什么要杀邱落魄?”碧涟漪的脸色沉重,“因为邱落魄就是杀邵延屏的凶手。”傅主梅连连摇头,“单凭邱落魄不可能在中原剑会杀邵先生,决不可能。”碧涟漪道,“宫主说杀邵延屏的必定不止邱落魄一人,或许他是凶手之一,但他的作用并非用来杀人……而是用来替罪。”他平静的道,“总之邵延屏死了,邱落魄是凶手,而西方桃从中原剑会一干人等中识破了乔装的邱落魄,一招杀敌,解除了邱落魄在中原剑会中再度潜伏杀人的危机。”傅主梅张口结舌,“所以他的威望就更高了?”

    碧涟漪点了点头,“中原剑会上下对西方桃本就很有好感,他是普珠方丈的挚友,又帮助剑会战胜好云山之役,救了不少人。这一次为邵延屏报仇,普珠方丈传函称谢,西方桃仗义聪慧之名天下皆知。”傅主梅紧紧皱起了眉头,“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这完全不对……”碧涟漪继续道,“随后西方桃以邱落魄为突破,沿线追踪,查到了风流店的一处隐藏据点,中原剑会破此据点,杀敌三十三人,夺得猩鬼九心丸百余瓶,付之一炬。”傅主梅骇然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那他……那他现在就是……”

    “他现在就是中原剑会中顶替邵延屏的人,成缊袍、董狐笔等一干人对他言听计从,毫无疑心,并且越来越多的正道人士投奔中原剑会,如今新入剑会的六十九人,其中不乏高手。”碧涟漪道,“宫主要我对你说的就是这几件事,他希望你在碧落宫中等他回来。”

    “我不会走的。”傅主梅斩钉截铁的道,“我绝不会走。”

    碧涟漪眼中有了少许欣慰之色,近乎微笑,但他并没有笑,“太好了。”傅主梅顿时涨红了脸,羞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其实我……”他很想说其实他留下来也没有什么太大作用,但碧涟漪微微一笑,“御梅之主在此时力挺碧落宫,会给宫主和唐公子莫大的支持,傅公子切莫妄自菲薄,你是刀中至尊,盛名岂是虚得?”

    傅主梅点了点头,他再说不出半句话来。碧涟漪行礼,转身准备离去,突然傅主梅问道,“阿俪呢?他……他到底到哪里去了?碧落宫真的没有他的消息?他有没有危险?”

    碧涟漪转过身来,“唐公子……本宫所得的线索只能说明他在宫城外与韦悲吟一战后失踪,其余当真不得而知。”傅主梅呆呆的看着他走远,阿俪他不会有事吧?

    他会到哪里去?局面变得这么恶劣,西方桃占尽上风,邵延屏身亡这件事对阿俪一定也是很大的打击,这种时候他不可能避而不见,他会上哪里去?他应该做点什么,但该做什么呢?傅主梅突然站了起来,往访兰居外另一处庭院走去,那是秀岳阁,风流店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的居所。

    那两个人的毒也已经解了,但至今昏迷不醒,闻人壑说是剧毒伤了头脑,有些失心疯,不可轻易刺激他们,所以至今也很少人往秀岳阁去。

    傅主梅轻轻踏入秀岳阁,秀岳阁内一片寂静,除了两人的呼吸之声,似乎什么也不存在。听入耳内,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二人的内功心法截然不同,呼吸之法也一快一慢,容易分辨。

    他踏入卧房,秀岳阁卧房里躺的是狂兰无行,客房里是梅花易数,狂兰无行的毒伤和刺伤都是梅花易数数倍之重,梅花易数偶尔还会坐起发呆,狂兰无行却是从始至终没有清醒过。

    傅主梅按了按狂兰无行的脉门,这人内力深厚,根基深湛,武功或许不在自己之下,可惜全身关节经脉受毒刺重创,日后恐怕是难以行走。如果不是这一身武功,闻名天下的狂兰无行只怕已死多时了。

    他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揉了揉头发,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就算这两人突然醒来,他也不知道问他们什么好。但就是觉得坐在这里,会比坐在自己房里发呆要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狂兰无行眉目俊朗,脸色苍白,一头乱发干燥蓬松,隐隐约约带了点灰白。傅主梅坐在一旁看他,这人身材魁梧,非常高大,站起来恐怕要比宛郁月旦高一个头,不愧是能使八尺长剑的男人。

    微风吹过,初冬的风已现冰寒,傅主梅坐了很久,抬头看了眼窗外盛开的梅花,突然颈后微微一凉,眼角瞥见床边的八尺长剑倏然不见,剑锋冰寒,已然架在自己颈上。

    “今日是雍熙几年?”身后的声音清冷,略带沙哑,却不失为颇有魅力的男声。

    “雍熙三年十一月……”傅主梅一句话没说完,颈上长剑骤然加劲,傅主梅袖中刀出手架开长剑,“叮”的一声脆响如冰火交接,灼热的气劲与凝冰的寒意一起掠面而过,他飘然而退,讶然看着面前的乱发男子。

    狂兰无行已站了起来,就在他站起来的瞬间,有种天地为倾的错觉。傅主梅的头脑一时还没转过弯来,只见狂兰无行嘴角微挑,说不上是对他那一刀的赞赏或者只是一缕似笑非笑。他微一低头,勾起了唇角,随后萧然转身,“啪”的一声把那八尺长剑往屋角一掷,大步往外走去。

    八尺长剑灌入地面三尺有余,未入地的部分随那“啪”的一声脆响节节碎裂,散了一地碎铁。傅主梅这时才喝道,“且慢!你——”他御梅刀出手,刀势如疾雪闪电,掠起一阵冰寒直往狂兰无行后心击去,“快回来!”

    狂兰无行背袖微拂,一阵炽热至极的真力潜涌般漫卷,傅主梅这一刀未出全力,但见冰寒的刀气受烈阳真力所化,在空中晃了一晃,“呲”的一声微响,刀气在狂兰无行袖上划开一道缝隙,破袖而过在他后心衣上也划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但也仅此而已,狂兰无行大步向前,穿门而去,御梅刀一击不中,随蕴力倒旋而回,傅主梅伸手接刀,脸色苍白。这御刀一击虽然他未尽全力,但出刀一击只是划开衣上两道缝隙是他平生仅见,狂兰无行身受黄明竹毒刺之苦多年,竟然还有如此功力——一掷碎剑,大步离去——他究竟要去哪里?他要做什么?

    “且慢!”傅主梅追到门口,狂兰无行的人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宛郁月旦和唐俪辞费力救了狂兰无行,便是想从他口中得知风流店的隐秘,结果这人一清醒就绝然离去,没有半点感激留恋的模样,而他虽然站在这里,却既什么也没问出口,也没能把人留下来。

    他真是……太没用了。傅主梅头脑中的思绪混乱了好一会儿,从卧房里奔了出去,他闯进梅花易数房里,幸好,梅花易数还在房里,并没有像狂兰无行那样一走了之。

    梅花易数也没有躺在床上,他坐在房里的桌旁,一口一口喝着茶,就像一口一口喝着烈酒,见傅主梅闯了进来,只是笑了笑,也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傅主梅反而有些局促起来,“你……你好……”

    梅花易数举起茶壶,对他敬了一下,傅主梅明白他是善意,于是走进了一步,“我……我住在不远的地方……”梅花易数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我知道是你救了三哥。”傅主梅反而一呆,他真是把那件事忘了,“啊……但是他——”他指着隔壁房间,分明想说清楚刚才发生的事,却只是道,“他走了。”梅花易数对着茶壶灌了一口茶,“他当然会走,你救了他日后定会后悔……”他的嗓音很是暗哑,并不好听,“你该知道他身上的毒刺是我的三倍——不是三倍于常人的毒刺,单凭引弦摄命之术根本制不住他。七花云行客以奇门异术闻名天下,阵法机关是五哥最强,暗器心法是六弟称雄,但论真实武功……我们六人没一个打得过三哥,他是绝对的强。”傅主梅点了点头,能在他御梅刀下如此从容的离去,狂兰无行是第一人,“但为什么你和他会中毒,变成风流店的傀儡?”梅花易数又灌了一口茶,“真正的内情或许三哥比我清楚得多,我到现在仍然很糊涂。那天……六弟请我们到焦玉镇丽人居喝酒,他的酒量一向不好,喝两杯就会醉倒,难得相邀,所以我们都去了。”他笑了笑,“结果那天的酒里下了剧毒,六弟自己喝醉了,我也倒了。我虽然中毒,酒量却好,迷迷糊糊的知道三哥和七弟把我绑了起来,全身到处刺上毒刺,七弟扮成了女人,我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但我记得后来他们把我搬到一个什么地方关起来后,二哥想要救我,却被三哥杀了。”

    傅主梅骇然,“他……他杀了你们二哥?”梅花易数点了点头,“所以——三哥不会对你们说任何事,他和我不一样,风流店初起之计他就参与其中。”傅主梅用力揉了揉头发,“但……但他怎么也变成了那种样子……”梅花易数大笑起来,“哈哈哈……咳咳……谁叫他和七弟搅在一起?三哥武功虽然高,虽然心机也深,但他不是卑鄙小人,而七弟……七弟那种喜欢假扮女人的娘娘腔比女人还阴险恶毒,三哥和七弟斗,怎么斗得过他?哈哈哈……”他笑了一阵,又灌了口茶,“何况三哥对七弟的妹子念念不忘,诺大把柄落在七弟手里,怎么可能不被收拾?我只奇怪七弟好大的胆留下三哥的命,他当真不怕死。”

    “七弟……是谁……”傅主梅看他情绪激动,心里甚是担心,“别再喝水了,小心呛到。”梅花易数把那茶当酒一口一口的喝,“七花云行客的七弟,一桃三色玉箜篌啊!难道你竟然不知道?”傅主梅奇道,“一桃三色不是叫做西方桃吗?”梅花易数一怔,“他有个表妹姓薛,叫做薛桃,‘西方桃’三个字莫约是从他表妹的名字来的。但那表妹……”他突然笑了起来,“他那表妹我只见过一次,十几年前他和三哥争夺那表妹,他表妹喜欢三哥,七弟就把他表妹藏了起来,到现在十几年了谁也找不着。”傅主梅皱起眉头,“他怎么能这样?你们不是结拜兄弟吗?为什么要下毒酒害你,为什么不让自己表妹和自己三哥在一起?”

    “七弟么……”梅花易数喃喃的道,“有些人天生心性就奸险恶毒,他要以七花云行客之名自立派门,说要另起能与少林、武当、昆仑、峨眉等等齐名的江湖门派。这事大哥三哥是赞成的,我从来不热心,没想到仅仅是不热衷……他就能如此对我。嘿!他对他表妹痴情,怎么可能让她落在三哥手上?他总有办法让和他作对的人生不如死……”傅主梅全身起了一阵寒意,“但……但这事十年前就已发生,他本来只是想自立门派,怎么会变成如今风流店这样可怕的组织?”梅花易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十年太长,物是人非。”傅主梅看了看他那恍惚的神色,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玉箜篌……他和鬼面人妖玉崔嵬有什么……关系……”

    “哈哈哈……”梅花易数趴桌大笑,“那人妖的名声果然响亮,七弟要立风流店,用心之一是招纳人手踏平秉烛寺,他对玉崔嵬恨之入骨,那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傅主梅啊了一声,“他是玉崔嵬的亲生兄弟……”梅花易数仍旧是笑,又待喝茶,茶壶却已空了,“听七弟亲口说,他那不守妇道的老娘生下他以后被他爹打死,他爹把襁褓中的他和玉崔嵬一起赶了出来。他被玉崔嵬养到八岁,觉得那偷鸡摸狗出卖色相的日子再也过不下去,就逃了出来。七弟虽然忘恩负义,却是天纵奇才,只靠着玉崔嵬教他的那一点点根基,便能自行修炼成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

    “这样说来,玉崔嵬其实对他很好。”傅主梅奇道,“他为何要恨他?”梅花易数瞪了他一眼,“有一个恶名远扬妖孽淫荡的人妖大哥,尚且身为秉烛寺之主,就算七弟统领武林得了天下,有人会服他么?他要做人上人,不杀玉崔嵬,如何能得天下人之心?”傅主梅心中一阵发冷,“他……他真是让人寒心。”梅花易数“乓”的一声掷碎茶壶,“哈!但十年前我等兄弟结义云游的时候,七弟风采翩翩,就算是说到要杀玉崔嵬也是大义灭亲……”他推开桌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有些人看表面,你永远看不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主梅把他扶住,听闻这句话忍不住点了点头,他想到唐俪辞,心里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忧,“你不会走吧?”梅花易数直挺挺的躺回床上,闻言大笑,“哈哈哈……我一身武功……咳咳……所剩不到十之一二,关节受损,已经是个废人,我离开这里做什么?让七弟把我抓回去做狗爬?”他看了傅主梅一眼,“我不会走,你也不能走。碧落宫虽负盛名,门人武功都未到一流之境,你虽然傻里傻气,此时却是碧落宫的中流砥柱。”

    傅主梅嗯了一声,“我不会走的。”他说得很平淡,却很踏实,许多时候是他不知道如何去做,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的时候,他便不彷徨。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梅花易数突然问。

    “我姓傅。”傅主梅揉了揉头发,“我的名字不好听,你叫我小傅吧。”

    “我不想死。”梅花易数闭目道,“姓傅的小子,临敌之时,你可不要太傻了。”

    傅主梅又应了一声,他把地上的碎瓷扫了起来,抹了抹地板,带起了门才出去。

    门外碧云青天,他匆匆的去找碧涟漪,走到碧涟漪门前,他停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没有进去,径直往红姑娘的庭院走去。

    然而碧涟漪并没有在红姑娘的院中,傅主梅走到门口轻轻的站住,只见院中那白衣女子站在一棵枯叶凋零的大树下,额头抵着树干默默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倚树坐下,呆呆的看着庭院的另一边。傅主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透过围墙镂空的窗户,外面有人走过,是碧落宫内清一色的碧衣,但不知是不是碧涟漪。她看着那人自墙东走到墙西,目不转睛,抱起双膝幽幽的叹了口气,“谁在外面?”

    傅主梅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对她露出尽最大程度和善的表情,“呃……是我。”红姑娘的视线从他脸上索然无味的扫过,“你是谁?”傅主梅习惯去揉头发,他一头黑发早已被他揉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我姓傅,叫傅主梅,就是那个……中了你的毒的人。”红姑娘嘴角微微一勾,“你进了我的院子,就中了我另一种毒。”傅主梅并不在意,“啊……没关系,红姑娘……冷吗?”

    红姑娘微微一愣,“不冷。”傅主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小月有没有告诉你柳眼的消息,不过你不用发愁,我想小月一定能很快找到他的。”他柔声道,“别担心。”红姑娘胸口起伏,一记耳光往他脸上摔去,“你们都是些什么人?自以为是对别人好,人人都摆着一张笑脸,就能让本姑娘心里舒服?就可以让本姑娘变成自己人?连莫名其妙的过路人都要来关心我的心情?凭什么?你凭什么刺探别人的私事?你以为你是谁啊?”

    傅主梅避过那一记耳光,惊愕的看着红姑娘,刹那涨红了脸,“我……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很不开心,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足下倒跃,竟是施展轻功往院外跃去。红姑娘一记耳光落空,见他急急退去,反而一怔,隐隐约约有种伤害了他的感觉,这人武功很高,宛郁月旦对他非常重视,宁愿为了他上少林寺冒险,问得柳眼的下落,但这人……这人和她原先想象的完全不同。

    她从未见过这么软弱的男人,会为一个年轻女子的几句话感到自责,甚至连他自己原本的目的都忘记,就这样急急的退走了。仿佛在那一瞬间没有什么比她的感受更重要,她瞧不起这种软弱的男人,但不知怎么的,心里的阴翳散去了一些,在那一瞬间她明白她受人尊重。

    那是无论柳眼或宛郁月旦都不曾给她的,一种平等的尊重,不带任何立场或歧视。那种感觉很熟悉,红姑娘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有个男子……每天端给她一杯姜茶,什么也不曾说,刮风下雨会给她送来新的被褥,收走了她暗藏的毒药,那种沉默、那种坚持、那种耐心,让她烦躁让她不安,但她突然明白那种烦躁和她方才伸手打人的心境一样,只是因为寻觅到了发泄的途径,而并不是怨恨和嫌弃。

    自从她设陷阱谋害宛郁月旦那日开始,碧涟漪就很少来送姜茶,到最近几乎不再踏入庭院,但天气渐渐变得寒冷,他按时送来衣物和棉被,只是他来的时候,她却没有看见。

    那个无怨无悔对她好的男人对她存了心结,因为她要杀宛郁月旦。

    她本就要杀宛郁月旦,她本就是柳眼的军师,她本就是敌人,但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惶恐起来,仿佛……仿佛她当真做错了什么似的……

    红姑娘握住拳头,压住自己的心口,从头到尾她什么也没做错,一点也没有做错,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尊主。

    而尊主……你……你究竟在哪里?

    傅主梅仓皇的从红姑娘的院子里退了出来,一时不知要去哪里,转过身来,却见碧涟漪静静地站在红姑娘庭院外的墙角,脸色沉静,也不知在哪里站了多久了,只是庭院外树木高大,枝干掩去了他的身形,红姑娘却看不见。“小碧,小碧,狂兰无行走了。”傅主梅一见他便松了口气,惭愧的道,“我……我没能拦下他。”

    碧涟漪抬起头来,一瞬间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顿了一顿,他“啊”了一声,“此事出乎意料,我会派人尽快查明狂兰无行的来龙去脉,宫主今夜便回,傅公子切莫自责。”傅主梅听到宛郁月旦今夜便回,长长吐出一口气,“小碧,我觉得红姑娘她……她在等你。”碧涟漪沉默不语,傅主梅揉了揉头发,“我觉得……我觉得她很在乎你。”碧涟漪看着他,淡淡一笑,“她的心思很杂,我希望她能幸福,但不希望她再走歧途。”傅主梅很仔细的看着他的眼睛,碧涟漪问道:“怎么?”傅主梅摇摇头,露出真诚的笑意,“我从前不知道小碧是这么细心的人,你很好。”碧涟漪笑了笑,两人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仿佛一瞬间彼此对彼此都很明了,傅主梅抓了抓头发,转身离开,让碧涟漪继续站在那里。

    他明白小碧不想刺激红姑娘,他如果出现在红姑娘面前,她也许就会做出更激烈的事来抗拒碧落宫的善意。

    她必须坚守自己的理智和底限,她不能为了碧落宫的善意和温柔背叛柳眼。

    他明白红姑娘的苦楚,小碧同样明白,所以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等。

    他希望能等到一个决定。

    半个月之后。

    好云山。

    水雾弥漫的山巅,冬寒料峭山色却依然苍翠。

    问剑亭之中,一人一身紫衣,手持战戟,一脚踏在问剑亭的栏杆之上,山风吹得他紫色的披风猎猎作响,雾气在他身旁湍急流转,违背自然风势,一如瀑布下的漩涡。

    “他……他是谁?”中原剑会的弟子在善锋堂遥遥看着那问剑亭的伟岸身影,窃窃私语。

    “嘘——你真认不出来?他就是狂兰无行,听说从前受风流店的毒物控制,如今已然醒了。”有人悄悄地道,“他醒了立刻就赶上好云山,改邪归正,听从中原剑会安排指挥。”

    “我听说早在十年前他就是中原剑会的评剑元老,此番清醒,自然是要相助剑会。只是没有想到那神志不清的狂兰无行一朝清醒过来,竟然是这种模样。”另一人悄悄地道,“桃姑娘貌美如花,狂兰无行却是妖魔邪气的。”

    “嘘——叫你小声点没听见?你看他这样子,绝对不是好惹的,我看风流店那些贼人遇到他一定要倒大霉了。”

    “嘿嘿……风流店倒大霉才好,否则流毒无穷人人自危,谁也没好日子过。我听桃姑娘叫他名字,亲昵得很,两人好像关系匪浅。”

    “诶?名字?狂兰无行本名叫什么?”

    “朱颜。我听桃姑娘叫他朱颜。”

    “朱颜……我看他这样子该改名叫做‘狂颜’、‘妖颜’、‘鬼颜’才对……”

    狂兰无行持戟踏栏而立,俯瞰山景,一动不动。即使是遥遥看去,也见他脸型修长,棱角分明,脸颊分外苍白,甚至有些青白,但颧骨之上眼角之下却有一片似紫非紫、似红非红的血晕,加之眼线乌黑修长,眼神冰冷空洞,观之俊朗、冷漠、深沉,但也似充满邪情杀气一般,让人观之不寒而栗。

    一位青衣少年走到正自闲聊的二人背后,微微一笑,“二位在说什么?”

    那闲聊的二人吓了一跳,回过身来齐齐抱拳,“古少侠。”这缓步而来的青衣少年佩剑在身,正是成缊袍的师弟“清溪君子”古溪潭,他被成缊袍关在青云山练剑,此时剑术有成,出山相助师兄,刚刚到达好云山。中原剑会的二人有些惭惭,连道没说什么,告辞离去,古溪潭站在二人方才站立的地方凝目远眺,也见狂兰无行一人在亭中独立,持戟观山,就如静待强敌一般,全身上下没有半分松弛。

    就在古溪潭凝视的一刻,一位桃衣女子踏入问剑亭,浅笑嫣然,和狂兰无行攀谈起来。古溪潭隐约认得那是西方桃,中原剑会此时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是剑会的恩人,虽是女流见识武功却不弱于任何人,乃是一位巾帼英雄。

    两人说了几句话,奇怪的是狂兰无行始终没有回头,背对着西方桃说话。古溪潭看了一阵,并未多想,转身往成缊袍房中而去。

    问剑亭与此地距离太远,如果古溪潭的目力再好一些,他会看见和西方桃说话的时候狂兰无行非但没有转身,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三哥。”西方桃踏入问剑亭的时候笑语嫣然,娇美的容颜让雾气涌动的问剑亭亮了一亮,仿佛见了朵花开。

    狂兰无行并不回头,他依然面向山下,却是阖起了眼睛,“我讨厌虚伪。”

    “朱颜,既然你讨厌虚伪,那我就开门见山。”西方桃娇美的笑颜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明白你现在站在这里,非常不容易,你克服了针伤、毒患、漫长的空白期和刻骨铭心的怨恨——只用了短短半个月——你就完全恢复了你自己,实话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狂兰无行没有说话,西方桃举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也很明白你为什么能放下对我的恨,为什么能快速恢复,为什么现在会站在这里对我俯首帖耳……你想见她,而她在我手里。”

    “我讨厌你那张脸。”狂兰无行清冷的道,“看了很刺眼。”

    西方桃盈盈笑了起来,“如果讨厌我这张脸,你要怎么见薛桃……我现在这张面孔就和她一模一样,虽然现在你见不到她,但看见我的脸也聊可安慰,有何不好?她在我手里,现在过得很好、很安静……”

    “你把她怎么样了?”狂兰无行低沉的问。西方桃倚栏而笑,“她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见她一面,代价是为我杀人,你愿意么?”狂兰无行的声音冰冷暗哑,“杀谁?”西方桃柔声道,“宛郁月旦。”狂兰无行眼睫也未颤一下,“可以。”西方桃继续柔声道,“他是你的恩人,你杀得下手?”狂兰无行冷冷的道,“我之一生,只为薛桃,其他毫无意义。”西方桃嫣然一笑,“我有时候觉得,如果我能像你一样痴情,也许表妹早就嫁给我了。”她转身负袖,往外走去,“等你杀了宛郁月旦,我会告诉你她在什么地方。”

    “等我见了薛桃,我会将她带走。”狂兰无行低沉的道,“然后下一件事,就是杀你——”

    西方桃步伐安然,“你应该的。”她的背影渐渐隐没于雾气之中。

    狂兰无行提起战戟,重重往地上一插,只听岩石崩裂之声,那丈余战戟入石尺许,直立不倒。他并非愚蠢,西方桃要他杀宛郁月旦,因为他最没有理由杀宛郁月旦,最容易得手。而杀人之后她必然说自己剧毒方解心智失常,推自己入四面皆敌的处境,一箭双雕。这谈不上什么计策,只是她挖好了陷阱,等着自己甘愿往下跳而已。

    她算准了他的个性,他是深沉,但更重要的是狂傲。

    他从不趋利避害,只做他要做的事,只走他要走的路,不管前方是陷阱还是坦途,是刀山火海还是洞天别境,对朱颜而言,都是一样的。

    他要见薛桃,无论杀多少人都要见,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见,便是如此简单。

    三十二

    慧净山,明月楼。

    皓月当空,水泽之上寒意颇浓,然而徐风吹来,残荷千点,几只耐寒的鹭鸟振翅飞起,景致依然动人。

    富丽堂皇的明月楼内升起从未有过的黑色炊烟,一股饭菜的香味飘过水面,浮过一丝冬季的暖意。

    明月楼顶,朗朗月光之下,摆放着两张藤椅。那楼顶的瓦片已给藤椅的椅脚戳掉了好几片,可见常常有人把椅子搬到楼顶来坐。一位白衣公子和一位青衣书生各自坐在藤椅之中,手持书卷,悠闲看书。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什么好书了。”白衣公子翻了一叠书页过去,“你那本故事如何?”青衣书生眼神清澈,仿佛看得非常专注,“我还在看开头。”白衣公子仔细一看,青衣书生将书本倒拿,一个字一个字倒着看,难怪看得极慢,“说到哪里了?”青衣书生平静的道,“说到杨家小姐在梳头。”白衣公子叹了口气,“真没品味,你看我这本《玉狐记》,我还没有看就知道有一只狐狸变身美女遇到落难公子,日后这位公子一定考中状元,然后娶公主为妻,那只狐狸深情不悔,决定化身狐狸,在状元家中冒充白狗,陪伴他一生。”青衣书生淡淡的道,“好故事,听了真感动。”白衣公子将书本盖在脸上,“看书果然不是什么好主意,不管月色多么明朗,书卷味多么风雅,每天这种时候我总是想睡觉。”青衣书生平静的道,“那你睡,我等吃饭。”白衣公子的声音自那本《玉狐记》底下传来,“梦游我也会吃饭……”

    这两位月下读书的年轻公子,自然便是“明月金医”水多婆和莫子如,江湖风云涌动,世外风清月明,世间事恩怨情仇纷繁复杂,在这里了无痕迹。唐俪辞已在这里休养了近一个月,柳眼的双腿和脸也大有改善,水多婆把他的腿再次打断,重新接好,此时虽然仍然不能行走,以后却可以拄着拐杖慢慢练习,或许终有一日能够自行走动。关于他那张被剥去一层皮的脸,水多婆本想顺手给他换张像样的脸皮,好让自己平时不会总以为撞到鬼,柳眼却冥顽不灵,坚持不肯换脸。

    他就要这张血肉模糊的鬼脸,水多婆命令他天天都必须戴着面纱以防吓人,之后也懒得劝他,只是在每日涂面的伤药中下点手脚,让柳眼那张脸渐渐的褪去疤痕生出新的皮肉,虽然不能如他从前一般令人倾倒,却也比原本的模样好得多。

    柳眼此时坐在自制的轮椅中正在烧饭,他的手艺素来并不怎么样,但在明月楼中却似乎大受青睐,凡是他做出来的看似“菜肴”的东西,水多婆和莫子如都吃得很高兴。在此二十日,他觉得江湖恩怨已离自己很远,可惜无论感觉有多远,都是一种幻觉。

    锅里的油热了,他下手炒菜,脆嫩的青菜被油色一润,看起来越发可口。油烟腾起,他将这一份未加盐的青菜盛起,装了一碟,之后再炒一份加盐的青菜。

    一人倚门而立,站在他身后,见状秀丽的眉线微微一蹙,“我要吃这种菜吃到什么时候?”柳眼已经炒好另一份青菜,闻言顿了一顿,“吃到……你完全好的时候。”倚门而立的人一身白衣,他原先的衣服早已破损得不成样子,这一身水多婆的白衣穿在他身上同样显得秀丽温雅,仪态出尘,他换了话题,“阿眼,明日我就要回好云山。”

    柳眼推动轮椅,转过身来看着他,“我听说最近发生了不少事,你此时回去,必定危险。”白衣人自是唐俪辞,闻言微微一笑,“错失一步,自然满盘皆输。”柳眼放下锅铲,“我和你一起回去。”唐俪辞道,“这种时候,我以为你该尽心尽力在猩鬼九心丸的解药上,和我回去是害我,不是帮我。”他说得很淡,说得很透彻,不留余地。柳眼的表情刹那激动起来,在灯火下看起来有些狰狞,“你——”不知为何却生生顿住,“解药的事我会解决,但你——你不能一个人回去。”

    “担心我?”唐俪辞浅浅的吐出一口气,“担心我还不如担心你自己,明月楼不是久留之地,我不会和你同行,你孤身一人行动不便要如何着手解药之事?你盘算好了吗?”柳眼一怔,“我……”他近来心烦意乱,实是什么也没想,“我总会有办法。”唐俪辞看着他,过了良久叹了口气,“你要到什么时候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柳眼冷冷的道,“难道你就知道你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看你是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会自以为是胡作非为……”他说了一半,转过头去,改了话题,“解药之事我有眉目,你不必担心,在下一次毒发之前我一定交得出解药。”

    “如何做?”唐俪辞的声音柔和温雅,“你莫忘了,有人说你五日之后将会出现在焦玉镇丽人居。”柳眼哼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回答。唐俪辞的眼睫垂了下来,慢慢的道,“敢撂下这种话的人有胆色,我想他有让你非去不可的办法。”柳眼怒道,“我若不想去就不去,有什么办法?”唐俪辞微微一笑,“比如说——以方平斋或玉团儿的性命威胁,你去是不去?”柳眼一怔,“我不——”唐俪辞举起一根白皙的手指,“要答案的人不是我,五天之后你再回答不迟。”他转身望着夜空的明月,“有人想要你的解药、想要借你立威、借你施恩、还想要你的命……你懂不懂?”

    “我知道。”柳眼看着桌上的菜肴,“先吃饭吧。”唐俪辞慢慢的道,“有些时候我真不知道你的脑子究竟是做什么的……该想的事你根本不想,不该想的事你整日整夜的胡思乱想,你说我给你一个耳光你会清醒点么?”柳眼怒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我是邪教魔头我不跟着你这一身正气的唐公子,绝对不会让你在这个时候多生是非多惹麻烦,行了么?行了么?”唐俪辞柔声道,“阿眼,你最好能找到方平斋和那姓玉的小姑娘,你徒弟对你不错,如果他不曾落入人手,和他同行暂时是安全的。”柳眼冷笑一声,“他不过想学音杀之术。”唐俪辞道,“你认为他有天分,不是么……何况还有一个理由。”他的声音温柔,说这句话的时候调子很软,“她和他们在一起。”

    柳眼全身一震,突然沉默了下来,宛若身周的空气都冷了几分。唐俪辞转过身来,“你想让她了解你么?想不想让她知道她从前认识的柳眼究竟有多少伪装?想不想让她知道真正的柳眼是个什么样的人?想不想知道她究竟爱谁?为什么她不爱你?敢不敢让她知道你心里有多少事?”柳眼咬牙不语,唐俪辞笑了笑,浅笑里意味无穷。骤然“碰”的一声柳眼拍案而起,“是!我想!我很想!但她想听吗?她想知道吗?她根本不会在乎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很想她知道我心里很羡慕她我很爱她很想对她好!但是她心里只有你!只有她儿子!我何必让她了解我?我有什么非得让她了解?就算了解了又怎么样呢?让她觉得我更荒唐更混蛋更可笑更无能吗?”

    “她心里没有你,也没有我。”唐俪辞并不在乎柳眼被他激怒,脸上仍含浅笑,“我不知道她心里有谁,我也不关心……但是你关心,你在乎,你从来没有对一个女人投入这么多感情不是吗?你很希望她能真的关心你把你看得很重,你需要她把你看得很重,因为你失去的东西太多而她身上有你失去的东西……”柳眼一扬手“当啷”一声砸了碟子,碎瓷满地飞溅,“是!我承认是!我希望我是她那样的人,我希望她在乎我,但我要的东西不要你来施舍!”

    “你要学会争取。”唐俪辞浅浅的笑,“自暴自弃永远得不到任何东西。”柳眼冷冷的道,“那你什么时候学会放弃?你从来不自暴自弃,你又得到什么了吗?”唐俪辞眉角微微上扬,“你再说一次——”柳眼别过头去,却是不肯再说,僵硬了好一阵子,他勉强道,“我会去找方平斋,但不是为了阿谁。”

    “我不管你为了什么,总之你肯去找方平斋,我很高兴。”唐俪辞自门边走了过来,将灶台上两碟青菜端到桌上放好。柳眼突然提高声音,“你——你不是也很在乎她……何必装呢……”唐俪辞放下碟子转过身来,“我么……觉得她是一个很隐忍的女人,她很聪明、很克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该得什么……她很自卑,但不自怜;她不快乐,但不忧怨。当然她很美——但让我感兴趣的是……我想看到这个女人为谁哭泣,为谁疯狂为谁去死的样子。”他的声音很柔和,“她过得四平八稳,仿佛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淡然面对,我想看她疯狂的样子、伤心的样子、歇斯底里或者极端绝望的样子……”柳眼胸前气息起伏,“你——你简直——”唐俪辞微微一笑,柔声道,“你爱她,是想保护她;我爱她,就想伤害她。”

    柳眼全身都在微微发颤,“你——你一向对她很好,不要说这种话,我不会相信你的。”唐俪辞突然笑了起来,那笑颜如妖花初放,诡谲瑰丽一瞬即逝,“会说这种话,只说明阿眼你不知道怎样伤人。”柳眼指尖颤抖,他牢牢抓住轮椅的扶手,“你何必这样对她,她相信你在乎你,她关心你……把你当成朋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阿俪,她不是你的玩具,你不能因为喜欢就要把她弄坏……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已经过得很苦,你怎么能这样对她?”

    唐俪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柔声道,“吃饭了,你不饿吗?”柳眼全身僵硬,轮椅的扶手被他硬生生掰下一块,“吃饭!”

    说到“吃饭”两个字,屋里突然多了两人,水多婆和莫子如不知什么时候闪进门来,已经大模大样的坐在桌边,举筷大嚼。唐俪辞面前有另一份不加盐的菜肴,他慢慢的吃着,柳眼闷头吃自己的饭菜,四人各吃各的,全不交谈。

    “喂。”水多婆吃到一半,突然对唐俪辞瞧了一眼,“你明天就要走?”唐俪辞颔首,他慢慢的咀嚼,姿态优雅。水多婆的筷子在菜碟上敲了敲,“不吃盐、不吃糖、不吃煎的、炸的、烤的,最好天天吃清粥白菜。”唐俪辞停下筷子,“为什么……”水多婆“呃”了一声,“这个……不能告诉你。”唐俪辞却也不问,持起筷子继续吃饭。莫子如眼帘一阖,安静的问,“难道你不好奇?”

    唐俪辞看着桌上的菜肴,略显思考之色,并没有说话。莫子如睁开眼睛,安静的吃菜,也没有把话题接下去。柳眼用力的握筷,几乎要把手中的筷子折断,他不想看唐俪辞,却又忍不住不去注意他的呼吸,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道,“你……你回好云山以后,少和人动手。”

    唐俪辞仍然看着桌上的菜肴,过了好一会儿才柔声道,“我是天下第一,所以不可能不和人动手。”柳眼怒道,“你——你的伤还没好,中原剑会高手如云,轮得到你出手吗?”唐俪辞笑了笑,莫子如和水多婆各自吃饭,就如没听见一样,柳眼啪的一声丢开碗筷,推动轮椅从房中离去,他不吃了。

    水多婆和莫子如眼角的余光扫过柳眼的背影,一直到柳眼走得无影无踪,水多婆才喃喃的叹了口气,“没人洗碗了……”莫子如神色如常,不为所动,这里反正不是他的暗香居。水多婆斜眼看着唐俪辞,“他是为你好。”唐俪辞夹起一块青菜,“他不过在犯天真,外加异想天开。”莫子如闭目颔首,他与唐俪辞同感。水多婆啪的一声打开袖中扇,又合了起来,“哈哈!算我错了,吃饭吃饭。”

    柳眼推动轮椅回到明月楼的客房,水多婆从不待客,所以这“客房”里连一张床榻都没有,满地堆满了金银珠宝,他每日就躺在那些成堆的金银珠宝上睡觉,被褥是水多婆那些成堆成堆的崭新白衣。此时回房,触目所见尽是珠光宝气,他心情更加烦闷,调转轮椅向着窗外,窗外水泽潋滟,山色重重,让他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阿俪……还不知道他真正的病情,他从来不想他也会死,他还是会仗着他自己百毒不侵去做一夫当关只手回天的事。他喜欢做这种事,不是出于虚荣和控制欲,而是因为他不肯让别人去涉险。他身上的外伤已经痊愈,谁也阻止不了他做任何事,包括伤害自己的和伤害别人的。

    柳眼望着遥远的大山,眼底有浓郁的哀伤,他救不了唐俪辞、他保护不了阿谁、他不知道如何寻觅方平斋和玉团儿,而天下人都认定他最该做和最该想的事只是猩鬼九心丸的解药。

    他抬起右手紧紧的攀住窗台,五指用力得指缝沁出丝丝鲜血,他的心不能静、他想不了任何事,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自天地涌来的压力压垮了。

    十二月,气候渐寒,昨日下了一场微雪,映得荷县分外清灵。几道人影在雪地上艰辛的走着,雪虽不深,但道路泥泞不堪,自东城往荷县而去的道路便只一条,谁也无可奈何。这几位要去荷县的路人一人紫色衣裙、一人黄衣红扇、一人黑裙佩剑,正是方平斋一行。

    方平斋将阿谁和玉团儿自天牢救出,又闯进杨桂华的房间寻到了凤凤,三人外加一个孩子从洛阳出来之后,四处打听不到柳眼的消息,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寄望于焦玉镇丽人居。玉团儿只盼鬼牡丹所言不虚,两日之后柳眼的确会出现在焦玉镇丽人居,然而谁都知希望渺然,柳眼被来路不明的杀手劫去,他半身残废武功全失,要如何能脱身来到丽人居呢?除非他便是被鬼牡丹劫去,但鬼牡丹若要将他劫去,为何在少林寺外无人之处不动手,而要在少林十七僧团团包围中劫人?这全然不合情理。

    阿谁怀抱凤凤,她既挂心柳眼的安危,也挂心唐俪辞的下落,但一路行来所听闻的却是唐俪辞和柳眼双双失踪,西方桃率领中原剑会扫荡风流店遗寇的消息。西方桃的名望越高便让她越不安,唐公子若是平安无恙,岂容如此?她跟着方平斋和玉团儿寻柳眼,心中却颇为唐俪辞忧虑。

    焦玉镇在荷县之北,丽人居乃是焦玉镇上颇有名望的酒楼。十年之前方平斋在这里大宴七花云行客,毒倒梅花易数的便是丽人居的“文春酒”,此番鬼牡丹扬言丽人居相见,用心昭然若揭,但方平斋却不得不来。

    他真有些狠不下心不认这师父,虽然他这师父待他冷眉冷眼,素来没什么好脸色,但小徒弟心心念念的音杀之术尚未学成,总不能先欺师灭祖。玉团儿对柳眼一往情深,便是方平斋不来,丽人居就算远隔千里万里,她也一定来了,何况尚有方平斋相陪。几人颠簸了几日路程,今日已在荷县,只消再赶半天路程就可到达焦玉镇。

    一个月的时限将到,前往焦玉镇的武林人士甚多,方平斋所走的自荷县到焦玉镇的这条道较为偏僻,此时只有他们三人行走,微雪初化,泥土潮湿冰冷,踏在泥地里要多难受便有多难受。

    “喂,你说他真的会在那里吗?”玉团儿一脚高一脚低的行走,一边问,“要是他不在那里,我们要去哪里找?”方平斋红扇插在颈后,冬季酷寒,他若再拿着那柄红扇四处挥舞,连他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像疯子,所以把红毛羽扇插在颈后,还可一挡寒风。他苦笑了一声,“这个……我觉得既然大哥搁下话来,他就绝对有办法让师父自投罗网。”玉团儿大口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什么办法?”方平斋继续苦笑,“比如——他把你吊在丽人居屋顶,你说师父来是不来?”玉团儿哼了一声,“那我怎么知道?换了是我一定来啦,但我又不是他。”方平斋摇了摇头,他和玉团儿真是难以沟通,转头看向阿谁,“阿谁姑娘以为呢?”

    “我觉得尊主……我觉得他会来的。”阿谁抚摸着凤凤的后颈,凤凤抓着她的衣襟,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荒凉的山水,看得专心致志。玉团儿眼神一亮,拉住阿谁的手,“为什么?”她只盼阿谁说出实打实的证据证明柳眼就在丽人居。阿谁比她略高一些,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就像她温柔的抚摸凤凤一样,“因为他没有其他地方能去。”

    玉团儿一怔,她没有听懂,“他没有其他地方能去?但是这里是最危险最多人想杀他的地方啊!”阿谁叹了口气,“傻妹子,他如果躲了起来就此消失不见,你会不会很失望?”玉团儿点了点头,“他不会的。”阿谁微微一笑,“所以……他不会躲起来,他也没其他地方去,如果他能来,就会来这里。”玉团儿重重的向地下踩了一脚,“阿谁姐姐,你真聪明,我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记着你了。”阿谁微微咬了咬下唇,“他说他记着我么?”

    玉团儿看着阿谁怀里的凤凤,伸手把他抱了过来,摸着婴儿柔软的头发和肌肤,亲亲他的头顶又把他还给阿谁,叹了口气,“嗯,他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他记着你,每天都想你。”阿谁摇了摇头,“你嫉妒吗?”玉团儿呆呆的看着凤凤,“我不知道,我有时候觉得他对我很好,不过……不过我看到他看着你的样子,觉得……觉得他比较想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失望。”她拍拍额头,“但是我明白那是我不能让他想和我在一起,不是你的错。”

    阿谁拉住她的手,幽幽叹息,“妹子,他以后会明白你比我好千百倍。他现在想和我在一起,不过是因为……”她微微一顿,“不过是因为他错了。”玉团儿握紧她的手,“姐姐你会想他吗?”阿谁心头微微一震,有一瞬间她觉得心重重一跳,竟不知跳到哪里去了,和柳眼在一起的画面掠过眼前,妖魅阴郁的绝美容颜,残酷任性的虐待,迷失的狂乱的心……在水牢中浸泡一日一夜而失去的孩子,还有那日他极度哀伤的眼神……要说不想、要说能全然忘记那是假的,想的……日日夜夜都在想,想柳眼的可怜,想唐俪辞的残忍,想傅主梅的亲切,甚至会想到郝文侯……想到他那种刻骨的深情,想到遍地的尸首、想到柳眼的琵琶、那种声声凄厉的旋律……“不想。”她柔声道。

    玉团儿又问,“他……他从前是不是长得很好看?”阿谁微笑了,“嗯,他从前长得很好看,可能是谁也想不出来的好看吧,但不像女人。”玉团儿很遗憾的叹了口气,“可惜我永远也看不到啦,阿谁姐姐,你喜欢他吗?”阿谁摇了摇头,“不喜欢。”玉团儿一边跟着方平斋往前走,一边好奇的问,“为什么?”

    为什么……阿谁的神思微微的有些恍惚,什么……叫做喜欢?怎么样才算对一个人好?她已越来越不明了,像柳眼那样、像唐俪辞那样……那也叫做喜欢……但与其说是喜欢,她更相信唐俪辞所说的“男人其实并没有不同……对你,郝文侯是强暴,柳眼是凌虐,而我……不过是嫖娼而已。”

    那句话说得太好,好得打碎她所有的信心,好得让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样的……阿谁看着玉团儿清澈的眼睛,“因为我喜欢的是别人。”有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是假,只是明白不能伤害眼前天真的少女。

    玉团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姐姐你喜欢谁?长得好看吗?”阿谁慢慢的跟着她的脚步走着,“没有柳眼和唐公子的好看。”玉团儿跳上一块大石头又跳下来,脚步轻快,“你是怎么喜欢他的?”阿谁一怔,方平斋哈哈大笑,这小丫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已经不是他一个人消受不了,阿谁也开始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想了好一会儿,阿谁微微一笑,“我是凤凤的娘,已经没办法怎样去喜欢别人啦,我只能喜欢凤凤。”她看着玉团儿皱起眉头,略略一顿,“何况……我也不知道怎样喜欢别人。”

    “阿谁姐姐,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喜欢他才好呢。”玉团儿本来高高兴兴,突然沮丧了起来,“我想对他很好很好,可是我一对他好,他就要生气。他一生气,不听我的话,我就想打他了。”她垂下头,“我是不是很凶?”阿谁微笑了起来,“不是,我想你就算打他他心里也不会生气,因为你不骗他。”玉团儿又道,“但我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啊、为什么不喜欢我啊、为什么喜欢你啊?他又不肯对我说,我经常很生气的。”阿谁一只手将她搂了过来,对这心地坦荡的小姑娘她很是喜欢,“别担心,你心里想怎么对他就怎么对他。”她柔声道,“别绕圈子,什么都告诉他,他会知道你比我好千百倍。”玉团儿的笑颜灿烂无暇,“姐姐你真好。”

    “为什么女人谈心的内容男人听起来就是像天书?”方平斋前边探路,“男人又不是物品,可以送来送去,不是哪个女人品质好,天底下的男人就都会中意。你们两个窃窃私语,我听来真替师父后怕,可怕啊可怕。”玉团儿瞪眼道,“你闭嘴!”方平斋摇头,“我真可怜,唉,可怜啊可怜。”

    三人走过长长的泥路,终是到了荷县周边的山丘。

    触目所见,荷县扎满了黑色的帐篷,原有的房屋商铺被统统推到,夷为平地,被火焚过的烟气尚未全散,废墟之上数百帐篷搭建得整整齐齐,遥遥看去,在帐篷外走动的黑衣人不下五百之众。

    三人面面相觑,玉团儿低声问,“你是不是走错路了?”方平斋习惯的摸出颈后的红扇摇了两下,“我也正在怀疑我是不是走错路见到鬼……不过——”他的瞳孔缩微,“那帐篷上面绣的是什么东西?”

    “牡丹花吧……”玉团儿的眼力极好,凝视了远处一阵,“很难看的牡丹花。”阿谁瞧不见,秀眉微蹙,“那是什么?”方平斋叹气,“好像是大哥旗下招募的死士,名为妖魂死士,看这种阵势,大哥好像要把师父剥皮拆骨碎尸万段。”阿谁摇了摇头,“他如果要柳眼死,早就可以杀了他,他借柳眼之名将猩鬼九心丸的受害者召集到这里来,又在这里布下重兵,我想他必定另有企图。”

    “你大哥是不是想把来的人统统抓起来?”玉团儿并不笨,“但可能来的人会很多,怎么可能抓得完?”方平斋红扇一动,“他想确认有多少门派受害,想抓的是各门派中的关键人物,更想借由猩鬼九心丸的解药控制众人,当然这其中的关键是师父本人要到场,否则难以收到控制之效。”阿谁低声道,“但如果他被人劫去无法脱身,就不可能来到此处。”方平斋摇头,“非也,如果有人将他擒去,此地正是扬威江湖操纵风云之处,不可能不来。”

    但要前往焦玉镇就要通过这片帐篷,玉团儿武功不高,阿谁不会武功,尚带着一个婴孩,单凭方平斋一个人要如何过去?

    “要到焦玉镇只有这一条路?”阿谁抱着凤凤,“我看我和凤凤绕路过去,以免拖累你们的身手。”方平斋嗯了一声,“让智如渊海聪明百世的我来想办法,嗯,我有办法。”玉团儿问,“什么办法?”方平斋咳嗽一声,“硬闯。”

    “这算是什么办法?”玉团儿瞪大眼睛,“闯过去人人都知道我们来找他啦!”方平斋哈哈一笑,“荷县离焦玉镇很近,只要闯过这阵帐篷,翻过那很矮的山头就是焦玉镇丽人居,路程不算太长。如果我们把这里搅一个人仰马翻,聚集在丽人居的人就知道这里有埋伏,而大哥伏兵暴露,也就不敢过于明目张胆。我们在这里闹事的消息如果传出去,亲亲师父要找我们也比较容易,只要他得到消息,不来也得来——只是要赌一把,是我们先找到他,或者是我那阴谋诡计的大哥先找到他了。”他红扇一挥,“赌——或是不赌?”

    “但你大哥应该早已备下对付你的方法,硬闯恐怕是非常危险。”阿谁沉吟了一阵,“这样吧,我带着妹子往另一边绕路,你往帐篷里闯一阵,很快退出来和我们在丽人居会合,有你在这里闯阵,想必我们路上会安全些,你也不必当真硬闯。”方平斋嗯了一声,“这是个好办法,但你知道要如何绕路么?”没有三个累赘在身边,就算是鬼牡丹手下的妖魂死士,他也来去自如。阿谁微微一笑,“不怕,我孤身一人惯了,寻到道路并不困难。”方平斋红扇一摇,“有时候我觉得你这个女人除了五官端正并没有什么优点,更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执着于你,但突然发现有事交代你办,总比让我那小师姑去办要让人放心得多,世上竟也有可靠的女人,真是奇了。”阿谁笑了起来,伸手挽了挽鬓边散落的发丝,“待看清楚了前面的情况,你我便分头行事。”

    “很好。”方平斋一跃上身旁的大树,观望荷县那片帐篷,阿谁凝目远眺,看了看山势,拉住了玉团儿的手。玉团儿指指树林,“这里也可以过去。”阿谁握了握她的手,“我们沿着山路过去,不要打草惊蛇。”玉团儿被她拉着手,低下头来,“你说他要是不来怎么办?”阿谁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掌,“他不来的话,我陪你直到找到他,好不好?”玉团儿眼圈微红,却是笑了起来,“说好了!”阿谁微笑,“嗯,说好了。”

    头顶上掠过一阵微风,方平斋的身影已然不见,阿谁拉着玉团儿的手,另一只手抱着凤凤,慢慢的自山丘的另一边走去。

    焦玉镇是紧邻荷县的一个小村落,荷县和焦玉镇的人口相加恐怕不超过五百之数,村民耕田织布,与世无争,此地本如世外桃源。本地多养黄牛,牛群在此生长得特别健壮,其毛肚滋味尤其妙不可言,故而焦玉镇毛肚之名远扬,虽然人口不多,名气却也不小。十六年前有人自洛阳到此建酒楼“丽人居”,以江南美女待客,配以雪山冰酒,农家小菜,黄牛百吃,滋味真是美妙绝伦,尤以麻辣毛肚远近闻名。十年前方平斋就是喜欢麻辣毛肚,所以才相邀七花云行客在丽人居饮酒,经过十年时间,丽人居翻修几次,规模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

    距离少林寺黑衣人所说的一月之期尚有两日,丽人居左近已聚集了数百江湖豪客,门派各有不同,各自聚集,互不干涉。大家均知彼此都有门人受猩鬼九心丸之害,虽是同病相怜,但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见面都是尴尬,不如闭嘴装作未见。

    中原剑会来了二十余人,由董狐笔和成缊袍为首,本来如此江湖大事,西方桃不该不来,但听说失踪了二十余日的唐俪辞突然现身,此时正与西方桃详谈江湖局势,于是两人都未曾来到。少林寺由大成禅师率领三十余位和尚到位,静观事态变化,其余武当、昆仑、峨眉等等门派各分区域,互不往来,将丽人居团团围住。

    丽人居中也有不少江湖豪客,有些人索性在丽人居中大吃大嚼,连醉数日,反正身上剧毒难解,一两年后即将毒发,耻于向风流店俯首称臣,不如醉死。丽人居的掌柜这几日心惊胆战,却也平白赚了不少银两。

    阿谁怀抱婴儿,玉团儿藏起佩剑,两人扮作过路女子,绕过两座山丘,慢慢向焦玉镇走去。一路上不少行人,看得出都是冲着柳眼来的,玉团儿处处留心,却没有看见任何形如柳眼的人出现。

    身后帐篷阵遥遥升起一团团的黑烟,有人惨呼惊愕之声,也不知方平斋将那些妖魂死士如何了,但见黑色烟雾不断升起,直上云霄。阿谁望了望天色,此时碧空万里,聚集在丽人居的人应当能够看见吧?

    三十三一杯之约

    通向焦玉镇的道路有七八条之多,如今每一条路上都有人行色匆匆,赶往丽人居。寒风瑟瑟,刚下过雪的小路潮湿阴冷,又被马匹踏出许多泥坑,让人行走起来越发困难。有一人拄着一根竹杖,颤颤巍巍的沿着泥泞不堪的小路走着,以他那踉跄不稳的步伐,要到焦玉镇只怕还要走一整天。

    在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位白色衣裳,衣裳上修满了文字的银发书生,书生面如冠玉,唇若涂丹,相貌风流潇洒,便是不知年龄几何。拄着竹杖那人摇摇晃晃的往前走,银发书生一步一叹的跟在后面,“我说你——你就不能稍微改装一下,就准备顶着这张‘美若天仙’的面容去见人?我看你只要一踏入焦玉镇内,一百个人里面有一百二十个知道你是柳眼,你就准备被人乱刀砍死,或者是枭首鞭尸吧。”

    “闭嘴!”柳眼的面容依然可怖,有些地方已生出皮肉,有些地方依然一片猩红,姣好的肤色映着鲜红的疤痕,让人看过一眼就不想再看。银发书生从袖中抖出一张人皮面具,“来来来,你把这个戴上,就算你个性高傲,高得让我佩服,你也要可怜一下为你当保镖的我,我一生活得逍遥,还不想一把年纪死在乱刀之下,我还想寿终正寝呢。”

    “你很吵。”柳眼不耐的道,“你就不能有片刻安静吗?”银发书生拍了拍胸口,“我本来很逍遥,只是打算找小水去吃鱼头煲,谁知道撞到大头鬼。要是知道小唐在那里,我死也不去,现在……唉……”他连连摇头。柳眼哼了一声,“你不是从他那里拿了一张一万两黄金的银票?有什么好哭的?”这银发书生自是江湖名宿雪线子,闻言越发叫苦连天,“本来是小唐欠我六千两黄金,现在他给我一万两的银票,要我倒找给他四千两金子,我等云游江湖两袖清风,哪里有四千两金子倒找给他?现在弄得我欠他四千两黄金,要不是我欠他钱,万万不会做你的保镖,这种冤大头危险又麻烦之事,我一向是不沾的。”他一边唠唠叨叨的说着,一边把手中的人皮面具突地罩在柳眼脸上,一瞬间柳眼便成了一位老态龙钟满脸黑斑的糟老头。雪线子满意的拍拍手,“这样安全得多,保管连你妈都认不出来——”他一句话没说完,泥泞小路的枯草丛中突然钻出十几条土狗,对着柳眼狂吠不已。雪线子一怔,柳眼也是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果然不出所料,绕是你千变万化,也逃不过狗鼻子闻这么一闻。”荒草丛中刹那钻出十几位黑色劲装,背绣牡丹的男子,其中一人容貌清秀,神色冷漠,柳眼和雪线子并不认得,这位眼含恨意的黑衣少年乃是草无芳。风流店好云山一战败后,他便不知所踪,实际上由明转暗,归入鬼牡丹旗下妖魂死士。

    “狗?”雪线子张口结舌,“怎么会想到狗呢……有多少狗?全部都在这条路上?”草无芳淡淡的道,“所有通向丽人居的八条道路,共有五百四十四条狗,气味来自书眉房你那间药房,而即将吊在丽人居屋顶上的……是林逋林公子,天罗地网,总有一条路会抓得到你。”他手臂平举,黑色衣袖风中轻轻的飘动,“跟我走吧。”

    柳眼眼里并没有地上那些狗,他淡淡的瞟了草无芳一眼,“花无言死的时候,你是不是恨我没有救他?”草无芳神色很冷,“你本可以救他,但你弹琴为他送终。”柳眼笑了笑,“我不救废物。”草无芳脸动怒容,“他不是废物!他为你尽心尽力,甚至送了性命,在他为你拼命的时候,你却在一旁弹琴,你弹着琴看他死,你为他的死吟诗,你把他当作一出戏……像你这样的人,该下地狱!”柳眼又是笑了笑,在他那张古怪的脸上,笑容显得说不出的怪异,“他如果活下去,会越活越错,让自己越来越痛苦,你是他好友,但你却不明白。”草无芳冷笑一声,“像你现在这种模样,才是活生生的废物!”他一负手,“生擒!”

    十来位黑衣人将柳眼和雪线子团团围住,草无芳长剑出鞘,一剑往柳眼肩上刺去。柳眼住着竹杖退了一步,雪线子叹了口气,“且慢!”他踏上一步,“小兄弟,如果你只有这十几个帮手,我劝你还是快点带着狗走吧。”

    草无芳长剑平举,柳眼眼线微扬,雪线子的衣袖骤然飘动,一位红衣妇人自树后姗姗露出半张脸儿,雪肤乌发,风韵犹存,对着雪线子嫣然一笑,“雪郎,你我可是三十年不见了,还是这么风流可人啊。”雪线子又叹了口气,“眉太短、脸太长、鼻不够挺,牙齿不齐,就算过了三十年,你也依然如故。”那树后的红衣妇人格格娇笑,“雪郎所见的美人儿何止千万,我自是不敢自居美人。”她盈盈走了出来,神色甚是亲切,仿佛只是见了多年不见的挚友。

    柳眼心中微微一跳,这人是“千形化影”红蝉娘子,数十年前著名的用毒高手,纵然雪线子名震江湖也未必能在她手上占到便宜。正在他一震之际,又有一人自不远处缓步而来,盲了一目,浑身伤疤,在颈上有个黑黝黝的洞口,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看来触目惊心。柳眼的心慢慢的提了起来,是余泣凤……

    雪线子哈哈一笑,“我已三十年未逢敌手。”红蝉娘子盈盈的笑,“哎呀,我可没想要做雪郎的敌手,只要能让我在你脸上亲一口,真真死也甘心。”余泣凤缓步走到红蝉娘子身旁,锈迹斑斑的铁剑一拧,沙哑古怪的声音缓缓的道,“能和雪线子一战,也不辱没了剑王之名。”

    草无芳率众退后一步,对着雪线子身后的柳眼虎视眈眈。雪线子全身白衣轻飘,直面两大敌手,“我说——欠人钱的滋味果然不好受,可怜我一把年纪还要为黄金拼命……真是可悲又无奈啊!”柳眼低声道,“你走吧。”雪线子笑了一声,“哎呀,我就算要逃,也要带上价值四千两黄金的你,要对我有信心。”柳眼道,“好。”

    乌云翻卷,风渐起,荒草小径延伸万里,便是海角天涯。

    余泣凤残剑缓缓抬起,“请赐教。”雪线子颔首,他的目光停留在余泣凤的残剑上,这只剑纵然已残,那“西风斩荒火”依然不可轻视。红蝉娘子娇柔的笑,“哎呀,不把人家放在眼里呢!雪郎你真是令人伤心啊。”言下衣袖一飘,一蓬红雾向雪线子徐徐飘来,不消说必定是一蓬毒雾。

    雪线子站住不动,那蓬红色毒雾飘上他的衣裳,霎时腐蚀衣裳,在那雪白的衣襟上穿了几个小洞,然而少许飘上他脸颊的毒雾就如失效一般,掠过无痕。红蝉娘子一怔,雪线子元功精湛,不畏剧毒,虽然她这毒雾有消肌蚀血之效,却只化去了衣服。当下她手腕一翻,一柄弯刀在手,那刀刃呈现莹莹的蓝光,也不知喂了多少种剧毒,一招“临风望月”往雪线子颈上削去。

    雪线子的视线仍旧牢牢停留在余泣凤的剑上,红蝉娘子弯刀袭到,突的眼前一花,雪线子身不动眼不移,竟是突然倒退三尺,避开了她那把弯刀。而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连柳眼也没瞧出来,宛若真是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一般。

    “雪郎真是神鬼莫测,不过移形换位这种功夫听说练得再好也不过丈许范围内的变化,人就是人,不可能真的每次都会消失的。”红蝉娘子柔声娇笑,红纱一抖,笔直的对着雪线子的头罩了下去。

    那红纱拂到半空,四角扬起,竟抖开四尺方圆,宛若一张大网对着雪线子和柳眼罩下。雪线子衣袖微动,但听“嘶”的一声响,红纱中心刹那破了一个大洞,四分五裂的红纱洒落一地,红蝉娘子身子如蛇般一曲三扭,穿过飘散的红纱,一刀直扑雪线子心口,“雪郎好俊的功夫!”她貌若四旬,实际却已是六七十岁的老妪,但身手依然矫健,一刀击出,数十年功力蕴含其上,绝非等闲。雪线子目光不离余泣凤的残剑,身形一转,再度带着柳眼退出四尺之遥,就在他移形换位的瞬间,余泣凤剑啸鸣起,风云变动,一剑疾刺雪线子胸口。红蝉娘子一个转身,蓝色弯刀疾砍雪线子的后背,刹那间剑风激荡起漫天尘土,一捧怪异的蓝光冲破尘烟,“咿呀”尘烟中传来一声怪啸,雪线子负手在后,白袖骤然扬起。

    柳眼一直站在雪线子身后,余泣凤这一剑和红蝉娘子这一刀合力,他的心刹那悬到了顶点,即使他武功未曾全废,这两人全力一击他自问也接不下来。但见雪线子白袖扬起,余泣凤那一剑穿袖而过,直刺胸口,雪线子手掌在剑上一抹,逆剑而上在余泣凤手上轻轻一拍。余泣凤数十年功力,外有猩鬼九心丸助威,握剑之稳堪称天下无双,这一掌未能撼动残剑来路,但见剑刃就要透胸而入,却在触及雪线子胸膛的瞬间节节断裂,碎成一地铁屑。余泣凤一怔,一掌拍出,他功力深湛,手上的铁剑却抵不住雪线子轻轻一抹。雪线子对他一笑,挥手迎上,只听“碰”的一声双掌接实,双方平分秋色,谁也没晃动一下。便在剑断同时,身后红蝉娘子的蓝色弯刀发出一声怪啸,已斩到雪线子背后衣襟,柳眼突地伸出竹杖,在她刀上轻轻一拨。

    “朴”的一声微响,竹杖焦黑了一块,那蓝色弯刀中心骤然钻出几条白色小虫,如蛇般蠕动,直往雪线子背后扑去。柳眼沉住气,在雪线子与余泣凤对峙之时,竹杖连变七八般变化,招招向那小虫招呼,他手上虽然无力,但招式犹在,这毒虫虽然可怕,却经不起竹杖一戳。红蝉娘子“咦”的一声,收刀在手,“你竟然还敢动手!果然是好大的胆子!”

    柳眼站在雪线子背后,竹杖支地,那节焦黑的杖头碎裂让他晃了一晃。就算是他面上戴着人皮面具,红蝉娘子也看出他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消雪线子站在这里,他便站在他背后,红蝉娘子砍一刀他便挡一刀、砍两刀便挡两刀。“柳尊主,你今日当真让我刮目相看。”红蝉娘子格格娇笑,“我原先只当你是个绣花枕头样的小白脸呢!不想脸皮给人剥了以后人也有情有义起来,那些想为你生为你死的小丫头们也算没白看中你。可惜——你的情义用错地方,他是你的死对头唐公子的好友,难道不是你的敌人?你拼命护着他做什么?”柳眼淡淡的瞟了她一眼,“老妖婆!”

    红蝉娘子一怔,勃然大怒,唰的一刀向他拦腰砍去。她一生最恨别人说她老,柳眼却是故意踩她的痛脚。雪线子本来目不转睛的和余泣凤彼此对峙,闻言突然露齿一笑,“嗯,听到一句好话!”余泣凤见他口齿一张,并指往前,指尖一股剑气破空而出,虽无利剑之威,但距离甚近,也是纵横开阔,十分厉害。雪线子袖袍一拂,红蝉娘子乍见刀下的柳眼被他白色衣袖掩去,余泣凤却见雪线子一幻为二二幻为三,刹那间竟是化为数十个各不相同的幻影,蓦然一怔。便在两人双双一怔之时,“啪”、“啪”两声闷响,两人双双吐出一口鲜血,前胸背后各自中掌,随即雪线子一声轻笑,已是带着柳眼飘然离去。

    “呼”的一声余泣凤忍住内伤,往雪线子离去的方向劈出一掌,但见草木伏倒,人早已不见踪影。红蝉娘子晃了一晃,失声道,“千踪孤形变!”余泣凤嘿了一声,“了不起!”

    雪线子最后这一招伤敌可是大有来头,一人能化数十幻影,而各幻影都若虚若实,都能出掌伤人,对练武之人的脚力、腰力、身法要求极高,并且出招之时急摧功力,若非高手之中的高手,无人敢用。此招若是不成,往往走火入魔,雪线子居然能将如此凶险的一记绝招施展得如此举重若轻,潇洒飘逸,修为委实骇人。

    “不愧是江湖第一怪客。”红蝉娘子伸手挽了挽乱发,轻轻的叹了口气。余泣凤却沙哑的道,“以他伤及你我的掌力判断,虽然施展出‘千踪孤形变’,他也受了伤,否则这一掌绝不止如此而已。”红蝉娘子嫣然一笑,“说的也是,追吧。”

    两人展开轻功,沿着雪线子遁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雪线子将柳眼提起,快步往林木深处掠去,身影三晃两闪,已到了山顶。踏上山顶,他将柳眼放下,两人举目望去,正见不远处的山谷中黑烟四起,隐隐有喧哗之声,不知有多少人在其中奔波跳跃,不禁都是一怔。雪线子凝目远眺,“谁在山谷里捣乱?”柳眼隐约可见一群黑衣人中蹁跹而行的黄色人影,那黄色人影每过一处帐篷,黑色帐篷便即起火,冒出浓郁的黑烟,也不知他用什么引的火。

    “好身手啊好身手,可惜——不是美人。”雪线子眼里看得清楚,啧啧称奇,“这帐篷是硫桑蚕丝所制,防水耐火,刀剑难伤,寻常火焰无法引燃,要能化精钢的烈火才能点燃硫桑蚕丝。这人暗器出手摩擦帐篷所引起的温度竟然能将帐篷点燃,可见暗器的速度真是可怕。”柳眼听到“暗器”二字,心头一震,是方平斋……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山下混战的场面,方平斋来了,玉团儿呢?她……她呢?他们竟然真的来了。

    “这是不是小唐说的,你新收的徒弟?”雪线子仍在啧啧称奇,“我看你徒弟当你的师父绰绰有余,这一手飞刃功夫早已独步江湖了。你来丽人居就是要找他?我带你下去。”柳眼拄着竹杖,望着方平斋闯阵的脚步,竹杖竟有些微微的发抖,“他在干什么?”雪线子“啪”的一声自后脑重重的给了他一下,“你是傻的?有人牵来几百条狗设下天罗地网要抓你,山谷底下正是敌人的大本营,他闯入敌阵,自是为你消灾,难道你看不出来?”柳眼有些天旋地转,晃了一晃,低声道,“我……我一直以为……他不过另有居心……”

    “哈哈,世上有几人不是另有居心?但并不一定另有居心的人就对你不好。”雪线子展颜一笑,“能为你来到此地,很不容易,你的徒弟对你很好。”柳眼点了点头,“这些人是鬼牡丹的手下,鬼牡丹是七花云行客之首,和风流店关系密切,今日的天罗地网想必不止针对我一人而已。”雪线子叹了口气,“我只关心我什么时候能和小水去吃鱼头煲,救了姓林的书生,你就会跟着你徒弟走,是不是?”柳眼点头,雪线子哈哈一笑,“那就救人去了。”

    两人心知四处都是鬼牡丹牵来的土狗,不敢在山顶久留,雪线子再度将柳眼提起,快步往方平斋所在的山谷奔去。

    雪玉般的刀刃飞舞,所开的是一条血路。方平斋飞刃护身,自东向西往焦玉镇方向硬闯,他所过之处鲜血溅起,帐篷起火,鬼牡丹手下的妖魂死士难以抵挡,节节败退。寸许长的雪刃越舞越盛,犹如千万风雪乱舞,片片落英摧残,发挥到极致的时候方平斋的黄衣几乎不见,只见如滚雪的刀光,身畔人伤火起,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他并不是想闯过一阵就后退,他一路闯向焦玉镇,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丽人居!是今日鬼牡丹掀起风云的地方,是针对柳眼的一局阴谋,也是他的一块心结。十年前他在这里设下酒局,敬了梅花易数和狂兰无行一杯毒酒,那毒酒毒倒了梅花易数,却毒不倒狂兰无行……

    方平斋的思绪微微的有些恍惚,那日三哥中毒之后,向他劈了一掌,他的武功远不如三哥,重伤濒死,是七弟出力救他一命。而后七弟拿那杯毒酒的解药与三哥做下交易,要他杀了二哥……一切的变化是那么突然,自兄弟情深到兄弟相残,突然之间彼此的性命不再重要,杀人就像杀鸡一样,没有半点留恋……那些昔日的情分也就如风吹去一般,虚幻的,不留半点影子。

    一切是谁的错?是他么……

    如果预知一切的结局,他还会选择那两杯毒酒吗?

    如果的事,永远没有答案。

    “当”的一声微响,方平斋蓦然转头,只听“当当当当”一阵微响,犹如风铃遭遇了一阵狂风,绕身飞舞的雪刃一连跌落了十来只。他挽袖收刀,只见四下里妖魂死士纷纷让开,一人黑袍飘动,倚着一棵大树站着,那大树之后过河便是焦玉镇。

    黑衣人袍绣牡丹,面容丑恶,偏偏浑身散发着一股香气,见方平斋闯阵而来,讽刺的勾了勾嘴角,“六弟,你好大的胆子。”

    方平斋手摇红扇,哈哈一笑,“我向来胆子很大,大哥你难道是第一次知道?如果我胆子不大,十年前怎敢请你们喝酒,又怎敢在酒里下毒杀人?很可惜我下的毒不够狠绝,竟是谁也没有毒死,只凭空害死了二哥。”天高云朗,他圆润的脸上满是笑意,侃侃而言,就似说得只是天气。

    “你那点心思,我和七弟都很清楚。”黑袍鬼牡丹淡淡的冷笑,“敞开了说罢,你想杀朱颜,十年前那杯毒酒杀不了,十年后你照样杀不了,即使你学会柳眼音杀之术,也未必当真杀得了朱颜。”他冷冷的道,“七弟对你有救命之恩,我从未对不起你,即使你伤我手下,我也没有对你出手。你要杀朱颜,我和七弟都可以帮你,只要——”

    “只要我放弃我那可悲又可怜的师父,投奔你们?”方平斋红扇一摇,“我方平斋,真有如此价值?”鬼牡丹举手指天,“你可知我设下丽人居之局,所为何事?我设下天罗地网,招来江湖门派,我要以柳眼之首级,号令天下之大权,请六弟你喝一杯酒。”他一字一字的道,“我保证,这一杯绝对不是毒酒。”

    方平斋的红扇停了,微微一顿,“你要与我煮酒论英雄?”鬼牡丹森然道,“不是,我要与你煮酒论天下,天下,不单单是江湖……”他仰天一笑,容色凄厉,“今日我生擒柳眼,便是手握江湖,他日问鼎天下,就算是真龙天子——又能奈我何?大好江山千军万马,六弟你——可要与我共享?”

    “我方平斋,真的有如此价值?”方平斋凝视鬼牡丹,“我徒然一身,既不似大哥你有死士万千,又不如七弟诡诈多变,你们要我何用?”鬼牡丹阴森森的道,“六弟忒谦了,你是什么人,我和七弟都很清楚。我的酒在丽人居楼头等你,不要让那杯酒喂了狗。”他振臂一挥,“让路!”

    四周妖魂死士缓缓后退,让出一条路来。方平斋摇头一叹,“本以为我离江湖已经很远,不料竟是满屋丹枫吹落叶,身在山中不知景!可叹、可笑!”他摇扇而去,背影朗朗,仍旧往焦玉镇而去。

    鬼牡丹阴沉的看着他的背影,遍布帐篷的荒地里,一片死寂。

    遥遥雪线子提着柳眼正往此处奔来,突见黑衣死士两侧分道,让出路来让方平斋过去,大出意料之外,“哦——情形不对,看起来好像你徒弟与人家化敌为友,握手和谈了。”柳眼淡淡的道,“他不会。”雪线子道,“真有信心,不过你好像也并不怎么了解你徒弟,真不知道你的信心从何而来。”眼见形势不对,他提着柳眼躲入密林之中,暂且一避。

    不通过荷县而前往焦玉镇的另一条路必须绕过两座山丘。阿谁和玉团儿缓步而行,玉团儿丢了佩剑,装作过路的无知少女,和阿谁谈谈说说,慢慢的往焦玉镇去。一路上快马加鞭的江湖人不少,的确没有人几人留意到路上这两位姑娘。

    未过多时,两人已踏入焦玉镇,但见百姓多已躲避,停留在小镇内外的都是武林中人。此时人人举头往丽人居楼头望去,只见“丽人居”三个金字中间有一人被双手绑起,吊在中间,乃是一位青衣书生,面目陌生,无人认得。玉团儿一见之下,低呼一声,拉了拉阿谁的衣袖,“姓林的书生。”阿谁心中一跳,这位挂在屋顶的青衣书生,就是对柳眼和玉团儿有恩的那位黄贤先生。眼见其人已被挂在半空,神色却仍淡然,不见挣扎之色,她心下略生佩服之意,当下一挽玉团儿的衣袖,低声道,“跟我来。”

    两个女子抱着孩子往丽人居后门走去,各门各派都对这两人留意了几眼,却也没多大在意。丽人居上下都有鬼牡丹的妖魂死士把守,阿谁抱着凤凤走到后门,很自然的往里迈去,“李伯!李伯!”

    丽人居里有人应了一声,阿谁扬声道,“今儿的玉尖儿收成不好,我去了趟邻县也没收到。”丽人居里那人叹了口气,“没有也没办法,最近都来些凶神恶煞的主……玉娘你进来吧,帮我把菜整整,把那些鱼都杀了片肉。”阿谁应了一声,拉着玉团儿便走了进去,看门的妖魂死士见二人长得不错,看不出身负武功,也不阻拦。

    玉团儿心中大奇,“你认识这里面的人?”阿谁挽着她的手,低头走到厨房外边的院子坐下,地上堆满了各种青菜,几盆半死不活的鱼,还有一大堆未洗净的牛肚,一股怪味。厨房里正在做菜,无人理睬进来的到底是谁。她挽起袖子开始摘菜,神色不变,微微一笑,“我觉得诺大丽人居,总少不了有人姓李。”玉团儿大吃一惊,“你……你不认识这里面的人?玉尖儿是什么东西?”阿谁道,“一种少见的白玉蘑菇,在洛阳酒楼里很流行,我想这里的掌柜既然是从洛阳来的,多半也做这种菜。白玉蘑菇要每日上山去采,数量很少,不是每日都能收到,所以姑且一试了。”玉团儿叹了口气,“你真大胆,现在我们做什么?就在这里摘菜、杀鱼吗?”阿谁拥着凤凤,摘菜并不方便,她微略想了想,“你抱着凤凤坐在这里帮忙,别人问你是谁,你就说是玉娘的表妹,玉娘今天有事没来,你替她来帮忙。”玉团儿皱眉道,“那你呢?”

    “我上去瞧瞧。”阿谁悄悄地道,她的眼角往二楼一飘,林逋就被挂在二楼的招牌上,“看能不能寻到机会放了林公子。”玉团儿压低声音道,“太危险了,上面肯定都是高手,你要怎么救他?”阿谁摇了摇头,“我只上去看看,如果寻不到机会,绝不会轻易动手。”她轻轻拍了拍玉团儿,“妹子,姐姐痴长你几岁,遇到的事也比你多些,所以姐姐不怕。你坐在这里小心点,若是应付不来,就抱着凤凤跳墙逃出去。”玉团儿低声道,“我绝不会逃,但我一定保护凤凤。”阿谁点了点头,抚了抚她的发丝,转身往楼梯而去。

    玉团儿抱着凤凤坐在院子里摘菜,一边看着阿谁的背影。阿谁个子比她略高,身姿婀娜,步履安然。她一直觉得这位姐姐很不幸,经历很坎坷,有时候很淡然,淡得让人觉得难以接近,淡得仿佛只是个躯壳,但有的时候又让人觉得她镇定容颜之下的那颗心,也许并非全然没有渴望。

    阿谁又自楼梯上退了下来,到忙碌的厨房里去端了几杯茶。玉团儿遥遥看见似乎有个人问了她几句,也不知阿谁答了些什么,那人对她很是和善,指着二楼说了几句,阿谁便端着茶盘上去了。

    玉团儿抱着软绵绵的凤凤,看不见阿谁的身影,她一时间觉得很无措,没人来告诉她在这种人来人往,每张面孔都很陌生的地方应该怎么做?原来她一直很幸运,一个人躲在无人的深山中,遇见了柳眼和沈郎魂,虽然他们的面目都很难看,但他们对她都很好……之后遇见的人,方平斋、阿谁……大家也都真心实意的对她好,没让她感觉到孤单。而阿谁姐姐……玉团儿低头摘菜,阿谁姐姐想必从来没有幸运过。

    阿谁端着茶水上了二楼,一踏上二楼,颈上骤然多了几柄刀刃,抬起头来,二楼全是风流店的故人,当先的一人就是白素车。白素车见她上来,刀刃加劲,冷冷的问,“是你,你来做什么?”阿谁低下头来,“我在半路上被桃姑娘的手下擒住,听说尊主会来,所以桃姑娘送我来。”白素车目光微微一闪,“当真?”阿谁点了点头。白素车收刀而起,其余几人也跟着收回兵器,“桃姑娘不来此地,怎会送你过来?”阿谁低下头,“我被小静擒住。”白素车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坐下吧,听探子回报,已有了柳眼的消息,你坐在窗口,让四面八方都能看得到你。”她手指挂着林逋的窗口,阿谁走了过去,面向窗口,窗下挂的就是林逋。

    二楼有人端着一盘猪脚已吃得满面是油,这人奇肥无比,断了一手,正是抚翠。见白素车指挥阿谁站到窗口,她哈哈一笑,“这丫头竟然没死,倒也奇了。有她站在这里,不怕尊主不来啊!我看是不是也要把她手脚缚起,挂在林公子旁边?如此郎才女貌,一双两好,不挂当真可惜得很。”

    二楼另有一人浑身黑衣,面上戴了人皮面具,站在一旁,目光在阿谁面上一扫,精光闪烁。白素车淡淡的道,“东公主的想法不错,我看就把这丫头也吊下去,以免另生枝节。”抚翠连连点头,“我来绑!”白素车冷冷的道,“你若是偷偷捏断她手脚,万一柳眼回来为她殉情,鬼主面前你担待得起么?”抚翠的咽喉咕噜一声,怪笑道,“素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你来绑吧。”

    白素车自袖中摸出一块白色手绢,将阿谁双手缚起,提了起来扔出窗外,悬在林逋旁边。阿谁一派顺从,并不反抗,不料刚刚把阿谁扔出去不久,外边围观的众人起了一阵轻微的议论。白素车和抚翠惊觉不妙,双双探头出去,就在她们探头的刹那,挂着阿谁和林逋的绳子突然断开,阿谁大叫一声,“妹子快逃!”随即摔了下去。

    一块淡紫色的帕子迎风飘起,上面以眉笔写着两个大字“救人”,此时正随风越飘越高。阿谁和林逋两人突然摔下,两道人影电光火石般闪过,接住二人,轻轻落地。白素车和抚翠微微变色,这两人,一人是峨眉文秀师太、一人是“霜剑凄寒”成缊袍。

    原来阿谁在第一次上楼之时便暗写了那“救人”二字的手帕,写完之后下楼,端了盘子上去,把手帕攥在手里,掩在茶盘之下。白素车把她扔了出去,她手心里攥着的手帕随即扬出,外边都是武林中人,眼光何等犀利,自是一瞬之间都看清了。然后她不知用什么方法弄断绳索,导致她和林逋两人临空跌下,脱离控制。

    文秀师太和成缊袍两人武功卓越,既然事先提醒,出手救人并不困难。阿谁被文秀师太接住,落地之后喘息未定,手指着林逋,“保护……保护这位林公子。”成缊袍认得阿谁,知她和唐俪辞关系匪浅,当下招呼一声,中原剑会的人马将阿谁和林逋团团围住。楼上抚翠和白素车探出头来,已是为时已晚。

    “他们都是风流店的人,已知道柳眼的消息,这位林公子是柳眼的恩人,他们料想他会来救人,所以把他挂在楼头。”阿谁急急解释,“成大侠,猩鬼九心丸的解药只有柳眼能制,当今天下谁都想生擒柳眼。而他必然会来救林公子,所以务必保护林公子的安全,不能让柳眼再度为风流店控制。”文秀师太奇道,“你是什么人?”阿谁站在当地,低下头来,“小女子一介平民……”成缊袍一手扯断她手上缚的手帕,淡淡的道,“这位姑娘是唐公子的朋友。”阿谁摇了摇头,急急道,“我还有个妹子,方才在丽人居内,现在不知如何了,还请成大侠派人寻找。”她还没说完,玉团儿抱着凤凤已从丽人居后奔了过来,“阿谁姐姐!”她眼见玉团儿无事,颇是松了口气,把她和凤凤搂入怀中不放。

    方才有人将这青衣书生挂上楼头的时候,外边围观的众人已在猜测这青衣书生的身份,亦有人策划救人。但风流店的高手围坐二楼,缚住这青衣书生的绳索又是硫桑蚕丝所制,非寻常刀剑能断,若有人冲上去救人,在出手斩断绳索的瞬间就失先机,露出极大破绽。若非阿谁巧计,绝难救人,而这位姑娘又是如何弄断硫桑蚕丝所制的绳索?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阿谁手中握着一物,她牢牢握着不放,不露丝毫痕迹。白素车将她双手绑起的时候往她手心里塞了一物,随后将她扔出窗外,她正是用这项东西割断绳索,让自己和林逋跌了下来。白姑娘为何暗助自己?她虽然不解,但却知这件事如果让人知道,不免让白素车陷入危机,于是牢牢握住,连一眼也不去看它。

    那是一柄形如柳叶的小刀,非常娇小,微微有些弧度,刀柄上有个极小的机簧,略略一拨,刀刃自刀柄弹出。此刀削铁如泥,阿谁用它割断绳索毫不费力,此时刀刃已缩入刀柄之中,握在手里就如一截浑圆的短木。

    二楼探出头来的抚翠冷笑一声,“这丫头竟然带着‘杀柳’,素素,你刚才没好好在她身上搜一搜,真是失策了。”她并不觉得阿谁身上带着稀世宝刃奇怪,阿谁和唐俪辞过从甚密,唐俪辞家财万贯,赠送阿谁一柄利器用来防身并不稀奇。白素车冷颜鞠身一礼,“属下失策。”抚翠挥了挥手,“罢了,谁也想不到阿谁这丫头有这么大胆子,也不知道她怎会想到要救林逋,更不会知道她身上带着‘杀柳’。哈哈,杀柳杀柳,她这番回来,难道是要杀柳眼吗?”

    一旁静观的黑衣人淡淡的道,“林逋被救,看来今日之计有变。不过林逋落入中原剑会手中,与落入鬼主手中,其实并无差别。”白素车淡淡一笑,“今日的问题是柳眼到底会不会来,如果他今日不肯出现,或是出现了但落入他人之手,我们备下人马要抓文秀师太、天寻子、鸿门剑一干人等就会困难得多,说不定全军覆没。”她的目光往二楼众人脸上掠去,“目前我们已经无法控制局面。”抚翠嘻嘻一笑,“鬼主很快就会回来,坐下坐下,吃菜吃菜。”她据桌大嚼,白素车走过来,淡淡的喝了杯酒。

    方才丽人居后升起团团黑烟,面积甚广。各门派虽无交流,都知山后必然有变,此时成缊袍和文秀师太救了林逋,当下众人围上,七嘴八舌的议论究竟是怎么回事。

    “书生你是什么人?”一位身挂麻袋的叫花子挤到成缊袍身边,伸出油腻的大手在林逋身上到处捏了一遍,“怎么会救了江湖第一大恶人?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是专门糟蹋小姑娘的淫棍……”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文秀师太脸色一沉,“刑叫花你嘴里放干净点!”峨眉门下有数名弟子被柳眼所迷,加入白衣役使,服用了猩鬼九心丸,但并未失贞,听刑叫花如此说法自然恼怒。刑叫花赶紧闭嘴,笑了一笑,“老叫花子该死!该打、该打!但这书生看起来眉清目秀,怎会和那魔头有瓜葛,老叫花子真的好奇。”

    林逋身处众人中心,自他被擒之后所见的怪人多了,反而更加镇定,只是笑笑,对成缊袍行了一礼谢过救命之恩,并不说话。董狐笔简略向各派问了几句,各派中毒之人有多有少,相加约有百来人,人人都想要柳眼的解药,同样亦有不少人想要柳眼的命。成缊袍按剑在手,此时此刻,不论是按兵不动的风流店人马或是一群乌合之众的江湖白道,情绪都已被撩拨起来,只待一个人的到来。

    绝对在柳眼出现的那一刻将他带走!绝不会让这魔头再度消失!成缊袍用力握剑,心志坚定。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狐魅天下(千劫眉)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