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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书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第七部分 作者:唐七公子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在线阅读全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三生三世枕上书免费全文阅读。     四下搜寻间,潭水中蓦然打出一个大浪。沉入水底的猛蛟突然破水而出,头上顶着一团白光,细辨白光中却是个棺材的形制。

    一直淡定以待的息泽神君脸色竟似有微变,凤九琢磨银蛟头上的这个,兴许就是方才小鱼精口中睡了个美人的冰棺,一时大感兴趣,探头想看得再清楚些。

    息泽的剑中有杀意。方才虽然他砍了银蛟的尾巴,她却并没有感到这种杀意,银蛟似乎亦有所感,得意得一番摇头晃脑,但顷刻肚子上就中了一剑。

    冰棺自高空直垂而下。

    在它垂落的过程中,凤九感觉有一瞬看清了棺中人的面容,还来不及惊讶,便被一种魂魄离体的轻飘之感劈中,脑中一黑。待稳住心神消了眩晕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似乎正在半空急坠。

    有一只手揽上她的腰,接着撞进了一个带着白檀香和血腥气的胸膛。耳边有急速风声,沉稳心跳声。

    凤九试着抬头,望上去的一瞬,对上一双深幽的眼睛。这双眼睛前一刻还含着冻雪般的冷肃之意,待映出她的面容迎上她的目光时,却猛地睁大。

    真是漂亮。青丘的第一个春阳照过雪原也不过如此。

    凤九分神想着,觉得搂着自己的手更紧了些,近在耳畔的喘息竟有一丝不稳。

    息泽神君他,有些失态。

    在这里看到自己是这么值得激动的一桩事吗?凤九觉得稀奇。

    风声猎猎,也不过就是几瞬,略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说了两个字:“藏好。”下一刻已将她推了出去。虽是一个危急时刻,力度却把握得好,她掉落在白露树的一个枝桠上时没有觉得什么不适。

    再抬头望时,息泽御风已飞得极远,将银蛟彻底引离了这一方水潭,似乎打算将新战场设在潭那边的一方秃山上。

    凤九栖在白露桠子上,右手在眉骨处搭个凉棚往秃山的方向一瞧,什么也没瞧见,耳中只听到猛蛟时而痛苦的长啸,料想息泽正占着上风,并不如何担心。新月如钩,潭似明镜,待要从栖着的桠子上下来,却见潭水中映出一个佳人倩影。凤九定睛瞧清楚潭水中佳人的倩影,一头从树桠子上栽了下去。

    哆嗦着从水里爬上岸时,凤九都要哭了。她终于搞清了方才息泽为何有那么一惊。原来冰棺里的美人醒了。

    醒来的美人在何处?片刻前在息泽的怀中,此刻正趴在岸上准备哭。

    一心一意准备哭的凤九觉得,她今天实在是很倒霉。普天下谁有她这样的运气,看个热闹也能把魂魄看到别人的身上。陌少说过此地混乱,但她没想到能乱到这个地步。她此时宿着冰棺美人的壳子,她连怎么宿进她壳子的也不晓得。她离开了阿兰若的壳子,也不晓得那个壳子现今又如何了。

    还没等她酝酿着哭出来,几棵白露树后却率先传出来一阵肝肠寸断之声。她认出来哭天抢地的那个正是方才挨着她坐的小鱼精,围着他的另外两串小鱼精默默地抹着眼泪,他们中间的地上,直僵僵躺着的恰是阿兰若的壳子。

    萍水相逢的小鱼精哭得几欲昏厥,“漂亮姐姐你怎么这么不经吓啊,怎么就吓死了啊!”强撑着昏厥未遂的小身子,鼻子一抽一抽,“阿娘说人死了要给她上两烛香,我们没有香,我们就给你上两把毛豆。”其余的小鱼精也纷纷效仿,不多时,阿兰若的身上就堆满了煮花生和煮毛豆。

    小鱼精们的义气让凤九有点感动,一直感动到他们掏出一个打火石来打算把阿兰若给火葬了。趁着火星还没打出来,凤九躲在树后头,赶紧拈动经诀隔空将阿兰若的壳子推进了水中。壳子掉进水中的那一刻,她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亦不动声色潜进了水潭中。

    在凤九的算盘里头,一旦她靠近阿兰若的壳子,说不准就能立时换回去,届时她同这个冰棺美人各归各位,正是造化得宜。

    她在水底下握住阿兰若的手,没有什么反应;抱住阿兰若,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捻一个魂魄离体的诀,却觉此时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像被捆在冰棺美人的壳子里,脱离无法。

    事情它,有些许大条了。

    诚然她并非真正的阿兰若,变不回去心中也觉没什么,但顶着阿兰若的脸,吃穿用度上不用操心,顶着这个冰棺美入的脸,莫非天天跟着小鱼精们吃毛豆?毛豆这个东西偶尔一吃别有风味,天天吃还是令人惶恐。再则,她还应了陌少要顶着阿兰若的身份帮他的忙,半途而废也不是她的行事。

    凤九在水底下沉思,既然变不回去了,而她又必得让所有人继续认为她是阿兰若,有什么法子?

    唔,施个修正之术,将比翼鸟一族关乎阿兰若模样的记忆换成这个冰棺美人的,或许是条道。

    凤九想起她的姑姑自浅有一句名言,只有课业学得不好的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此情此境,片刻就能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凤九在心中钦佩自己是个真正的聪明人,顺便一赞姑姑的见解。但课业不好,却始终是个问题:当初夫子教导修正术时她一直在打瞌睡,施术的那个法诀是怎么念的来着?

    被银蛟顶出去的冰棺如今已落回湖中,就在她们脚底下,凤九胡乱将阿兰若塞入冰棺,又胡乱照着一个朦胧印象施了个修正术,胡乱宽慰自己既然是个真正的聪明人,一个小小的修正术岂有什么为难之理。做完这一切,她登时将诸烦恼抛于脑后,踩着水花浮上水面,打算关怀一下息泽打架打得如何了。

    看热闹的小鱼精已散得空空,徒留岸边一排扎眼的荷叶恹恹摊着,远处的秃山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凤九感到一瞬莫名的空虚。

    低头再望向水面时,水中人长发披肩,白裙外头披了件男子的紫袍,瞧着竟然有些缥缈熟悉。

    一道白光蓦然闪过凤九的灵台,这个冰棺中的少女,会不会是她真正的壳子?她无法再移到阿兰若的壳子里,乃是因她机缘巧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这个想法激得她不稳地后退一步。

    但来不及深想,天边忽然扯出一道稠密的闪电,雷声接踵而至,老天爷有此异象,必是有恶妖将被降服。果然,秃山上传来猛蛟的声声痛吼,冷雨瓢泼,借着白露林的璀璨光华,可见乃是一场赤红的豪雨。

    凤九抬头焦急地搜寻息泽的身影,雨雾烟岚中,却只见紫衣神君遥遥的一个侧影,身周依然没有什么仙法护体,银色的长发被风吹得扬起来,手中的剑像是吸足了血,绕着一圈淡淡的红光,气势迫人。

    猛蛟身上被血染透,已看不出原本覆身的银鳞,眼中却透出凶光,露出极其狰狞的模样。

    凤九不禁打了个哆嗦。

    被激得狂怒的困兽扬头嘶吼,电闪之间弯角向紫衣神君疯狂撞过去,像是已放弃了法术,要以纯粹的力量做最后的胜负一搏。凤九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嘶声急喊快躲开。紫衣神君却并未躲开,反而执剑迎上去,剑锋极稳极快,斩风破雨之势直劈过蛟首,但那样硬碰硬的姿势,坚硬的蛟角亦无可避免刺过他的身体。那一瞬间不晓得眼睛为何那样灵敏,凤九见他反手斩断刺进身体的蛟角,只皱了皱眉,脸上甚至没有其他痛苦的表情。

    白露林的光华一瞬凋零,满目漆黑间,凤九觉得自己听到了蛟首落地时的沉重撞击。她喊了两声息泽,没有人回应。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个小云头,朝着秃山行得近了些,血腥气渐重间,她一叠声地喊着息泽,但仍然没有人回应。

    02

    空中影出一轮圆月,四月初二夜,却有圆月,也是奇哉。雨下得更大,倒是退了血色。凤九的小云头吸足了雨水,一动一行软绵绵的,顶不住沉重,最后歇在秃山的一个山洞口。

    她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浇透,心口一阵凉。

    息泽在哪里?是不是伤得很重,还是已经…他最近都对自己不错,冒险去始空山给她取护魂草,送她鱼吃,她被橘诺两姐妹算计时,他还来给自己解围。

    她不晓得心头的恐慌是不忍还是什么,也不晓得身上的颤抖是冷还是在惧怕什么。她觉得她不能待在这个山洞,外头雨再大,不管他是伤了还是怎么了,她得把他找出来。

    正要再冲进雨幕,身后的山洞里却传来一声轻响。此种深林老洞,极可能宿着一两头奇珍异兽。凤九攀着洞壁向里头探了一两步,并未听到珍兽的鼻息,又探了一两步,一阵熟悉的血腥昧飘进鼻尖。

    顾不得小心扶着岩壁,凤九颤着嗓子试探地喊出“息泽”两个字,几乎是一路跌进了山洞。

    洞口还好些,依稀有月光囫囵见得出个人影,洞里头却是黑如墨石。她一向怕黑,自从小时候走夜路掉进一个蛇窝,也不怎么再敢走夜路,今天晚上不晓得哪里借来的一个肥胆。子夜无边,湿乎乎的山洞里头一线光也没有,她浑身发毛,哆嗦着预备从袖子里掏颗明珠出来照明。方才她在洞口就该将它掏出来,也不至于不体面地滚进山洞,她不晓得那时候自己怎么就会忘了。

    手指刚触到袖子里的明珠,忽感到一股大力将她往后一扯。她“啊”地惊叫一声,明珠啪一声坠地,顺着一个斜坡直滚到一个小潭中。小水潭酝出浅浅的一团光,但只及得她脚下。她才发现方才自己是站在一尾卧蛇的旁边,再多走一步,一脚踩上去,难免不会被它的两颗毒牙钉入腿中。此刻,这尾卧蛇已断作两截。

    一只手搂在自己腰间,将她稳稳收进怀中。她虽是个小女孩,但到底青丘的帝姬做了这么多年,家学渊源还是能耳濡目染一些,晓得判断这种时刻,会救自己的不一定就是友非敌,需警醒些。她定了定神,像凡间那些随意扯块布就能当招牌的摸骨先生一样,有意无意地摩挲过围在腰间的手,想借此断出身后人大体是个什么身份。

    极光洁的一只手,食指商阳穴处并无鳞片覆盖,不是什么山妖地精。小指指尖圆润亦并非鬼族魔族。手掌比自己大许多,应是个男子。指端修长,肤质细腻,看来是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手掌略有薄茧,哦,公子哥儿偶尔还习个刀或习个剑。

    正待进一步摸下去,忽然感到身后的呼吸一窒,又是一股大力,反应过来时,凤九发现自己背贴着身后的岩块,困在了公子哥和洞壁的中间。洞顶的石笋滴下水珠,落进小潭中,滴答。

    朦胧光线中,她双手被束在头顶,公子哥儿贴得他极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干燥的手指却抚上她的脸颊,如同方才她抚着他一般,眉毛,眼角,鼻梁,状似无意,漫不经心。

    她不晓得原来这种摩挲其实是很撩人的一件事,要是她晓得,借她一千个胆子她方才也不那么干。

    对了,公子哥儿是息泽神君。

    她方才没有猜到是息泽,因那只手温暖干燥,并无什么血痕黏渍,干净得不像是才屠过蛟龙的手。此时一回想,她同息泽相见的次数也算多,但着实没有看过他狼狈的模样,这样的行事做派,倒像是一下战场就能将自己收拾得妥帖。

    他的手指停在她唇畔,摩挲着她的嘴唇,像立在一座屏风前,心无旁鹜地给一幅绝世名画勾边。凤九忍不住喘了一口气,在唇边描线的手指骤停,凤九紧张地舔了舔嘴角。息泽古冰川一般的眼忽然深幽,她心中没来由地觉得有什么不对,本能往后头一退。身子更紧地贴住岩壁那一刻,息泽的唇覆了上来。

    后知后觉的一声惊呼被一点不留地封住,舌头叩开她的齿列,滑进她的口中。他闭着眼,每一步都优雅沉静,力量却像是飓风,她试着挣扎,双手却被他牢牢握住不容反抗。她闻到血腥与白檀香,原本清明的灵台像陡然布开一场大雾。

    她觉得脑子发昏。

    这样的力道下,她几乎逸出呻吟,幸好控制住了自己,但唇齿间却含着沉重的喘息,在他放轻力度时,不留神就飘了出来。

    紧握在头顶的双手被放开了,他扶上她的腰,让她更紧地贴靠住他,另一只手抚弄过她的肩,一寸一寸,扶住她的头,以免她支撑不住滑下去。她空出的双手主动缠上他的脖子,她忘了挣扎。他吻得更深。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好像这种时候她的手就应该放在那个位置。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唇移到了她的颈畔,她感到他温热的气息抚着她的耳珠。体内像是种了株莲,被他的手点燃,腾起泼天的业火。这有点像,有点像…她的头突然一阵疼痛,灵台处冷雨潇潇,迷雾刹那散开,迎入一阵清风。

    神思归位。

    洞中的尘音重灌人耳,钟乳石上水落石出,像谁漫不经心拨弄琴弦,静谧的山洞中滑出极轻一个单音。她一把推在息泽的前胸,使了大力,却没推动。他的嘴唇滑过她的锁骨痛哼了一声,头埋在她的左肩处,仍搂着她的腰,轻声道:“喂,别推,我头晕。”

    推在息泽胸口的手能感觉到莫名的湿意,举到眼前,借着潭中明珠渐亮的暖光,凤九倒抽一口凉气,瞧着满手的血,只觉得几个字是从牙齿缝里头蹦着出来的,“流了这么多的血,不晕才怪。”

    肩头的人此时却像是虚弱,“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血腥味越来越浓重,凤九咬着牙道:“光靠着不成,你得躺着,伤口没有包扎?”

    息泽低声,“正准备包扎,你来了。”

    凤九闷声道:“我没让你把我按在墙上。”

    息泽不在意道:“刚才没觉得疼,就按了。”又道,“别惹我说话,说着更疼了。”

    扶着重伤的息泽前后安顿好,凤九分神思索,这个,算是什么?

    她被占便宜了,被占得还挺彻底。

    按理说,她该发火,凡是有志气的姑娘,此时扇他一顿都是轻的。但占便宜的这个人,如今却是个重伤患,不等她扇,已恹恹欲昏地躺在她的面前,她能和一个伤患计较什么?

    她没有想通,他方才的力气到底是打哪里冒出来的?

    那样的阵仗,着实有些令她受惊,亲这个字还能有这么重的意思,她连做梦都没有想过。其实今天,她也算是长了见识。

    洞中只余幽软的光和他们两人映在洞璧的倒影,细听洞外雨还未歇。听着萧萧雨声,凤九一时有些发神。

    在青丘,于他们九尾狐而言,三万岁着买幼龄,算个幼仙。她这个年纪,风月之事算够格沾上一沾,更深一层的闺房之事,却还略早了几千年。加之在她还是个毛没长全的小狐狸时,就崇拜喜欢上东华帝君。听折颜说。比之情怀热烈的姑娘,帝君那种型约莫更中意清纯些的,她就一心一意把自己搞得很清纯。

    念学时她一些不像样的同窗带来些不像样的书册请她同观,若没有东华帝君这个精神支柱她就观了,但一想到帝君中意清纯的姑娘…她没收了这些书册,原封不动转而孝敬了她姑姑。

    当年她老爹逼她嫁给沧夷时,其实是个解闺房事的好时机。按理说出嫁前她老娘该对她教上一教,但因当年她是被绑上的花轿。将整个青丘都闹成了一锅糊涂粥,她娘亲顶着一个被她吵得没奈何的脑子,那几日看她一眼都觉得要少活好几年,自然忘了要教她。

    她去凡间报恩那一茬,无论是那个宋姓皇帝还是叶青缇,却皆是不得她令连握她一根小指头都觉得是亵渎了她的老实人,这一层自然揭过不谈。

    到此时,凤九才惊觉,她长这么大,宋皇帝、叶青缇再加上个息泽神君,被迫嫁出去三回,沧夷神君处算是欲嫁未遂一回;且此时一边担着个寡妇的名号,一边被迫又有了个夫君。自然,这等经历对他们当神仙的来说并不如何离奇,离奇的是,她到此时竟仍对闺房之事一无所知。当年追东华时追得执着,她窃以为有了这层经历,谦谨说自己也算一颗情种了,但天底下哪有情种当成她这个样子?

    从前没有细究,今日前后左右比一比,究一究,寿与天齐的神女里头,她这颗清纯的情种连同她十四万岁才嫁出去的姑姑,在各自的姻缘上,实在是本分得离谱。

    她娘家的几位姨母时常深恨她长得一副好面皮,竟没有成长为一个玩弄男仙的绝代妖姬,实在是很没有出息,见她一次就要叹她一次。她今日恍然,自己的确令赤狐族蒙羞。

    从前在姨母们唏嘘无奈的叹息中,她也想过要是她能将无情无欲的东华帝君搞到手,就会是一桩比绝代妖姬还要绝代妖姬的成就,届时定能在赤狐族里头重振声威,族里所有的小狐仔都会崇拜自己。追求帝君没有成功,她才明白原来绝代妖姬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而如今她连这个志气都没有了,都遗忘了。

    她想了许多,只觉得,这些年,她实在是把自己搞得清纯得过了头,有空了还是应该去市面上买几本春宫。那种册子不晓得哪里有得卖。

    枯柴被火舌撩得哔啵响动。她方才施术从洞外招来几捆湿透的柴火烘干,一半点着,一为驱寒,一为驱蛇,另一半拈细拍得松软,又将身上的紫袍脱下来铺在上头,算临时做给息泽的一个卧床。她觉得她那件紫袍同息泽身上的颇有些像,但也没多想什么。

    此时火光将山洞照得透亮,水月潭虽是个混乱所在,倒也算福地,周边些许小山包皆长得清俊不凡,连这个小山洞都比寻常的中看些。

    他们暂居的这处,洞高且阔,洞壁上盘着些许藤萝,火光中反射出幽光。小潭旁竟生了株安禅树,难为它不见天日也能长得枝繁叶茂,潭中则飘零了几朵或白或赤的八叶莲,天生是个坐禅修行的好地方。

    息泽神君躺在她临时休整出来的草铺上,脸色依然苍白,肩头被猛蛟戳出来的血窟窿包扎上后,精神头看上去倒是好了许多。

    凤九庆幸蛟角刺进的是他的肩头,坐得老远问:“现在你还疼得慌吗?可以和你说话了吗?”

    息泽瞧她几乎坐到了洞的另一头,皱了皱眉,“可以。”补充道,“不过这个距离,你可能要用吼的。”

    凤九磨蹭地又坐近了几寸,目光停在息泽依然有些渗血的肩头上,都替他疼得慌,问道:“它撞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躲开啊?”

    息泽淡声,“听不清,大声点。”

    凤九鼓着腮帮子又挪近几寸,恨恨道:“你肯定听清了。”但息泽一副不动声色样,像是她不坐到他身旁他就绝不开口。她实在是好奇,抱着杂草做的一个小蒲团讪讪挨近他,复声道:“你怎么不躲开啊?”

    息泽瞧着她,“为什么要躲,我等了两天,就等着这个时机。不将自己置于险地,如何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他这个话说得云淡风轻,凤九却听得心惊,挣理反驳道:“也有人上战场回回都打胜仗,但绝不会把自己搞成你这个模样的,你太鲁莽了。”但她心中却晓得他并不鲁莽,一举一动都极为冷静,否则蛟角绝非只刺过他的肩头。她虽未上过战场,打架时的谋划终归懂一些。不过斗嘴这种事,自然是怎么让对方不顺心怎么来,斗赢了就算一条好汉。

    息泽却像是并未被激怒,反而眼带疑惑:“近些年这些小打小闹,你们把它称之为战场?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我今次这个也谈不上什么战场,屠个蛟是多大的事。”

    凤九干巴巴地道:“此时你倒充能干,倘若用术法就不是多大的事,你为什么不用术法?”

    这个问题息泽思忖了一瞬,试探道:“显得我能打?”

    凤九抄起脚边一个小石头就想给他伤上加伤,手却被息泽握住,瞧着她低声道:“这么生气,因为我刚才亲得不够好?”

    凤九捏着个小石头,脑中一时空空,话题怎么转到这上头的她完全摸不出名堂,他们方才不是还在谈一桩正经事吗?她迟钝了片刻,全身的血一时都冲上了头,咬牙道:“他们不是说你是最无欲无求的仙?”

    这个问题息泽又思忖了一瞬,道:“我中毒了,蛟血中带的毒。

    凤九瞧着他的脸,这张脸此时俊美苍白,表情挺诚恳,凤九觉得,这个说法颇有几分可信。息泽近日不知为何的确对她有些好感,但遥想当日她中了橘诺的相思引,百般引诱他,此君尚能坐怀不乱,没有当场将她办了,他虽有些令人看不透,但应是个正人君子。

    她暗自觉得,他适才的确是逼不得已,她虽然被占了便宜,但他心中必然更不好受,顿时冷悯,道:“我在姑姑的话本子里看过,的确是有人经常中这样的毒,有些比你的还要严重些。若适才只为解毒,我也并非什么没有悬壶济世的大胸怀的仙,这个再不必提了,你也不必愧疚,就此揭过吧。”

    息泽赞同地道:“好,我尽量不愧疚。”侧身向她道,“唱首歌谣来听听。”

    凤九疑惑,“为什么?”

    息泽道:“太疼了,睡不着。”

    虽然他全是一派胡说,但凤九却深信不疑,且这个疼字顷刻戳进了她的心窝。

    要强的人偶尔示弱就更为可怜,她愈加地怜悯,注意到息泽仍握着自己的手,也没有觉得在占她的便宜,反而意料他确然疼得厉害,此举是为自己寻个支撑。

    怜弱的心一旦生出来,便有些不可收拾,觉察息泽这么握着自己的手不便当,她干脆弃了小蒲团坐在他的卧榻旁。晓得息泽此时精神不好,歌谣里头她也只挑拣了一些轻柔的童谣唱。

    有些许回声,像层迷雾浮在山洞中,息泽的头靠在她腿上,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微微闭着眼,模样很安静。

    她料想着他是不是已经睡着,停了歌声,却听他低声道:“我小时候也听人唱过一些童谣,和你唱的不同。”

    凤九道:“你又不会唱。”

    息泽仍然闭着眼睛,“谁说不会。”他低声哼起来,“十五夜,月亮光,月光照在青山上,山下一排短篱墙,姑娘撒下青豆角,青藤缠在篱笆上,青藤开出青花来,摘朵青花做蜜糖。”

    凤九印象中,年幼的时候,连她老爹都没有唱过童谣哄过自己。在她三万多年的见识里头,一向以为童谣两个字同男人是沾不上边的。但息泽此时唱出来,让她有一种童谣本就该是男人们唱的错觉。他声音原本就好听,此时以这种声音低缓地唱出来,如同上古时祝天的祷歌。她以前听姥姥唱过一次这个歌谣,但不是这种味道。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轻声道:“我听过,最后一句不是那么唱的,是做嫁妆。青藤开出青花来,摘朵青花做嫁妆。你自己改成那样的对不对,你小时候很喜欢吃糖吗?”

    洞中一时静谧,火堆亦行将燃灭,她靠着安禅树,息泽的声音比她的还要低,“如果吃过的话,应该会喜欢。我没有父母,小时候没人做糖给我吃。看别人吃的时候,可能有点羡慕。”她睡意朦胧,但他的话入她耳中却让她有些难过,情不自禁地握了握他的手指,像是今夜,她才更多地知道息泽。

    “你以后会做给我吃吗?”她听到他这样问,就轻轻地点了点头。困意重重中,觉得他可能闭着眼睛看不见,又抚了抚他的手指,像哄小孩子,“好啊,我做给你吃,我最会做蜜糖了。”

    渐微的火光中,洞壁的藤萝幽光渐灭,潭中的八叶莲也合上了花心。

    紫衣的神君睁开眼睛,瞧见少女沉入梦乡的面容。黑如鸦羽的墨发披散着,垂到地上,像一匹黑绸子,未曾挽髻,显得一张脸秀气又稚气,额间朱红的凤羽花却似展开的凤翎,将雪白的脸庞点缀得艳丽。这才是真正的凤九,他选中的帝后。

    不过,她给自己施的这个修正术,实在是施得乱七八糟。这种程度的修正术,唬得过的大约也只有茶茶之流法力低微的小地仙。

    他的手抚了抚她的额间花,将她身上的修正术补了一补。她呢喃了一两句什么,却并未醒过来。九尾白狐同赤狐混血本就不易,生出她来更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头九条尾巴的红狐狸,长得这样漂亮也算有迹可循。他觉得自己倒是很有眼光。

    但有桩事却有些离奇。

    他确信,当初是他亲手将小白的魂魄放入了橘诺的腹中,结果她却跑到了阿兰若身上。此前虽归咎于许是因这个世界创世的纰漏,但今日,她的魂魄又自行回到了原身上。

    这不大寻常。

    倘说小白就是阿兰若,阿兰若就是小白…

    帝君随手拈起一个昏睡诀施在凤九眉间,起身抱着她走出山洞。

    肩上的伤口自然还痛,但这种痛于他不过了了,他乐得在凤九面前装一装,因他琢磨出来,小白有颗怜弱之心,他只要时常装装柔弱,纵然他惹出她滔天的怒气,也能迎刃化解。小白有这种致命的弱点,但他却并不担心其他的男仙是否也会趁她这个弱点。他觉得,他们即便有那个心,可能也拉不下这个脸皮。他有时候其实很搞不懂这些人,脸皮这种身外物,有那么紧要吗?

    山外星光璀璨,冷雨已歇。

    不消片刻,已在沉入水底的冰棺中找到阿兰若的躯壳。帝君抱着凤九,召来朵浮云托住盛了阿兰若的冰棺。方走出不拘这个世界法则的水月潭,注目冰棺中时,阿兰若的身体已如预料中般,一点一点消逝无影。顷刻后,冰棺中再无什么倾城佳人。

    凤九在睡梦中搂住他的脖子,往他怀中蹭了蹭。他寻了株老树坐下,让她在他怀中躺得舒服些。眉头微微蹙起,有些沉思。

    这是取代。

    因小白是阿兰若,或阿兰若曾为小白的转世,所以当初她的魂魄才会罔顾他的灵力相扰,进入到阿兰若的身体里,取代了这个世界里阿兰若的魂魄。若彼时,不是他将小白的身体放在水月潭休养,若她的身体亦进入到此境的法则中,必是从躯壳到魂魄,都完完全全取代阿兰若,就像此时。

    但倘小白真是阿兰若…

    若他没有记错,阿兰若是降生于二百九十五年前,比翼鸟族盛夕王朝武德君相里阕即位的第五年。

    三百年前,妙义慧明境呈崩塌之相,迎来第一次天地大劫,他以大半修为将其补缀调伏,要将舍去的修为补回来,需沉睡近百年。阿兰若降生时,他应是在无梦的长眠中。虽不大晓得世事,但据后来重霖报给他的神界的大事小事,那时候小白应是在青丘修身养性。

    好八卦的司命也提过一提,近三百年来,小白她唯一一次长时间离开青丘,是在二百二十八年前,去凡界报个什么恩报了近十年。

    这么说,阿兰若出生的时节,小白不可能来梵音谷,时间对不上。再则,样貌也对不上。

    小白同阿兰若,必然有什么联系,但到底是个什么联系,此时却无从可考。

    倘有妙华镜在,能看到阿兰若的前世今生,一切便能迎刃而解,可惜妙华镜却在九天之上。

    他平素觉得这个瀑布做的镜子除了瞧着风雅些外并无大用,没想到还真有能派上大用场的时候。

    为今之计,只有现打一面了。估摸需四下寻寻有没有合适的材料,他记得梵音谷有几座灵气尚可的仙山。他许久没再打过镜子,妙华镜,也算是把高难度的镜子。花费的时间,大约会有些长。

    第九章

    01

    四月初七,橘诺行刑之日顷刻至。

    凤九依稀记得,她姑姑白浅曾念给她一句凡人的诗,意图陶冶她的气度。这句诗气魄很大,叫作幕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

    凤九很遗憾,问斩橘诺的这个灵梳台上,没有让姑姑瞧见自己看劲松仍从容的气度。虽则她这个气度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

    据传那把圣刀挑食,从来非鲜血不饮,她那个朝圣刀扔血包的大好计策不得不作罢,事到临头,便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不过,她豁出去勇斗猛虎智取上君,虽则徒手握上刀锋时,额头冷汗如萧萧雨下,但好歹没有半途掉链子,风风光光地救下了台上一对小鸳鸯,也算出了风头。

    唯一可叹之事是在水月潭时忘了同息泽对一对口径。

    不过好在近日上君估摸也寻不见他。那日她同息泽在水月潭入口分手,息泽说他要出趟远门,十日后回歧南神宫,倘有事可去神宫寻他。

    她思量片刻,觉得需先封个书信存着,待息泽回神宫时即刻令茶茶捎过去,将此弥天大谎囫囵个圆满,这桩事才真正算了结。

    再则,除了给息泽的这封书信,还要给沉晔写信。

    还不是一封信,是许多许多封信。

    她瞧着自己被包成个肉馍馍的右手,十分头疼地叹了口长气。

    凤九自然晓得,灵梳台上阿兰若对沉晔的拼死相救,绝非只是为了惹怒他的父亲。

    据陌少所言,阿兰若性子多变,沉静无声有之,浓烈飞扬有之,吊儿郎当亦有之,但往她心中探一探,其实是个爱憎十分分明之人。譬如上君君后自幼不喜她,她便也不喜他们。陌少自幼对她好,她便谨记着这种恩情。但为何沉晔素来不喜她,她却在灵梳台上对他种下情根,这委实难解。

    或者说天底下种种情皆有迹可循,却是这种风花雪月之情生起来毫无道理,发作起来要人性命。

    从前,灵梳台橘诺受刑届,后事究竟如何?

    据苏陌叶说,四月二十八,沉晔只身入阿兰若府,被老管事安顿在偏院。阿兰若上午习字下午听曲,入夜同陌少辩了几旬禅机,未去瞧他。次日袖了几卷书,在水阁旁闲闲消磨了一日,又未去瞧他。再日天阴有雨,水阁不是个好去处,便在花厅中摆了局棋自在斟酌,亦未去瞧他。

    入夜老管事呈报,说他头一日便照着公主的话转告过神官大人,他此来府中乃是贵客,若是那一进偏院不合他意,府中还有些旁的院落可清腾出来,府中各处除了公主闺房,他闲时都可随意逛逛,寻些小景聊以遣怀。

    但这三日来,神宫大人却一步未迈出过偏院,且看得出他心绪十分不佳,时时蹙眉。再则,他虽照着公主的吩咐,预先去神宫打听过神官大人的口味,但按着他口味做出来的饭菜,他动得其实也少。

    此种情势他不晓得如何处置,特来回禀。

    老管事袖着手,竖着耳朵听候她的吩咐。

    阿兰若沉默片刻,信手拈了本素笺,蘸墨提笔,写了一封信。

    这是她写给沉哗的第一封信。

    阿兰若一生统共给沉晔写了二十封信。同沉晔决裂时,这些信被还到了她手中,她死后这些信则辗转到了苏陌叶手中,不过二十来张素笺,被他一把火焚在了阿兰若灵前。

    半生情谊,只得一缕青烟。

    但信里头许多句子,陌少到如今都还诵得出,譬如第一封的开头:“适闻孟春院徙来新客,以帖拜之。旧年余客居此院三载,唯恐别后人迹荒至,致院中小景衰颓,今闻君至,余心甚慰。”

    她在信里头假装是个曾在公主府客居过的女先生,去年出府进了王族的宗学,闲时爱侍个茶弄个酒,暂居在孟春院时,埋了许多好酒在院中,尤以波心事下一坛梅子酒为甚。她已出府无福享用,便将这坛酒聊赠予他,念及客居总是令人伤情,愿他能以此酒慰怀清心。

    信在此处收尾,句句皆是清淡,也没有多说什么。

    留名时,她书了文恬两个字。

    文恬其人,确是宗学里一位女才子,早年清贫,以两卷诗书的才名投在她门下,入宗学还是她托息泽的举荐。但文恬并未住过孟春院。

    院名孟春,说的是此院初春时节景致最好。倒是阿兰若她每个春天都要去住上一住,种几株闲茶,酿几坛新酒。

    信封好,老管事恭顺领了信札,阿兰若想起什么,嘱咐了句,“沉晔他若问起此信的来处,就说宗学中一位先生托给你的,我嘛,半个字都不要提。”

    老管事低头应是,心中再是疑惑面上也见不着半分。阿兰若却自斟了杯茶,续道:“若晓得是我的信,他半个字也不会读。被拘在此处,的确烦心,有个人同他说说话,也算一星半点宽慰。能同他说得上话的人,我估摸怕是不多,大约也就宗学里几位先生,他瞧得上些。”

    假名文恬的这封信札,果然挣出个好来。信去后的第三日,老管事回禀,连着两日,神官大入进食都比前几日多些。昨夜用完膳,神官大人还去波心亭转了一转,底下人不敢跟得太近,但他逗留的时刻亦不长,回来写了封回信,令他带给宗学的文恬先生。

    阿兰若拆开信来,亦是枚素笺,沉晔一手字写得极好,内容却简单,只淡淡表了一声谢意。若寻常人而言,这样简单的信,泰半就是个敷衍的礼节。但依沉晔的性情,倘真要敷衍,不回信才是他的行事。阿兰若唇角抿了抿,眉眼中就有了一丝笑意。老管事察眼意知眉语,赶紧呈上笔墨纸砚,催请主子提笔。

    第二封信札里头,她着意提了孟春院的书房,本意是助他消磨时光。那间书房的藏书其实比她如今用的这间更丰富,一向也是她亲自打理,且沉晔来的前日晚上,又填了些新本进去。这里头的书她尤爱几本游记,文字壮阔有波澜,是以上头她的批注也分外不同些。她放在书架最下头,寻常其实无人会注意。

    这一茬她自然并未在信中列明,只向他荐了几套古书的珍本,再得他回信时,他的信却长了两旬,提及房中几本游记的批注清新有趣,看笔迹像是她的批注,又荐了两本他爱的游记给她。

    后来有一日,苏陌叶排了个名为千书绘的玲珑棋局给她解,她苦思无果,正值老管事呈递上沉晔的第六封回信,她随手将这盘玲珑局描下来附在去信中。当日下午便得了他第七封回信。两部纸笺,一部是已解开的苏陌叶的玲珑局,一部是他描出来令她解的另一盘玲珑局。

    暮春将尽,他信中言辞亦渐渐多起来,虽仍清淡自持,但同开初的疏离却有许多分别。

    据老管事呈报,近日神官大人面上虽看不大出什么,但心绪应是比往日都快慰开朗些,他自然仍未出过孟春院院门,但时而解解棋局或绘绘棋谱,或袖卷书去波心亭坐坐,或在院中走走停停。只有最后这一桩走走停停,他不晓得神官大人是在做什么。

    阿兰若却晓得沉晔是在做什么,上一封信中他寥寥几笔提及,他在院中寻出了她从前埋下的一坛陈酿,取四个白瓷壶分装,夜中就棋局饮了半壶,猜是采经霜的染浆果所酿,封坛藏地下三季,再将秋生的蚨芥子焙干,启坛入酒中浸半月,染以药香,复封坛地下两载,问她是或不是?

    自然,他猜得不错,说得正是。老管事随这封回信呈过来的还有一个白瓷壶,说此酒亦是神官大人吩咐带给文先生的。

    这是沉晔第二十封回信。

    月黑风高夜,阿兰若拎着白瓷壶一路溜达到盂春院外,纵身一跃,登上了院外头一棵老樟木。

    此木正对沉晔的厢房,屋中有未熄的薄灯一盏,恰在窗上描出他一个侧影。阿兰若于枝杈间寻个安稳处一躺,弹开酒壶盖,边饮边瞧着那扇紧闭的小窗。

    酒喝到一半,巧遇苏陌叶夜游到老樟木上头,闲闲落座于她身旁男一个枝杈上头,开口一通挤对,“为师教导你数十年,旁的你学个囫囵也就罢了,风流二字竟也没学得精髓,鱼雁传书这个招嘛,倒还尚可,思人饮闷酒这一出,却实在是窝囊。”

    阿兰若躺得正合称,懒得动道:“师父此言差矣。独饮之事,天若不时,地若不利,人若不和,做起来都嫌刻意。而今夜我这个无可奈何之人,在这个无可奈何之地,以这种无可奈何的心境,行此无可奈何之事,正如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一般的自然,”她笑起来,酒壶提起来晃了一晃,“此窝囊耶?此风流耶?自然是风流。”

    风流两个字刚落,对面的小窗砰然打开,黑色的身影急速而出。阿兰若眼皮动了动。沉哗立在远墙上与他二人面面相对时,白瓷壶已妥帖藏进她袖中。

    玄衣神官迎风立着,她二人不成体统地一个躺着,一个坐着。沉晔皱着眉将她二人一扫,淡淡道:“二位深夜临此,想必有什么指教。”

    苏陌叶站起来立在树梢上头,“指教不敢当,今夜夜色好,借贵宝地谈个文论个古罢了。”又道,“听说神官大人于禅机玄理最是辨通,不知可有意同坐论道?”

    阿兰若扑哧笑道:“师父是想让神官大人坐在墙头上同你论道吗?”

    苏陌叶正经八百道:“论道之事,讲的是一个心诚,昔年有闻佛祖身旁的金翅鸟未皈化前,就是同仇家在一棵树上同悟恩怨的因果…”

    沉晔的眼睛却直视着阿兰若,问出不相干的话来,“你喝的什么酒?”

    她怔了征,顷刻已恢复惯有的神色,“一个朋友送的,不过只得一小壶,方才已饮尽了,大人可出现得不凑巧。”

    苏陌叶瞧着他二人,挑了挑眉笑道:“送酒的朋友明日正要过府来同我们聚聚,神官大人若对这个酒有兴趣,明日亲见一见那位朋友不就明白了。”

    沉晔望着他,“送酒的是谁?”

    未等苏陌叶答话,阿兰若的声音就那么无波无澜地响起,“宗学的文恬,文恬先生。”

    那个名字响起时,沉晔冷肃的神色有些与平日不同。

    02

    照陌少的说法,当日阿兰若借文恬之名同沉晔有书信往来之事,是他无意中发现。那夜明晓得阿兰若在沉晔面前竭力遮掩,仍要将送酒之事拿出来发挥两句,却是他有意为之。

    那时候,他不晓得自己对阿兰若是什么心,只觉她既然想得到沉晔,他就帮她得到他。这个事上头,她思虑得太重,一心顾着沉晔,曲折得让他都看不下去。他说出那番话时,只想着,早日做成一个时机,令文恬站到沉晔跟前,方能早日促阿兰若下个决断。

    要么她在沉晔跟前认了她才是信中的文恬,一切摊开说,这段情会怎么样就看造化,但终归有一线生机。要么她将自己做成沉哗与真文恬二人间的一座牵线桥,将这个姻缘让给真文恬,彻底断了自己对沉晔的念头。但无论哪一种,都比她现在这样拖着强些。

    陌少觉得,借着她人的身份陷在一段情里头自苦,这不该是他徒弟做的事。

    凤九思量,若是她,就选第一种。一切只因她听过一个传闻,帮人牵姻缘牵够两回,自个儿就难嫁出去,她屈指一算已帮东华姬蘅牵过一回了,再牵一回这辈子就完了。

    但阿兰若,或许其时已嫁出去了,再无后顾之忧,又估摸从未做过牵线桥,想试试其中滋味。

    总之,一夜枯坐后,她选了后者。天蒙蒙亮时便将文恬传入了府中,在她一番惊叹里头,将二十封沉晔的信札稳稳递到了她手中。交代给文恬的话里头,前事后事面面俱到,唯独隐了她对沉晔的心思,不咸不淡地编了一口胡话,“橘诺被放出王都时求我照应神官大人,你晓得我还算心善,自然要照应。但我同他却一向看彼此不顺眼,照应他的信留我的名必然更惹他愤恨,是以留了先生的名。但近日府中事多,我亦有些力不从心,方请先生过府一叙,不知先生可否接下这个重任,代我书信上照应照应神官大人?也无须写些特别的,不过闲时生活杂趣罢了。”

    文恬从前受了她许多恩惠,加之又是个懂礼的人,自然应允帮这个忙,对她的一篇胡话亦不疑有它。

    她瞧着文恬一封一封翻看沉晔的书信,时而赞两声,“从前倒是未曾留心,原来神官大人亦是位妙人,这些棋局,倒是有趣。”

    阿兰若笑了一笑,道:“先生棋艺精湛,从前在府中时我便极少胜过先生,今次正好可以同神官大人多切磋切磋。”顿了顿,又道,“不过先生回信时还需摹一摹我的笔迹,当日未想得太多,那些去信虽留的先生之名,字迹倒还是我自个儿的。”

    文恬抿了抿唇道:“这并非难事。”

    次日小聚,沉晔果然到场。

    阿兰若没有什么讲究,但陌少骨子里其实是个讲究人,故而小聚的场地被安置在湖中间一个亭子里头。

    此亭乃是陌少的得意之作。只一条小栈连至湖边,亭子端立于湖心,四周种了一圈莲花,远望上去亭子像是从层层莲叶中开出来的一个花苞。亭子六个翘角各悬了只风铃,风吹过铃铛随风响,便有丝幽禅意。可谓集世间风雅大成,无处不讲究。

    但亭子名却是阿兰若起的,拿捏了最不讲究的三个字,直白地就叫湖中亭。陌少琢磨了一阵,觉得这个名儿也算直自得有趣,忍了。阿兰若拎了块未上漆的红木板儿,狼毫笔染个经水也不易落的重墨,板儿上写出湖中亭三个字朝亭上一挂就算立了牌匾。陌少抽着嘴角,觉得这个匾儿也算天然质朴,又忍了。

    沉晔入亭时,在亭前留了步,目光悬在红木板儿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上头。亭中素衣的少女望了阿兰若一眼,有些了悟,向亭外道:“那三个字文恬写得不成气候,承公主美意至今仍悬在亭子上头,今日却叫大人见笑。”

    沉晔的眼光就望向她。文恬的容貌只能说清秀,但一身素衫立在亭中,趁着背后缥缈的水色,瞧着竟是十分的淡泊平和。

    沉哗的目光些许柔和,低声道:“文恬?”

    少女就微微笑起来,“正是。”

    后来苏陌叶问过阿兰若,瞧着这个场景,她心里头是如何想的。这个后来,也没有后得多久。沉晔入事方过片刻,便被文恬邀去湖边一个棋桌上手谈一局。

    亭中只剩他与阿兰若,一个围着红泥小炉烹茶,一个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几个橘子,眼光虚浮得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陌少的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刻薄,刻薄得戳人心窝。

    湖边玄衣的青年与白衣的少女恍若一对璧人。阿兰若剥出来一个橘子扔给陌少,脸上竟仍勾得出笑,却笑得有些无奈,“文恬是个好女子,才学见识都匹配得上他,家世虽不济些,不过他如今也是落魄,文恬在这个时候同他结缘,正见出她不求荣华的淡泊,今日我做到这个地步,若他二人佳缘得成,也算我一个行善的造化。”

    苏陌叶皱眉,“那日灵梳台上你对橘诺说那些话,可不像你今日会这么做。”

    阿兰若挑眉,“那些话嘛,不过为了逗逗橘诺罢了。”远目湖岸处那一黑一白对棋的侧影,低声道:“他这个人,冷淡自傲,偏偏长得好,灵力好,剑使得好,字习得好,棋下得好,情趣见识也够好,显得那种冷淡自傲,反倒挺吸引人的。”

    又笑道:“你想过没有,他讨厌我其实也并非他的错。母妃二嫁后诞下我和嫦棣,此为不贞,因而我同嫦棣皆血统污浊。这其实,也不过是一种看法罢了。对这世间万物,每个人都可以有每个人的看法,不能说谁对谁错……只是他有这种看法,我和他自然再没什么可能了。他那么看着文恬,其实我有些羡慕。”

    良久,道:“但我也希望他好。”

    苏陌叶递给她一杯茶,“情这种事,摊上就没有好处,所幸你看这桩事还留了几分神智,既已到这个田地,你早早收收心吧。”

    阿兰若接过茶,谢了他两句。

    此事便像就此揭过,再无只言片语提及,两人只闲话些家常,待湖边的璧人杀棋而归。

    湖中亭小聚后,听老管事说,沉晔和文恬互递了四封书信。文先生随信还附过两件小礼,一只草编的白头雀,一个手绣的吉祥纹扇坠,沉哗回了她两卷书。

    书是沉晔定的,差他去市上买的,两本沧浪子的游记。阿兰若彼时正捧着一盏茶在荷塘边喂鱼,一不留神茶水烫了舌头,缓过来时,吩咐老管事今后他二人如何,可以不必呈报,终归沉晔到她府上又不是来蹲牢的。又道,沉晔送给文恬的两本书,也买两本给她瞧瞧。

    某些层面来说,凤九有些佩服阿兰若。遥想她当年伤情,偶尔还要哭一鼻子喝个小酒,而阿兰若白将意中人送到他人手里,遑论哭鼻子喝小酒,连一声多余的叹息都没有,每日该干什么仍干什么。凤九觉得同她一比,自己的境界陡然下去了,有点惭愧。

    但天意,不是你想让它怎么走,它就能怎么走。风平浪静中莫名的出其不意,这才是天意。

    三四日后,沉哗夜游波心亭,无意中瞅见亭旁一棵红豆树上题了两行字。有些年成的字,深深扎进树干里,当真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同留在他书匣中那摞信纸上的字迹极为相似。十六个字排成两列,月映天河,风过茂林,开怀畅饮,尘忧顿释。

    两列字略偏下头留了一个落款。

    他借着月光辨出落款,脸色一白。落款中未含有年成时节,单一个名字孤零零站在上头。相里阿兰若。

    凤九竖起耳朵,急切想听到下文,苏陌叶却敲着碧玉箫卖了个关子,“此时真相大白下,倘你是沉晔,晓得一直写信给你的并非文恬而是阿兰若,你会如何?”

    凤九想了片刻,试探道:“挺、挺开心的?”

    陌少笑道:“是我我也挺开心的,有个姑娘肯这样对我好,还是个绝色,怎么想都是赚了。”

    凤九如遇知音,立刻坐近了一寸,“可不是嘛!”

    苏陌叶停了一会儿,却道:“可惜阿兰若遇到的是沉晔,而沉哗他不是你,也不是我。”

    阿兰若在书房里头,迎来了盛怒的沉哗。

    其时她正剥着瓜子歪在一张矮榻上看沧浪子新出的游记,猛见一截刻字的树皮重重落在自己眼前。顺着树皮看上去,是玄色的袍子,沉晔沉着中隐含怒色的脸。

    他居高临下,目光中有冰冷的星火,“信是你写的,酒是你酿的,棋局亦是你解的。将我当作一件玩物,随意戏耍捉弄,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逼近一步,眼中的星火更甚,“看我被你骗得团团乱转,真心真意一封一封回信给你,想着我竟然也有这一日,心中是不是充满快意?”

    阿兰若瞧着书册上的墨字许久,突然道:“师父跟我说,要么我就争一争,要么就断了念头。本来我已经断了念头,你不应该跑过来。”

    她想了一会儿,“就算有些事情你晓得了,其实你也该装作不晓得,我们两个,不就该像从前那样形同陌路吗?”

    沉哗看着她,语声冰寒,“从前我们竟然只是形同陌路?难道不是彼此厌恶?”

    阿兰若抚着书册的手指一颤,轻声道:“或者,你就没有想过,我并不像你讨厌我那么讨厌你,或许我还挺喜欢你,做这些其实是想让你开心。”

    她抬起头来,“你看,你不晓得是我写这些信前,不是挺开心的吗?”

    他退后一步,“你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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