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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枕上书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第十七部分 小说全本完结局番外 作者:唐七公子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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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胸腔内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叶青缇活了二十三年,从不晓得情是什么,初识情滋味,却是爱上一位神仙。这位神仙长得美,性子活泼柔顺,厨艺高超,喜舞枪弄棒,同他很谈得来,据说此回专程下界,乃是为他们的今上造一个情劫。

    她问他:“哎,你懂不懂什么是造劫?我其实不是专司造劫的,哪晓得这么背运,本来下凡报恩来着,结果正遇上我姑姑来改人的命格,一时不慎被牵连进去。”她同他抱怨皇帝,“司命非得让我临时抱佛脚来给他造情劫。你明白我造劫的辛苦吗,司命给我一本戏文,上头那些负心小姐们作践才子的法子我都用尽了,他竟依然对我情深不悔。”她打了个冷战,“我没有办法,只好出个下策,给他的贵妃写了封情信。”她叹口气:“这种事情我都做了,你说他难道不该赐条白绫或赐盏鸩酒给我吗,他到底怎么想的才能将我赐给你做妾啊,搞得我此时走也不敢走,还怕走了连累你!”

    她将他当朋友,诚诚恳恳地同他发牢骚,他就提着酒坛子边一口一口灌酒边笑。他记不得在何处曾听过一句话,说仙本无情,做神仙的既无七情又无六欲,他爱上个神仙,注定是无什么结果。他有时会恨那一夜他为何动心,又恨那一刻心动为何竟能延绵五年,深深扎入肺腑,让他欲除无门。他彷徨过,挣扎过,去听国师讲过道,亦去随高僧坐过禅,但末了还是想到她身边,哪怕远远看着她也好。她说她是来为皇帝造情劫,又何尝不是为他造情劫。

    他其实不想给她什么负担,原想着这份情到他临老临死就随他一并掩入黄土罢,可真到了临死的时刻,他却未能压抑住。

    自陈贵人伤了皇帝的心后,皇帝开始喜研道法,尤信重一位老道士,还将此道封为国师,修了个皇家道观,每月十五与国师于观中坐而论道。

    他也是在那一夜方知此道却是个恶妖,看中了皇帝的魂魄意欲占来炼丹,潜心图谋五年,打算趁着该夜这个近十年难见的至阴天象取了皇帝的命,是以在皇帝依常例来观中论道时,水到渠成地提着妖刀岚雨朝皇帝发了难。

    他没想过她手中常年系着的银铃却是感知皇帝危险的法器,他也没想过神仙竟能有情。妖刀岚雨劈头朝皇帝砍过去时,她脸色分明苍白,扑上去为皇帝挡刀时一声“东华”几乎裂肺撕心。皇帝不叫东华,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东华这个名字。

    她毫无犹疑挡在了皇帝跟前,而他毫无犹疑地挡在了她的眼前。

    岚雨的刀尖穿心而过伤到他身后的她。

    妖道死在她反手挥出的剑下,观外的侍卫姗姗来迟将皇帝团团护住,而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她怀里。

    她同他唠叨时他一向爱笑,临死前他苍白脸色却依然带笑:“他们说…神仙无情,我便…信了,其实…神仙是可以有情的,对…否?”

    他见她哭着点头,就生了妄心:“今世…已无缘,可否…能与你结下…来生之约?”

    她仍是哭,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却没有给他他想要的回应,她哽咽着说:“青缇,我欠你一条命,定还给你。”

    “青缇,我为你守孝三世。”

    “青缇,你,安息。”

    他爱她至深,为她舍命。但世间本无此理,说舍去一条命便能换来一段情。

    他想,她明明说仙者可以有情,却不愿将此情给他。她哭着说她会还他,命可以还,情也是可以还的吗?

    而两百年前,他自幽冥司醒过来时,方知晓时移事易,凡间早已换了天日。他死后七年,边戎族西征,缙朝覆亡,太子率领宗室南迁,重建一朝,曰南缙,偏安一隅百来载。

    他原本是早该作古的人。是她给了他一副仙躯,她一半的修为,一缕永不须再入轮回的魂魄,一个凡界帝王倾举国财富也无法求得的仙品。她说她会还他,她就真的还了他。

    冥主谢孤栦拎着个酒壶摇晃:“你对凤九之情,我约莫听说过一些,但既然重生为仙,从前之情便如大梦一场,且忘了罢。她给你这许多,也是想尽可能还你对她的情。你救过她的命,东华帝君也曾救过她的命。当年还帝君,她是拼了命地想以身相许,还你,却是舍命拿频婆果再渡你半身修为。报恩之法如此不同,你说是为何?”

    看他久久不答,轻叹道:“并非帝君是神尊而你当初是个凡人,不过是,一个是她所爱,一个非她所爱罢了。她同帝君纠缠了数千年,说放下也说了无数次,却没哪一次是真放下了。”将壶里的酒倒进杯中,不顾方才一阵摇晃生生摇坏了口味,一口一口饮尽道,“她思慕帝君,这么多年来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对你才是好的。”

    谢孤栦只主动提过这么一次,后来再未同他谈及凤九与东华之事,他也未主动打探,只是偶尔想到谢孤栦叹息般说出的那句话。她思慕帝君,这么多年来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对你才是好的。

    两百年后,当他在九天瑶池旁重逢凤九时,终于明白当年谢孤栦此话中的含义。

    她比当初在凡界时更美,他见着她时面上喜色惊色并存,她亦带笑看他,如同当年般唤他青缇,但笑意中却藏着疏离。

    瑶池畔只他与她两两相对,近些年因奇缘而飞升为仙的,只他一人。

    洗尘礼倒是简洁,她念祝语时却有些心不在焉,礼毕后一个小仙子提着裙子来请她,眨着眼睛向她:“帝君请殿下先去青云殿旁的琉璃阁坐坐。”

    他瞧见小仙子仅说出帝君二字,便让她一瞬失神。

    他不是没有听说这些年她一直躲着东华,不是没有想过谢孤栦或许看走眼了,这一次她已真正放下了帝君。

    但,即便真正放下了又如何,她听到他的尊号依旧会失神。若非本能,便是还有情,若是本能,便更令人心惊。

    她回神时同他作别,道以后同僚为仙,彼此多照顾。

    他看她良久,只答了个好。

    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他亦转身。或许他们的缘分原本便是如此,在凡界相遇,在天庭分别,他想,其实这也足够了。

    02

    琉璃阁是座两层楼阁,位于三十六天大罗天,紧邻着青云殿。东华帝君每年仅上一次朝会,便是五月初五在青云殿中给众仙定阶冠品。

    往常众仙拜辞帝君后,有时会上琉璃阁坐坐。但今年琉璃阁却没有仙者登楼的动静,凤九坐在琉璃阁二楼喝茶,猜测可能因楼下镇守了位大马金刀的小仙娥。

    这位小仙娥举止上不如天上的其他宫娥般如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规矩,领凤九来的一路上十分活泼,既不认生也不拘礼:“殿下虽不识得奴婢,但奴婢却早就听闻过殿下呢,奴婢是梵音谷的一头小灵狐,两百年前被帝君救上的九重天,奴婢听说殿下也曾住过梵音谷,我们梵音谷很美,殿下说是不是?”

    从前凤九就嫌天上的宫娥太一板一眼,这个小仙娥性子却喜辣,倒是颇得她意,遂开口称是,又笑着问她天庭有什么近况。

    小仙娥叹口气:“奴婢伤好了曾留在三殿下的元极宫当了一阵差,后来司命星君处缺人手,奴婢就又去司命星君府上当了一阵差,再后来因殿下与帝君的成亲礼有些忙碌,重霖大人就又将奴婢要了回来。奴婢在这三个地方当差,照理说消息该最灵通,但眼见的近况却只有一则,司命星君常念叨殿下,连宋君常提起殿下,帝君他…”

    话到此处故意卖了个关子,却见凤九无意续问,小仙娥垂头有些气馁道:“奴婢在重霖大人跟前服侍,其实不常见帝君,但听闻帝君这两百年来并不大待在太晨宫,大多时候都在碧海苍灵,重霖大人说,那里才是帝君家里,有帝君怀念的时光。”

    凤九脚底下一顿,但并未停得太久,小仙娥话落时,她已移步上了琉璃阁金石做的阶梯。

    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凤九瞧着窗外飘摇的曼陀罗花,却觉内心平静。她手中一只茶碗,茶汤泛着碧色,令人偶起诗兴,若是个擅诗词文章的,此时定可咏出佳句。但关乎茶事的诗词,凤九唯记得一句,还是无意从苏陌叶处听来,叫作春眠新觉书无味,闲倚栏杆吃苦茶。

    凤九就抿了口茶汤,手中这盏茶倒是不苦。

    故人重逢,多年后再见,戏文中都是如何演?大多该来一句“经年不见,君别来无恙否”罢。

    紫袍映入眼角,鼻尖传来一阵药香,凤九微微抬头,两百年不见,果然如姑姑信中所言,东华他清减了许多,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精神瞧着还好。

    他有些微恙,别来无恙这话此时就不大合宜了。凤九伸手多拿了个茶杯,问他道:“喝茶吗?”

    东华走到她身边矮身坐下,一时却没有什么动静,眼中只倒映出她的影子,目光专注。他在看着她。

    凤九将倒好的茶推给他,斟酌良久,轻声道:“你其实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寻我,我不过出门历练历练,早晚有一日,你我会在仙界再见,尘封瑶池…着实没有必要。”

    他眼神平静,如她一般轻声道:“若非如此,你会出现吗?”他轻叹,“小白,我不过是想再见你一面。”

    她哑然,凡界的日子逍遥,再回仙界虽不至烦恼重重,但总觉不若凡界轻松自在,近些年她的确从未想过要主动回来。她拨弄着杯盖道:“这些年我在凡界,学到了凡人的一句话,叫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是句好话。”她认真道,“其实见与不见又有什么要紧,都这么多年了。”又缓缓道,“你同她这些年也还好罢?”

    他皱眉道:“谁?”

    她就笑了笑,没说话,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将杯子搁到桌上方道:“姑姑给我的信里倒是提过你在找我,不过没提你同她如何了,虽然我从不喜欢她,但既然你选了她,我也没什么可说,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我过得还不错,也希望你过得好。”

    他看着她客套疏离的模样,眼中流露出疲惫和悲色:“那时候我没有及时赶回来,都是我不对。”

    她有些惊讶地偏头看他。

    他道:“我让姬蘅回了她族中,对她仁义已尽。”

    她更加惊讶,想了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我离开了,才让你觉得同她相比我又重要起来?我并非负气离开,你不用…”

    他摇头:“从来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她懵懂抬头:“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良久后松开,她摊开手掌,掌中是一只琉璃戒,戒面盛开着一朵凤羽花,似欲飞的一对凤翎。

    他的右手像是要抚摸她的面颊,却停在她耳畔,只是为她理了理鬓发,他看着她重复:“从来没有人比你更重要,小白。”

    她有些发怔,低头看着手中朱红的琉璃戒,半晌方道:“那时候,我真是等了很久。”

    她轻声道:“你没赶上成亲宴,我担心你出了事,急得不行。后来爷爷说你同…”她顿了顿,像是不愿提起那个名字,转而道,“并非旁人说什么我信什么,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同我解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如果那时候你能赶来同我说这句话,说从来没有人比我更重要,可能我就信了。但如今…”

    他闭眼道:“小白…”

    她却摇头笑了笑,打断他的话:“那时候在青丘等着你,我有时候会想,你同我说过那么多话,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后来我才知道,想那些又有什么意思,毕竟,连我脑中的那些记忆,都是被修改过的。”

    她摇头望向他:“帝君,我们就这样罢。这两百年我们各自也过得很好,你说是不是?”

    他看着她,声音沙哑:“我过得并不好。”

    她的手颤了颤,无意识道:“你…”又想起什么,“是我爷爷找你麻烦吗?我听说过他曾让你赠我一纸休书,爷爷气急了爱说糊涂话,即便我们分开,也不该是你给我休书,为了彼此的名声,最好还是到女娲娘娘跟前和离…”

    他面色平静,眼中却一片冰凉:“我不会同你和离,小白,到我死,你都是我的妻子。”

    她讷讷:“你今日…”

    他揉着额角,接着她的话道:“今日我可能有些可怕是不是?你不要怕。”

    铺在三十六天的日光已经有些退去,他怔了片刻道:“碧海苍灵中,你想要的亭子已搭好,菜园子也垦好了。仙山中的灵鸟,我让它们每个月末都到观景台前献舞,你想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

    她愣了愣道:“我暂时…”

    他打断她道:“我在观景台旁给你弄了个温泉池子。灵泉旁的渺景山埋了许多玄铁,是锻造神兵的好材质。渺景山下给你开了个藏剑室,里边有两百年间我收来的剑,应该都是你喜欢的。”

    看着她不明所以的模样,声音终软下来道:“以后少喝凉水,半夜不要踢被子。”

    她怔了一会儿,茫然道:“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些?”秀眉蹙起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今日她待他稳重客气,就像是个陌生人,如今却终于有些他们最亲密时光的呆模样。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她反应迟钝,竟忘了抽回手。他眼中便闪过一点笑,终于是被疲惫覆盖了,良久,松开她的手向她道:“你走罢。”

    她看着他就像是不认识,有些迷茫地问他:“帝君这是…要和我两清吗?”她低头片刻,再抬头时脸上是一个更为疏离的笑,她将手中凤羽花的指环重放回他手中,“你给我的这些…我都不要,这个我也不要,其实你不用给我这些,我们也算两清了。”

    他看着她离开却并未阻拦,只是在她的影子消失在三十六天天门时剧烈地咳嗽起来,赤金色的血迹沾在琉璃戒的戒面上。重霖闻声赶上来,他有些疲惫,将指环放入一方锦帕中交给重霖道:“她犟得厉害,此时不肯收,待我羽化后,这个无论如何让她收下。我走了,总要给她留些东西。”

    重霖敛眉答是,接过锦帕时,年轻的神官却忍不住落泪,垂着头,只是一滴,打在锦帕之上,像朵梅花纹。

    是夜凤九失眠了。

    凤九此次回来并未宿在青丘,而是借了谢孤栦在冥界的一个偏殿暂住。

    当年去凡界时,因明白若让爷爷晓得她怀了白滚滚,她一时半会儿别指望走出青丘的大门,是以凤九求折颜帮她瞒了此事。折颜上神一心以为她求他隐瞒,乃是因不想将白滚滚生下来,因此瞒得既尽心又尽力,连她小叔也没告诉一声,还暗中给了她许多极安妥的堕胎药,也不晓得是与帝君有什么深仇大恨。

    此回凤九牵着白滚滚回来,她自觉,如何向长辈们解释是个大问题。因这个大问题尚未寻着解决之法,是以她决定暂时不回青丘,在谢孤栦处蹲一阵子聊且度日。

    幽冥司终日不见日光,不比青丘物产丰饶,出门便可拔几棵安神药草,若不幸失眠,只能眼睁睁硬撑到天明。

    宿在幽冥司的次日,凤九顶着一双熊瞎子眼去找谢孤栦,谢孤栦思忖良久,给她房中送了两坛子酒,说酒乃百药之长,睡前饮点酒,正有安神妙用。

    当夜凤九先用小杯,再换大盏,却越喝越精神,直喝到晓鸡报晨,不仅睡意,竟连醉意也没有,且比打了鸡血还要兴奋。

    谢孤栦瞧她的模样片刻,判她应是心事重重,喝小酒安眠怕是行不通了,索性又往她房中送了两坛子烈酒,提点她若想安安稳稳睡一觉,将这两坛子酒齐灌进肚彻底醉倒就好了,白滚滚嘛,他帮她带几天。

    凤九两日两夜熬下来着实有些心累,深觉谢孤栦出的这个主意,看起来虽像是个馊主意,但终归也是个主意,当天下午便将两坛子烈酒灌下了肚,醉得头脑发昏,倒头便睡,倒确然睡得一个好觉。

    酒醒睡醒已是四日之后,凤九恍一睁眼,却瞧着风孤栦领着叶青缇神色肃穆地坐在她床边,入定似的谢孤栦手中还抱了个呼呼大睡的白滚滚。

    凤九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一时瞌睡全醒了,幸得她当日合衣而眠,否则此时第一桩事该是将榻前二人全抽出去。

    谢孤栦暂不提,凤九瞧着叶青缇却有些疑惑:“按理说天上迎接新晋仙者的大宴即便宴罢了,你也不该在此处呀,难道东华帝君他不曾给你定阶封品?还是他封你做了孤栦的左膀右臂?”

    白滚滚扭了扭,像是有些被他娘亲的嗓门吵醒的征兆,谢孤栦伸手拍了拍白滚滚的背稳住他,低声向凤九道:“你知道帝君给青缇封的是何仙职吗?”

    凤九莫名望向叶青缇。

    叶青缇苦笑向她道:“五月初五当日的朝会上,帝君并未赐阶定品于我。我因你之故而飞升,其实定不了阶品也没什么。但前日宴罢,帝君私下将我召入太晨宫,”他顿了一顿,“赐我这个初为神仙、资历尚浅之人为太晨宫继任帝君,说待他身去后,由重霖仙者辅佐我掌管八荒仙者名籍。”帝君还令他为仙一日便不得再见凤九,此段他隐了未提。

    凤九一怔,疾声问他:“你说什么?”

    此刻的凤九有些同四百多年前的那夜相重,面上难得一见的惶然无措令叶青缇微有些失神。

    那夜凤九嘶声叫出东华二字,叶青缇就一直想知道东华到底是谁,在幽冥司醒来后又听谢孤栦提过几次,好奇心便更甚。后来他略懂了些仙界之事,方知此位乃上古神栦,是九重天至尊的天神。谢孤栦有一回还轻描淡写叹过一句,说一开始就是凤九先打东华帝君的主意,这种事情一般的仙想都不敢想,但凤九她不但想了还做了,后来竟然还做成功了,其实让他甚为钦佩。叶青缇就想见见这位东华帝君。

    青云殿的定阶朝会其实是个好时机,但叶青缇站在下首,瞧不大真切,只依稀看到是位银发紫袍神姿威严的神仙。朝会上帝君的话不多,声音也不高,却无时无刻不透着一股冷肃之意。这位尊神在朝会上提也没提他一句,叶青缇原以为是因他同凤九之事而故意冷落他,却没想到几日后,唯有他一人被留下召入了太晨宫。

    那是叶青缇头一回看清东华帝君,明明听说是几十万岁的上古之神,容貌却极为出色,且模样竟同他一般年轻,唯有周身的气势,确像几十万年方能沉淀而成。帝君靠坐在玉座上垂眼看着他,神色极为淡然:“这批神仙里就你一个还未定阶封品,你并非正经修仙修上来的,估计什么也做不好,那就做太晨宫的继任帝君吧,这些差使里头,就掌管仙者名籍一项还算简单。”

    感到衣袖被扯动时,叶青缇方从回忆中醒过来,见凤九虽扯着他的袖子,却是在问谢孤栦,声音发颤:“方才…青缇说的什么?我没太听清。”

    谢孤栦神色有些悲悯道:“你并非没有听清,只是不信罢了。”

    凤九眼神瞬间空落,整个身子都踉跄了一下:“我去太晨宫找他。”白光一闪,人已不见踪影。

    叶青缇因帝君赐他的位品着实超凡,且提出此议后帝君便令座下仙伯将他看着严禁他出太晨宫,他觉得这件事着实有些异样,方寻着今晨宫中有些混乱钻了个孔子跑出来。

    仙界他熟人不多,只得来幽冥司同谢孤栦商量,但谢孤栦甫听他说完,却是径直将他拉到了凤九床边。

    他预想中,凤九听闻此事可能会觉得惊讶,但他不明白为何她竟会反常至此。

    同谢孤栦一道追着她行云至九重天的路上时,方听谢孤栦同他解惑道:“仙界中事,凡是上仙以上的仙者,若有封位官品,其继任者皆由该位仙者自己指定,一般都是指定同自己最有仙缘的仙者。帝君指定你为太晨宫的继任,自然是因你身上的仙泽全来源于凤九的修为,他不是同你最有仙缘,而是同凤九最有仙缘。”

    风过耳畔,猎猎作响,谢孤栦继续道:“指定继位者这个事,寻常都是在最后的时间里才来指定,换句话说,一位仙者若指定了继任者,”他的声音有些缥缈,“泰半只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位仙者即将羽化了。”

    03

    凤九小时候不学无术,斗鸡摸鱼、翻墙爬树之类的事没少干过,因常去捉灰狼弟弟,私闯民宅之事更是屡犯。但连她自己也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去私闯太晨宫。

    不过太晨宫并不好闯,方翻墙而入,便有数位仙伯不知从何处冒出,一见闯宫者是她,都愣了一愣,恭顺客气地将她请入会客的玉合殿,着了仙官去通传,又着了仙娥将仙果好茶齐捧到她跟前供上。宫中看上去井井有条,凤九来路上如兔子打鼓的一颗心稍稍安定,只手还止不住地抖,脑中一派昏昏然。

    她等了半盏茶,听到殿门外脚步声起,赶紧站起来,入殿的却是谢孤栦叶青缇二位,他二人倒是规规矩矩走了正门,被守门的仙童一层一层通报请了进来,众仙娥又是一通奉茶。

    三人俱静坐而候,再是半盏茶,凤九等得越发心沉,直要起身去闯东华的寝殿,却见殿门口终于晃过一片白色的衣角。

    拿案仙官重霖仙者不急不缓踱步进来,目光自谢叶二人面上扫过,略一蹙眉,语声中却含着嘲讽,向凤九道:“殿下惯有仁心,这个时辰来闯太晨宫,可是因前几日太晨宫幽了青缇仙者,殿下来为青缇仙者出头了?”

    凤九的目光定在他面上,只道:“东华呢?”

    重霖仙者今日全不如往日般恭肃,眉蹙得更深道:“帝君他近日不大康健,在寝殿修养。”

    目光瞟向叶青缇,又转回头道:“帝君他确然令青缇仙者发誓为仙一日便不得与殿下再见,容小仙揣测,殿下也是因此来太晨宫找帝君讨说法罢。但依小仙看,青缇仙者并未将此誓当作个什么,既然二位并未因此誓而当真不能再见,还请殿下不要怪罪帝君。其实,当年青缇仙者以凡人之身故去后,殿下重情,自称青缇仙者的未亡人为仙者守孝两百多载,小仙们皆看在眼中,自然,帝君也是看在眼中。九天皆道帝君是清正无匹的仙尊,但帝君到底什么样,殿下不可能不知。令青缇仙者发下此誓,不过是因帝君他…”

    话到此处,九天之上忽有天雷声动,重霖兀然闭口,奔至殿门,脸色一时煞白。雷声一重滚着一重,似重锤落下,要敲裂九天,殿外原本和煦的天色竟在瞬间变得漆黑,雷声轰鸣中,天幕上露出闪烁的星子,忽然一颗接一颗急速坠落。

    叶青缇道:“此…此是何兆?”

    谢孤栦皱眉不语。

    凤九突然道:“我要见东华,你让我见他。”

    重霖脸上现出惨然,却勉强出镇定神色:“帝君他着实需静养,方才之事,小仙也尽同殿下解释了,殿下若还有什么旁的怨言,尽可告知小仙,小仙定一句不漏转与帝君。”咬咬牙,又道,“殿下放心,只要是殿下所愿,小仙想,帝君定无所不依,便是要以命相抵…”话到此处却蓦然红了眼眶,似终于支撑不住道,“帝君还要帝君他如何?小仙斗胆问一句,殿下还要帝君他如何?”

    眼泪从凤九脸上落下来:“重霖,你同我说实话,他究竟怎么了?”

    须臾静寂,重霖仙者抬头:“小仙给殿下讲个故事吧。不过,这个故事很长,殿下想从哪里听起?”又自问自答道,“不妨,就从青之魔君燕池悟将帝君带去见魔族的姬蘅开始讲罢。”

    说他们成亲宴的前夜,燕池悟为姬蘅来找帝君,倒确因姬蘅她命悬一线。

    姬蘅五百年前于白水山救闽酥时身中秋水毒,当年帝君助他们私奔至梵音谷,也是因梵音谷不受红尘浊气所污染,正可克制姬蘅身上的秋水毒。

    因姬蘅之父乃帝君曾经的属官,临死前将她托付给帝君,帝君难免对姬蘅多加照拂,却不过是因他父亲之义。尽管帝君对姬蘅无意,晓得她的心思后更是冷淡相对,然姬蘅对帝君的执念却深。

    当帝君要在碧海苍灵为凤九补办成亲宴的消息传遍八荒后,姬蘅心伤难抑,求彼时照料陪伴在她身旁的燕池悟将她带出了梵音谷。

    出谷后姬蘅偷偷跑去了白水山,自甘成为白水山众毒物的盘中之餐。待燕池悟寻到她时,她已近油尽灯枯,求燕池悟将帝君带到她面前,容她见上最后一面,且自言要死在帝君成婚当日,令他永生不能忘记她。但她也怕帝君冷情冷心,即便她濒临死地帝君也未必发此善心,真能随燕池悟前来。因而,她将她父亲的龙爪交给了燕池悟,告诉燕池悟,若帝君不愿前来,便将此龙爪给他看。

    姬蘅的父亲孟昊神君同帝君的情谊很深,是帝君座下一员悍将,洪荒时代与帝君在战场上并肩御敌时,曾为护着帝君而失掉了一只左臂。孟昊神君是尾蛟龙,那只左臂是一只龙爪。那一战乃是与魔族而战,魔族得了孟昊的龙爪,欲以十道苍雷击而毁之,以辱神族无能。帝君手执苍何,只身犯入魔族夺回龙爪,封入一块白琉璃还给孟昊,且郑重许诺,此琉璃牌便是他欠孟昊的情分,琉璃牌在孟昊手中一日,他有何需,他赴死不辞。此是重诺。花,霏,雪,手,打

    真心之诺只许真心君子,孟昊神君乃真君子,虽手执琉璃牌数十万年,却未求过帝君一言,只在临死前请帝君照拂他的女儿姬蘅。孟昊神君也是真英雄,但这位英雄最后的时光却落魄,临死前方与姬蘅相认,且身无别物,唯有一块琉璃牌,便将它权做遗物留与姬蘅。却不知姬蘅从哪里探知,晓得了此琉璃牌上承着帝君的一句重诺。

    生死门前,姬蘅哭着向帝君诉说衷情,言既不能待在帝君身侧,活在世上又有何意义,又言凤九定不如她更爱帝君,她为帝君甘愿赴死,天上天下有几人能做到,求帝君怜她,便是她死,只要帝君答应她,心中会为她留上一席之地,她便瞑目了。

    姬蘅死前如此陈情,自觉便是石头也该动容了,奈何帝君平生最恨人百般痴缠,以死相胁,她如此这般正是令人厌恶,因而她一腔赤裸裸的衷情跟前,帝君只蹙眉不言。姬蘅终于崩溃,道帝君连她一个微弱念想也不成全,她为帝君搭上一条命,帝君却如此负她。既然她父亲死前将琉璃牌留给她,琉璃牌上有帝君的重诺,今日她便要帝君将她父亲的情分还给她,兑现她一个诺言。

    姬蘅让东华休妻,且发誓将帝后之位空置,永生不娶。

    东华终于道:“你父亲一定想不到你会这样来用本君给他的琉璃牌。”看着她满面的泪痕,又道:“琉璃牌上虽有本君的重诺,但许什么诺却由本君说了算。本君自会救你一命,化去你身上之毒,再送你回赤之魔族为你谋一个安稳,算是本君还尽你父亲当年之情。你将琉璃牌还给本君,此后是死是活与本君一概无关,本君不想再看到你。”

    姬蘅愕然许久,终号啕大哭。

    秋水毒有慢解和速解两种法子,慢解便如五百年前姬蘅初染秋水毒般,以术法配解毒仙丹先化去些许毒层,稳住毒性,再将她送往梵音谷静住。速解便是解毒人将她身上的毒一概渡到自己身上,再自个儿服药服丹苦修解毒。姬蘅此时的毒只能用后者这个法子来解。

    因姬蘅身上的毒撑不了太久,解毒需六七日,再将她送回赤之魔族需一日。帝君算好日子,因叠宙之术叠不了碧海苍灵的空间,便提笔写了两封信,令燕池悟前去碧海苍灵,一封带给凤九,一封带给主持亲宴的凤九她娘和重霖。信中大致条列了事情的原委,写给重霖和凤九她娘的还特地缜密地出了主意,道不用和赴宴仙者们提及推迟亲宴,倒显得他们这个亲宴儿戏,就说碧海苍灵的规矩是先将众仙请来游玩七八日,这七八日间在石宫中开正宴,供持帖的仙者们宴饮,再在碧海苍灵入口处开流水宴,赐给未得玉帖的小仙们,八日后等他回来了再开盛宴。

    此番安排,不可谓不尽心。但这封尽心的信,却未能按时送到碧海苍灵。

    重霖突然道:“听说殿下已知晓帝君改了您的记忆。那么,殿下可知,帝君为何要改您的记忆?恕小臣斗胆一猜,知晓帝君改了您的记忆,殿下定然十分愤怒罢,大约想过帝君太过为所欲为或不尊重您之类,也想过再不原谅帝君、与帝君桥归桥路归路之类?啊不,殿下不是只想一想罢了,殿下已经这么做了。”叹息一声道,“殿下在太晨宫当灵狐时,小臣便陪在殿下身旁,殿下的性子小臣也算摸得五分明白。但,殿下想过没有,也许帝君他是有难言苦衷?”

    许久,苦笑道:“帝君他,曾探问过天命,天命说帝君同殿下,你们其实并无缘分。帝君知道,倘不改殿下的记忆,要与殿下重归于好,怕是不大可能。天命如此判定,帝君只是用他的法子护着这段缘罢了,也许他没有用对法子,但着实很尽力是不是?只是,有谁能与天命相争?”

    凤九脸色苍白,旧泪痕上又覆新泪痕,紧紧咬着嘴唇。

    天命说他二人缘薄,便果然缘薄。

    燕池悟揣着东华的两封信急急赶往碧海苍灵,没承想却在半路偶遇宿敌,一番怒战,小燕在最后关头惜败,倒在今我山中,被今我山山神捡了回去,一昏就是数月。

    东华在送姬蘅回了赤之魔族后,待重霖奉凤九之令前来找他时,方知当日的两封信并未送达,急切赶回青丘,方行至赤之魔族边界,却感知到天地大动。妙义慧明镜在三百年前的那次调伏后,竟又要崩塌了。

    挑在此时崩塌,果是天命。

    殿中仅有几颗明珠的微光,重霖缓缓道出妙义慧明镜为何物,又道:“五百年前妙义慧明镜已呈过一次崩塌之相,帝君耗费半身仙力将其调伏,而后沉睡百年。那时候,不是有传闻帝君为参透人生八苦,自请下界历劫吗?帝君那样的性子,怎可能突发奇想去参什么凡人之苦,太晨宫放出这个传闻,便一直在做彻底净化妙义慧明镜的准备。妙义慧明镜积攒了几十万年的三毒浊息,便是帝君,也难以轻易将其净化,须耗上他毕生仙力和至少一半的仙元。原本帝君这样的尊神,只要留得一星半点仙元,沉睡数十万年,天地再换之时,还是能重回仙界。妙义慧明镜既选在此刻崩塌,对帝君最好的法子,便是此番将它彻底净化,留得五分仙元,步入数十万年沉睡。”

    骇人的寂静中,重霖轻声道:“但帝君却派我赶回三十六天,去青云殿取连心镜。连心镜是调伏妙义慧明镜的圣物。存亡之际,帝君的决定竟不是净化妙义慧明镜,而是再次调伏它。殿下可知,帝君为何这样选,帝君它选了这条路,有什么后果?”

    玉合殿中全无人声,唯余重霖轻叹:“调伏妙义慧明镜,须耗费帝君半身仙力,原本沉睡一百年也该修得回来,但帝君彼时引了姬蘅的秋水毒到自己身上,秋水毒绵延在仙者的仙元之中,中了秋水毒的仙者,若要将失去的仙力修回,所耗的时间至少是平日的五倍,但妙义慧明镜调伏一次,不过能得两三百年平稳罢了,根本没有足够时间容帝君将调伏所耗的仙力修回来,待妙义慧明镜再次崩塌之时,他只能以所剩仙力及全部仙元相抗,等着帝君的路…”重霖仰头望天,未能将后半句说下去,转而道,“帝君比小臣高明不知多少,焉能不知这两条路孰优孰劣,本能择了调伏一途,不过是,不过是不能忍受几十万年后天地再换之时重回仙界,见不着殿下罢了,帝君担忧殿下没有他护着过不了升上仙上神的劫数,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与其如此,不如他去羽化,还能在羽化前与殿下有几百年痛快时光。却哪知,却哪知…”重霖声带哽咽:“哪知殿下一消失便是两百年。”

    嘴唇已被咬出血痕,凤九倏然不知。

    重霖却咄咄相逼:“殿下可知,帝君这两百年是如何过的?殿下想必终于明白,为何帝君宁肯以权谋私封锁瑶池,也要逼殿下一见了罢,不过是因,那是此生最后一面罢了。但诸多误会,如今却是不可说也不能说,因帝君怕殿下负疚。帝君他…当初连净化妙义慧明镜后带你一同沉睡都想过的,如今却能想到他羽化后,殿下你的日子却还长,不愿你永生负疚,殿下可知,可知这有多难?而琉璃阁中,帝君说他这两百年过得很不好时,殿下你又同他说了什么?”

    她怎么会不记得她同他说了什么。

    你给我的这些…我都不要,其实你不用给我这些,我们也算两清了。

    手无意识地拽上胸口,眼泪却再也流不下来。

    谢孤栦道:“重霖大人,够了。”

    重霖像失了力气,木然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放到凤九手中,锦帕摊开,是东华曾赠给她的琉璃戒,戒面上的凤羽花朱红中带着一点赤金,灿若朝霞。

    重霖低声道:“帝君原本命小臣在他羽化后再将此物给殿下,但,”苦笑一声道,“今日小臣所说所做,其实条条都违了帝君的令,也不在意这一条了。帝君说当初赠给殿下的天罡罩将随他羽化而湮灭,怕不能再护着你,将这枚琉璃戒留给殿下,此戒乃帝君拿他的半心做成,即便他不在了也不会消失,会永远护着殿下。”

    半心。回忆一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恍惚记得那是他们初入阿兰若之梦,她记忆正当混乱时,他骗她说从前他不对的那些地方她都原谅了他,因为他给她下跪了。她说了什么来着?

    “帝君你肯定不只给我跪了吧?虽然我不大记得了,但你肯定还干了其他更加丢脸的事情吧?”

    “不要因为我记不住就随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让我回心转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才不相信。”

    他是怎么回答的?

    “倘若要你想得通,那要怎么做,小白?”

    她又说了什么?

    “剖心,我听说剖心为证才最能证明一个人待另一个人的情义…因剖心即死,以死明志,此志不可谓不重,才不可不信。”

    喉头忽涌上一口甜腥,她用力地吞咽,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不能就这样去羽化,重霖,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同他说,我得见他一面,我…”

    重霖神色悲哀道:“来不及了。殿下难道没有看到这漫天的陨星吗?”

    殿外九天星辰确已陨落泰半。

    她踉跄半步,未及谢孤栦去扶却自己撑住,眼眶发红,明明说句话都费力,但每句话都说得清楚,几乎咬牙切齿:“什么来不及,天崩地裂同我有什么干系?你不是说当初他连沉睡几十万年都计划着让我相陪吗?此时他要去赴死,不是该更想让我陪着他?什么我的日子还长,想要我活得更好,他才不希望我活得更好,他心中一定巴不得我陪他去死。”

    她终于再次哭出来,像个耍赖的孩子:“他要是不这么想,我和他没完。天命说我们没有相聚之缘,死在一起的缘分总是有的吧!”

    谢孤栦在凤九的哭声中逼近一步向重霖道:“便是净化妙义慧明镜,总该有个净化之所,重霖大人,帝君他此时究竟在何处?”

    重霖闭眼道:“碧海苍灵有一汪碧海,亦有一方华泽,碧海在内,华泽在外。帝君他此时,应是在碧海苍灵旁的华泽中,此时赶去,也许能见他最后一面。”

    04

    叶青缇为仙的时日尚浅,神仙们的战场是什么样,他其实没有什么概念,因而随凤九赶至碧海苍灵外的华泽之畔时,见着眼前的情景,叶青缇甚为震惊。

    泛着银光的透明屏障依华泽之畔拔地而起,不知高至何处,黛黑色天幕上,满天星辰次第坠落如同凋零之花,陨落的星光依附于泽畔的屏障之上,倏然与屏障混为一体,此屏障似乎正是以星光结成。而屏障之中碧波翻涌,掀起高浪,浪头之上,紫衣的神尊正执剑与以红菱为兵的女妖激烈缠斗。

    女妖身后黑色的妖息凝成一尾三头巨蟒,像果真有意识的巨兽,拼命地寻找时机要去撞击四围的屏障,意欲破障而出。紫衣神尊身后的银色光芒则时而为龙时而为凤时而化作瑞兽麒麟,与三尾巨蟒殊死周旋。

    屏障中间或响起异兽愤怒的咆哮,咆哮之声惊天动地,搅动的水浪化作倾天豪雨,红衣的女妖眼中现出恨色,紫衣的神尊脸色苍白,面上的表情却不动如松,手中苍何的剑速一招比一招更快,一招比一招杀意更浓。与此同时,银光化作的瑞兽一口咬定巨蟒的七寸,巨蟒拼命想要挣开,用了殊死的力道,带得瑞兽齐齐撞在华泽之畔的屏障上,顷刻地动山摇,女妖与神尊皆是一口鲜血。

    叶青缇此行原本便是为揽着凤九以防她犯傻,方到此地,便趁着凤九关注战局时以仙术将二人的胳膊绑在了一起。

    他想,她即便意欲加入战局同东华一道赴死,但此时与他绑作一团,她也不会贸然下场,将他亦拉入死局罢。自然,他这么做说不准她会永世恨他,但比起救她一条命,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等着她哭闹着求他解开,但令他惊讶的是,她竟只是困惑地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抬起二人绑在一起的胳膊瞧了一瞧,脸上犹有泪痕,表情却极为镇定,轻声细语地问他:“你可知华泽上的屏障乃是帝君以九天星光所设的结界?这种强大的结界,除非设界之人主动放人进入,否则外人进不去的。”循循善诱地向他,“你放开我好不好,就算不绑着我,我也进不去那座结界的。”

    他想,还好,以理动人,她比他想象的要冷静。但仙界的事,他显然晓得的不如她多,岂知她没有骗他。

    他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竟没有着恼,反而更加轻声细语道:“帝君此时招招快攻,显是想尽快结束战局,将缈落斩杀于剑下,他可能…已感到自己力有不支了罢,若再这么耗着,除掉缈落便已力竭,又如何净化结界中那些三毒浊息呢?”

    她话语轻软,就像真的只是在评介战局,令他一时放松。却在此时,被她反握住与她相缚的左手急往结界撞去。

    他尚未反应过来,身躯已重重撞在结界之上,但她却不知为何已身在结界里侧,唯露出与他相缚的那只胳膊仍在结界之外。她面色极从容,手上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左掌中化出陶铸剑来,软剑出鞘,眼看她提剑便要往自己右臂上砍。他一个激灵,急忙拈诀,二人手臂相离时陶铸剑的剑风已划破她衣袖,差一瞬便要入肉见骨。他一头冷汗,她却抿嘴对他笑了笑,下一刻已飞身掺入战局之中。

    她为何能入结界?他蓦然想起她左手手指上所戴的琉璃戒,那是,东华帝君的半颗心。有设界者的半心,她自可畅通无阻进入他的结界。

    瞧着飞入血雨腥风中那缕白色的身影,叶青缇一时喉咙发沉,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凤九隐在结界一旁,只觉劲风簌簌,带得人摇摇欲落。重霖同他们提及妙义慧明镜时,已说明因各人的仙泽不同,境中的三毒浊息由始至终只能以一种仙力化解,若有旁的仙力相扰,反会生出祸事来。凤九明白净化三毒浊息时她帮不了东华什么,她能助他,只在他对付妖尊缈落之时。

    梵音谷中,凤九曾同缈落的化相交过一次手,其实晓得自己绝非缈落本体的对手。

    她确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并非脑中空空全无顾忌,明白有时候帮忙与添乱只在一动之间,而她绝非是来同东华添乱的。她唯有一招可近得缈落的身,便是梵音谷中东华教给她那一招。彼时东华搂着她的腰,握着她持剑的手,在她耳边沉沉提醒:“看好了。”她当初其实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但私底下却回想了无数次,演练了无数次。为何会如此,她也不明白,只是他教她的,他给她的,她便本能地要去揣摩,要去精通。

    她此时耳聪目明,极其冷静,翻腾的巨浪之上,缈落在东华的步步相逼下只得快攻快守,而三尾巨蟒则被引至华泽之畔同东华的瑞兽相争,缈落身后裸出一片巨大的空隙。唯一的时机。

    陶铸剑急速刺出,集了她毕生仙力,携着万千流光,如今日陨空的星辰,几可听见破空的微哧声。东华当初握着她的手比给她看的那一剑,并非一味求快,更重要乃是身形的变化,数步间身形数次变幻,令人察觉不出攻势究竟会来自何方。陶铸剑奔着缈落背心而去,但她要刺的却是缈落腰侧。

    果然,即便她施出全力的一剑,红衣的妖尊亦险险避过,只是陶铸剑磅礴的剑气却削掉她腰侧大块血肉,缈落被激怒,反手便是一掌劈在她心口,她被拍得飞开,而苍何剑亦在此时重重刺入被她稍引开注意的缈落背心。寒芒如冰穿心而过,左右一划,已斩断缈落半身。这一击至狠,大量的妖血澎湃而出,结界中的豪雨被染得通红。而在血色的雨幕中,凤九遥遥看向东华,见他眼中现出怒色和痛色,急急向她而来,口型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她就费力地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妖尊已灭,三尾巨蟒蓦然失形,重归为无意识的漆黑妖息,银色的巨龙仰头咆哮一声,亦重归为一团银光。苍何剑悬浮于结界正中,瞬时化形为一把巨剑,与结界齐高,且同时化出七十二把剑影罗成一列,将结界二分。弥漫的三毒浊息被齐齐拦在剑墙彼端。而此端只有他们两个人。

    凤九觉得这个时刻,她的想象力真是前所未有的丰富。

    或许她这一生对自己所有美好的想象,都集中在了这一刻。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羽翼初丰的雏鸟,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莲,还像一泓银色的、流水般柔软的月光。这些是她此时能想到的最美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就该这么美地轻飘飘落入东华的怀中。说不定这已是他们今生最后一面,她怎么能不美?

    她顺势搂住东华的脖子,他正用力地抱着她,手抚着她手上的胸口,急声问她痛不痛?她埋在他怀中用力咬了咬嘴唇咬出些许血色来,方抬头,看他,摇头说不痛。

    她脸色虽然苍白,嘴唇却还红润,他放下心来,疲惫地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是不是因为读书不用功,不知道这个结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出不去了?”

    她在他怀里点头:“我知道啊。”她明白他为何要用九天星光来造这个结界,星光结界惯用来囚困邪物,置身于星光结界之中,除非杀掉设界之人,否则谁也走不出去。而设界之人一旦造出此结界,自己想要脱困,则唯有将所困之物一概灭掉一途。他造出星光结界,原本便是要与妙义慧明镜同归于尽,她虽不是绝顶聪明,但此时这些她都懂。

    他面露迷茫看着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来,”叹息问她,“你说我该怎么把你送出去?”

    她有些委屈:“为什么要将我送出去,那天我说那些话,是不是让你伤心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但是你也让我伤心过,我们扯平好不好,我来陪你啊,你心里其实是想我来陪你的吧?”

    他怔了许久,却笑了一下:“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想你来,我去哪里都想带着你,就算是羽化我也…”他闭了闭眼,“但是不行,小白,你还这么小,你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

    她看着他,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逞强,让她竟有些感谢方才缈落的那一掌来。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轻声地叹息:“恐怕不行了呢,你虽然不想带我,但我…比你先去也说不定。”一阵巨咳猛地袭来,她忍了这么久,终于忍到极致,方才缈落的那一掌虽未用多少力,但她是在力竭时受了那一掌,未免动及仙元。

    东华的脸蓦然煞白,颤手去探她的心脉,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东华,我疼,说句好听话哄哄我。”她不常叫他东华,总觉得不好意思,此时这么叫出来,脸上现出一丝红晕,倒是看着气色好起来。

    他紧闭着双眼,声音沙哑,抱着她低声道:“你想听什么好听话?”

    她含着涌至喉头的腥甜:“说你喜欢我。”

    他的头搁在她肩上,她感到肩头一片濡湿,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爱你。”

    心口的钝痛渐渐消散,浑身都轻飘飘的,她的手抚上他的银发,亦轻轻地回应:“我也爱你。”她的声音渐渐有些模糊,但还不忘嘱咐他,“等会儿净化那些妖息的时候,你也要握着我的手,我们说好了的,你去哪里,我也要去哪里。”喃喃地补充,“我最疼你啊,要一直陪着你的。”

    他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他胸前,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答应她:“好。”

    她迷迷糊糊地强调:“握着我的手,要一直握着。”

    他就回答:“嗯,一直握着。”

    璀璨的星光结界中,高可及天的剑影隔开结界两端,一端波澜掀起巨涛,森然妖息游于其间,另一端碧波结成玉床,紫衣青年揽着白衣少女静坐其上。就像相拥的一座雕塑。

    许久,紫衣青年抬手聚起一团银色的光芒。

    结界中有佛铃花飘然坠下,静得,就像一场永无终时的落雪。

    尾声

    白滚滚睡醒后没有见着他娘亲。

    谢孤栦叔叔面色发沉地抱起他,说带他去个地方。虽然谢孤栦叔叔一向爱沉着一张脸,但他此时的脸色比平常又阴沉了五分,白滚滚敏感地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行云到天上,翻过重重云海,谢孤栦叔叔带他踏进一座祥云缭绕的宫殿,来到一个种着红叶树的园林中,园林中三三两两聚着好些叔叔婶婶哥哥姐姐。

    他们转过园林的月亮门时,正瞧见一位拿扇子的叔叔向一位如花似玉的姐姐道:“其实罢,净化妙义慧明镜这种彰天地大道之事,乃是我们神族分内事,同魔族不大相干的,你说你是路过瞧着夜华他们破星光结界破得辛苦,便顺便相帮,不过小燕我问你啊,你路过怎么就路到了碧海苍灵了呢?”

    如花似玉的姐姐立刻脸红了:“老…老子迷路行不行?”

    白滚滚听到抱着他的谢孤栦叔叔说了声白痴,一院子的哥哥姐姐叔叔婶婶都看过来,如花似玉的姐姐气急败坏,对着谢孤栦叔叔瞪眼睛:“你说谁白痴?”

    院子里其他人并未理这个发脾气的姐姐,倒是个个惊讶地看着他。白滚滚将头埋进谢孤栦叔叔的脖子,只微微侧着脸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

    扇子叔叔端详他一阵,扇子指着他问谢孤栦叔叔:“这谁家孩子?”

    谢孤栦叔叔淡淡答他:“一看就知道了吧?”

    扇子叔叔目瞪口呆:“东华的?”

    白滚滚不晓得扇子叔叔口中的东华是什么,是个地名吗?谢孤栦叔叔没再理院子里的人,抱着他径直拐过另一个月亮门,月亮门后是一排厢房。白滚滚耳朵尖,还是听到园子里传来的说话声:“若非白浅那丫头两口子和墨渊及时赶到,竭力破了星光结界,又拿半个昆仑虚封起来做了盛妖息的罐子,这孩子便要在一夕之间既没爹又失娘,真真可怜见。”

    立刻有人接口:“折颜上神说得极是,不过此番虽然凶险,倒也可见定数之类不能全信。譬如谁能想到星光结界竟也能被击破,又有谁能想到昆仑虚殊异至此,竟能承得住三毒浊息?不过昆仑虚能承三毒浊息几时,小仙却略有些担忧,此回帝君他老人家周身的仙力要修回来怕要千年,若帝君的仙力尚未修回来前昆仑虚也崩溃的话…”

    便有个清凌凌的女声道:“司命你惯爱杞人忧天,当墨渊上神的加持是摆个样子好玩的吗?比起昆仑虚和帝君他老人家,小仙倒是更加担忧凤九殿下一些,殿下她伤了仙元又到如今还未醒过来…”

    白滚滚听到此处,他们前头说的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这个姐姐说担忧他娘,说他娘伤了仙元一直没醒过来…白滚滚的手蓦地拽紧。谢孤栦叔叔安抚地拍他的背:“你当折颜是庸医吗?你娘确然受了伤,但修养个几月就能醒得来,你娘常夸你小小年纪便沉稳有担当,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担当。”

    白滚滚不晓得谢孤栦口中的折颜是谁,但他晓得谢孤栦叔叔从不骗人,他说娘亲没事娘亲就一定没事。但他一颗心还是揪起来,一直揪到他们踏进那一顺厢房中的其中一间。

    一屋药香。他娘亲合眼躺在一张床头雕了梅兰的红木床上,床边坐着个和他一样颜色头发的好看叔叔,手中端着一只药碗,正拿一只白瓷勺子缓缓地搅着碗里的药汤。

    谢孤栦叔叔将他放下地,他毫不认生,迈着小短腿蹭蹭地跑到床边去看他娘亲。还好,他娘亲虽昏睡着,脸色还红润。他正要放下心,就听到头上有个声音问他:“你…谁?”

    他抬头对着问他的好看叔叔,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是白滚滚。”

    好看叔叔皱眉:“白滚滚?…谁?”

    白滚滚严肃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床上他娘亲:“九九的儿子。”

    啪,好看叔叔手上的药碗打翻了。

    白滚滚觉得有点受伤,他是他娘亲的儿子这件事,有这么令人难以接受吗,做什么大家都要这么吃惊。方才院子里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也是,此时这个守在他娘亲床边的好看叔叔也是,而且这个叔叔吃惊得连药碗都打翻了。

    谢孤栦叔叔看了他一眼,对他使了个让他待在原地不要乱动的眼色,自己却走了出去。

    房中这么安静,让白滚滚有点紧张,他还惦记着方才的对话,小喉咙吞了口口水,大着胆子问好看叔叔:“你呢,你又是谁?”

    良久,他瞧见好看叔叔伸出手来,他的脑袋被揉了一揉,头上响起的那个声音有些轻,却让他感到温暖。好看叔叔说:“滚滚,我是你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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