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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满梁园鹤唳华亭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19、我朱孔阳我朱孔阳
定权出了晏安宫,又向前走了两步,忽觉右膝上一软,便歪在了地上。王慎正等在殿外,见他忽然步虚跌倒,急忙和另一名内侍向前相扶。定权着手撑了撑地,只觉一身上下,都已经脱了力,这才咬牙在他耳边低声道:“王大人,孤实在是行走不动了。”话语虽然甚是平淡,王慎却知以他素来的性子,不是已经难过到了极处,断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看了一眼那顶就停在阶下的小轿,心中一酸,道:“殿下若是不嫌弃,老奴背殿下下去吧。”定权轻轻一哂,道:“这里的奴婢多得是,何需劳动到大人?”王慎道:“老奴只是恐怕他们手脚上不知轻重。殿下不必担心,老奴年纪是大了,可便是拼了一身力气,也是要将殿下好好送回去的。”定权默然向东看了一眼,时近破晓,弓月不知几时已落下,白日却还并没有升起,在那月与日的交替间,最后那抹夜色沉得便如胶住了一般,虽然有宫灯的光亮,也望不见延祚宫的檐角。
定权收回了目光,终是吩咐身边的一个内侍道:“还是你来背孤一程吧。”那内侍微微一愣,连忙应道:“是。”跪下身来,将定权负在了背上,王慎等亦在旁以手虚扶,一步步下了御阶。定权在那内侍的背上缓缓侧过了头,道:“阿公,我这已经是第三回叫人背回去了。”王慎不知他缘何突然说起这话,只得默默点了点头,道:“是。”定权虚弱笑道:“头一回还是孤小的时候,为了些许小事,把赵王半边额头都打破了,弄得他现在还留着道疤。父皇罚我跪在延祚宫的丹墀前面,跪了整整半天,最后还是阿公把我背了回去。”毕竟已相隔了许久,又不是什么大事,王慎倒是思忖了片刻,才想了起来,回道:“殿下还记得,老奴都快忘了。”定权喃喃道:“记得,我都记得。”隔了片刻,又轻轻道:“孤可比从前重了许多,只怕阿公已经背不动了。”只是那声音愈来愈小,王慎一时没有听真,不由抬眼去看,只见他已经静静闭上了眼睛,耷拉着头,连嘴唇都是雪白的,仿佛连多说一句的气力都没有了,心下焦急,只是催促那个内侍道:“快走,快走!”
几乎是与锁声响动同刻,定权朦胧中已听得一个声音问道:“殿下!是殿下么?”只是已经走了调,分辨不清是谁人说的,恍惚了半日,这才隐约想起阿宝还在室内。那侍卫手生,抖嗦着半晌才开了门,急得王慎直在一旁跳脚暗骂。一时外头的宫灯耀眼,阿宝只狠狠擦了擦眼角,定睛见到人群中果然有定权,登时只觉得一身都酸了,一口气直沉到了脚底,双手却突然开始哆嗦,连带着喉头也哽的厉害,竟问不出一句话来。定权见不过去了半夜,她眼下已是一大片窝青,想来是一直守在门边,等着自己回来,想着要同她说句什么,张了两次嘴,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那内侍已将他背进了里屋去。
阿宝却仍是站在那里,好半晌才走动了两步,王慎已经急匆匆出来了,也顾不得她,只连声向外催促要水。阿宝这才回过神来,跌撞着挪进屋,只见定权外头穿的那件襕袍已经脱下扔在了一旁,贴身的中衣背上,皆是纵横血印,此时衣物早与伤处凝结,一道道黑色伤痕,瞧着只是狰狞可怖。想是一路颠簸,发髻也已近散乱,几缕乱发披下来挡住了侧脸,看不清那面上的神情。方想再向前去,忽见他似乎略略动了动手指,只不知是痛楚还是乏力,却终究连手腕都没有抬起来,便又落了回去。阿宝忙附过去问道:“殿下,您要什么?”定权轻轻动了动嘴唇,却仍是没有声音。此时王慎已亲自拎着一壶热水进来,阿宝心中一动,轻声问道:“殿下可是要水?”定权微微点了点头,王慎忙道:“我这就去取茶盏。”阿宝却并没作声,只是将他提进来的水倾到了铜盆中,又从袖内取出巾帕,在盆中浸湿了,忍着烫绞干,默默地坐到了定权身旁,将他脸上颈上细细揩拭干净,又帮他擦了擦两手手心。如是两次,这才拔了他头上发簪,将已被汗水粘结的头发一一梳开,又慢慢拢好。王慎斟茶进来,见阿宝如此古怪举动,只是呆住了,问道:“殿下不是要水喝么?”阿宝并不回头,只是仔细帮他将发髻在顶心结好,又瞧了瞧两鬓并无散落碎发,这才轻声道:“殿下此刻不想喝水,王大人先请放在一旁吧。”又低头凑在定权耳旁道:“殿下睡吧,等太医来了,给殿下上好了药,奴婢再为殿下更衣。”
定权暗暗舒了口气,周遭的一切早已模糊,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与夜混沌成一团,悲与喜亦无关紧要。只有她的一双手,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一点一点,将那副躯体慢慢重新整理干净。即便那其中包裹着的,不过是一注污血,数根痴骨,是几世淤积的罪业,是一颗早已残腐的人心,但他仍希望这皮囊是洁净的,因为这已是他最洁净的东西了。
那双手就像自己的一样,他想说的一切,却不必说出口,她就如同已经听到了。那颗心中的声音再次响起,想要点醒他:她实在聪明得过了,你是留她不得的。然而这躯体此时已经没有了半点气力,既不愿反驳,亦不愿附和。既如此,便随它去吧,定权默默合上了眼睛。
阿宝见定权终究是昏睡了过去,这才抬头问道:“王大人,太医会过来吧?”王慎一愣,才回道:“是,随后便到。”阿宝轻轻点了点头,便没有再问话,只是轻轻帮定权搭上了一床夹被,又拉起了他的右手细细察看。王慎却悄然望了她一眼,这个由侍婢而孺人的少女,静静坐在灯下,从头到脚,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皇帝是被一阵嘤嘤哭声吵醒的,睁眼见帐外已是一片大白,回想起成晚的纷繁乱梦,伸手压了压额头,问道:“是谁在外头?”陈谨听见问话,连忙打起了帐幔,扶他起身,赔笑回道:“陛下醒了?是娘娘在这里。”皇帝抬眼望去,果见皇后正跪在床前,那打扮与往素迥异,脂粉不施,簪珥不戴,瞧着便似老了四五岁一般。不由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皇后匆匆拭了一把泪,也顾不上多说别的,只问道:“陛下,棠儿他……”皇帝闻言,只是打断她笑道:“你的耳报到快。”却翻眼瞥了瞥陈谨,陈谨连忙垂下了头去。皇帝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两步,虚托了皇后一把,道:“起来说话吧。”皇后难辨他面上的颜色,亦不敢多做忤逆,只得站起来吩咐取过了衣服,亲自服侍皇帝一一穿戴好,又蹲下身将他袍摆细细拉扯平直,终是没有忍住,就势又跪了下来,掩泣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棠儿?”皇帝叹了口气,目光只是望向窗外,道:“这些话不该你问的,你回宫去吧。”皇后摇首哽咽道:“棠儿犯错,总是臣妾素来的教养不善,臣妾自请陛下责罚,只是棠儿他,求陛下再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吧。”皇帝听了这话,不知缘何,心下忽然觉得厌烦之极,冷笑问道:“皇后此话是什么意思?子不教,父之过,总是朕这个当爹的差了样子,他们底下一个个才会做出那种种魑魅魍魉的事来。朕养出的好儿子,不劳皇后将过错往自己头上搅拦。还有,这次的事情,不牵扯到你就已经是万幸,你还拿得出什么脸面再给别人讨情?”皇后与他夫妻二十载,从未听他口中说出过如此绝情的言语,一时被堵得半晌都说不上话来,皇帝已抬脚出了寝殿。陈谨看了皇后一眼,忙匆匆跟了上去,问道:“陛下要去何处?奴婢去吩咐舆辇。”
皇帝只是不愿与皇后多作纠缠,走出殿来,叫陈谨这么一问,却是愣住了,忽而只觉虽坐拥天下,却并没有一处可去的地方,亦没有一个想见的人,一念间只觉万事万物皆是乏味透顶,半晌才缓缓道:“去清运宫。”便听见陈谨那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殿前的一方肃穆空气:“陛下摆驾清运宫……”
不过一夜之间,顾逢恩又被调回了常州,齐王府的门口也站上了禁军中的兵卒。便是冬日里炸出了惊雷,伏天落起了大雪,众人亦不会如此惊怖,只是惊怖归惊怖了,此次却并没有一个人再敢多说一句话。上意天心究竟如何,已不是凡人能够猜测出来的了。
无需众臣心内再揣测太久,第二日的早朝上大理寺卿便向皇帝奏报了李柏舟案的复审结果。归总下来,不过是寥寥数语:齐王所指,张氏所诬,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李案仍依原审所订,太子操行清白如水。
所谓的回天转日,也不过如此而已。
众臣悄悄打量着皇帝,摒住了呼吸等着他开口怒斥大理寺或是张陆正,太子或是齐王。只有如此,他们方能一拥而上,为了自己的主君在这片金碧辉煌的疆场上奋力搏杀,或凯歌还朝,或马革裹尸,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他们一个个峨冠广袖,腰围玉带,手捧笏板,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待皇帝擂动战鼓,一声令下,就要叫这金殿上血流漂橹。此役一毕,谁为王谁为寇,谁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谁是身败名裂的小人,方可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见出分晓。可奇怪的是,天颜却没有丝毫的怒意和讶异,皇帝陛下只是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用手指轻轻叩击着御案,仿佛这个结果便是他一早就想要的,而他此刻要思虑不过是该如何处置本案的两个恶之渊薮,也许只要安置好了他们,已经倾坏的纲纪就能回到正轨上来。这样的皇帝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满朝忽而缄口,再无一人质疑张陆正既然早与齐王暗通曲款诬咬太子,为何又会临阵反戈;无人质疑太子既一身清白,在当日早朝上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分辩;无人质疑小顾将军已经走到了半道,为何却又忽然折回了常州。
也许从首至尾,事情都简单不过。天下太平,河清海晏,主上英明,储副仁孝。只是一个乱臣,一个逆子,不自量力以卵击石,犯下了这欺君罔上,倾倒纲常的罪行。只要祓除了这荆棘鸱枭,余下的正人君子依旧可行康庄大道,听鸾凤和鸣。
靖宁二年末的这件惊天大案,就在天子的静默中开始悄然收煞。其中诸多情事,永成悬疑。
高高在上的天子扫了一眼鱼鱼臣工,心中冷笑一声,只吩咐了一句:“去将太子请过来。”
定权此日一反常态,绝早醒来,便叫阿宝端汤净面,又要重新整结发髻。初冬的清晨,这屋中尚未拢炭盆,只是又阴又冷。阿宝一觉睡起,只觉昨晚被中好容易聚敛起的一丝暖意在已荡然无存,此刻呵了呵手指,伸手摸了摸定权身上,却也是一般冰凉。定权笑问道:“可是冷得很?我反正这么躺着不能动,身上也早都僵了,反倒不觉得。”阿宝叹了口气,扶着定权慢慢坐起,当心帮他着好了中衣,见他举手扭头之间,仍是皱眉强忍着痛楚,一面帮他结带子,一面劝慰道:“殿下身上的伤尚未收口,此刻还是静养为佳,何苦这般为难身子?”定权咬牙笑道:“你只等着看就是了,来给孤穿上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阿宝看了看窗外,回头道:“这里头没日没夜的,怎知到了哪个时辰?天还是乌着的,想是还未交辰时吧,殿下只管坐着便是,又起来做什么?”定权笑着坐了回去,道:“你如今说话,也随便起来了。”阿宝睨了他一眼,低声道:“奴婢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殿下恕罪。”只是言语中并无怯意,定权一笑道:“无妨,我喜欢你这个样子说话。阿宝,你过来坐。”说罢用手轻轻叩了扣身侧。
阿宝见他的食指上兀自还裹着一圈白布,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向前去在他身边坐下,问道:“可疼得好些了么?”定权道:“手上倒还好,只是背上一直乱跳着疼,现在蹭着衣服,就愈发的难受了。”阿宝偏头看了看,道:“头二三日就是如此,殿下好歹再忍忍,好在现下已经极冷了,不会生出炎疮来便好得快了。”定权笑她道:“真可谓久病成良医,倒叫你也有教训说嘴的机会了。”阿宝面上微微一沉,道:“奴婢并不爱去想这些事情的,殿下既不愿听,奴婢倒还乐得不说。”定权望了她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端的是好大的胆子,你就欺孤现在身上有伤,整治不了你?”阿宝却无心和他调笑,只呆了半日叹气道:“奴婢哪有那个胆子,不过是瞧着殿下今天高兴,说上两句平日不敢出口的话罢了。”定权略呆了一下,伸手端起她下颌道:“孤这一身背花端坐在大牢中,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事情?”阿宝略略偏了偏头,却没有躲得开定权的手,只得道:“奴婢不过是瞧着殿下颜色和悦,胡乱猜测的,若是没那个眼色猜错了,只请殿下责罚便是了。”定权细细打量了她半晌,见她的目光只是避向一侧,微微叹息道:“阿宝,你终是不肯和我说实话,那何必又定要跟了过来?”阿宝将头挣了出来,捧起定权右手,放到了自己的左胸之上,轻轻问道:“殿下,它可是在跳么?”定权点了点头,道:“是。”阿宝低头爱惜的抚了抚那只手,笑道:“今日殿下起得这般早,又叫我等着看,我想,要等的不出是陛下的圣旨而已。殿下若是冤屈得雪,重入庙堂,想必心内还是欢愉的,奴婢就是说两三句轻狂的话语,殿下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殿下,这样的实话我说出了口来,殿下心里又会怎么想我?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并不敢去揣测。”
定权慢慢抽回了手,半晌方笑道:“这样的话,也亏你说得出口。你们一个个都太过聪明了,孤这是害怕呀。”阿宝抬头问道:“真的么?”定权并没有答话,只是默默伸出手去,将她的头揽至了胸前。阿宝静静伏身在他怀内,听着他的匀净心跳,与那淡淡的呼吸声丝丝合扣,绵绵不断,在耳畔起落。自己的一心之内也渐渐寂静了下来,静到了极处,欢喜随之而生,不必修道,它就已经在那里了。万法皆出自然,何需苦求真伪?
当王慎领着宣旨的内使进来时,正一头撞上了这尴尬情形,躲闪不及,只得转头道:“殿下,宫中敕使传旨来了。”定权却不以为诩,只是放开了手。阿宝抬起头来,亦不偏避,只默默托着定权臂膊,扶他跪好,自己也就势跪在了他身旁,那敕使略略咳嗽了一声,道:“传陛下的口谕,召殿下前往垂拱殿。”定权难以叩下头去,只得艰难俯身示意道:“儿臣遵旨。”那敕使满脸堆笑前来,和阿宝一道将他扶起,道:“殿下请吧。”定权皱了皱眉,问道:“孤穿什么衣服过去?”那敕使被他问得愣住了,想了半日道:“陛下并没吩咐这个,殿下这般过去就好。”定权略略笑了一下,走回塌前坐下,又将袍摆细细在膝上搭好,问道:“陛下可有旨意,要处分我?”那敕使陪笑道:“殿下这是在讲笑了。”定权皱眉道:“孤并没有和大人说笑,大人但言一句有还是没有?”那敕使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恭谨答道:“回殿下,没有。”定权道:“既没有这样的旨意,孤怎可穿着一身布衣到国家明堂上去?请大人去回禀陛下,就说臣乱头粗服,不敢亵渎国体朝仪,再生罪愆。”听了这话,不单那敕使,连王慎一时都急了,只得劝道:“殿下的朝服,最近的都放在东宫内,这一来一去的取回了,还不得大半个时辰。陛下还在朝上等着,百官亦皆迎候着殿下,还请殿下勿拘常礼,速速移驾。”
定权却只是含笑道:“王大人,孤并非是要讲究穿戴,而是怕失了体统。我若有罪,陛下自会降旨。只是陛下既尚未下旨,孤便还是太子,就这么蓬着头走到垂拱殿的正殿上去,只怕众臣都耻于认我这个储君,何遑陛下?还是劳烦这位大人去回禀一声吧,就说孤换过了衣服,不敢稍作耽搁,即刻便奉旨前往。”
王慎抬起头来,方想再开口,忽见太子脸上的神情,并不似是在赌气玩笑,忽而心中明了,思想了片刻,只得跺脚道:“请殿下稍待,老奴这便叫人去取。”定权微微一笑,也不说话,只是偏头看着窗外,虽则这宗正寺和垂拱殿隔得天远,虽则早朝已经开始了近一个时辰,但是他还是听见了沉沉朝钟在耳畔响起,而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这声音这般悦耳动听。
垂拱殿内诸臣守着一语不发的皇帝,站得两腿发木,终是等来了太子。在有司一声“太子入殿”的提引下,众人的目光皆毫不避忌的迎向了已逾月未见的储君。太子从大殿正门缓缓步入,远游冠,朱明衣,手捧桓圭,腰束革带。一张清俊的面孔虽还有些苍白,却是波澜不动,脚下的步履也是沉稳端方之极,仿佛他只是从延祚宫刚刚走出来,而之前不过是去听了一席筵讲,赴了一场宫宴。他们预计要看的一切都没有看到,太子已经穿过了朝堂,走到墀下向皇帝俯身下拜。
就在以头触地的那一瞬间,背上的伤口因为大幅的动作再次齐齐撕裂,但是无人看得见那层层锦缎掩盖下的一身伤痕,无人知道太子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年轻的身体内正有鲜血慢慢淌出。就如同无人知道他曾经因为惊怕在暗夜里痛哭失声,因为寒冷在一个仆婢的袖管中暖过双手。
然而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看见了这一身锦缎公服。那犀簪上的鲜明红缨正在他白皙的耳畔摇动,革带鎏金的挞尾折耀起了点点微茫华彩,四色绶带上所结的玉环随着那下拜的动作撞击出清越响声,而乌舄的鞋底不曾沾染半粒尘埃。如此的繁琐,也如此的堂皇。朝堂无外乎是,天下无外乎是,你穿上了锦绣,便是王侯;戴起了枷镣,便是罪囚。
定权朗声报道:“儿臣叩见父皇。”皇帝自他进殿伊始,便在默默的打量他,此刻见他端端正正,行礼已毕,也开口道:“平身吧。”
先王大道,圣人危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上庄严,无上完满。
锦瑟华年
皇帝目视着太子立起身来,恭谨的执起了圭笏。他掩饰得实在太漂亮了,若不是那惨白的脸色在出卖他,几乎便称得上天衣无缝。只可惜何面化土,潘鬓成灰,到了现世檀郎已经不能再施朱敷粉,否则粉墨登场,岂不是更加圆满?只怕那样,连自己也要一同被骗倒了。
皇帝嘴角微微一抖,晃出了一抹模糊笑意,又如凝霜逢日一般,转瞬间便消逝得毫无踪影。他懒懒地振了振袖角,开口示意道:“邢大人,把你们审出来的东西也读给太子听听。”大理寺卿忙道了一声“遵旨”,又略略清了清嗓子,这将适才的奏报又照本宣科从头念了一遍。
他的声音终于落下,一片潮红却慢慢从太子的颧上涌了上来。皇帝看他问道:“你怎么说?”定权立在阶下半日不语,满朝亦是一片鸦雀无声,众臣各各怀据了一番心思,只等着皇帝或是太子开口打破这一片吊诡气氛,良久才见太子忽又“扑通”一声跪倒,稽首泣道:“回陛下,臣有罪当诛。”众臣中似有一阵微微的骚动,却又在顷刻间静默了下来。皇帝心底里冷笑一声,问道:“列位臣躬,太子说的话,你们可听得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众臣见皇帝当众又给太子难堪,愈发不知他心中到底所思为何,一时也瞧不见太子面上神情,只觉这夹板气难受,一个个索性低了头,两眼平望着那手中笏板,生怕皇帝点到自己头上。皇帝环顾一周,目光又落到了定权的身上,笑道:“太子言中的深意,看来是无人能够体会了,那就只能有劳太子再引申阐述一番,列位臣躬便洗耳恭听吧。”
皇帝这话说出口,摆明了是要给太子难堪,定权却犹若不觉,只是默默抬起头来,答道:“上月廿七,父皇圣谕斥责儿臣行止不端,德质有亏。当是时,儿臣扪心自问,竟无一语可作分辨。君父体察之明,虽毫厘纤微,亦如视辐轮丘山,儿臣做下亏心辱身之事,又安敢妄想逃脱天心洞鉴?
儿臣所愧悔无极之事,莫过于疏修德性,复又亲近佞小,听信谣谗,窃恐臣母已殇,父皇憎臣鄙陋,欲有废立之意。素日怀据此念,或有与朝臣笔墨往来,私语泄愤,妄言悖论之举。是日张陆正据此诬指儿臣,儿臣竟私疑做君父授意,非但不据实情奏报陛下,反当着天下之面做下拔簪掼缨,恶言犯上这等丧心病狂的举动。昏昧狂悖至此,犹不知已失仰庇于君父圣断,反正中于肖小下怀。
父皇圣明仁慈,非但不以大逆罪臣,反谕令时时呵护,处处恩佑。儿臣居宗正寺内,便已知身戴重罪,有无李氏之事,皆无可恕之理。不想今日殿上陛下又令三司道明事情委曲,竟是保全厚爱儿臣到了极处。父皇天恩如三春白日,臣之私心却似阶下苔菌。为臣为子,儿臣皆再无面目可对君父;诛言诛心,儿臣所犯都是不赦之罪。今日叩报于君父天下面前,只求父皇重重治臣不敬不孝之罪,以为天下为臣为子者戒。”
定权说这话时,早已是满面泪迹,到了最后,竟至于声噎气堵,虽极力压住了饮泣之声,却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伏地不敢开口,众人也只能见他肩头耸动而已。
皇帝的嘴角暗暗抽动了一下,却忽然又觉得疲惫之至,太子顺腮而下的泪水,汇到了下颌上,他看得清楚,也不得不认承,这样一副好容颜,真的当众落起泪来,亦不知几人会暗里动容。但他不解的是,如果那眼泪,既无关乎欢喜,也无关乎悲哀,无关感奋也无关惊惧,那么它究竟是缘何而来?从那黝黑眼眸中淌出的泪水,却与那眼眸的主人没有半分瓜葛,就这么缘着那下颌的弧线,悄然跌落到了少年的衣袖上,然后不知所踪,难道只是跟天雨一样?
皇帝站起了身来,只淡淡道:“本朝没有诛心之罪,你只要自己说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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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权慢慢立起身来,脸上泪痕宛然,却在抬头的那一瞬间,似不经意的扫视了众人一眼,那目光最终落到了武将的首位,那本该是武德侯的位置,东头与之相对素日便该站着两位皇子。只是今天,全都空缺着。
太子就立在殿中,他不走,无人敢走。站在东侧首位的中书左丞何道然终是微微挪了挪身子,低声唤了一声:“殿下。”见他扯头,余下的人或情愿或不情愿也都躬身行礼道:“殿下!”
定权却并不还礼作答,亦不看人,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提脚转身走出了垂拱殿。众人这才不约而同暗暗舒了一口气,悄没声的也跟了出去。王慎仍是候在殿外,见散朝定权出来,忙上去问道:“殿下?”定权瞥了他一眼,只道:“回去吧。”王慎问道:“回哪边去?延祚宫还是太子府?”定权微微笑道:“回宗正寺去。”王慎大惊道:“这又是为何?”定权已先下了御阶,边走边道:“朝上陛下并没有旨意,我不回宗正寺回哪里去?”王慎极力打量了他一眼,实在分辨不出他面上的神情究竟是何意,也只得跟着他一道去了。
大理寺卿慢慢踱出了永定门外,素来与他亲善的吏部左侍郎却偷偷跟上了前去,低声笑问道:“邢大人,二殿下今日可没有露面呀。”大理寺卿只是一脸似笑非笑,道:“他一个藩王,按制本就不该参加朝会的,就是不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吏部侍郎又问道:“邢大人,那这张陆正现下……”大理寺卿打量了他一眼,只板着脸道:“朱大人,这些事情您还是少打听得好。您只安心升您的官,到了那时候,本官再去为大人相贺,不好么?”那朱侍郎嘿嘿干笑了一声道:“邢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来?”大理寺卿冷笑一声道:“朱大人何苦跟本官再在这里拿唐,我倒不妨问大人一声,殿下今日的那番话,大人可都听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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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默了半晌方叹道:“一龙一猪,安可作比?”大理寺卿笑道:“大人心知肚明,又何必再来问我?”一时二人无语,见有人过来,便也各自走开了。
皇帝回到了内殿,坐了半晌,方问陈谨道:“他们都散了?”陈谨答道:“是,都散了。”皇帝道:“太子呢?”陈谨面上微微一滞,道:“殿下也回去了。”皇帝问道:“他回哪里去了?”陈谨低声道:“皇上并没有旨意,殿下还是回宗正寺去了。”皇帝点了点头,道:“你去传旨,叫他过来。”陈谨听了这话,虽不敢忤逆,一时却也迟疑了一下,虽只是片刻,皇帝却已是发觉了,问道:“怎么了?”陈谨忙道:“奴婢这就去。”皇帝狐疑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得罪太子了?”陈谨吓得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道:“奴婢该死,中秋晚上,奴婢出去向殿下宣了陛下的口谕,殿下当时便雷霆震怒,骂……骂了奴婢。此事陛下要为奴婢作主,奴婢当真只是传了陛下的口谕。”皇帝看着他的样子,只是嫌憎的摆了摆手道:“休拿这话来堵朕的耳朵,你快滚吧。”陈谨不敢多言,只得又磕了个头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再过来的时候,已是又换上了常服,跪倒向皇帝顿首行礼,直到直起了身子,皇帝也并不叫起,只是默默打量着他的脸。定权不敢与皇帝对视,终是又将头微微垂了下去。皇帝无声一笑,开口道:“本朝若是有诛心之罪。”话只半句,再无下文,定权却低声答道:“儿臣知道。”皇帝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走到他身边,将手按在他的肩上笑道:“朕的太子终究是长大了,连朕都不敢不等着你束带入朝了。”定权只觉皇帝手上气力极大,又正压在他一道鞭伤上,不由暗暗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方勉强开口道:“父皇,儿臣只是怕失了体统,再惹得父皇生气(免费小说阅读——>
http://www.shunong.com/书农在线书库)。”皇帝着手搬起他的下颌,看着他仍是肿胀的双眼冷笑道:“你又怎会失了体统?今日早朝的那番话,说得是何等的得体?微言大义,滴水不漏,朕心甚慰啊。”定权只觉背上伤口又被扯得一阵剧痛,一时不做他想便挣脱了皇帝的手,这才回过神来,忙叩首道:“儿臣谢父皇夸奖。”皇帝的眼中已是闪过了一丝惊怒,看了他半日方道:“算了吧,朕叫你过来,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套话。事情既然已经挑开了,你还是先搬回延祚宫去吧。也带上你那个孺人,一并去吧。”定权低低答了一声:“儿臣叩谢父皇隆恩。”皇帝点头道:“去吧,今日是廿四,朕想你身上的伤还未愈,经不起连连的折腾,朕叫秘书台发文,廿七日的常参就暂停一次。这几日无他事,你好生养养身子,朕这边也不必你过来问安,省得再劳累到了。”定权心知皇帝停朝,无非是要在顾逢恩折返常州之前,不再给太子党当面弹劾齐王的机会,只是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上还是陡然一惊,只得又俯首道:“父皇爱惜儿臣,儿臣衔感不尽,只是劳累一语,儿臣万万不敢承当。”皇帝道:“朕不过随口说说,没有别的意思,你又何必事事皆如此用心?”定权轻轻咬了咬牙,低头道:“儿臣知罪。”皇帝只是挥手道:“去吧。”
望着太子远去,皇帝方问道:“你过去传旨的时候,太子正在做什么?”陈谨想了片刻道:“奴婢并没有看得真切,恍似那个顾孺人正在收整衣物,殿下就出来。”皇帝冷哼道:“你的眼睛倒尖得很。”陈谨忙低头道:“奴婢没有看得真切。”
因为皇帝有了口谕,定权从清运殿出来,便径自回了延祚宫。细细回想皇帝方才的话,却已知他心中虽为早朝上自己的言行恼火,于情理上却也摘指不出大的错漏来。如是便好,毕竟本朝终是没有诛意之罪的。定权嘴角翻出了一抹冷笑,伸手开了案上屉斗,想去取镗纸用的金刀,一手却摸到一件荷包样的东西,定睛看时,却一时愣住了。那是今年自己送给阿宝的端五符袋,她出府去找许昌平之前,连着衣物又一起送进了宫来,自己当时随手就扔在了这里,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其后更是忘到了九霄云外。那符袋束口的五色丝线仍旧鲜明夺目,毕竟不是用朱笔,风烟二字的墨色却微微有些陈旧了。这驱灾厄,保平安的好口彩,此刻看来,却真如一股风,一阵烟一般,射得双目隐隐发酸。
那个眉目清秀的少女,捧着自己的手,抬头笑道:“我的心殿下摸得到,殿下的心事我却不敢去揣测。”可是他的心思,她却到底看得比谁都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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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究竟是什么人?缘何会来到孤的身边?那金钿明灭的光采,是你在笑还是我眼花?那颊畔起落的红云,是你有心还是我多情?你说给我听的那些话,到底是伪是实?你袖管中的那线暖意,究竟是幻是真?阿宝啊,脱掉朝上的那身衣服,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鞭子抽在身上,一样会疼痛;没有孤灯的暗夜,一样会害怕;满院残阳一样会让我感到孤寂,觱发朔风一样会让我感到寒冷。神佛并不眷爱于我,亦没有给我三目慧眼,能看穿这些喧扰世态,纷繁人心。就像此刻,我也会一样会犹豫彷徨,因为我不知该奈你如何。
拖了这么久,这件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最简单的那个办法他心中一直都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个道理,卢师傅不知跟他讲过多少次。她当时其实是不该跟着来的,外面有高空长川,大漠瀚海,莺声鹤唳,雪满群山;哪里不比此处要好?定权走到窗前,送目东去,那里看不见延祚宫,这里一样也看不见宗正寺,但是就在这宫墙的哪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或许还在等着他回去。定权慢慢捏紧了手中的符袋,食指一时突突跳着作痛,就像那指尖上也生了一颗心一般。
方当此时,一个黄门忽然趋入向他报道:“殿下,王大人过来了。”定权收回了目光,道:“叫他进来吧。”王慎随后便至,行礼后又喝退了左右,低声向他报道:“殿下,顾大人方才托人带话来,让老奴转告殿下,张小姐自尽了。”定权一时却没有听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皱眉问道:“什么张小姐?”王慎叹了口气,道:“是张陆正张大人的独生小姐,就是他私下许给齐王的。”定权愣了半晌,一手却慢慢的扣上了窗格,再一用力,那新裱上的厚重绵纸便悄然而破。定权望着那破漏之处,只呆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慎低声道:“老奴亦不清楚,只听说张大人和齐王有婚姻之约,此次便从张府中抄出了齐王的婚书,上面的生辰八字正是张小姐的。”定权略一思想,已经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了前因后果,轻轻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孟直这是不想叫我为难。”王慎也只答了一句:“是。”定权道:“你去吧,告诉顾大人,就说孤已经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了。把孤今日早朝上说的话也告诉他。”王慎低头道:“将军已经知道了。”定权惊讶望了他一眼,问道:“那将军说什么了没有?”王慎道:“将军只说,殿下圣明。”定权轻轻笑了一声,只道:“去吧。”
王慎方要转身出去,忽又闻定权问道:“那张小姐今年芳龄几许,你可知晓?”王慎愣了一下,答道:“听说是十五岁。”定权转过了头去,许久都没有再说话,王慎等了半日,便也悄悄退了下去。
定权一人在殿内呆立了半晌,方轻笑自语道:“有福之人,伤春悲秋,今后一概都免了。”新进来的黄门以为他有话要吩咐,忙上前道:“奴婢该死,殿下的教旨并没有听清。”定权淡淡道:“没什么,你去告诉宗正寺卿吴庞德大人,叫他将顾孺人送到这里来。”那黄门答应着要出去,又闻定权道:“你见了顾孺人,跟她说,叫她不必收拾孤的衣服和书,都甩在那里就是了。”
吴庞德得了太子的口谕,自然立刻便忙前跑后,亲自安排好了舆轿,吩咐将阿宝好生送到了东宫。阿宝却是头一遭到这延祚宫,被黄门引着三门五道进了定权的寝殿,只见他已经重新敷好了药,侧卧在层层锦茵中,周遭四五个妆金裹玉的宫婢,或捧茶,或端水,或为他揉捏小腿;又有四五个身着锦缎的黄门,正恭谨侍立待命。见她进来,皆起身见礼道:“奴婢等给娘娘请安。”离御炉日尚有六七日,那殿中却已经围出了暖阁,阁中四角都置着鎏金炭盆,一殿之内,陶然暖意扑面袭来。两楹间一对三尺多高的金狻猊,缓缓吐出加南香气,这本是太子最喜爱的沉香品,府中亦是常用,只是在这堂皇殿阁中再点起来,却多了一层说不上的奇异味道,许是那甘冽药气夹杂在了其间。
阿宝忽而只觉浑身都不自在,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回意。定权的声音仿佛是极远处传过来的,带着一丝慵懒,也有一丝暗哑,只道:“请顾娘子上来吧,你们都下去。”十余个宫人一齐敛裾行礼,依次退出,竟连半分声响也无。阿宝迟疑走上前去,唤了一声:“殿下。”定权懒洋洋笑了一声,微微侧了侧头,示意道:“你坐吧。”
阿宝见那榻上三面皆围着描金画屏,春夏秋景的万里江山图各据一角。数层四经绞罗的帷幄,用朱红流苏虚束着,半垂在两侧。榻上张铺的茵褥,皆是上好吴绫,因为只是侧卧,一只官窑莲花枕也被推至了一旁。定权此时只穿着一身月白的丝缎中衣,并未加被,那衣上的丝光便如水波一般,顺着他的身体流淌下来。虽只是一恍惚,这不堪的繁华却已经刺痛了她的双目。
阿宝只是静静立在那里,定权笑问道:“怎么了?”阿宝低声答道:“奴婢尚未更衣。”定权微微皱了皱眉,道:“到了此处,便守此处的规矩,以后不要自称奴婢了,叫人听见,也算是失礼。”阿宝低头答道:“妾记住了。”定权默默看了她半日,问道:“如何,站在这里再想宗正寺,可是觉得有如隔世?”阿宝轻轻点了点头,道:“是。”定权也叹了口气,良久方道:“阿宝,你今年是十六?”阿宝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话,只道:“是,到了腊月间,奴婢便满十七了。”定权点头道:“你再靠过来些。”阿宝依言凑了上去,在那榻前半跪了下来,定权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面颊,那少女的肌肤便如宝珠一般,无须脂粉,便隐隐流动着光华。触在手中,是什么绫缎都无法相比的柔滑。定权不由感叹道:“这般的好年纪。”阿宝听了这话,却扑哧一笑,道:“殿下这副神情,倒像说得自己有多老了一样。”定权微微一哂,道:“孤这也是有感而发。阿宝,你自己不照照镜子,看看这年纪有多好。想到有朝一日,这绿鬓红颜终会变做鹤发鸡皮,你难道不会害怕吗?”
阿宝的笑容却慢慢地僵在了脸上,许久才道:“我不害怕。”定权笑着摇头道:“花可重开,鬓不再绿。人人皆知,人人皆惧,何以到了你这里,就不一样了?”阿宝迟疑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这是她头一遭当着他的面这般举动,二人却皆是觉得已是平常之极。这伸手就可以触得到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良人。阿宝的心突然跳了一下,笑道:“因为奴婢知道,奴婢是活不到那一日的。”她笑得如此自然,也说得如此平淡,仿似那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其实就是他们早已知道的事情。
定权移开了眼睛,在那枕边小巧的翠叶金华胆瓶中,正斜斜插着一支大红的松子山茶。他只是突然想起了张陆正的长子,去年四月的那场宫宴上,二十六岁的新科进士张昭,襆头上簪着一朵大红芍药,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容,饮尽了皇帝赐下的御酒。在他仰首举杯的那一瞬间,自己心内竟隐隐生出了些许妒忌。穿红袍,骑白马,琼林赴宴,御苑簪花。夹道的百姓欢呼,不是因为权势,而是真心叹服;楼头的美人相招,不是为了缠头,而是为了年少风流。他那时断然不会想到,那锦绣前程会在一夜间化为风烟;独生妹妹,也会在一夜间粉面成土。都是这般的好年纪,都是因为自己。那位张小姐的模样,想来跟眼前人也相差无多吧。只是不知这笔罪过,到头来应该算到谁的头上?
定权从那枕函中摸出那只符袋,交还给了阿宝。阿宝略略一惊,将它托到手中,突然浑身颤抖,不可止遏。定权叹了口气道:“这本就是已经给了你的,如今还是给你。你只要好生的当你的顾孺人,不要再搅和别的事情,孤保你的平安。”
这一对少年夫妻,在这锦绣世界中一卧一跪,相对无言。皆还是亭亭春柳一般的身躯,头发乌得发绿,肌肤就像新鲜的苔纸。这本是鬼神都可饶恕的年纪,但是所谓情话,却只能讲到了这里。有些承诺,有些愿景,好比与子偕老,好比琴瑟在御,他们永远没有勇气,也没有福气说出口。
如是我闻,不可说,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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