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在线阅读全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鹤唳华亭免费全文阅读。
雪满梁园鹤唳华亭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28、夜雨对床夜雨对床
自禁城始建,东宫便命名为“延祚”,取续延国祚之意,为储副所居之正宫。自建立伊始,算来已有百余年了,其间也住过了四朝六位储君,虽前些年修葺过一次,宫室布局却大体不曾更革。晴日弯檐斗拱,瓦釜飞甍依旧是一派咄咄金碧气象,只是每逢阴天,雨将落而未落之际,殿内便不免会浮显出些许阴沉旧态。
宫室的现任主人,太子萧定权的嗅觉在这时总是格外敏锐。连日阴而不雨,整个宫室内都充斥着古老廊柱从内心里散发出的腐木气,和着门环上兽首的铜腥气以及檐下风铃的铁锈气,无论如何熏香都掩盖不住这些令人不快的朽旧气息。至于今秋,阴郁的天气便不只是添了这一桩烦恼,定权在延祚宫内终日琐眉望天,心事便如这殿内败息一般缱绻不散。
詹事府的左丞许昌平在申时拜谒,遣人通秉时尚无异状,只在阶下立了片刻,忽闻一声裂雷震地,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雨便已倾盆直落。那酝酿了数日的雨水来势颇急,他入宫自又不曾携带雨具,只霎时功夫,便已被浇得全身俱湿。他未得答复,不便即去,只得依旧躬立等候,将所携几部书紧紧护在怀内。少时,一个小黄门从宫檐下撑伞冒出头来,往阶下行走了两步,朝他招手喊道:“那个官,那个官!”因离得远,且被雨声阻隔,许昌平却未曾听清,那小黄门出得殿来,鞋面便湿,爽性自暴自弃,又往下跑了几步,指他道:“那个穿绿的官儿,叫你呢,殿下宣你进殿去。”许昌平这才急忙拾阶而上,见阶上那小黄门饶是撑着伞,膝下衣袍也已经湿透。
他虽在殿外整理了半日仪容,待入内之时,不过是跪拜行礼,再复起身之时,脚下又已经积了一滩水。定权见他内外衣衫全湿,襥头一翅已弯,犹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水,与他结识数年,倒从未曾见过他这般狼狈模样,不知为何,心中反觉他比往常梢可亲近。见他站立定了,指着他官帽笑道:“许大人本不是逐俗之人,为何也这般羡慕林宗故事?”许昌平微微一愣,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冠戴,忙又拱手道:“臣失仪。”定权望了殿内一眼,见只是几个亲近之人侍奉在侧,遂点头道:“你随我来。”
许昌平依言相随,与他同入内殿中隔出的小书房。他首次至与太子如此私隐的居处,难免稍感好奇,只见一间不大宫室,其中并无宫人中涓侍奉,陈设亦极为简单,除靠着东墙一榻之外,不过数签插架,窗边一案二椅,案上铺设笔砚文具,案旁两尊狮子出香,正袅袅吐着沉水香气。几页朱窗洞开,可窥见殿外如晦风雨,夹着隐隐惊雷,天色已近墨黑,虽近处馆阁亦不可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分辨,是以室内虽为白昼,而灯烛高照。他自偷偷打量之时,定权已行至榻边,拎起一领小憩时权作铺盖之用的锦袍,搭在许昌平身旁的椅背上道:“大人暂且把湿衣替下吧。”许昌平不由大惊,连忙跪倒辞道:“臣万不敢当。”定权轻轻一笑道:“不妨事,不过是件私服,非朱非紫,大人无需避讳。”看了窗外一眼,又道:“看这雨势,当不能即止。大人穿着湿衣和孤说话,一来大人身上不适,二来孤眼中不适,两相无益,还请勿据常理。”说罢竟也不再去理会他,只径自走到榻前,拾起一卷看到中截的书册,倚榻随意翻看起来。
许昌平回望身边衣物,却见果然只是寻常锦袍,除用质料讲究,形制却无特别之处,迟疑了片刻,终是将手中书册放在一边,解落湿透的外袍,将那干衣披在肩上,却无论如何不敢再结衣带。定权见他换好衣服,这才起身,将书册随手放在一旁案上。许昌平看时,却是一卷《洛阳伽蓝记》,遂笑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殿下雅好。”定权微笑道:“好字谈不上,难得此书梢使我心安罢了。”许昌平笑道:“古人云阴雨日乃时余,正是读书好时节,臣这一来却是搅扰了殿下的闲情了。”定权摇头笑道:“焉知听君一席话,便非是胜读十年书?”正言语间,周午入内奉茶,定权只吩咐他道:“茶便不必了,你去将茶床设好,再去取一饼小龙来。”
周午亲自将诸色茶具铺陈齐备,却并不在一旁奉陪,掩门便去。定权只伸手示意道:“大人请。”因那茶床低矮,设在地上,煎茶时需跽坐,许昌平自然不敢让定权先于自己屈膝,便先捡了坐南朝北的位子,先行长跪,待定权南面安坐后方敢坐定。又见定权取小锤出来,展手摧眉道:“臣效力。”定权看了他一眼,便将锤递入他手中,见他将茶饼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手段甚是纯熟,不由一笑,随他细细碾研过后再加筛罗,自己只管转头看了片刻雨水,自觉凉风携雨丝入室,檐外水声潺潺,数日浊气一朝驱尽,不由叹道:“好雨如风,北上玉堂,入于深宫,一般振聋发聩,使人耳目清泠。”许昌平碾好茶末,观察銚中之汤已经老嫩适度,水泡有如鱼眼,见一旁备有盐椒一类,知他仍用古法煎茶,遂先拈了盐姜投入汤中,方止手笑道:“殿下可知风有王者风,庶人风之分。这雨也有王者雨,庶人雨之分?”定权挑眉道:“愿闻其详。”许昌平道:“似殿下适才所说,社雨催花,梅雨涤尘,灵雨入于深宫玉堂,扫荡浊晦之气,清人耳目,雨间可烹茶取暖,雨后可添锦御凉,不觉一度流年暗换,这便是王者雨。”一时听得那铫中如同窗外,一般有了风雨声,便用勺取水移至一旁盂中,才将茶末投下,方继续说道:“雨久不至则成旱,久不止则成涝,液雨、月额雨则千里赤地,陵雨、骑月雨则万顷霖潦,无雨成忧,有雨亦忧,这便是庶人雨。恰如今正当晚稼收割之时,臣却听说江南秋雨已连绵十余日,只恐今冬晚稼难保,以至于连累明春。”
定权连日所忧之事无过于此,见他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说话,亦不再隐瞒,自取了竹斗,挽袖去搅那铫中茶汤,一边道:“国朝这一场仗,打去了三四年的积累,这怕还只是个牵头。自前年起,江南田赋便增了一成,去年又增了半成,如此消耗,只怕天下也是财尽。今冬的晚稼果然不保,明年春来青黄不接之时,官口民口,皆要嗷嗷待哺,将军和孤……”余话不知该怎么出口,只轻轻咬了咬牙,又道:“不管如何,孤只一力支应罢了,只望将军在前平安便好。此役只可胜不可败,将军和孤皆心知肚明,孤只怕他战事之余,还要再顾忌到孤的处境,难免便会焦灼冒进。”正说到此,銚中茶汤滚开,定权将适才分取至盂中之水重新点入铫中,看着顿时停止沸腾的茶汤,忽觉一心冰凉,笑道:“扬汤止沸,不及釜底抽薪。陛下这是一条退路也没有留给我啊。”
许昌平抬头看时,却见他一手食指按着睛明,两眼之下俱是郁青颜色,颇显疲态,亦知他这几年来劳心劳力,着实过得不易。想了想,自持了茶铫,将煎好的茶汤为他筛入杯中,问道:“长州可有军报返回?”定权道:“将军才去半月,便有信也没有这般快到京。”许昌平知眼下战事初起,局势未明,也不好贸然打算,沉默了片刻,只得权且安慰他道:“陛下此举,也是担心再出靖宁二年时的战态。殿下竭力办理好此事,便也得算成就了首功。何况如今还有皇孙承欢膝下,便为此陛下亦不可不容情。”定权侧耳去听那窗外滚滚惊雷,笑道:“大人几年前见孤,还曾说过功至雄奇,即为罪由。陛下宠爱皇孙不假,这几年待孤优容亦不假。只是凡人究竟难窥天心,雨露雷霆常相随相依,陛下始终不使赵王之国,也正在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告诉我等此意。”
许昌平这才想起所来事务,起身行至案边,将携带书册中所夹一页纸张取出,奉与定权。定权草草看去,却是几个新晋御史的名字。许昌平望他道:“只恐赵藩并不安心做陛下奕具,亦想做奕手了。”定权冷笑道:“他的这般做作,便连孤也知道二三分,陛下岂能不察,不过放他去游戏罢了。”许昌平摇头道:“赵藩这几年寓居京城,闭门不见一客,唯以书画为事,交通外臣,全赖他府中一谨慎家人。在千人万目之下也算是做到了十成恭谨,陛下虽心知,临事却也难挑不出他的不是,这是一。待将军功成之时,亦是其之藩之日,他心内自然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此节,却如此大费周折交往乌台官员,想必暗室之谋已非一时,殿下不可不防。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乌台虽非要职,却须知人言可畏,舆情如水,载舟覆舟皆有前例。殿下难道忘了靖宁二年之事和……”迟疑片刻,终仍直言道:“冠礼之事了么?”定权闻言,手中的茶杯微微晃了晃,对着面前的茶具呆了半晌,方叹道:“孤的这一干兄弟。”有意无意又看了许昌平一眼,才啜了两口茶,心中怀念旧人,娓娓道:“卢大人是当年文章领袖,彼时翰林和乌台中倒有多半是他门生故旧,而今其人不是序迁入部入省,便是多往地方任职。经你这一提,我倒是才想起此节来。此间旧人离去,倒叫宵小之徒钻了这个空子。”闭目听了半日风雨声,不知所忆何事,忽又开口道:“若当年不得出宫而居,只怕我早死在李江远的手下了。如今不比在外便宜,孤举手投足皆在人耳目之下,与外臣会晤,欲瞒过陛下难如登天。省部内我自有主张,只是其余诸事,还要劳大人费力。”许昌平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他所言之意,只垂首道:“臣效力。”
定权见他只顾答话,捧着茶盏总是不饮,那盏中茶汤似已冷却,遂另取盏从新斟了一杯,推至他面前,道:“大人不要着寒。”许昌平连忙谢过,捧起饮了两口,方要称赞他煎茶时育华的工夫把握得绝佳,忽闻定权开口问道:“听闻大人上月又回了岳州?”心下不由微微一惊,他姨丈一家既被定权拘禁,他仍几番返乡,自有别因,此时将口中辛咸茶汤咽下,方答道:“是臣母殇日,臣返乡祭祀。”定权点头问道:“令堂神主现奉何处?”许昌平见他问及此事,想已早是查问清楚,遂照实答道:“臣姨母殇后,姨丈又别娶了续姨母,于其家中祀奉先姨母尚说得过去,再祀奉先母似乎便有违人情,臣又不忍先母成无祀之鬼,便每年与人银钱几两,将先母木主暂奉于镇外一庵之中,平日添些供养,以待……”顿了一下,方继续说道:“此庵名为惠清……”定权微微一笑,打断他道:“大人不必多言,孤随口问问,只是怕一时事务繁多,有些事情顾及不到,委屈了你,却并不是有意要窥探臣下隐私。”他年来性情逐渐沉稳,悲喜之态已不常现于神情语气间,许昌平也难辨他此言真伪,只低头道:“臣惭愧。”定权一笑,淡淡道:“大人既将令堂神主奉于佛堂,当知佛法有四恩之说,报父母,报天子,报众生,报三宝是也。你我自幼学儒,以释道为虚妄之谈,孰不知儒释所说的根本,皆是出在一个孝字上面。父有慈恩,母有悲恩,为人子者受恩不报,只怕异日堕入三途,轮回报应。大人有心,我又岂能不体察?”将铫子从炉上取下,复为许昌平斟了一杯,道:“雨势渐小,大人饮了此杯,便请回衙,所赠书籍亦请带回,只说入宫时便逢雨,一向在墙下躲避,衣湿不可见君,待雨稍止而还即可。”许昌平见他谋略得仔细,遂依言将茶饮尽,将肩上衣物交还定权,从新穿上湿袍,行礼辞道:“臣告退。”定权点头道:“孤叫周大人亲送你从殿后回去。”
一时见周午引他离去,定权只独立窗前,望着檐外扯断珠帘般的潺潺雨幕,听凭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沉水香气同样被雨打湿,湿答答的木香使他稍觉安然和疲惫,便依旧倚在了榻上。风雨入室,枕上生凉,他既不愿去关窗,想随便搭件衣物避寒,却又想起那领衣袍已被许昌平洇湿,懒待唤人重取,便索性作罢。随手拉过枕边一本《太史公书》,看了两段,又将它掷在一旁,微微一哂,喃喃自语道:“察见渊中鱼不祥?”
他闭目,听那雨声良久,似是安然入睡。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又睁开了那双充满疲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诵出下句:“智料隐匿者有殃。”
然而,在这天心同人心一样潮湿阴暗的天气里,他觉得,他仍然庆幸能有这一份能够洞察隐匿,以至可能招来祸殃的智慧。
蓼蓼者莪
京城的天气在雨中渐渐凉了下来,接连三四日,雨水不曾稍停,皇帝日日使人传旨,命太子不必定省,定权倒也落得了几日自在。
时近月末,雨势渐衰,某日黄昏皇帝并未遣使至东宫,定权便依旧具服前往问安。下得辇来,却见多日不见的王慎正立在殿外和两个小黄门说话,面上神色甚是愉悦。定权遂近前问候道:“王大人近日安好?”王慎在灯下眨着一双昏聩老眼,笑迷迷扯住他的衣袖道:“殿下且留步。”定权驻足问道:“何事?”王慎笑道:“今日陛下用过晚膳,说起连日下雨,未见皇孙,今日雨小,便吩咐老奴亲往东宫,将皇孙接了过来。”此事太子妃已经遣人报给了定权,此时便点头道:“现在皇孙还在陛下身边么?”王慎回头向殿内望了一眼,又笑道:“皇孙乖巧,陛下甚是欢喜,方才还说要加封他郡王爵位,但凡陛下再提,殿下可即刻谢恩。”定权闻言微微一怔,略笑了笑道:“我知道了。”
王慎亲自为他整顿了一回冠服,定权这才入殿,果见皇帝正坐在御案前,怀内抱着皇孙,祖孙二人正在一对一答说笑。皇帝只轻轻捏着皇孙的左耳笑道:“果然是翁翁的孙子,原来阿元此处也生了一粒痣,怎叫翁翁今日才发觉?翁翁的耳下却也有一颗呢。”皇孙好奇抬头问道:“在哪里?”皇帝便笑着将他抱起,让他站立在自己腿上,侧首道:“就在此处。”定权听得二人这段琐碎无聊言语,只觉得眼前情景滑稽可笑,却见皇孙果然伸头探手,想去查看皇帝左耳,忙低声喝斥道:“萧泽,不得无礼。”
皇孙一见他入内,立刻不再敢动作,只低了头,在皇帝身上扭蹭了两下,从他臂弯中滑下地来,待定权向皇帝见礼起身后,方向父亲跪倒道:“臣恭请殿下金安。”他身着小红袍,头总两角,童音软糯,伏在地上便如一个会说会动的磨合罗一般,皇帝一时看着,只觉得心中爱得不行,等他行完礼奋力爬起来,便又将他揽在臂下,对定权笑道:“太子坐吧。”
看他谢恩后坐定,又看着皇孙笑道:“阿元聪明,已经识得许多字了。方才朕指着安阳,他即刻便认了出来。朕心里也高兴,索性便封了他做安阳王,他也已经跟朕谢过恩了。”定权果见皇帝御案上铺设着一张舆图,不由暗暗皱了皱眉,站起身来笑道:“孺子无知,不识轻重,想是以为陛下还是赐他果物之属,这皆是臣素日教导不善之罪。”一面看皇孙道:“还不快与陛下谢罪?”皇孙听他发话,只道自己果真做错了事情,悄悄试探着看了看皇帝,便退至一旁低头道:“陛下,臣知罪了。”皇帝不满看了定权一眼,道:“是朕的孙子,便封个郡王又如何,还怕他承受不起一郡的供奉?偏要你在此处多口。”定权只撩袍跪倒,叩首道:“臣不敢。”抬起头来道:“只是此子年纪稚幼,便如顽石一般,未经琢磨,尚不知好歹,贤与不肖,犹在两可之间。幸蒙陛下不弃,素日宠爱有加,于他已属天大的恩泽,今日陡然再加大恩,只怕要折他福寿。不若等他开蒙读书,知事识礼,查看他贤愚,再施此天恩不迟。”皇帝见他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推阻,又见皇孙垂头立在一旁,只是搅着一双小手,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明白(看经典小说来——>
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此语,不由心中生怒,反唇相讥道:“朕倒记得你做世子时的爵位便是河间郡王吧,那时候你才……”想了想,却不记得他当时究竟是多大,便转口道:“也不曾读过几句书,今日却用这话来赌朕的嘴。”
定权又叩了一个头,答道:“臣惭愧,先帝与陛下当日厚爱于臣,使臣以稚龄而居于高位。臣又不敏,竟窃以为富贵天成,不赖德修,于是素少自律,心浮气躁,更不知稼穑之艰难,不闻小人之劳,惟以耽乐是从,甚而有忧遗于君父。终致总角闻道,而白首不成,实在有愧于先帝与陛下。年来思及前事,未尝不惊悚汗颜,愧悔无及。也请陛下明察,勿以一时之爱,而使此子重蹈臣之覆辙。臣的私意,倒不妨使他先懂得些徽柔懿恭之行,再徐徐图之它事未迟。”
皇帝见他低眉垂目,神情倒颇为柔顺恭谨,一番当官之话也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愣了半晌,无言以对,只得抬手道:“你起来吧。”转首无奈对皇孙道:“既然你爹爹不许,翁翁只好暂且对阿元食言了。”定权方起身,闻言忙又跪倒,皇帝只不耐烦道:“朕不是说你,你站起来说话。”一面又对皇孙笑道:“待得你再大些,翁翁再当着众臣百官来封你可好?快来与翁翁打个钩。”说罢便向他伸过手去,皇孙又偷了定权一眼,这才也伸出小手来,当下祖孙两人钩了钩手,皇帝又问道:“阿元可还要别的什么,翁翁今日一发许给你。”皇孙低声道:“臣不想要什么了。”皇帝笑道:“翁翁却知道阿元想要什么。”遂遣人去取糖给他。
皇帝此夜本一心欢喜,被太子板起面孔一番说教,也觉甚为扫兴,看着皇孙把糖吃尽,便抱他下地道:“翁翁想早些歇息了,阿元且随你爹爹回去吧。”一时太子与皇孙同向皇帝行礼,辞出了殿去。王慎一直侍立在外殿,见二人出来,皇孙欲费力迈过殿前槛阶,定权却只管挓挲着手,抬脚便走了,遂恨恨赶上前去,伸手揽起皇孙,送他出殿。一双眼睛只是忿忿看着定权,定权知他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却只作不察,笑辞道:“大人不必远送了。”王慎知道今夜太子妃未至,只有他携皇孙同归,却如何放心得下,到底将皇孙抱到殿下辇前,便将他往定权面前一送,倚老卖老辞道:“老奴年迈,不能携皇孙升舆,只得劳烦殿下了。”眼见他满脸不知所以的左右去看随行的宫人内侍,更是恨得牙痒,愤愤然把皇孙往他怀内一搡,转身便走了。
定权无奈,只得一手揽着皇孙登辇,他颇做不惯此事,提着小儿如提货物一般,只是觉得皇孙轻得怪异,既到辇中便立刻将他放下。往日他来皇帝处问省,不是独乘一小舆,便是与妃共乘一大舆,如此父子独处却是头遭。二人各据一隅,半晌也没有声响。舆外微雨仍纷纷落下,他侧目望着雨中宫阙,灯火的影子映在水里,上下光明连成一片,一个宫人不知何故跪倒在雨中,衣裙皆湿,忽然想起了某年雨中的月色,不由微微蹙了蹙眉,击掌示意停舆,探头问道:“此处可是处罚宫人的处所?”几人连忙告罪向前,将那宫人飞也般架走了。本因这几日变天,定权历来的四逆之症便又有些发作,今夜穿得又稍少,这一番折腾,忽觉鼻中有酸痒之意,便以袖拥口,依着车壁轻轻咳了两声。皇孙一直在侧悄悄察看,此刻忽然问道:“爹爹,你冷么?”那声音甚是稚气。皇孙除了公中唤他“殿下”,私底里一直还是唤他“爹爹”,今日只有他二人,且隔得甚近,定权只觉他的声音比往常清晰了许多,依稀记得从未与他单独对答过,一时便不知是当开口回复还只是摇头示意。皇孙不闻他答复,忽想起长沙王教过的取暖办法,便将小嘴凑到他手边,为他呵了两口气。
此人皮肤雪白,眉宇清秀,双目亮得像两粒明星,据许多人说他生得很像自己。他乌黑的头发梳成可笑的模样,身躯上穿着可笑的小衣衫,微微温暖的气息中还不断散发出糖味。这个几乎形同陌路的小小人儿,突然做出这般奇怪的亲昵举止,定权一瞬间只是愣住了。片刻后,他静静地抽回了手。
皇孙如同所有犯了过错而遭呵斥的小儿一样,从新讷讷地垂下了头,一根根的数着自己的小手指,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
舆内的光线昏暗,就像定权彼时看不见儿子眼中温柔天真的报恩神情一样,皇孙也看不见父亲眼中隐隐的厌恶、讶异、不惯以及……
不知所措的茫然。
从康宁殿回到延祚宫的路程不算长也不算短,却很尴尬。下舆时,定权只是嘱咐宫人将皇孙送回太子妃阁内,并没有再伸手提携他。
周午追逐定权回到他的小书房内,方欲开口,却闻定权咳嗽了两声,怕他着凉,遂吩咐人准备热汤,备他濯足之用。一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汤水齐备,打发走了旁人,周午看他自己动手除去靴袜,这才忍不住埋怨道:“殿下今晚何故又要引得陛下不快?”定权将足尖点入水中,只觉微烫,慢慢咬牙将双足浸没,吸了口气,方笑道:“是王大人派人用八百里加急告诉大人的?”
周午并不接他的讥讽之语,只是继续自顾说道:“按照国制,皇太子之子援例理当领郡王衔。陛下爱重皇孙,这于殿下是天大恩泽,殿下何苦又作此态?”
定权不肯作答,闭上眼睛只管去吸那汤中泽兰与艾草混合的香气,半日始觉双足温暖,鼻息通畅,这才伸出脚来,周午见状,却只把巾帕往他身边案上一搭,也不再理会。定权想起今夜王慎的举动,哑然失笑道:“你们当真见我年来脾气好些,一个一个都要欺到我头上来不成?”见周午开口欲语,又冷笑道:“你又懂得什么?顾逢恩去年才封了侯,如今又轮到皇孙,陛下当真便是一条路也不想留给顾思林了么?这不是促他速死又是如何?”
周午全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般话来,一愣有时,方叹了口气,取巾帕为定权将双足拭干,道:“陛下未必便是此意,殿下何苦要想这么许多无益之事?”见他不语,也不再换人来服侍,只自己捧汤出去了。
皇孙回归之时,太子妃正在卸除簪珥,对镜补描晚妆,见宫人携他回来,也颇觉快慰。待他行过礼,便住手抱他起来,随意问了几句话,无非是皇帝与他的对答一类,待听到耳下生痣一语,不由便笑了起来,赞道:“我们阿元果然是有福之人。”两旁宫人连忙附和,将皇孙聪明、孝顺、伶俐之语又说了个无算。又说到封王之事,皇孙却不能记得父亲的那许多微言大义,只能转告太子妃道:“爹爹不许。”太子妃略一怔仲,道:“爹爹不许自是为了你好。”皇孙乖巧的点了点头,道:“娘,你继续梳妆,阿元在一旁看着。”太子妃笑应道:“好。”
一时梳罢晚妆,太子妃见尚未至皇孙睡眠之时,遂按平日之例接着教他读书识字,皆是选择经书中仁爱孝顺的段落,此夜敷衍的却是《毛诗》中的《蓼莪》一节。她本出身自文学之家,也通得些经史,此刻与皇孙逐字逐句讲解,深入浅出,亦可称清明通达。又将其中几个容易的字,教皇孙认了读写。讲到“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两句,待太子妃说明句意,一旁静听的皇孙忽然道:“娘,爹爹今天抱了阿元。”太子妃微感惊异,随即笑道:“爹爹疼你,所以抱你。”皇孙点点头,想了半日,用小手指抠着太子妃胸前系着的香囊,又低声道:“爹爹衣服上很香,和娘一样。爹爹的手很冷,和娘不一样。”
太子妃揽他在胸前,伸手抚摸他的额发,看着他轻轻赞道:“阿元真是好孩子。”
因是皇孙要读书,怕他伤眼,此刻阁内灯火辉煌,明明如同白昼。然而皇孙毕竟年纪太小,如同在舆内一般,他没有看见精心装扮过的嫡母望向自己时,那慈爱的眼神下隐隐的伤感、寂寞以及……
同病相怜的悲悯。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鹤唳华亭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