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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为夫人
不经司-法,由皇帝直统的上直十二卫中的金吾左卫审定钦案,这不符合程序,也不符合制度,但是并不乏前例。譬如为众人所知距今最近的一次,便是审理了先帝朝皇初四年肃王萧铎的谋-反案。
钦案安排的主审官员是金吾卫的正指挥,按惯例只对天子一人负责,亦是皇帝于在京军将中最信赖之人,此时已经一早在衙外恭候,向皇帝及太子行礼。定权与他素无私交,淡淡的回应了一句:“李指挥,一向少见。”
皇帝回头斜了他一眼,他方不甚情愿将一路掩唇的手帕撤下,此处光明远甚舆内,才可发觉他唇角的瘀痕已经开始青肿,虽不严重,但是伤在面颊挂出了幌子,总有些不甚体面。皇帝皱了皱眉,问道:“这里有冰没有,给他敲一块出来。”指挥李氏应了一声,忙命属下前去凿冰。定权随口问道:“不是盛夏,你们这里还贮着冰?”李指挥笑了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话怎么听都还没有说完,定权自然等待他余下的话,他却就此缄口,既已随皇帝一路走到正衙,便也不再追究。
金吾左卫的衙门平时是处理包括本卫在内上直十二卫文案公事的所在,极鲜做鞫谳用途,是以外界以为秘密,其实不过临时正堂改做公堂,草草看去气势气氛尚不及刑部。皇帝径自坐了堂上正位,又有人移椅安置在皇帝的位下,从人用瓷盘奉上了几块碎冰,定权亦无可无不可坐了,随意捡了一枚包自己的巾帕中,依旧压在唇角。
李指挥见皇帝父子已经坐定,请旨道:“陛下,现在可需传罪臣?”见皇帝点了点头,一挥手,早有人即刻从门外将许昌平架上了堂来。
自本月初三日始,定权整有半月没有他的消息,也不可谓不担忧。此时见面,却未像自己想象中般狼狈,虽未戴冠,但发髻衣裳尚算整齐,头脸,手指等裸-露处虽有伤痕,却无血污,伤口肿胀也不算厉害,并不像一个已经受了十几日拷问的人。唯独人显得十分虚弱,即便在天子面前已不能端正跪拜,只是俯伏在地面,向下垂了垂头,以示恭敬道:“罪臣许昌平拜见皇帝陛下,皇太子殿下。”
自他上堂伊始,皇帝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面孔,打量的时间之长令在场官员皆觉得蹊跷且不安。定权看看许昌平,又举头看看皇帝,没有忽视天颜上每一个微小情绪的生成和变化,直到皇帝忽然转而望向自己,这才掉过了头去。
李指挥在一侧报道:“陛下,殿下,这便是现任詹事府主簿许昌平,字为安度,寿昌六年进士,先仕礼部太常寺博士,靖宁二年调入…”
皇帝打断他的话道:“这些老生常谈皆不必说,朕非不知情,太子只怕比朕还要清楚得多。朕和太子还有别的事,不如直入主题。”
李指挥看了一眼太子,应声道:“臣遵旨——将证物承堂。”
金吾卫军卒闻声将一条黑鞓玉带呈上御案,七排方的白玉銙,左右各一件团銙,皆镂雕醉弗林纹。每銙上弗林人物形象各不相同,皆长不及寸,眉目却精致宛然,华纹重叠至六七层。技近乎道,极巧穷工,确是只有内府匠造才能达到的工艺。而按照本朝天子玉带用方銙,皇太子亲王玉带用方团銙的服制看来,也确实是皇太子才能拥有的带具。更何况内府的匠造款识,匠造记录,皇帝的赏赐记录皆一一在案,明白无误。
皇帝捡起玉带,检查了片刻,随意问道:“太子需不需再看看?”
定权道:“不必了,这是靖宁二年的冬至后臣赐给他的。”
皇帝道:“你认出来便好,朕想知道为什么?”
定权笑笑,道:“他是臣的入幕之宾。”
此刻此地实在不适合玩笑之语,皇帝勃然变色,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厉声斥道:“将他的位子撤了!”
虽龙颜盛怒,满座皆惊,李指挥面上却波澜不兴,招手命人上前撤去太子椅座,也不再理会太子的面色,询问道:“陛下,臣请旨直接讯问罪臣。”
皇帝望了一眼叉手站立一旁的太子,满面阴沉的点了点头。旋即有军士取来一副拶子,套在了堂下的许昌平双手十指上。竹木轧轧收紧,惨白的面孔,撕裂的血肉,裸-露的白骨,胶着的冷汗,殷红的鲜血,以及扫地的斯文,一切影像,皆昭彰于一堂摇曳的烛火下。定权闭上了眼睛,将这雪白血红,浓墨重彩的宇宙阻隔在了肉身之外。许昌平在晕眩的剧痛中,亦注意到他闭上了眼睛,而且不知缘何,他就是意识到了,这并非胆怯或不忍,而仅仅是为了顾及自己其实早已不存的尊严。
他蓦然想起太子问过的一句话:“假如这份仁慈是给主簿的,主簿也不需要么?”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辞令。至今时,这形形色-色,种种条条皆被他用自己的肉身一一验证羞辱。近三十载的人生中,衷心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疼痛,以致指骨的断裂,胫骨的断裂都相形见绌,以致一切过去坚持的信念都摇摇欲坠如风中败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呻-吟出声。
耻辱有具象,也有声音。
李指挥下令解除了刑具,军士捧上了大半盆带冰的融水,径直将罪人的刚获解脱的双手浸入了水中,鲜血瞬间融去,骇人的肿胀也顿时消除了不少。这样处理,适才已至极限罪人似乎又可以再承受新一轮的锻炼。更何况半盆冰水兜头浇下,连带罪人的精神都清明了不少。
于是接下来便是新一轮,鲜血,断肢,呻-吟一一再现,定权忽觉自己的嘴角上,亦满是血腥气。或许是因为天子在面前,真正酷烈的刑罚都没有呈上,但是十根不起眼的竹木,亦足够演出一堂血腥的闹剧。
皇帝不知思想起了什么,面色亦稍有不快,他的手指忽然敲了敲案面,金吾军士再次放松了刑具。
指挥知道皇帝的心思,所以察言观色后代替皇帝发问道:“皇太子殿下将玉带赐给你的时候,可否对你说了些什么话?”
罪人浑身脱力,目光恍惚,摇了摇头,奋力从齿缝中咬出几个字:“没有。”
指挥接着代替皇帝发问:“但是或有人指认,皇太子将此物赐你时,言道日后事成,许你异姓王爵。”
许昌平惊诧万分的望向堂上站立的定权,皇皇灯火下对方光洁的面庞却没有一丝波澜,自然也不可见惊恐,愤怒,委屈与分辨的冀图。
他们相知已整六载,他们拥有共同的血缘,这样的示意足够已经引起他的警觉。
罪人的目光开始闪烁,呼吸也开始粗重,没有呼喊冤屈,甚至没有摇头反对。精明的指挥知道人犯的动摇和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换言之,自己的功勋和业绩也往往就成就在一瞬间。他示意,竹木再次逼迫式地收紧,而这一次,鲜血却突然从罪人的齿缝中踊跃淌出。
刑者先于君主和长官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上前扳开了罪人紧咬的牙关,愕然回报道:“陛下,罪臣咬舌了…”
话音尚未落,适才一语不发的太子忽然厉声喝命道:“李指挥,叫他们卸了刑具!速去传太医!”
皇帝挑了挑眉毛,冷笑道:“太子殿下,近来好壮的脾气,这是朕的亲军,不是你的家奴!”
定权眉目间毫无怯意,针锋相对冷笑道:“陛下,攻讦者连异姓王爵的无稽言语都说出了,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此人若是死了,臣的嫌疑可就再也洗不脱了。”
出人意外,皇帝居然没有生气,转而对指挥下旨道:“就照太子说的,救不回来这人,朕就把你交给太子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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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匆忙奔走,将昏厥的许昌平架了下去。地面的冰水与血水也旋即被清理干净,一室之内,没有遗留任何痕迹。皇帝招手,看着定权前行,道:“你觉得是无稽之谈,可是用来解释赠带一事,倒是入情入理,况且他有则言之,无则不言,何必演这一场苦肉戏,所以你也休怪朕多心。今夜看来他是开不了口了,那不如你来回答朕,你们究竟要成什么事?”
定权撩袍跪倒在皇帝足边,道:“陛下,事已至此,臣不敢辩解,不可辩解。臣请陛下准许三司介入此案,待他清醒,臣愿当世人面与此人对质。”他仰起头来,认真的建议:“对了,还有赵王。唯此,臣或尚有一线生机。”
皇帝冷哼一声道:“你若五年前就愚昧如此,今日在穷山恶水间的便不是你哥哥,该当是你。如你所言,国家多事,朕不想过分动摇国本,不如你私下里告诉朕,是哪几个卫,朕或可给你一线生机,朕说过,还是可以中旨处决了他结案。”
定权厌烦回应道:“臣愚昧?陛下果然不及等他醒来,趁此地什么都是现成的。臣断无他这般意志,臣也说过,臣畏痛。”
皇帝道:“你不用过于着急,你坚持这副无赖嘴脸,不愁没有用不到它们的日子。只是今晚,朕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转过头去吩咐:“拿上来。”
一路侍奉舆车的内臣之首闻言捧上一只漆匣,当着皇帝的面揭开,皇帝问道:“认得这是什么东西吗?”
定权只看了一眼,回答道:“这是皇太子的金宝,还有臣的私印。”
皇帝道:“朕估计,上十二卫你大概还没有本事染指,那么有件事要劳烦你,可否用你的那笔独技给二十四京卫的指挥各写一封私信,朕这就遣人给他们送去。”
定权冷笑道:“陛下何必舍近谋远,将二十四卫指挥尽数换新,岂不稳妥之极?”
皇帝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你心里清楚,于今这是代价最小的办法。”
定权颔首,道:“陛下圣明。于今情势果然有些为难,外患尚未平,朝中又多风-波,陛下此前虽有疑惑,而真正认定我有逆-行,就是在今日抄到玉带之后。若于一二日内将京军二十四卫的将军尽数更换,这场风波大概不亚于天家弟讦兄,子逆父,臣欺君的龌-蹉官司。然而不及早铲除隐患,又要虑日久生变,毕竟臣现在已成困兽。不若如此,尽管丢些颜面,却可保大局安稳无虞,然后尚可徐徐图之。而且今夜必行,是因为明朝过后,或者走失了风声,再作为亦无用矣。”
他恭谨的语气因对天心洞若观火的剖析而显得不乏讥讽,皇帝却不以为忤,看着他,缓缓点头道:“你知道便好,果然无事,自然皆大欢喜。”
定权叹气道:“陛下,事虽未果,早是几败俱伤,还谈什么皆大欢喜,还有什么皆大欢喜。臣固然自明清白,然而臣不愿写,臣也不会写。臣再愚昧,也不是亲手在给自己预备的瓮下点火之人。或者臣写了,结果不如陛下所愿,嫌疑不还是落在臣的身上,此举等于无益。”
皇帝道:“你果然不肯?”
定权道:“陛下若与臣商议,臣自然可以拒绝。陛下如下严旨,那么说明臣早已失信于君父,失爱于君父,有罪无罪,臣只有一死。不过臣临死前倒可为陛下再画一策——所谓金错刀,绝不是臣的独技,譬如说,臣的五弟也会书写,并且与臣手书别无二致。此事他既算始作俑者,似乎也该出些力气,陛下何不召他过来,左右臣的印绶皆在此处,今晚尽着他动用就是了。”
皇帝忽觉面前斗室窄小,胸膺郁积,无言半晌,重重叹道:“朕怎么就会养出你们一班孽-畜?!”
定权无动于衷,叩首道:“臣罪丘山。”
皇帝狐疑地看了看他,略一沉吟,下命道:“那就依太子的话,召赵王即刻前来。”
赵王定楷踏着初更的报时鼓点进入金吾卫,发觉一室军士皆披甲带刀,而太子正如一座石像一般端正跪于皇帝足下,甚至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
掌心的冷汗即刻再度冒出,以往或暗或明的是非争斗都已不再要紧,一步步铺陈,一步步设计,计算得再精准,也无法预料,真正撕破面孔正面交锋,是大悲大喜大怨大恶都经历后的,一个如此平常的时刻,彼此拥有如此平常的表情。
不是没有怀疑,也不是没有恐怖,但是他无法拒绝君父的要求,一如他无法拒绝自己。这或者是他最大的机会,如同一盘博弈,他必须权衡利弊,维护他之前辛苦经营的大局。这博弈让他不安的同时,也让他兴奋到了极点,和他的嫡亲哥哥不同,他只要安分守己,其实是可以一个富贵亲王的身份安度一生的。
二十四封语义暧昧的秘笺完成,笔迹与皇太子手书无二,再一一加盖了皇太子的金宝和私印,和月前给付顾逢恩的书信同式同样,再一一经由皇帝过目,由皇帝亲信的内臣一一携入夜色。
普天之下,皇土之上,就是有人臣偏偏不肯安分守己,而他偏偏就是这种人臣,他不知这是幸抑不幸。或彻底成就或彻底毁灭,或直上天宫或直堕泥犁,这种人就是不愿意走第三条哪怕平坦大道。何况他父亲成功的先例此刻就在这堂上昭彰,何况听说曾经就是这堂上,是他的父亲击溃自己手足和最大敌人的战场。这即便不能成为对他的勉励,亦至少不会成为对他的警示。
由二更到三更,再到四更天际蒙蒙发灰,二十四京卫内无一卫指挥在接书后稍有片刻的迟疑,犹豫或曾经与储君暗通款曲的痕迹,其人或惊愕或忿怒或如大祸临头,有十卫指挥甚至扣留了皇帝的使者,亲自将手书夤夜投回了宫门,再由宫中的使者一一送交金吾卫堂上的皇帝手中。
没有经由皇帝的许可,整夜保持着正直跪姿的皇太子扶着几案踉跄起身,带着一脸的无奈和讥诮,从毫无血色的嘴唇中轻蔑地咬出两个字来:“儿戏。”
他探手取过皇帝面前的几封书信,蹙着眉随意翻看,随后当着君父的面,走到看来已露败相的乱臣面前抖了抖,问道:“明明什么都不缺,可是他们为什么不都认,你知道这是差在何处了吗?”
年少亲王紧抿双唇,没有答复。
他得意的笑笑,长眉扬起,如同他书法中出锋的一勒,他不吝指点道:“你的字,少力道,少风度,少修养,既缺天份,亦缺身份,所谓拾人牙慧,所谓婢学夫人!”
面对这嚣张的羞辱,年少的亲王依旧隐忍无语,今夜表面或是他占据了上风,其实言尘埃落定为时尚早。
皇帝怒至极处,反而稍生兴趣,无言注视着二子的对峙。然而太子没有继续不自重的忘形,他微微叹了口气,端正了脸色:“不过你知道自己最大的败笔是在何处?画道也好,书道也好,一切文艺皆不当为阴谋所用,一旦沾染,精神全无,骨气全无。你和我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你我都只是匠人,以致贻笑大方,而终难成大家,难成正果。”
不理会赵王神色,他转向座上天子,平静请求道:“陛下恕罪,臣实在累了,臣告退。”
皇帝挥了挥手道:“朕叫人送你回宫。”
他扶了扶依旧僵硬的膝头,转身欲行,身后的皇帝忽然迟疑道:“朕已经叫典药局的人过去了,不过你也最好去看看。朕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他出什么事,毕竟于你亦无好处。”
定权无所谓一笑道:“此事真的就会终结于这样一个儿戏么?臣若得罪,那他的身份便是罪-臣孽子了。罪-臣孽子的下场,臣是真不愿意去看的。”
☆、卑势卑身
皇太子回宫时已经四更,他既说自己疲惫不堪,按常理推断他也应疲惫不堪,然而廿一日五更集会的常朝,他还是疲惫不堪的按时出席了。赵王同样也按时抵达,并和太子一样换好了朝服,不知是回府后更换还是着人直接送到的金吾卫衙门。
他们折腾了一整夜,毕竟还年轻,没有挂出太多幌子,皇帝陪他们一道折腾了整夜,精神却已大不济,满身倦态掩饰不住,引得群臣不断偷偷注目,企望能从皇帝的失态中看出某些端倪。
然而不必他们再过度的揣摩、度量、计算、体察,一人在众人开口之前,直接跳过了无谓的端倪,将今次时事的发展推上了高-潮。
皇太子走到廷中,放下手中牙笏,从袖中抽出一卷公文,平静开口道:“陛下,臣萧定权有事启奏。”
皇帝警觉的蹙眉,然尚未示意陈瑾离席接纳,定权已向一侧站立的定楷微笑道:“赵王,卿来替孤擎住。”
兄弟对视,皇太子血红的双眼不知是因疲倦,还是恨意。定楷终于默默把住卷轴一端,长长宗卷拖开,按照本朝公文的标准格式,端庄正字书写的连篇累牍,冶丧的白练一般横亘了整个泪迹犹新的朝堂。
定权抬头直视天颜,清了清因疲敝而喑哑的嗓音:“臣参劾赵王萧定楷谋大逆,请陛下明察细审严办慎刑。”
皇帝显然没有意料他突然如此举动,一时僵坐在御座上,满朝一片死寂,定楷握住奏章一端的手微微颤抖,望着手中白练般的文件,其上一策一捺毫无敷衍的精致工笔,如果不是和阴谋有关,当是多么高标的艺术。他的嘴角慢慢泛出了一丝冷淡讥讽笑意。
定权目中无人,继续说道:“以奏本过冗,种种色-色,恭资陛下详参。臣先行提纲挈领——臣参劾赵王身为宗室,有五大罪。欺君罔上一。迫害国母一。诬陷储君一。交通朝臣一。阴谋夺嫡一。”
因惊愕而沉默的臣子逐渐因更加惊愕而哗然,哗然如风起波荡泛过人群。能束带捧笏站立在此处的人,皆是风波恶浪中的弄潮者,皆是没有被风波恶浪卷走的幸免者,自然明白最基本的一个生存规则。为官为人,处事立身,最忌讳的,便是撕破面孔。这朝堂上,这官场中,这人世间,即使对面站着的是不共戴天的仇雠,可带着笑拔剑张弩,亦不可红着眼洗甲销兵。只要不撕破面孔,万事便尚有回寰的余地,有回寰的余地,才有继续生存的机会,也才有继续进攻的机会,才可能最终带着笑从敌人的尸身上拔下染血的刀剑,然后再踏着死者的鲜血继续攀升,继续战斗。是以对于他们而言,孤注一掷这个词,永远不应当掷在这种事上。皇太子自出生起便浸淫其间,也一直是其间的佼佼者,他为何作此态,即使用玉石俱焚来解释,也是无人稍能理解的。
皇帝开了口,不言此事,却问道:“朕放你回去,这一个时辰你就做了这些?”
皇太子点头,毫不否认,并且重新扳回话题道:“是。臣此时再不做为,无可做为之日,此处再不言论,无可诉说之地。——十余日前金吾卫密逮了詹事府主簿许昌平,是因为赵王阴遣人投书密讼,言许某秘密交通京卫将军,与臣意图谋反。陛下,许某是臣詹府首领官,臣平素与他自然或有公务往来,靖宁二年广川郡王谋大逆时,臣居宗府,亲验人心变幻,世情凉薄,独他一人不忘君臣之义,甘冒大不违前往探视。是年年底,臣赠一白玉带于他,是为酬谢勉励之。然赵王狡恶,竟阴谮此物为臣绶之凭证,许之信物,昨夜陛下夜审臣躬,臣心实不能服,愿召之天下,乞陛下为臣一洒之。”
他说的这些宫闱秘辛,非但群臣,连带皇帝身后站立的众宦官皆尚不知情,且因不知情而瞠目结舌,瞠目结舌后更加不解太子心智何至于昏聩到如此地步。皇帝所以不将案情公诸于众,实在也有为太子留几分余地的目的其间。太子非但要和赵王撕破面孔,现在这样做,更是与皇帝撕破了面孔。何况他的言语中,能坐实在对方身上的罪证皆虚无缥缈,无稽可考,然环节枝叶,皆足以自毁至万劫不复。
一旁的定楷突然点点头,代表好奇心及正义心都突然登顶的群臣咬牙重复道:“玉带。”
定权一笑道:“不错,玉带。卿何必惊诧,此事不也是卿派人密报陛下的么?就选在昨日,是因为孝端皇后神主安置,卿觉得陛下能够腾出手来办理这桩钦案了吧?”
定楷直了直身子,针锋相对道:“臣死罪,不知何以得罪于殿下,竟使殿下忧劳疑惑至此。然如殿下对陛下自陈清白,臣亦愿对殿下自陈清白。请殿下明察慎省。”
攻讦至此,朝上几个乌台官员似乎按捺不住,互相目示后一人跃跃欲出,却被身后一同僚扯住了衣袖。
定权草草扫了他们一眼,接着回头说道:“照卿这么说,是我错怪了卿。那如果找出了这个大逆不道的谮人,卿言应该如何处置?”
定楷一偏头哼道:“果能执之,投畀豺虎。”
定权摇头笑道:“卿慎言,本朝非殷周,今上非桀纣,没有率兽食人之政。不过康宁殿的黄门默行,我看倒是可以同下金吾卫,细细询问,看他昨日和陛下说的什么玉带王爵一类言语,到底是谁的教唆。”
御座下的赵王突然望向了风华正茂的皇太子,御座后的陈瑾突然望向了垂垂老矣的王慎,而后者甚至懒得朝他抬抬多皱的眼皮。
皇太子的道行似乎不如年老的宦官深,倒不吝回报给了面色煞白的赵王浅淡一笑:“不过我还是想请教卿,赠带是我的私情,是东宫的私事,卿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定楷一字一顿的重申:“臣说过,殿下冤枉臣了。然天子现在主,殿下未来主,臣既引天子及东朝不怿,诚死罪也。臣愿当朝免冠释服,俯身金吾堂下,求三木加体,请陛下与殿下钦审赐罚。”
定权笑容讽刺,道:“释服免冠,卿何必再拾人牙慧,难道竟毫无创建?”
定楷亦笑道:“殿下开创者,臣高山仰止,心向往之。”
御座上的天子忧郁的望着足下二子,惊觉视野前忽然血色迷离。是两头养虎成患的幼兽,在国家明堂上,在千百热忱看客中,全神贯注的奋力厮杀,口口都咬在对方最致命的部位,如此投入,如此兴奋,以致他不能分辨这是谁的喉管中尚未流出的即将流出的鲜血,提前模糊了他的眼睛。
血腥味弥漫,咸、腥、酸、涩,气味里就可以感觉到潮湿、沉重与炽热,没有什么能够比熟悉的气味更容易引逗一个人的回忆,所以三十载太平天子自然记起来了。曾经的明堂上,自己尚是一只刚长成的幼兽,在一口咬断同胞的喉管时,那血的腥膻和炽灼让他多么兴奋;代表着生命的血管的韧,在他的爪牙下撕裂,那触感让他多么兴奋;其中喷薄而出的热血,灌溉遍他即将拥有的土地,于其上催发出血色的似锦繁花来,征马踏过,红尘飞扬,那想象让他多么兴奋。
繁华红尘中,美人如玉,碧血如虹,最终屹立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用生命和热血追逐的永远不止是一个君主的宝座,更是一个英雄梦。
既然如此,年老梦醒的英雄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眼下的这一场注定轮回的战争。
他已没有办法阻止,他已没有能力阻止,即使身为万乘之尊的帝王,也只能悲哀的突然觉醒,他的帝王术用过了头,这一次,他注定要失去其中一个儿子了。是谁已无紧要,是谁已无意义,不可避免的失去本身,已经提醒他,有一种深刻的无力感,源于宇,源于宙,无计可消除。
不管是谁未流出的将流出的血,滥觞渊源都是他的血。他麻木不仁的想,所谓虎毒不食子,是否其实因为,它们不愿于其中最终品尝出自己血肉的味道。
风起波涌,风涌波动,细流最终汇聚成巨浪。群臣中的哗然终于爆发,乌台官员,司法官员,阁部文臣,翰林官员终于一个一个,一对一对的脱班出列,其中不乏衣紫腰金的部台首长,即使是保家卫国的对外战争,意见亦无如此空前的统一。大半个朝廷以摧眉折腰的形式,建议天子,请求天子,胁迫天子旨令三司与金吾卫共审赠带一案。
新任的中书令和他的卿贰们,新任的刑部尚书和他的卿贰们尴尬的站立,居庙堂之高,只可独善其身,难于兼济天下。
定楷松开了手,白练委地,变作了皇太子一人不祥的手持。
定权环顾,在俯首屈膝的四面楚歌中,郑重跪地道:“臣亦请三司介入彻查,以求公平。”
也许从皇太子今日开口始,大势已不可挽回。或许自天子起了废立之心始,大势已不可挽回。或许自他恋慕上同胞手足恋慕的人开始…
皇帝起身,摆摆手道:“介入好,都介入,散了吧。”
定权叩首,托了托手中章奏,道:“臣谢陛下。”
皇帝摇头道:“不用了,你要说什么,朕全都知道。”
皇太子沉着面孔转向中书令杜蘅,道:“杜相,那么烦你备案,备复本,备陛下未来参考咨询。”
杜蘅的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看了看已经远去的天子,躬身答道:“臣谨遵殿下令旨。”
自太子还宫,赵王还府,二人便分别为皇帝软禁。同时按照当朝的议论,三法司协商后也各拟定官员名单上报天子,天子无异议,都察院和大理寺裹挟着刑部,终于或得偿所愿,或随波逐流地侵入金吾卫。然而其后数日案情并无新的进展,一来审案官员陡然变得复杂不便合作,而且作为钦案来说事事上要受制于天子,更重要的原因是人犯许昌平一直昏迷未醒。他不能参与,三司官员只能重新调查他的身世、科举、宦迹、行状,只能重新调查主要证物玉带的来源与流转,而这些又都是金吾卫早就彻查清楚的事情。当时积极如此,此刻自然面上无光,自然或开始抱怨金吾卫无视国法滥用酷刑,或抱怨金吾卫徒有虚名外强中干。但是不管如何,此案中的某些细节隐情却也逐渐为三司甚或朝廷所了解。
说是软禁,然而赵王身居宫外,行动毕竟比天视天听下的太子要便宜许多,是以每日朝廷的动向仍旧能够通过主管长和之耳目到达府中。
案情胶着,长和最早和定楷议论的是今度太子不合情理的行为:“人多说东朝此次已明知不能幸免,所以定要将王爷拖下马一道殉葬。”
他抬眼小心翼翼的窥测了一下主君的面色,生怕其中许多未经润色的词汇触犯到对方的忌讳,或者说加重幽禁中他的忧虑。
定楷没有忌讳,也没有忧虑,笑了笑,反问道:“他们怎么知道东朝此次便不能幸免。”
长和答道:“因为讨论最多的还是那条玉带,那是东朝怎么都避讳不了的东西——什么君臣情意,连愚夫都不信的托辞,陛下又怎么会相信?”
定楷摇摇头,笑道:“他们不懂我这哥哥,他太爱干净,败就败,死就死,不会做这种街头无赖在泥潭里扭打的事情。”
长和疑道:“如此说,王爷另有见解?”
定楷愣了片刻,道:“他或者是想利用我的群臣,光明正大地逼迫陛下在我和他中间选择一个。”
长和皱眉想了想,方想开言,定楷已继续说道:“果真这样还好。我担心如虎卑势,如狸卑身,这其间尚有什么我未料及的隐情。譬如说刑部如今是陛下的刑部,他为何定要将刑部也牵扯进去;又譬如说那条带子,现在想来,她究竟为何要告诉我。”
长和道:“刑部易主,此次本抱定主意不打扰陛下,然而牵扯进刑部不也正如王爷心愿?至于那人,一面是老母幼弟,一面是杀父仇雠,况且不是先从许某处抄出了玉带,这才上报天子的么?”
定楷阖上了眼睛,微笑道:“是啊,人事已尽,静观待变吧。”
长和带回的所谓变动的信息是又三日后,听说此时卫中许昌平已经清醒,不过令长和欣喜若狂的已经不再是这个缘故。
彼时清晨,定楷正在后园,对着一本芍药写生,长和兴冲冲闯入,没有来得及行礼,没有来得及斥退从人,甚至没有来得及压低声音:“臣为王爷贺,东朝此次必败无疑。”
定楷在瓣尖分染朱砂的笔徒然停顿,抬头问道:“怎么说?京卫中果有谋逆事?”
长和压抑不住满心的兴奋,声音竟激动地有些哆嗦,道:“京卫倒没听说有动静,只是王爷可知那个詹府的主簿许昌平究竟是何人?他竟是东朝的嫡亲堂兄——也就是王爷的堂兄。”
定楷手指一松,画笔直直垂落在黄绢上。定楷呆呆的看着手下朱砂摔出的血渍,半晌亦哆嗦着嘴唇问道:“不对,恭怀太子无子——”
长和因得意而滔滔不绝,道:“与恭怀太子无关,他是废肃王的遗腹子,听说是肃王的姬妾所出。还有,听说此姬竟然是太子生母孝敬皇后待字时的侍婢。这样便全都说得通了,太子赐带给他,许的不是异姓王爵,而是同姓王爵。他母与太子母系旧交,他助太子谋反登顶,太子助他归宗复位。王爷,此事若真,那便是惊天巨案,东朝与前朝余孽勾连篡权,固是不赦死罪;此事即便非真,他亦是酌尽黄河水,难洗一身污名,何况还事发在这个关节上。不论怎么说,这都是王爷的齐天之福。”
定楷的面色如白日见鬼一样一白如纸,表情滞涩没有任何回应,似乎对方哓哓的尽是他无法理解的言语,直至长和察觉怪异,停止了手足舞蹈,疑惑询问了几遍时,他才勉强开口问道:“这话是你从何处听来的?”
长和道:“朝中已经传遍。”
定楷道:“朝中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长和道:“朝中突然传遍,倒不知道滥觞何处。”
定楷道:“传遍。这么说,陛下也是知道的。”
长和点头道:“这是自然。”
定楷亦点点头,看了看毁于一旦的即将完成的作品,拾起污染了画绢的画笔,默默的将它折成了两段。
长和大惊失色道:“王爷,这是…”
定楷仰头向天,长长舒了口气,方平静一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此事若假,我或有一路生意;此事若真,我便劫数难逃了。”
他抛下了手中的断笔,眼望着西边最后一抹即将掩去的水墨色,东方淡白的曙光,以及那些风枝露叶,所有这一切美不胜收的仲春景色,微笑着叹道:“已经用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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