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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介如石
大雨在次日黎明时转弱,火却整整烧了两日两夜。满城烽烟兵凶当中,顾逢恩对皇太子保护也罢,软禁也罢,两日内把守官驿的重兵皆未撤离,定权独居斗室,寸步不得行。待得镇压得力,大势将定,定权首次离开馆驿,已经是顾逢恩下令闭城的第三日了。他在顾逢恩的陪同下,于傍晚时更衣,冒雨登上南城墙,沿着女墙上的雉堞一路走去。
定权从不知道,雨中的火势也可以如此壮烈。是西南风,将火势尽送到承军驻守的东北角,而荡涤浊秽的雾雨中,依然满是土腥,血腥和肉身焦糊的恶息,这气味附着在每滴雨点上,湿屦沾衣。登楼北眺,最远处是长天的青墨色,再远处是雁山的虬龙黑影,远处滔天大火的暗红色,风助火势,烟尘冲天,点点火星于雨间腾空,飞旋,零落,明灭飘荡,壮丽过西苑落樱。
近处是短兵相交的两军,乘胜追击的顾氏的嫡系和负隅顽抗的李氏的部下,然而他分辨不出来,因为杀者与被杀者,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执同样的武器,用同样的言语相互诅咒。他只能看到,刀山火海之中,有罪者与无罪者皆于其间奋力攀爬,企图逃出升天,手、足、臂、股、头颅断裂,跌落入尘埃,点点殷红鲜血于雨间腾空,飞旋,零落,艳丽过西苑落樱。血染红了空中的雨水,继而浸染了他们足下踩着的同一方土地,战马的黑影鬼魅一般似从地底窜起,从残缺与不残缺的尸骸上踏过。他看不到,但是他知道,这片土地上,即将绵延不绝的,皆是血色足印。
他无需亲眼看到国朝与胡虏的残酷战争,他看到了国朝与国朝的战争,人与人的战争,一样酷烈。
顾逢恩无声的站立到了他的身后,看着眼前的君王,看着眼前的修罗火海,看着紫袍玉带的君王眼内的修罗火海,反剪双手,轻描淡写:“凡求成就,必作护摩。”
皇太子不知他这位从小读圣人书的表兄何时开始信佛,并且虔诚殷勤到发如此宏愿大誓,兴如此宏大法事,以千万活人为供养,以焚为媒介,送入梵天饕餮之口。
女墙的雉堞上,箭矢如雨下,阻隔一切想在内乱平息之前出城的人,或者有承兵,或者有长兵,或者是驻城的商旅,或者是驻城的百姓,或者,他们原本根本不想出城,只是为乱军裹挟逼迫,身不由已一路亡佚至此,再被原本应当保护他们不受外族侵犯的厚重城墙阻拦,切断了一切希望,切断了仅有一次的人生。城墙不分亲人敌人,如同刀剑,原本无眼耳心意情。
完整的尸骸在城墙下,在准天子的足下越积越高,有人为避身后追击,慌不择途,试图踩着尸骸爬上女墙,无料前路亦是地狱,地狱以箭为使,将一活人顷刻渡化为了下一活人攀爬入地狱门的踏脚石。后路是泥犁,前路是泥犁,他们除了前仆后继,自愿化身供养,尚有其他选择否?
没有哭嚎声,或许在连年杀戮地,他们早习以为常——人可以习惯一切东西,包括杀戮,也包括被杀。
城墙下隐隐传来女子悲愤的高呼:“何为杀生?!”然而仅此一句,再无延续,再无附议。闻者听来何其无理取闹。
顾逢恩眺望东北火势,对定权低声道:“观此势,明晨长州可定,再无后顾之忧。我已吩咐整拔粮草,明日出城。”
他转身离去,遗下了高处孤单的观赏者。
夜渐深沉,视线被浓黑的夜色,淡红的血雨越剪越短,直到观赏者只可见践踏于他双足下的芸芸众生。那些归故里的,赶科场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梦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最终都殊路同归。
血流非但能够飘橹,血流可以载舟,可以覆舟;可以成城,可以倾城。
他方欲收复满目血红的视线,忽闻耳畔有细细的啼哭声,数日来他首次听到的天真的哭声。他放眼望去,正在城下,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童,衣冠洁净,立于一地死者当中,在不知所措的哭泣。不知道他足边横躺的男男女女,是他的父母兄姐,或是与他毫无相干的路人。
他抬了抬手指,似是想召唤什么人,吩咐什么事。然而他手尚未举起,口尚未开启,一骑仿佛从地底窜起的鬼魅暗影,已经踏过了仍尚站立的幼小生者。
很难说是无意,还是诚心,这是乱世,一切都没有解释,一切都无须解释,一切都合理,一切都合情。也许无理取闹的,只有那惶恐的,不甘的,依恋的,戛然而止的细细啼哭声。
他望着城下适才啼泣的那一堆血肉白骨,伸手似想去牵引施救。却惊觉救赎与被救赎之间,阻隔得不止是空间。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萧泽——阿元!”
尚在引弓的军卒诧异万分,发现他们为之舍生忘死,不惜图戮同胞,残杀手足的君王,已经颓然倚坐在了冰冷湿透的石墙上,君主应有的镇静,威严与仪表,在雨水中荡然无存。那一瞬,他们何其破灭,何其失望。
他倚着冰冷的石墙,直到全身都被冰冷的血雨腥风浸透。连续两日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既散,眼前的城楼上,浮现出一轮巨大的血红色的圆月,如暗青色的苍穹睁开了一只因恨因怒而血红的天目。
被他无心遗忘的岁月,重新被他记起。今日是十二,太阴即驱圆满。他只是从未想过,他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居然是这样一轮散发着沉重铜锈气,惨白血红的月亮。
他懒懒的想,最后自己还是误了。至宝必有瑕秽,此语原来未非。这座江山并不完美,它的瑕秽,就来自这轮残酷的红月,以及肉食者的无耻,和它所养育的人民的深沉苦难。它并非从来慷慨,它的怒目的面孔也可如此狰狞。
他从来非不明,有因方有果。若想收割,这就是自己必须要种下的种子,必须要灌溉的代价。这不是开始,亦绝不是收煞,他要收割,必须不断播种,不断灌溉;他要维持,还是必须不断播种,不断灌溉。这不是开始,亦绝不是收煞,它一样也会随着日月流逝,春种秋收,永无休止。如同被他杀害那人所言,这是他的无间地狱,他当如何求解脱。
被他刻意忽略的景象,重新被他记起。一路走来,多少良田毁弃,生满离离野草;多少村舍冷落,不见依依炊烟;多少他永不可进入却永远要被他影响的人生,为了他萧氏一姓的大业而匮乏,而残缺,而敢怒不敢言。
有因方有果,以鲜血灌溉出的权势,最终会收获什么样的结果?他自己的一生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透过那轮即将圆满的红月,他看见了他的人民,从长州到京师的一路上,扶老携幼,站立于为鲜血滋荣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千秋万世,轮回转生,站立于为鲜血摧残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别无选择,永不得解放的站立于为鲜血玷污的土地。这是他们的无间地狱,他们当如何求解脱。他们的面目闪烁无定,不断变换,永恒不变的,是同样一双双望向他的盈盈的泪眼:“吾王不返。”
吾土,
吾民…
兵戈声不知何时止息,眼前天空由墨转灰继而转青,只有那轮血色圆月,却始终坚定地倔强地占据着长天一隅,直到最终的最终,无可奈何,为东升的白日取缔。
定权活动了一下已经冰冷僵直的身躯,一只手在他面前伸出,他抬头,避开了顾逢恩支援的手,自己倚地艰难起身。
失去了夜色的善意与恶意并存的掩蔽,他清晰的看到了脚下修罗场。过往一切书本上、诗文中、经卷里描摹残酷,描摹苦难,描摹恐怖,描摹血腥无间的白纸黑字,此刻染尽浓墨重彩,活色生香于他目前,活色生香于他耳鼻心意间。当文字里的一切警示都成真,他尚有回头之路否?
他的双手微微发抖,然而面色早已经回复平常。顾逢恩握住他一只手,道:“殿下千秋大业,即发祥于此地今朝。”
他抽回了手,缓慢而坚决的摇头:“收手吧,儒哥哥。”
顾逢恩不可思议望向他,问道:“殿下说什么?”
定权轻轻一笑:“我说就此收手吧。”
顾逢恩始明白他所谓的收手就是收手的意思,愣了片刻,冷冷问道:“你知道陛下叫你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吗?”
定权点点头:“我若不清楚我父的心意,根本活不到今日。”
顾逢恩不可思议的望着他,突然作色道:“那么事到如今,你才开始害怕了吗?已经晚了,你早已没有退路了!”
他摇摇头:“回头就是退路。”
顾逢恩上前两步,两手紧紧的压在了他的双肩上,忍无可忍的问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只需这一次,只要试这一次就好!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他回答:“我害怕试过了这一次,就会习惯,就会耽溺,就会喜爱,最后和你一样,就会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还害怕,当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之后,我会成为陛下,而你会成为武德侯。”
顾逢恩愣了片刻,一手忽然握拳,狠狠的击打在了他的下颌上。
软弱的君王倒地,听见了对方轻蔑而失望的声音:“你这个懦夫!早知你如此软弱,如此无能,如此满腹妇人之仁,我父,我兄,我帐下万万将士,还有卢世瑜,张陆正,还有你的亲堂兄,他们何苦为你战斗,为你浴血,为你牺牲!”
他的耳畔嗡嗡作响,疲乏到了极点,索性摊开手脚仰面躺在城垣马道之上,睁眼静静看着头顶青天。雨过后,澄净如此,明媚如此。
他的表兄多少年前没有听清的斥责,这回自己总算替他听清了。
顾逢恩低头望着他,突然丢下了腰间佩剑,卸下斗篷,也并排躺到了他的身边。如同多年以前,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天真的以为白是白,黑是黑,正是正,误是误;都还天真的信任着圣人书,父母言;信任着仁义终可战胜诈诡,正直终可打败邪恶。他们唯独不肯相信的,就是他们生存的这个世上,其实更多的是失败的王者,和成功的贼子。那时候的他们,并排躺在京郊南山的茸茸青草上,一同望着头顶的无垠青天。他说:“臣辅佐殿下做万世明君。”他所关心并非在此,继而问:“那么你不走?”他笑着许诺:“我不走。”
一刹那九百生灭,一瞬间万千往生。十年岁月,多少刹那,多少瞬间,有多少生了,多少灭了,多少未能得往生?十年后躺在千里之外的两人沉默无声。顾逢恩忽然轻轻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父被围时,身边跟随的是承州旧部,他们最终皆毫发无损。我五日后找到我父之时,他身上插满了胡虏的箭矢,靠在一棵枯树下。他的印绶被取走,佩剑被取走,头发也被胡虏割走。他散发坐在一棵枯树下,身上爬满了虫蚁,也像一断枯木。他是名将,死于疆场适得其所。他是英雄,不当如此凄惨死况。”
定权的眼角,涌落两行泪水,没有说话。
顾逢恩接着说:“我顾氏一族,非不慕繁荣清平;我顾氏帐下,谁人无妻子父母。抛家舍业于此北疆绝域,饮冰凿雪损臂折肢断头洒血所为何来?难道不是为见殿下有朝一日澄清宇内,使天下太平,文化昌荣,使老有养,幼有恃,父母慈子女孝,君王检臣子恭,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使我朝余泽惠及百代?殿下,有的理想,只有到了那个位置才能够实现,在这之前,何妨先接受臣父,臣兄,臣将士的护卫?殿下什么都不需做,只要接受臣的护卫即可。”
定权摇头道:“不,你们本当护卫的人,已经被你们亲手杀害。以杀无辜来换理想,以乱天下来换理想,以悖逆理想来换理想,我害怕理想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色-诱,是自欺欺人的籍口。”
顾逢恩冷笑道:“殿下亲眼看见了,无辜有辜,他们都已经死了,其实他们五年前就该死了。殿下五年前柔仁,何尝改变他们的命运?殿下今日再误,五年后尚不知又会如何?”
定权一笑道:“我能够让他们多活五年,他们就没有白白供养我二十五年。我今日一误再误,或有人因此能再活五年。哥哥,有的事,是我不为,有的事,是我不能。但是我今日才发觉,还有的事,确实是我不能为。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
顾逢恩于冷笑中,一行泪亦沿着面颊上伤疤垂下,从而改变了走向:“殿下今日这么做,难道陛下真会以为是对,天下真会以为是对?”
定权摇了摇头:“你就当我宋襄之仁吧,你就当我软弱无能吧,你就当我愚不可及吧。我自己以为是对,就足够了。——陛下为父或有不足,但他为君并未大过,我朝廿载乱源,确由大都耦国而起,是时候了结了。哥哥,说到底,这是我萧家的天下,不是你顾家的天下。收手吧,就当是为陛下省些气力,为朝廷省些甲兵,为天下省些生民。”
顾逢恩面色惨白,笑意中有自嘲与嘲人:“是,你萧家——臣不会认为殿下愚昧,不过青史不会如臣。窃钩窃国,成王成贼,这不是天的天道,却是人的人道。你我生存其中,谁也不要妄想逃脱。”
定权至此始有了一瞬的迟疑,最终方叹息道:“我不相信,青史尽数成灰。”
顾逢恩道:“你不会不懂,有时候,君王并非因为失去民心而失去天下,有时候,君王是因为失去天下而失去民心。你我可以拭目以待,看看你今日庇护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对你不屑成为者俯首附耳诚心膜拜;你今日救助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嘲笑你唾弃你侮辱你;你今日放生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教导他们的儿孙绝不可步你后尘——不,你我大概都看不到了,那就留待后世去评说吧。”
他摸到身边佩剑,斜支起了身子,问道:“殿下果然不肯改变心意?”
定权闭目,点点头。
顾逢恩冷笑道:“眼下长州铁桶,尽数姓顾。殿下以一书生居虎狼丛中,手无寸铁寸兵,便是不肯改变心意又能够如何?”
定权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笑道:“哥哥,那你就用你手里的剑,朝我这里也刺下来吧。否则,你现在抗旨,就算你挟我还京,我依旧不会放过你顾家满门的。”
顾逢恩点了点头,苍朗一声拔剑出鞘,刃的锋芒,刺痛了他的眼睛。定权静静的等待,直到身边轰然倒地声响起后,几点温热的腥红,溅到了自己的脸边唇边。
他起立,走近雉堞,卸下腰间玉带,扬手抛掷于城墙下。冲风旋起,激扬他失去了约束的富贵紫袍如同宽广儒衫。
他放眼前望,城东北甫息的大火,与未靖的烽烟,喃喃自言:“哥哥,你们可知护摩真正义,是以智慧火,烧迷思薪。一切众生,皆从业生。今烧除前业,即得解脱矣。”
…
一旬后,重开城门的长州迎来了新任钦差,跟随而来的,依旧是数百金吾卫士,以及天宪:以谋反罪,废皇太子萧定权,即日解送还京。废长州守备,另于其北择地筑城。
☆、孰若别时
普天下,最能够洞勘天心的前尚书令已经还乡,赵庶人已经伏法身亡,废太子返京后则已经暂禁于宗正寺。所以还要再过一段岁月,待一切事迹沉淀,一切后果昭彰,余人才会逐渐醒悟天子当时的良苦用心。他们会明白,当时朝中政事已平,天子已直掌六卿;余下天子所大欲者,便是于战后收回顾氏和李氏统领的兵柄。以日暮途穷的皇太子使长州,是一举数得的事情,既避免了他留京做困兽斗,此外设若敕令顺利,天子可借冶丧之名锱铢不费的调离小顾,解析兵将;设若边城滋事,天子则可趁势名正言顺的将下放几十载的军权一举收归。他们最终还会明白,他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家国永无安宁日。
至于天子有无令皇太子暂避人言可畏的京城是非地的本意,若长州太平无事,天子得全大欲后最终会不会设法保全皇太子,因为覆水难收,木已成舟,堪透者亦无法再行假设。
世人所知道的是,废太子于钦差长州时图谋篡位,杀天子亲卫,煽-动叛-乱至军民死伤无算,这是有目共睹,切切实实,连天子都不能回护的谋反重罪。是以皇帝下诏废储,并无几人反对。何况自还京后,废太子自己亦不做一语辩解。他拒饮食,也拒绝了为皇帝允许的一切人的探望。无论是太子妃,或是长沙郡王。在世人看来,这不过也是一种自暴自弃,羞见故人的行为,成者的意气、理想、坚持是意气、理想、坚持,败者的意气、理想、坚持不过是不自量力的笑柄。
长州叛乱事,人证物证,固然昭显,虽有些少疑惑,譬如顾逢恩在优势之时为何畏罪自刭,为何顾逢恩卒后,废太子逗留长州一旬间还躬亲统计整理了劫后兵民户口等等,但是这些于大局毕竟无碍,鞫谳中废太子不再参加亦无妨。然而他消极如此,亦非久长之计,所以数日后皇帝还是向宗正寺派出了另一名御使。
依旧是熟悉的宫院,熟悉的路径,暮春将尽,斑驳墙面中一样显示出水汽资荣,欣欣草木一样显示出生意盎然。寂寂无声的庭院,只现安静,不现败绩。
同样安静的是他的态度,春衫单薄,他背对着院门,独坐于无人看管的春庭。无人可见处,他的坐姿依旧优雅端正,这或许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贵重身份和自幼所受的严格教养。墙角四处探生的,开淡紫色小花的诸葛菜和开淡红色小花的野蔷薇,引来了两只误入歧途的蝴蝶,是他唯一的观众。他定然是听见了门声,却没有回头,没有起身,毫无惊讶的问道:“你来了。”
她回答:“我来了。”
他笑道:“你没有走?”
她亦微笑:“我没有走。”
他不问缘由,点了点头,道:“吴寺卿,我想和夫人单独说两句话,可否烦你先行回避?”
他言语客气,她挟旨而来,吴庞德犹豫了片刻,终于退出了院门。
阿宝走到他的面前,在他面前跪坐了下来,温驯的将一侧面颊贴在了他膝头的青衫上,她的裙摆压弯了淡紫色的柔弱野花。定权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着她蓬松的鬓云,问道:“是陛下让你来的?”她回答:“是我求陛下让我来的,但是这件东西,是我自己敬献给殿下的。”
她从他的手中抬起了头,摸下了发髻下一只小小的金色花钗,钗身坚硬如铜铁,仙鹤状的钗首,一羽一爪,极巧穷工。
定权用指腹试探着琢磨得尖利如匕首的短短钗尾,蓦一收手,指尖已有鲜血滴落,落英一样飞散入她宽大罗裙摆的湖水青色,他微笑着赞叹:“这才真正叫做水磨功夫,亏你有这份耐心。”
阿宝平静笑谈,如话家常:“殿下知道,四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况且殿下总是不来看我,我是那么无聊。”
定权将金钗随手关入发髻,笑道:“多谢你了,只是不免又夺人所爱,心中惭愧。这回吴寺卿没有为难你了吧?”
阿宝摇头道:“没有了。”
定权道:“我想也是,如今我在与不在,对于谁来说都不要紧了。没有君王的宫殿和没有将军的城池一样,是不需要设防的。”
阿宝伏在他的膝头,一手拨弄着裙边野花,娓娓诉说:“陛下有句话,说殿下既肯见我,要我带给殿下。”
定权道:“你说。”
阿宝眼望着他,正色道:“陛下要我告知殿下,殿下的母亲,孝敬皇后殿下,确于定新六年端五日因疾病薨。宫中民间,端五日皆难禁飨宴酒乐,陛下不忍以为皇后忌日,方迁延至端七。他要我告诉殿下,今生今世,休再为此事怨望。”
他失神良久,最后终于自嘲般释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依靠着他,继续说道:“陛下还要我劝劝殿下,陛下要殿下暂时此处修身养性,好好安养,还要殿下放宽心,不要担心未来的事情,他会为殿下安排好的。”
定权微笑道:“陛下是太不了解你了,竟敢让你来做说客,这不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又是何说?”
阿宝也笑了,将手中野花揉碎,掷在定权肩头,道:“陛下也太不了解殿下了,否则我是狼是盗又有何用?”
定权捉住她被花汁染红的素手,道:“不要紧,有你了解,就足够了。”
阿宝偏过头,道:“陛下的话说过了,殿下可有什么要向陛下说?”
定权从石桌上拿起了一封早预备好的信函,道:“烦你转呈陛下。”
阿宝收入怀中,轻轻问道:“陛下的话说过了,给陛下的话也妥帖了。现在我不是钦差了,我就是我了,殿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定权点头道:“有的。”
她等候着,看见他微笑,在一切都过去之后,他纯粹的温和的笑容即便在这天下最美好的江山中,在这江山最美好的暮春时节里,依旧是最美好的一道风景。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心痛,她此刻满心作痛。他的手携着她的手,他郑重说道:“今日别后。愿与君生生世世,永不再晤。”
阿宝仰起头,看着他,这或许是他能够给她的最真诚的歉意,和最真诚的誓言。那么她对他的歉意,她对他的誓言,还有他们那些还未尽的心愿,该如何去弥补,该如何去宣示。来世固然不可期待,且把今生缘分写尽吧。
暧暧春晖之下,他精美如画的五官之上,神情冲淡平和,秋水般无喜悦,春水般无哀伤。唯有被全世间遗弃,自己亦遗弃全世间的人,才会有如此安静如水的表情。
但是她不得不扰乱这一池静水了,她轻轻诉说:“很久以前,有人说过,到最后的时候,想让我告诉他,我究竟是谁。”
他笑笑:“很久以前,那人也说过,早已经不重要了。”
阿宝一根根抚摸过他文人的纤长的手指,他的手指在春恩下,温暖如天生,他不会知道这种温度让她多么的欣慰。她笑道:“我姓顾,回首之顾,乳名叫做宝,珠玉之宝。这是因为我的父母,都将我当做捧在手心中的珍宝。”
她牵引他的手,让他将右手的手心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他一怔,平静的态度突然被打破,神色从最初时的不可思议、惊惶无措终于转为欣喜莫名,他的手指颤抖,如在触摸世间最珍贵也最脆弱的珍宝,无数次失落却终又重得的珍宝,苍天最终何厚于他。他喑哑了嗓音问道:“多久了?”
阿宝站起身来,将他的头颅揽到自己的小腹前,道:“还有六个月。”
他今世最后的泪水终于淌下,道:“多谢你。将来请你告诉这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软弱的君主,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但是除了对他,了无遗憾,除了对他,了无歉疚。”
她微笑点头:“我也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软弱的君主,但是一个清洁、正直、刚强的人,一个小怯而有大勇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是不称职的父亲。”
他抬起头来,首次看到春晖下,她眉宇间有宝光流转,她美目中有泪水降落,晶莹剔透,光华熠熠,这最初也最终为他而淌落的泪水,让他心生虔诚感恩,也使他明白,一个女子流泪,可以与悲伤与否无干,与感奋与否无干,甚或与坚强与否亦无干。
他起身,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转身行入阴暗的室内,那春光不能及,春风不能度的所在。一切恩怨既从此处开始,一切恩怨亦从此处了结,本已是大圆满,何况还有她眼泪的救赎,使他可以期待下一个更加光明的轮回。
那么还有什么可遗憾呢?
她在室外向他行大礼,亦转身,向着背对他的方向,渐渐远离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这世间存在他的所在。
她和他之间,她心心念念等候了这么久的收煞,好奇了这么久的收煞,原来如此。
她回宫回阁,盘桓换去了为他鲜血沾染的衣裙,方前往复旨,再度站立于天子面前。皇帝望着这位几乎陌生却又似十分熟识的儿妇,记不起她究竟神似哪位故人,他问:“我的话都带到了么?”她回答:“带去了。”皇帝问:“他怎么说?”她沉吟道:“殿下都听进去了。”皇帝点头道:“那就好,再过数日,你可再去看看他,告诉他,等过了这段日子,朕也会去看他。”她轻轻摇摇头,道:“妾不会再去了,陛下也不必再去了。”皇帝疑惑道:“这是何意,他仍旧是…”她取出了那封信,默默无言,双手奉上。
无需她再多作解释,片刻后紧随她入殿之人向皇帝无上惶恐地回报,宗正寺卿吴庞德已经急得死而复苏几次。而废太子萧定权,在禁所内,用一支不知何处所得的磨利的金簪,挑断了自己左手的血脉。待人发现时,他正闭目端坐在室内,姿态优雅如生前,面色安详如生前,却已经失救。他足边地面与青衫袍摆上,郁积着一汪尚未干涸的鲜血。染血金簪垂落其间,簪头仙鹤振翅之势,似欲于碧血中飞入长天。
皇帝颓然栽倒在御座上,右手无意的拂过自己的鬓角,低头呆望掌心,无言半晌后,方指着仍然静立一侧的阿宝问道:“是你?”她毫无否认的意图,颔首道:“是妾。关于今日,妾与殿下早有过约定。”皇帝愣了片刻,喃喃道:“早有约定…你究竟何人,不知谋害皇子,是死罪否?”她平静回答:“妾姓陆,名文昔,家父华亭陆英,定新年曾任职御史台。非但本次向废太子传递利刃,前事中向赵庶人传递玉带消息者,亦是妾身。妾自知罪不可赦,但求陛下缓刑。”皇帝蹙眉道:“缓刑?”她点点头:“求陛下缓刑半载,待妾生产。”皇帝黯淡眼眸微微一亮,上下打量她良久,方问道:“既已如此,你为何还要…”她微微一笑,语气温柔,语义却颇为无礼:“这是妾与废太子之间事,陛下不必深究。”
待日斜人静,待宫灯点明,孤坐深宫的皇帝迟疑良久,终于开启了信函。那是一张玉版笺,纸上五行墨书,毫不藏锋,毫不收敛,毫不掩饰,毫不含蓄,一笔一画,如嵌入金银丝的青铜匕首,刃的锋芒,刺痛了皇帝的双眼。
铸错丽水,碎玉昆山。皇帝想起了朝中对这种书法的评断。不摧不折不毁灭,怎能求得极致之美。错否?无错否?
垂垂老矣的皇帝将玉版凑近了摇曳灯烛,黯然叹息:“可惜了这一笔好字。”
逐渐化尽的是废太子萧定权录庾稚恭的字帖,略有两字改动: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陛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陛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皇帝呆呆望着翰墨成灰,红烛垂泪,忽然回首下旨道:“武德侯追赠上柱国,定国公爵位。以公爵之礼厚葬,命鸿儒代朕做祭文,勒石刻碑,昭其功绩。百官素服出城哭送,朕要亲临祭奠。”
他停顿了片刻,咬牙切齿补充完了独断专行的敕令:“废太子葬西园,不附庙,不设祭,百官不素服,天下不禁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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