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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的,就是那个端钢精锅的,脸白得像死人的,就是芮琴。
中午在食堂买饭,身旁有人指着右边窗口排队很靠前的一个女人说,于是,我看见了一个头发梳得很整齐剪得很短的白白的后脖颈。我一边排队买饭一边往那边看,想看清她的脸,终于也没看见她的脸什么模样。她始终目不斜视地把脸朝着买饭的窗口,买了饭朝左一拐转身走掉了。排队买饭的人们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看见她的脸很白。她的身材也好看,端端溜溜的。
我们一列车支边青年七百多名,坐专列从天津到玉门,又被汽车拉到一百公里开外的蘑菇滩农场。蘑菇滩农场的编制是兰州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我和其中的一百多人分到五连做农工。五连是个老连队,兵团组建前老蘑菇滩农场的一个生产队,有五十多名老职工,四分之一是1958年从上海迁移来的移民。
到五连第二天就听人说有个上海女人很漂亮,出奇的漂亮。好几天了,我却没见过。她的名字叫芮琴。全连共一百七十多人,支边青年分成两个排,男子排女子排,老职工是第三排。我们支边青年都是当年高考的落榜者,有一小部分初中毕业生,都是心气很高志愿来河西的,想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青年人,从心眼里瞧不起被强制来河西的移民。新近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连队也讲那些人政治成分复杂,叫我们不要接近他们。他们当中有几个四类分子,我们便轻蔑地称老职工排为四类分子排。我们下地劳动也不和四类分子排在一起。
过了半个月,我才真真切切看到芮琴。
十月上旬连队的土地开始灌冬水。灌水第一天我们班浇连队旁边的一块地。这是块新开垦的荒地,新修的渠道和田埂到处漏水,我们又没干过农活,一个班的人手忙脚乱弄得满身泥浆。还是叫水把渠冲垮了。水是很宝贵的,跑了水要罚款的。我们班的一半人跳进决口处,水还是堵不住。
这天连队的菜地里有两个妇女在浇水。她们大概看见了我们的狼狈相,也可能是听见了我们凄惨的大呼小叫声,走了过来。她们中的一个撇撇嘴回去了,剩下一个叫我们到菜地的瓜棚去抱麦草。麦草抱来后她双手一攥一攥地很快拧成几条草绳把草捆来压进缺口,再叫我们往上堆土。缺口堵住了。
这个女人就是芮琴。在整个堵缺口的过程中她很少说话,说一两句也是很简短的几个字:快!甩土!往后站!她说话的腔调冷冰冰的。她的声音很低沉,但叫人觉得很严厉。
她长得真是惊人的美丽。她的身上穿着一件很旧的缀满补丁的列宁式棉袄和棉裤,很臃肿,头上也包着农村妇女的围巾,但她的动作话语给人以很潇洒的感觉和完全不同于农场妇女的韵味,给人以高贵感。她的围巾是折成三角盖在头上的,在下巴那儿系了个结,但就这种样子,头巾也没有掩盖住她的天生的丽质我们见到的农场妇女都因为风吹日晒而脸庞上的毛细血管很丰富,脸蛋儿红得像要冒出血津来,而她的脸非常白皙;把缺口堵上后她累得直喘粗气,她的脸上才显出淡淡的妃红色。她的前额很突出,眉骨也很突出,这使她的眼睛陷得很深。她的眼很大,一眨一眨的时候显得很有神采。在过了好多年以后的今天,从电影里看到那些有个性的广告模特的眼睛,我就想起她的眼睛。她的鼻子直溜溜的,鼻子还有点尖。嘴唇丰满,唇线很清楚,她的嘴唇虽然因刮大风而沾上了尘土,当她用舌头舔一下之后,它就湿润而且色泽鲜艳,拿今天的话来说很性感。但是她的眼睛她的脸显出冷冰冰的忧郁。
这是堵完了缺口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我观察到的,我就坐在对面的渠堤上。
这天还有一个小插曲,就在我们坐着休息的时候连长走过来了,我怕连长说我们坐着不干活,喊了一声,干活!站起来!芮琴却瞅了我一眼,大声说:坐下!歇一歇再干!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讥讽的神情,似乎对我在连长面前的表现很不满意。她的举动和其他移民真是不一样,其他移民一见领导就满脸堆笑,对我们支边青年也是巴结和客气得很。连长走到跟前了,她看也没看连长一眼。
这天我对她的印象很好,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大约三十岁。她还很有个性。但是这种印象弄得我对她的看法很矛盾,因为我耳朵里听到的和以后进一步了解到的她不是个正经女人。她于1958年移民来河西,1960年困难时期,出卖肉体换粮食吃。男人们给她一个馒头,或者半斤粮票,她就在干活的麦田里或者地边的水渠里躺下来,脱掉裤子。困难时期过去以后她还和别人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个和我一起来的支边青年说,有一天夜里浇水,他从地里回来,看见姚子成偷偷摸摸进了她的房子。姚子成是什么人?姚子成是解放前上海滩一家妓院的保镖,他现在的老婆就是妓院老鸨赏给他的妓女。姚子成是城市贫民,实际是个毛主席说的流氓无产者。解放后他在上海没有正当职业,1958年上海支援大西北移民时积极报名,被街道派出所任命为那一列车移民的大队长。来河西后在一个生产队当副队长。他鱼肉上海老乡,困难时期糟踏了不少妇女。
芮琴是个很孤傲的人。在路上和人相遇,你要是不主动和她打招呼,她就视而不见地和你错肩而过。你和她说话的时候,她的大大的忧郁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着你,脸上平静得无任何表情。她走在路上目不斜视,直溜溜走过去。
连队的青年们给她起个外号冷面桃花,真是恰如其分。
芮琴为什么是这么个冷冰冰的人呢,她怎么不结婚呢?她为什么这样堕落呢?支边青年们都想解开这个谜。因为她太漂亮啦,在连队太引人注目啦,人们为她惋惜。但是没有人说得清楚,就是移民们也说不清楚。他们说从她来到河西的那天她就是冷冰冰的,她不交朋友,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她的过去。
1965年夏季,我跟着连队的拖拉机往场部送粮食。一天,我们在仓库前等着粮食过磅入库,我喊着问仓库管理员还有多少时间才能轮到五连。一辆小宛农场的卡车来我团拉粮小宛农场是个新建的农场,生产的粮食不能自给在仓库门口停着,听见我说话,卡车上跳下一个人来,问我是五连的人吗。我说是,他便向我打听起一些人的情况。他说他在原来的五队当过几年书记,在我们支边青年到来之前调到新建立的小宛农场去了。在粮仓附近的一棵白杨树下,他对我讲了他所了解的芮琴。
芮琴原是上海一所中学的英文老师,1955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当老师不久就遇上大鸣大放反右斗争。反右斗争中和她同一教研室的一位老教师有右派言论,学校党支部组织教职工开批判会批判帮助这位老教师。会议快结束的时候,党支部书记说,今天的会开得不错,就是没有人发表不同意见。这时芮琴发言了,说我认为老教师说的话没有什么错误,不该批判她。过了几天,党支部书记宣布右派分子的名单,她和那位老教师都定为右派。芮琴听到这个决定一下子晕了过去。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校长又找她传达党支部决定:上海市要往大西北移民,党支部决定她去,只要她服从党支部的决定,就可以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她当时回答:我认为我不该当右派,但是大西北寒冷,这帽子我还是戴着吧,可以暖和一点儿。听说她去大西北,丈夫便和她离了婚,她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毅然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她当时下了决心,这辈子再不回上海了。她恨透上海啦。
大西北岂只寒冷,1960年的饥饿像狼一样扑了过来,粮食定量降到了每天四两,移民大批死去和逃亡,没死没逃的就偷,或者用衣物和家具换点胡萝卜苟延生命。女人用肉体换粮食吃那些能从仓库里拿出粮食来的干部,能偷出几个馒头来的炊事员用他们的职权和手中的馒头逼着女人们就范。有些人甚至以搞上海来的洋太太洋小姐多寡为乐事。1964年搞社教运动时揭发出来,有个队的队长把搞了多少个上海女人,哪个胖哪个瘦,什么日子搞的,写在日历牌上。
芮琴是全队最漂亮的最年轻的单身女人,副队长姚子成和书记吴虎盯上了她,但她不肯就范。当时她的身体已经到了不可复转的边缘,她的两腿浮肿,脸也肿得像馒头一样,脸皮变薄变青,像是透明的玻璃纸一样,用手指头一捅就要破的样子。她把自己的粮食给孩子吃了,孩子也瘦得皮包着骨头。她还要下地干活。
有一天她没有下地。那是1961年的春天。由于1960年秋季开始的饥饿和移民的逃亡,那年土地没有冬灌,1961年春天搞春灌,那次春灌芮琴没有下地,书记吴虎说她腿肿,照顾她在食堂帮厨,给灌水的人们做夜班饭。半夜时分,灌水的人吃过了饭又下地去了,吴虎不叫她下班。吴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煮了一锅羊肉,里边放上香喷喷的土豆,叫她去吃。她去了,她没有禁得住羊肉的诱惑。于是在吃完羊肉之后吴虎把她摁在办公桌上奸污了。事完之后她觉得恶心,把羊肉和土豆都吐了。她觉得糟踏了很好的食物,心里很可惜,哭了,吴虎却骂她:你以为你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吗!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拒绝来自男人们的帮助了。书记吴虎半夜里拿着馒头去她家,她也开门。在地里浇水,吴虎走过来说脱掉裤子,她就在渠道边上脱掉裤子,躺在草棵子上。吴虎是蘑菇滩附近娘子沟公社的人,他勾结老家的人偷窃队里的粮食案发被公安局抓走死在劳改队里;以后姚子成便长期霸占了她。
这个偶尔相遇的人说的话使我对芮琴产生出极大的尊敬来。她在被定为右派以后表现出的气节和人格力量令我的心为之跳动,令人扼腕,但我又为她的堕落而惋惜:她在政治斗争的大风浪里保持了做人的勇气和品格,却又在生活的困苦面前降下了作为一个人的旗帜!不是有句老话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但是我冷静地思考之后便在心里谅解她了。我设身处地想,要是我自己,在饥饿和死亡之前怎么样,会不会挺起骄傲的脊梁?这个农场死去了多少移民呀!我听移民们说过,他们那一车人来的时候八百零五人,现在只剩下了二百多人。那六百人跑走了一部分,但大部分人饿死了!蘑菇滩农场最南头的一个连队在开垦荒地的时候推土机推开一个沙包,发现沙包里有三个死人,两男一女,一个是小孩。男人的身上有三十元钱十斤粮票。有些人去辨认,说这一家人是六队的移民,他们从农场去玉门镇火车站的路上冻死在沙窝子里,沙土自动掩埋了他们!
体谅了芮琴的失节,我便恨吴虎,我便恨姚子成。我认为吴虎和姚子成之流,是逼良为娼的豺狼。
我把听来的故事讲给身边的朋友们,他们和我有同感。我们共同地产生出一种想法,整整姚子成。
我们捕抓了一个机会。过了年的春天,我带着我那个班的人在粮仓拌麦种。这种活儿是很腻歪人的,没有机械,全是用木锨翻麦子,并把六六粉撒进去,拌匀,很呛人。我们干半小时就休息一次。河西的讲究是小麦种在冰凌上,也就是说这时候地表面刚刚解冻,天气还很冷。粮仓离着畜牧排很近,我们休息的时候就跑畜牧排去烤火,打扑克。那天我们正在畜牧排的宿舍打扑克,一个出去解手的知青跑了回来,急急地说:喂,你们说我看见什么啦?
你看见什么啦?我问。
我往厕所去的时候,看见芮琴从地里回来啦,回家去啦。过了一会儿,我从厕所出来,又看见姚子成也从房山墙那儿拐过来进了她的房子。
你没看错?
怎么能看错呢!姚子成不是在地里播种吗,他负责机务班。我当时心里一激灵,想,他不在地里干活,这时候跑回来干什么,我就躲在墙垛那儿看他,看他是不是往芮琴家去干坏事。还真是的,他从山墙一拐过来就进了芮琴家。
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兴奋起来。我说,准是找芮琴于坏事去了,咱们为什么不现在把他抓出来呢,叫他出出丑。
全班人都说对,说这可是好机会。有人还说,芮琴也是在休息的时间回家去的,四类分子排妇女班今天清渠,她还得干活去呢,姚子成去干坏事也得抓紧时间,咱们现在去抓他正好。有人嗤嗤笑着说,哈,太棒啦,俩人脱了衣裳累一块堆儿的时候逮起来!
我们去了。走到芮琴家门口为了预防万一万一她们不是干坏事呢!我们先从窗户往里看了看,窗户上挂着布帘,轻轻地推门,门是从里边插着的。事情已经很清楚啦,我们便突然地敲起门来,喊,开门开门!
传出来芮琴的声音:谁?干什么?但没人开门。我们喊着一二三把门撞开了。
他们是在干坏事。随着咔嚓一声门鼻被撞折,我们冲了进去,我们看见姚子成刚刚下炕,正往裤子里蹬腿,上身还光着;芮琴存炕上坐着,慌慌张张穿上衣,光着屁股。她愣了一下,突然躺倒,托被子盖住了身体。
干干什么,你们?姚子成结结巴巴地说,一霎间他的脸色变得蜡黄。
干什么?你说干什么?操你妈!我们就是来逮你的!我在他赤裸着的胸脯上打了一拳说,走,上连部去!
上连部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大白天的,你们想造反吗?
姚子成不愧是保镖出身,人赃俱全还挺凶。他大概是欺负移民已经习惯了,对我们也用了造反的字眼。立即就有人在他脸上捣了一拳,把他的鼻血打了出来。
妈个屁你还嘴硬!大白天,你大白天奸污妇女,你是人还是牲口!
上去两个人拧住了他的胳膊。
芮琴的脸色变得苍白,白得跟死人一样,身体在被子里瑟瑟抖动。我看她一眼说:起,你也穿衣裳,到连部去!
我们在路上就想好了,要把芮琴一齐拉到连部去。这是有点不合我们的心意,我们的目的是整姚子成,但我们不能投鼠忌器。或许这样更好,叫她出出丑她就再也不和别人胡搞啦。
芮琴起来了,她穿衣服,下炕。我们推着姚子成往外走。我们不叫姚子成穿上衣。我们就是要叫他出丑,但是我们刚刚走出门外,芮琴就从后边冲了上来。她一把推开了拉着姚子成的人,往姚子成身前一站,气势汹汹地瞪着眼睛说:走开,小赤佬,有你们什么事!
我们愣住了。她真凶呀,她的美丽的大眼睛瞪圆了,脸上升起好看的红晕。她翻动着变得鲜艳的嘴唇说:小赤佬!多管闲事!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就拉着姚子成进了房子,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们面面相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灰溜溜去仓库拌麦种了。过了一年,终因旧病不改影响太坏,领导把芮琴调到七道沟去了。那里新上马个农场,师部从各农场抽人。
不知道他是谁
我是在踏实遇见她的。
计划中的一部小说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了:知青生活过去才十几年,但是那些曾经是耳鬓厮磨的朋友们的音容笑貌却已经淡漠了,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也远去了一句话,找不到感觉啦。子在川上日:逝者如斯夫。真是这样吧!
为了找回失去的感觉,我又回到河西走廊的小宛农场。在疏勒河边的场部住了几天,继尔又去了踏实分场。上山下乡的第五年,我从场部附近的十四连调到踏实;当时农场领导决定从各个连队抽人,在踏实组建一个新的分场,我们连抽了十个人,七男三女。我在踏实生活了十年,直到知青大返城。
现在的踏实分场只有十几户老职工了,耕种着我们当初开垦出来的土地。我住在队长家里,白天到处走走,晚上和农工们聊天。聊天激发起我许许多多的回忆。
一天下午,我在田野上坐着,看远方的草原。我喜欢这片草原。这片草原叫桥踏草原,是一片未曾开垦过的荒原,长满了一墩一墩的芨芨草。这些草不知生长了多少个世纪,它们的根部腐败了,变黑了,像是大火烧过一样,新的芨芨草从腐草上长出来,比人还高。夏季的干热风吹过,草海上就出现一条暗灰色的波纹,碌碌地滚动,久久地在视野中难以消失。这片草原从踏实向东延续,经过桥子乡到娘子沟,七八十公里。从前在田野上劳动的时候,我常常凝视着它浮想联翩,似乎自己回到了远古时期
突然,队长骑着马跑过来了,说是又来了一位知青,叫我去看看是否认识。
我问他来人叫做什么名字,他说不知道,是个女的。我连跑带奔,回到队里去。在踏实的几天,我已经觉到了孤独和寂寞:没有了昔日的知青,老职工又都不认识,没有知音。如今来了一位当年的战友,自然是令人兴奋!
生产队办公室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站着一位农民。队长说那知青是坐这辆马车来的。那知青不在办公室,赶车的农民说她往南边的胡杨林去了。
我还不能想出她是谁,但我认定她是当年的踏实知青。当初从小宛来到踏实,荒原上没有房子,我们在南边的胡杨林里挖了几十问地窝子住着;过两年盖了新房,地窝子才扒了。我想她一定是去看从前住过的地窝子了。
走近胡杨林,就见一位穿白衬衫黑色太阳裙的妇女在稀疏的树林中走动。喂,我喊了一声,走近她,她站住了,看我,我却认不出她是谁。这是个中等个头的中年妇女,身体有点发胖。她的眼角上长了细细的鱼尾纹,但是圆圆的脸还显得年轻,漂亮。
你是
我先开口说话,我希望她开口,她只要一说话,我就能判断出她是谁。在城市里有过几次知青的聚会,有些人多年不见,发胖了或者消瘦了,冷不丁地认不出来,但是一听说话的声音就都想起来啦。
我叫李静惠。
她说话了,我却仍然想不起她是谁,想不起踏实有过她这个人。我困惑地问她是几班的。她笑了一下,说她不是踏实的,她是小宛六连的兰州知青,文化大革命中上山下乡来到农场的。我惊讶地说,你不是踏实的呀,那你来踏实干什么?她说来河西的第二年她调到场部宣传队,演节目来过踏实。她现在兰州大学工作,这次出差去新疆路过安西县,来踏实看看。
听她说话我想起来了,1972年农场宣传队确是来踏实演过节目,还真有她这么个人她似乎是在京剧《智取威虎山》里演常宝的那个姑娘。印象中她是个高中生,比我们这帮六四、六五年来河西的支边青年小好几岁。她那时就是小圆脸,身材匀称,挺漂亮。
我说:你是喜欢踏实的自然风光才来这儿的吧?这儿比小宛还荒凉。
她很得体地笑了一下,说:荒凉有荒凉的美。比起城市的嘈杂和喧闹来,荒凉能净化人的灵魂。
共同的审美趣味立即使我喜欢上她了,我高兴地邀她到队里去歇歇。她说:不。我随便走走,一会儿还要回安西县去。
我明白她是从安西县坐车到踏实乡,然后雇农民的马车来踏实分场的,便说,安西县的班车一天一趟,你回到踏实乡怎么回安西县去?她说住踏实乡招待所,明天回安西县。我说那何必呢!明天小宛农场的吉普车来接我,咱们一起回去吧,你还可以回六连看看去。
我确是想和她聊聊天,再三劝她住一天,我说生产队的办公室有一张床,你可以住那儿。她同意了,并要我保证回到小宛场部后找辆车送她去六连看看。
我们回到队里,把赶马车的农民打发走了,喝点水,然后又走到田野上去。我们在田野上蹈踺了两个小时,看闪着银白色草浪的草原,看近在眼前巍峨高耸的祁连山的雪峰,从山顶的云雾里垂挂下来的冰川。蜃气笼罩着戈壁滩覆盖着草原。蜃气颤抖着,奔流着。我指着被蜃气托起来的一片丘岭般的东西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她说不知道。我告诉她,那是锁阳城。唐代的时候,太子李治和大将军薛仁贵率军征伐西戎,被哈密国之帅苏宝同率军围困在苦峪城里,唐军挖地下的锁阳压饥止渴,等来了援军,大败苏宝同。此后苦峪城改为锁阳城。唐代以后锁阳城衰败,逐渐变成一片废墟。我指着奔跑的蜃气问她,你说,这蜃气像什么?她略一沉吟,说,野马也,尘埃也。我大笑起来,说,真不愧是大学老师。
我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晚饭是在队长家吃的。我做东,买了两只老职工家的鸡,请队长的爱人杀了,吃烧鸡块。
夏季的河西走廊白昼很长,吃过晚饭太阳还悬在西边的田野上空,无比辉煌。我送她回办公室休息,她却说时间还早,到外边走走。我的意思是她看过南边的戈壁滩和小树林了,再看看北边的截山去,可她还是要去胡杨林。她说,想看一下那次来踏实演出住了一夜的地窝子。.
夏季的胡杨林欣欣向荣,郁郁葱葱。胡杨树是一种古老的树种,雌雄异株。此时,雌株上的絮果成熟了,绽裂了,黑色的比小米粒还小的种子被释放出来,白色的绒伞载着它,在空气中飘呀飘,像芦絮,像雪花,落在草尖上,落在我们身上。这情景使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情景:黄昏,我们收工回到地窝子,晾在外边的衣裳和被褥上挂满了蒲公英的种子一样的胡杨树种子但是,我们住过的地窝子已经面目全非了:林间的空地上很整齐地排列着二十几个浅浅的土坑!
我领她走到当年女子排住的地方,问她那次住在几班的宿舍。她只要说出是几班,我就能指出是哪个土坑,并且如数家珍地报出哪几个人当初住在这儿。但是她说不出是几班,她说那天她住的地窝子在西头,一个男知青领她去的,那房子里只有一张木板床。我说一问住一个人的地窝子就两三间,一间是连队的统计员陈克,一间是赶马车的刘志良,还有一间是菜班的齐国瑞,不知你住的是谁那间?她说不知道那人是谁,她没问名字,只记得那人长得黑黑瘦瘦的,大高个子。我回忆一下,那三人还都是瘦长身材,还都长得不白。在河西的田野上生活过的人,哪有长得白的!我进一步问那个人的长相,她又说不清,说夜里进的房子,点个墨水瓶儿做的煤油灯,看不清模样,也不好意思细看,印象不深。
我把她领到最西边的三个很小的土坑旁边,说,你看吧,就这几个坑,不知是哪一个。
她绕着三个坑走了一圈,说认不出来。
这些坑当初都挖了三公尺深的,上边搭上梁,铺上席,压上土,我们住在里边。现在风沙掩埋得剩下二三尺深了。白刺和骆驼草从坑里密密麻麻长出地面,和林间的杂草连成一片。离得稍远一点儿就看不见它们。白刺棵上的浆果成熟了,红得像血珠一样。
这儿是我生活过十年的地方,那时就住在这样的坑里。看着一个个土坑,我的心突然无端地猛跳了几下,一种似惆怅又似悲壮的情绪从我的心底涌起。我忙忙地转身离去,说了声走吧。
走出几步了,没听见她跟上来,扭转身又喊她走,她才离开土坑跟上来,蓦地,我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泪光。
我感到奇怪,站下来问她怎么啦。
她扭回头看着长满了杂草的土坑哽咽着说:就在这儿的一间地窝子里发生过一件事情,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谁都不知道,我丈夫也不知道。
她是1969年春天上山下乡来到小宛农场的,她告诉我,在学校的时候,她就喜爱唱歌跳舞。来到农场不久,她和连队的知青们排练了一段《智取威虎山》,参加全场的文艺汇演。演出一炮打响,她被调到场部宣传队当演员。
宣传队经常下连队演出。那次来踏实演出,原计划当天夜里就返回场部的,因为这个连队新组建不久,条件差,没法安排二十多人的住宿。可是那天晚上演出结束,吃过夜饭,人们都上了卡车,车却发动不起来。司机修了好长时间,没修好,说是一个什么零件坏了,明早上才能给场部打电话叫人送来。这就是说宣传队要在踏实过夜了。本来宣传队的人是从各连队抽上来的文艺骨干,踏实的人也是从各连抽调来的,熟人和熟人见面都恋恋不舍。此刻听说不走了,宣传队的人们和那些站在卡车旁送行的人们都高兴得叫起来,说是不用连队安排住处,他们自己找地方睡觉去。不等队长说话,宣传队呼啦一下散了,被各自的朋友拉走了。
很巧的是就在宣传队决定不回场部的时候李静惠去厕所了,而且去的时间长了些。等她从厕所回来,汽车旁边已经空无一人。
她明白这是宣传队不走了,但宣传队的人去哪儿睡觉过夜,她是不知道的。她扯着嗓门喊了几声宣传队人的名字,也没人应声。她跑到芨芨草席围成的食堂去了一趟,看宣传队是否住食堂的饭棚子,食堂的门却已经上了锁。她又跑到树林子里的地窝子前边去,想问问人,可是敲了两个门,都是男同志宿舍,里边的人回答不知道宣传队住在哪儿。
就在她犹豫是不是敲第三个门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她身旁走过,问了一声谁。她听出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就立即回答自己是宣传队的,正在找宣传队的人。那人说宣传队的人都去找熟人睡觉了,你自己也去找个熟人睡觉吧。
那人说完就走,她急得叫了起来,忙忙地说你别走。她告诉那人,自己是1969年来河西的新六连的知青,在踏实没有熟人。她央告那人找一下宣传队长,叫队长给她安排一下住处。那人说谁知道你们队长住在哪间房子,这么多间地窝子,我一问间去问吗?我给你找连长去吧。
那人过了五分钟就走回来,说找不到连长,可能连长下地浇水去了,你自己到女子排去吧,随便砸开哪个门说说,你是宣传队的,要找个地方睡觉。
她没应声,站着没动。她不好意思去砸人家的门,很多地窝子已经熄了灯,她不好意思去惊动人,也害怕遇上不叫她进屋的人。那人看她不动弹,也为难了,说,你去叫门呀,你不叫门怎么办,我也不能去敲女子排的门呀,大半夜的,大家都睡觉了。
听那人这么说,她觉得不能再麻烦他了,便说,那你走吧,我自己想办法。这时候她已经想出法子来了,她说我到汽车上睡去。
那人犹豫了一下,说睡驾驶室也行,走,我送你过去吧。
那人陪她到了食堂那儿的汽车跟前,可是汽车驾驶室的门锁着,拉不开。
这样一来李静惠真的发愁了,难道要在卡车上坐一夜吗?来河西两年多了,她还真没有在房子外边过夜的经历,且不说是否安全,单就是蚊子也让人受不了。往日她就听人说过,踏实的三个蚊子能炒一碟菜。来这儿的这个夜晚,她不停地甩手、跺脚,蚊子还是隔着袜子把脚腕咬了三个疙瘩。
她发愁怎么过夜,其实那个人也发愁了,站了一会,不断地问她怎么办,怎么办。后来,那人建议说:要不,你实在不愿意去砸女子排的门,那你就到我的房子去住吧。
不不。李静惠说,到男知青的房子去睡觉,她更不好意思了,她想到的是自己去了,一房子的人都得惊动起来,到外边去找住处。
但是那人说:走吧,就我一个人住,你住我的房子,我找地方睡去。
她犹豫一下同意了,她还有什么好选择的呢!她跟着那人走。因为天黑,看不清路,也看不见周围的景物,所以她也没认下到底是进了哪间地窝子。她只记得是往西走了一截,下了一个地道,那人叫她站住,推门进去,点着了灯,又喊她进去。
这是一间很小的地窝子,大约六七平方公尺的面积,挨墙一张木板床,是用木头橛子支撑着的。床上挂着蚊帐。床对面的墙根处放着个小木箱。
你就睡我的床吧。小心蚊子钻进去,这儿的蚊子太毒。那人把蚊帐整理好了,看看没有什么还要他做的事了,又说:要喝水的话,茶缸子里有,凉开水。在箱子上放着。
不喝。我不喝。进房后李静惠就很拘谨,因为打扰人家很不好意思,哪里再好意思要水喝。
那你就睡吧,我走了。
那人看了她一眼,也注意到了她的拘谨,便从墙壁上拿下一件破棉袄披在身上,就要出门。这时李静惠忙忙地说了一句:喂,你先别
嗯?那人扭过脸来,问她什么事。
嗯李静惠吭吭吃吃地说,你急着走什么呀,我问你,你这房子就睡一个人吗?
李静惠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她就是因为打扰人家有点难为情,想说几句客气话。但是那人领会错了,以为她胆小,说:
就我一个人睡。不过你别害怕,你把门顶上睡。那儿有个锨把,顶上,谁也推不开。
李静惠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睡你的床,你去哪儿睡去?
自从进了地窝子,那人就忙着整理床,加上灯光又暗,她一直就没看清那人长得什么样。此刻她看清楚了,黑黑的皮肤,眉毛挺黑,身材很高。和她照面的时候,那人的脸上显出腼腆的神情,似乎不好意思和她说话。
瞎,这你就别管啦,我哪儿不能睡。
但是李静惠觉到了蹊跷,因为她看见他披上了破棉袄,河西的夏天,浇夜班水的人才穿棉袄的!她便说:不行,你得说清楚,你上哪儿去睡。
那人躲开她的目光,支吾说:我到麦场上去。
李静惠怔了一下说:你到麦场上去睡觉呀,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大夏天的,也不冷。
蚊子还不把你吃啦!
不碍事。我有这个呢。
那人从棉袄口袋里掏出一团纱布叫她看看,又要走。李静惠明白了,他是要用纱布蒙着头到麦场上去睡觉,便急得叫起来:你等一下!
那人站住看她,她说:
你就不能到别人的房子里去睡吗?
那人说:瞎,找那麻烦干什么?大半夜的,都睡觉啦!再说,俩人挤一个床也太热,还不如麦场上痛快,往草堆里一躺
李静惠告诉我,那天晚上,那个人执意要上麦场上去睡觉,把床让给她,这种高尚的行动实在是令她感动,她便头脑发热地说了一句:
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到别人床上去挤,那你就在这儿睡吧。
那人似乎是怯了一下,又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困惑地看她。她又说:
你在这儿睡,我也在这儿睡。
那怎么行?那人叫起来。
怎么不行?她说。
怎么倒也不怎么,就是不方便。
那人吭吭吃吃说不方便,李静惠的脸便烧了起来,心也怦怦跳了两下,说:
有什么不方便的?把毯子铺地下,我睡,你睡床上
那人似乎动心了,没说话,踌躇一下,但是立即又果断地说:
你就在床上睡吧!我走,我到麦场上去!
那人坚决地要往麦场上去睡觉的行动,使得李静惠的心又咚咚猛跳几下,越发激起了她对他的尊敬。她在心里迅速地思忖了一下,这样一个善良、纯洁和正派的人和她睡在一间房子里,是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和无礼举动的,于是,她也很坚决地说:
你要是非到麦场上去,我也不在这儿睡了,我到卡车上坐着去!
她立即就做出了要走的样子,走到门口去。
那人怔住了,看她,过一会儿,迟迟疑疑地说:别走,你别走。邪就这样吧,你睡床上,我睡地下。
那人同意不走,李静惠也没有坚持自己要睡地下。那人动手把床上的一条棉线毯拿下来铺在小木箱和木板床之间的地方,又从地下的木箱里拿出一条床单放在地铺上。李静惠看出来了,那人是要把这条单人床单当被子盖,便说,你盖被子吧,你盖被子,我盖床单。她去拿床上的被子,但那人拦住了,说你盖吧,你盖吧,我嫌热。李静惠知道,河西走廊的夏天的夜晚,也是要盖被子的,后半夜有点凉,但是她想那人决不会自己盖被子而把她冻着,所以也没再坚持,便开始整理拿线毯时弄乱了的床铺,并把蚊帐理好。
她把床整理好的时候,那人已经把棉袄卷起来当枕头放在地铺上了。那人看着她说:
睡吧。
一说睡觉,她才感到事情有点难堪。她以前没有在男人的床上睡过觉,可如今不仅仅是要在男人的床上睡觉,而且一个陌生的男人就在身旁,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他的注视下爬上床去。她犹豫一下,羞怯地说:你先睡吧。
那人似乎看出她的窘态来了,可能也知道在他睡下之前她是不会上床的,便一句话没说,脱了鞋坐在地铺,拉床单盖住腿,才说:你上床吧,我吹灯。
李静惠说:你睡吧,你睡好了,我吹灯。
那人看了她一眼,躺倒,把床单拉到胸口。李静惠说声我吹啦,吹灭了灯。
灯是放在木箱上的。灯一灭.房子里便漆黑一片。为了不碰着那人,李静惠手扶墙壁摸索着找到了床,急急地撩开蚊帐上了床。幸亏是熄了灯,否则那人一定会看到自己笨手笨脚慌慌张张爬上床的样子的。她摸索着把蚊帐整理一下。很快地躺下,穿着军垦绿的裤褂,并把被子拉开,盖好,一直盖到胸脯上。
在场部宣传队的宿舍里,夏天的夜晚刚睡下是不盖被子的,睡到后半夜才盖被子。
这一天李静惠很累。上午坐了半天卡车,颠簸,尘土飞扬,下午在踏实分场的麦场上打场,天黑以后才开始演出按着以往的习惯,她立即就能人睡,但是这个夜里她失眠了:躺下之后,原先的羞赧和窘迫逐渐地消失了,心也平静多了,但是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却慢慢地袭上心头。自己是睡在一个男人的房子里一张男人的床一上,那个男人就睡在这张床的旁边,相隔不足一尺。那个人如聚抬起手来,就可以触到她!她在心里想,这是个好人,正派人,大慨不会对她构成威胁;但是谁知道呢,他的表现是不是假象,是不足他设好的陷阱?他会不会在她熟睡之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侵菱过来毕竟这是个陌生人呀,她不了解他!想到这里,她的心紧张起来,后悔起来。她后悔自己没在卡车上过夜,后悔到这间房子来,后悔没叫这个人去麦场睡觉
她整个的神经紧张起来了,心因为紧张而怦怦跳动。她侧过脸看那个人,抬起头往地下看,看那个人是否从地铺上爬起来,是否正在向她逼近。她什么也没看见,漆黑一片,只有房顶上一块手巴掌大的地方发出微弱的暗幽幽的亮光。她知道那是地窝子的天窗,地窝子是在地下,只能用天窗采光照亮。她希望天窗能透进月光来照亮这间小地窝子,照亮那个人,使她能够看见可能发生的危险,但是这个夜晚又没月亮,天窗透进的光线弱得毫无用处。
她总觉得那人在干什么,似乎是站在床前正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伸出手来要抓住她,但是看了好久她也看不见人影。她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倾听,想听到那人行动和呼吸的声音,但好久也没听到任何声息。
她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她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太可笑了;那人根本就没动弹。那人可能已经睡着了。
她觉得没有危险,她的心排除了可能出现的危险,神经便松弛下来,想要入睡了,但是这时床边上猛然啪的响了一声。这声音响极了,就像是在她耳边爆炸了一管黄色炸药一样,惊得她的身体挺了一下,心咚咚地跳了好几下。不过瞬息之间她就明白了,这是那个人在打蚊子,手掌拍在胸脯上的声音。房子里有蚊子,确是有蚊子,好长时间了,她听见蚊子在蚊帐外边嗡嗡飞翔的声音。
虚惊一场,她的心又平静下来,她安心地要入睡了,但是又被拍打蚊子的声音惊了一下。此后,每过几分钟拍打声就响一下,并且她还听见了那人翻身声。
这样一来,她就不能入睡了。
她有点内疚,不好意思。感到歉意。那人把床让给了她,使自己暴露在蚊子的攻击之下,她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后来,随着拍打蚊子的声音不断传来,不绝于耳,她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问题:那人是穿着衬衫和长裤睡在地铺上的,但是这响声却是手掌击在赤裸的肉体上才能发出的声音,是拍在大腿和胸脯、胳膊上的声音。这说明他已经脱掉了衬衫和长裤。这是为什么呢?他是因为热才脱了衣衫,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又是一声很响的拍击裸体的声音,她的心便猛然醒悟了:这拍打声是夸张的,是故意给她听的。想到这里,她的身体也陡然燥热起来。
至于为什么身体就陡然发热,那天李静惠没有向我叙说。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问,但是我能够理解:孔圣人说过,食色,性也。我也是从青春年华过来的人,在年轻的时代对异性的渴望、情欲的冲动多少次地折磨过我呀。她是个二十岁出头、身体健壮的姑娘,焉能没有情欲?何况,在一间漆黑的房子里,一个健壮的男子就睡在她的身旁,不断地拍打裸体,引诱着她。
地窝子真热。在团部宣传队的宿舍里,晚上是要开窗户的。这间地窝子没窗户,天窗镶着玻璃,没有流动的空气,没有风。她盖不住被子了。她把被子掀到了一边。还是热,闷,她的身上出汗了,手心出汗了,脚掌也出汗了。她脱去了军垦服,解开了衬衫的纽扣。汗水还是不停地流出来,衬衫贴在了身上,她把衬衫也脱了,就穿个背心。后来,她把皮带解开了,她觉得皮带勒紧的裤腰湿透了。
还是热,床板和褥子着了火炙烤着她的身体。她想静下心来,她知道心静自然凉,但是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那个可恨的人每拍打一下身体,她的心就怦怦跳个不停。她的口渴得很厉害,嗓子眼儿也痒痒得难受,想咳嗽又不敢咳嗽。
她估计时间已经是凌晨三四点钟了。她希望天快点亮起来,但透过天窗看见的天空仍然像深井里的水一样暗幽幽的,看不见黎明的曙光。她不断地翻身,痛苦不堪,身体一阵一阵发疟疾一样地颤抖。
终于,她忍受不了啦,在蚊帐里坐起来,朝着黑暗中说:是蚊子咬得你睡不着吗?
房子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听不见打蚊子的声音,也没有翻身声。她望着地下,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要是实在咬得厉害,你就到蚊帐里来睡吧。
那人还是不说话。
她躺下了。那人不说话说明他听见她的话了,正在思考,在犹豫,是不是睡到蚊帐里来。也可能他胆小,不敢上床来。
她静静地躺着,等待着,她知道他没睡着。刚才他还翻身来着。
大约过了五分钟,不,实际上也就半分钟,这时候的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小时那么长久,她身体压着的蚊帐的一角索索地动了,蚊帐被一只手撩开了,一个朦胧的人影摸上床来。
这时候她又突然地后悔起来,恐惧像潮水一样泛过身体,泛过心脏,整个身体索索抖动起来。她急忙转过身去,把脸朝着墙壁,身体也尽可能地贴到墙上。她又怕起那个人来了,怕他挨着她,怕自己碰着他。
但是,要想躲开那个人是不可能的。床太窄了,她把身体挺得直直的,那个人的胳膊还是碰到了她的后背;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那人的腿触到了她的腿。可能,那人也是尽可能地不触到她,挺直了身体,但她感觉到那人离她很近,因为她的后背觉到了炙烤的温度。
她希望她和那个人就这样互不侵犯地睡下去,到天亮,但是她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因为过了两三分钟,一只很粗糙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把她烫了一下,她没有动弹,也没反抗。
后来的事,李静惠只用了两句话叙述出来:又过了半分钟,那只手就不老实了,它撩我的背心,摸我,拉我转过身去。我转过身去了,但这时我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前途!
在她叫那人上床之前,她的灵魂就进行了长时问的痛苦的搏斗。一方面是情欲的折磨,情欲需要宣泄和满足,她禁不住自己的心想偷尝一次禁果,另一方面却又是理智进行阻挠自己长期以来洁身自好,今日一旦失足,就要一辈子背上不贞不洁的坏名声,就再也没脸见人了。
后来,是情欲占了上风,她叫那人上床了,但是,当那人抚摸她,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她的心灵仍然很矛盾,很痛苦。在这心灵和肉体快要烤成灰的时候,她的理智还在运动:她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数次地思考过自己的前途,自己生活的道路;她曾下过决心不在河西找对象,要等待机会回到城市去,可是现在她就要向这个年轻人投降了,向情欲投降了,这一次的放纵和快活就可能毁掉自己
我的前途!这是在极端痛苦和矛盾中的一声呻吟,是陷于原始和愚昧的泥淖而不能自拔之际心灵中进裂出的一线亮光。它不是反抗,是认可之后的一次颤栗,是顺从中的一声叹息。
但是,就在她说出我的前途这句话之后,事态骤然变化:那双箍紧了她的身体的胳膊突然地颤抖一下之后松开了,瘫痪一般搭在她的身上。过一会儿,那双手缩了回去;紧贴着她的那个身体也慢慢地离开了她。
她头脑中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人就坐起来了,掀开蚊帐下了地,不见了。
她静静地躺着,听,但是再也没有翻身的塞搴声,也没有打蚊子的拍击声。房子里安静得可怕。她身上泛滥了半夜的情欲的潮水哗哗地退去。空气不再燥热,身体很快凉了下来。
她盖上被子,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地下睡觉的那个人不见了,叠好的绒毯放在箱盖上。一束玫瑰色的光线从天窗的玻璃上照进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她赶紧穿好衣裳走出地窝子,匆匆走到卡车跟前去。她不愿意叫人看见这个夜晚她是睡在一个男人的宿舍里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离开踏实二十多年以后再来的原因。我是为了看看这间地窝子呀!李静惠最后说。
听完了她的故事,我久久没说话,我的心理很复杂。
你再也没见过他吗?后来我问。
没见过。那天一直到十点钟,汽车才修好。我站在汽车旁边往这边看,但始终没看见那个人,也认不出我睡了一夜的地窝子了。后来我们就回小宛去了。
你想过他吗?
你是说现在吗?想,要是不想他,我会来这儿吗?其实,从那个夜晚之后,我常常想起他。当然,我不是说想和他成为夫妇,我是说他是个好人,不由我不想他。我是文革后考进大学的,上完学留校当教师,现在有了丈夫,有了一个十一岁的女孩,我的家庭生活很美满,但是我常常想起他,想起这间地窝子,在这间地窝子里度过的那个夜晚。我从心底里感激他。
她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涌出泪水来了。
我说:你感激他什么?
她说:那天夜里我已经失去理智了,他如果采取进一步的行动,我是不会反抗的,可是那样一来
如果是那样,你的生活的履历表就要重新填写了。我笑着说。
可不是吗?她笑了一下,泪水流了出来,她用手指头抹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说过这件事:我们宣传队有个叫艾丽丽的,和宣传队一个叫吴大江的关系好,她怀孕了。可是她又不愿和吴大江结婚,说是结了婚怕再也回不了城市。结果,被下放到石棉矿去挖石棉,有一次塌方,叫石头砸死了。
要是那样,我是说如果你像艾丽丽那样,你可能现在就不会想他了,也不会大老远来看这间地窝子了:相反,你会恨他的,恨这问地窝子。、
那是,那是。她赞同地说,点着头,但是当她又抹了一下泪水之后说,但是也难说。
嗯?你说什么?
我怔了一下,看她,她却扭身走开去了。我们走回住处去。太阳已经落下大草原很久了,东边的天空夜幕已经拉开,但是西边的天空宁静如水,从地平线下边射出来的阳光把一小片压得很低的云彩照得明晃晃的,像是一小片薄得透亮的金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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