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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诗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第五章 磨剑 作者:乔靖夫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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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刀乃是『当千军之刃』。」

    寒石子伸出骨节突露而扭曲的手指,轻轻抚摸在战痕斑斑的雁翎刀刃脊之上。

    他看着刀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情,并没有将之视为死物。

    「可惜它长年尘封于草莽,有志难伸,直至换了你这主人,才得重露锋芒,刃上罡气这些年来得以重新聚养。」寒石子继续说:「它舍不下你,所以无论如何总会回到你手里。」

    荆裂盘起一边腿,席地坐在寒石子跟前,听得入神。

    后面那几句荒唐的话,荆裂虽然不相信,但前面那一段却完全说中了他的过去,还有裴师叔这柄家传战刀的来历,确是神奇。

    今天已是「清莲寺之战」后的第四天。寒石子的家位于庐陵县城东部,本是一座荒废的细小寺庙,大半的地方都辟作他淬磨与收藏刀剑的工房。至于起居的房间虽还算宽敞,但陈设简陋寒怆,连桌椅和床都没有,只是用几块大草席铺满地上,再放一个小茶几,就充作歇息读书之处,颇有古风。

    「破门六剑」此刻集合在房间里,草席上整齐铺满了各人兵刃。

    寒石子首先就观看荆裂的几件兵器,神态就像小孩忽然得了许多新玩意一样,逐一拿起来赏玩。这时他又捡起鸟首短刀,仔细欣赏刀刃上的花纹:「是回人传到南蛮的铸工啊。这刀叫什么?」

    「当地人称它作『牝奴镝』。」荆裂回答:「前辈真是见多识广。」

    「难得,难得。」寒石子说着,看见刀刃上的损伤不禁皱眉:「你可用得很粗啊。」

    「刀子对我来说,只是器具。」荆裂坦然说。

    寒石子点头:「也是。」

    他心里甚是兴奋。扫视席上各种兵器时,他一眼就留意到当中最大的一把——虎玲兰远从萨摩国带来的战场野太刀;另外又有练飞虹那柄造型奇特的西域弯刀,而荆裂的兵器更是罕有。

    ——要打磨这么多异国兵刃,将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太好玩了。

    荆裂的雁翎刀,自然是从战场拾回来的。此外孟七河和唐拔又花了一整天,游绳攀下那空地旁的悬崖峭壁,替荆裂寻回钉在壁上的铁链枪头和鸟首短刀——荆裂从山壁逃逸落下之时,半途用这短刀插在壁上,减缓了下堕的速度,方才能平安着陆,否则绝不止一足一臂受伤就了事。

    荆裂失落的多件兵器里,只有鸳鸯钺镖刀无法寻回。他猜想术王众大概不懂使用此器,将之收进「清莲寺」的兵器库里,恐已与寺院一同焚毁。

    寒石子接着观看燕横的佩剑。他眼睛一亮,将长短双剑逐一拿起拔出鞘,只稍看一下就恭敬地还鞘,双手捧起过顶鞠躬,才放回席上。

    「青城派至宝『雌雄龙虎剑』。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能捧到手里。荣幸。」

    寒石子说时盯着燕横的脸不放。燕横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寒石子一直不语,令燕横很不自在。

    寒石子瞧了燕横良久。沉默点了点头。

    燕横还是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荆裂却拍拍他肩膊。

    「老前辈是在看你,配不配用这双剑。」

    寒石子无言轻轻一点头,已经是对燕横的肯定。

    燕横甚为激动,也向寒石子垂头敬礼。

    每个认识了燕横较久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经过这场战斗,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散发出一股从前欠缺的剑士气度。

    童静更是格外为燕横高兴。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偶尔她就会看见,燕横练完剑一个人独处,总是一副茫然沉思的神情;又或大伙儿吃饭的时候,每每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他的回忆,他就会看着一角发呆。她很清楚,「青城派」这个担子,在燕横心里有多沉重……

    「然后是你了。」寒石子呼唤下,童静才从沉思中醒觉过来。她看见寒石子已经将「静物左剑」拿在手里。

    寒石子瞧瞧手上的哑黑奇剑,又看看童静,皱着眉摇头,嘴里还发出「啧啧」的声音。

    「喂,老头。」童静很不满地说:「有什么不妥就说出来,别净在那边嘀咕!」

    「这剑杀气很强。」寒石子将「静物剑」入鞘放在身边:「是好剑,但不合你用。」

    他说着爬到房间的角落,找出那夜被救出时从山洞带回来的那包兵刃,从中选出一柄剑来。

    「你可真幸运。你们攻打『清莲寺』时,我正准备磨它,否则已经连同寺院毁掉了。」

    寒石子将这柄剑拔出鞘来,只见剑身比一般的窄小得多,两边剑脊凸起来,令剑身的切面略成菱形,直到前头三寸剑尖才变回平薄。剑柄护手和柄头皆成卷云状,握柄处交错缠着紫色布条,外形甚为古雅。

    寒石子在面前轻挥剑锋。他本身不懂武功剑法,但经过日夕钻研,深刻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刀剑使用之理,从中判断每柄兵刃的优劣,此刻耍起来,动作发力竟也有点模样。

    「我听说,这柄剑是几年前波龙术王杀害某个侠士夺来的。那伙妖贼里面懂剑法的人极少,因此一直没有人用它。就送你吧。」

    寒石子只用两根指头巧妙地捏着剑尖,把剑柄递向童静,轻松得犹如拈着一根羽毛,可见他手指腕臂力量之强。童静见了这剑的优雅外形,早就怦然心动;但她刚刚才对寒石子出言不逊,现在假如欢欢喜喜地收下剑来,岂非很没骨气?因此她强装淡然,随便地伸手握住剑柄。

    「此剑本名已失。我按照它的特性,给它改了个名字叫『迅蜂』。」寒石子放开了手指。

    童静虽然半跪在席上,但将「迅蜂剑」拿到手的一刻,已经感觉有种奇妙的契合,那重量平衡甚佳,而且比「静物剑」轻巧得多,更适合力气不大的童静。从刃形一看就知道这「迅蜂剑」是以尖锋刺削为主,亦十分配合她擅长的战法。

    ——这柄剑,简直就像在等着她这个主人。

    童静始终还是压抑不了心头欢喜,拿着剑轻轻比划时,笑得露出了一双门牙。

    「不过那柄『静物剑』我不会换给你的。」童静向寒石子说:「我还是要带着。」

    ——只因它是上一次在巫山分别之时,燕横送她的信物……

    「哈哈,到我了吧?」练飞虹这时搓着双手,满心期待。

    众人以为飞虹先生贵为崆峒派前任掌门,寒石子一定礼遇有加。怎料寒石子捡起一柄飞刀,看也不看就丢到练飞虹脚边:「这种东西,磨不磨都没什么分别,不要浪费我的生命。」他接着指一指崆峒派掌门佩剑「奋狮剑」和那西域弯刀:「这两柄倒还有点意思。我就姑且替你弄弄吧。」

    寒石子说着,却又看看练飞虹受伤的右臂:「不过你这老骨头,受了这等重伤,我把刀剑磨好以后你还用不用得上?我可不想白磨一趟。」

    「什么?」练飞虹的脾气也爆发了:「你不知道我崆峒派最著名的『花法』?我只靠这只左手——」

    寒石子却一脸没兴趣听的模样,霍然打断他:「这么多兵器,可不是三朝两天就磨得完。我看最少也得半年。」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住半年。」荆裂很爽快地答应:「庐陵百姓余悸未消,很害怕波龙术王再来,我们正好多留一段日子。而且……」他抚一抚包在眉心的绷带:「我们总要找个地方好好养伤。口袋里的银两没剩多少了,难得有个能白吃白睡的地方,没有走的理由。」

    众人也都开怀大笑。

    只有圆性,大大打了个呵欠。其他人都看着他。

    他摸摸已再长出薄发的头颅:「闷死了。你们都用刀剑,独是我一个用棍棒,根本就没得磨。闷得我肚子又饿了。」

    大家又再哄笑起来。

    阳光从纸窗穿进来,晒在他们的脸上,很温暖。

    ◇◇◇◇

    薛九牛下葬之处,就在县城西面他的老家马甫村外一片墓地。他的坟墓跟好友小虎相邻。

    墓地上还有十几座新坟,都是波龙术王到来庐陵以后葬的,可知术王众的暴虐程度。

    ——九牛,你的墓是最后一座了。

    荆裂伸着受伤的右腿,坐在坟墓前面地上。已经过了十天,他的左肩和右膝伤患却还没有明显好转,依旧难以发力。

    荆裂在黄昏阳光中赤着上身,露出一身花绣刺青,左臂仍用布巾吊在胸前。

    长长的船桨横搁在他腿上。虎玲兰替他握牢船桨的柄头,让他可以单手雕刻。

    荆裂在桨上又再刻下一道横纹,用的工具正是梅心树那柄形如兽牙的弯刃,柄头仍跟铁链连着。

    他一下接一下用力地把刀刃挖进极坚实的木头里。那眉心添了一道新疤痕的脸,沾满了汗水。

    跪在旁边的虎玲兰,一直默默瞧着他雕刻。

    刻好之后,荆裂将弯刃插进身旁土地,朝着薛九牛的坟头竖起船桨。

    「这一道刻纹,不只是记下我杀死那个家伙。也是记念你。」

    说着他就用船桨支地半跪起来,从地上拔出弯刃,连同铁链轻轻放到薛九牛的坟前,用手挖拨附近的泥土,将那兵器掩埋起来。虎玲兰也帮助他堆起沙土。

    「对不起,这次没能拿着波龙术王的头颅来祭你。这东西你就先收下吧。」他朝着坟墓拍一拍腰带,那儿插着另一柄一样的弯刃:「我刚丢失了一柄小刀,需要找个代替。我们就大家一人分一柄,好吗?」

    他向薛九牛挥一挥手,穿上衣服,向墓地外的小路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

    两人走到半途,荆裂突然将手中的船桨递给身边的虎玲兰。

    虎玲兰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正伸手接过时,荆裂空出来的手掌,就牵起了她那受伤的左手。

    他们没有看彼此一眼,只是在墓地上牵手站着,眺视西边的夕阳。

    虎玲兰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好几次紧张得想把荆裂的手甩开,到最后还是跟着他一动不动。

    良久,天色更晚了,荆裂牵着虎玲兰,继续走往拴着马儿的那棵路边大树去。

    一黑一红的身影共同骑上了马背。荆裂轻叱,催促马儿往来路奔跑,背负着燃烧的夕阳回去。

    ◇◇◇◇

    王守仁告别庐陵的早上,县城方圆十多里地的村镇百姓都来相送,城里名副其实万人空巷,要由「破门六剑」开路,才能出得北城门。

    王守仁跟六个门生走到城门外,准备登上他来时所乘的马车。拉车的依旧是那头瘦马。先前一战,他们从术王众手上缴得数十匹良马,但王守仁仍拒绝拿一匹去换。

    「这些马儿,是留给庐陵百姓重建生计用的,我不能取。」

    数以千计的百姓带着各样农作来要送给王大人,假如堆在一起足以填满一座小屋。王守仁只轻轻一句「我带不走」,一概不收。

    孟七河亦带着一干从前的山贼兄弟跟随。他们十数骑决意要护送王大人,直至离开江西省界为止。

    「请王大人让我报答这恩情。」孟七河昨晚如此向他下跪说。他见孟七河意向甚决,最后也答应了。

    王守仁与门生站在马车前,正要跟「破门六剑」交谈话别,后头许多百姓突然都跪下来叩头,哭着请王大人再多留一段日子。王守仁急忙叫门生扶起其中的老弱。

    「我已经留了一个月。」他苦笑说:「要去南京赴任了。」

    这时一把雄浑的声音猛喝:「都站起来!」唬得那些下跪的百姓心头一震,有十几个吃惊得立时跳了起来。

    这虎吼是圆性所发的。一个月来他又长回毛发,恢复从前那副邋遢野和尚的模样。他以手上齐眉棍猛力拄在地上,厉声说:「王大人要去升官呀,你们何以要阻拦?他这样的人才,以后必然步步高升;他当的官愈大,能够帮的人就愈多,远不止你们这种小地方,你们怎可这么自私?」

    圆性语气虽粗鲁,但句句铿锵有理。百姓听了都自觉地收起悲情,一一站起来。

    这时人丛后头响起一阵不满的哄闹。只见当中有个肥胖身影,正是庐陵县令徐洪德。赶走波龙术王之后,王守仁仍一直下令将他软禁府中,直到几天前才将他释放。此刻徐洪德带着儿子和几名下属,本想要来恭送王大人,但又尴尬得不敢上前。

    「王大人,放了他真的好吗?」童静以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小官吏,手掌把在腰间的「迅蜂剑」柄上,这动作吓得徐洪德退后了几步。

    「他终究是朝廷命官,难道杀掉他吗?我已查问过了,这姓徐的还没有坏透。」王守仁说。

    住在庐陵这一个月来,王守仁派出其中四个门生,带着他的亲笔书信去拜访江西省官场里的多位同僚旧识,打听之下终于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何以波龙术王肆虐多时都无人理会。据那些人所知,波龙术王与庐陵以北多个县府的地方官暗中都有连系,其中关系着很大额的金钱交易。王守仁的门生听了,自然联想到「仿仙散」,定然是有贪官向波龙术王购入这种戕害身心的药物,在治域内大肆敛财。

    那些王守仁的旧识,虽然因为害怕惹祸而未有明说,但言语之间暗示,牵涉这可怕勾当的有省里的大官,后面相信还有更高的势力的支持。

    反倒是庐陵县令徐洪德,为人甚是胆小,不敢参与这「生意」,但又怯于上层的压力,只能不闻不问,得过且过,等待将来平安调任。当然他还是不免收些贿赂。

    「这事情他脱不了干系,你们留在庐陵期间不必担心他来为难;他亦断不会告发我们私下软禁、夺其权柄的事情。」王守仁又说:「此人并非大害,而且经过这次,他深知有把柄握在我手上,任期里必然不敢苛待百姓,庐陵将有一段好日子过。」

    王守仁说时露出略带狡狯的眼神,微笑看着远处的徐洪德。

    练飞虹听了很是佩服:这个阳明先生确非一般腐儒可比,领兵打仗果敢机智,对付奸官时却又心计了得,实在是个全才!

    儒生黄璇来到燕横跟前,向他拱了拱手:「燕少侠……初见面时我说了些不客气的话,小看了几位武者……经过这场大战,我方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自己错了!」

    「不,黄兄,你没错。」燕横也回礼:「只是我们的道路不同而已。荆大哥就说过:每个人都有他自己要走的路。这次襄助王大人之后我就在想:要天下太平,得有不同的人一起去努力啊。」

    黄璇想不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几岁、读书也比自己少得多的剑士,却说出这等道理来,不禁低头再次行礼:「受教。」

    荆裂这时走到王守仁身边。王守仁见荆裂走路仍是瘸着一边腿,左手也还包扎固定着,心里想:这次他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荆裂从王守仁的眼神,知道他心里担忧自己伤患久久未愈。荆裂倒是不以为意,只轻松地向他说:「大人,保重。」

    王守仁点点头:「我的门生顺道查探过,是否有波龙术王一伙人的行踪消息,但半点头绪也没有,大概仍匿藏在什么地方。」

    「你刚才不是说,很多江西官僚跟那家伙有来往的吗?」荆裂微笑:「我们之后就去逐一『拜访』他们。总会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真是个不懂「放弃」为何物的男人。

    王守仁捋着须,眺视城外远方山色。

    「王某预感这事情远远还没完结。将来甚至会演变成震动天下的大事。」

    荆裂一听,知道王大人又是忧虑宁王府的野心图谋,不知何日爆发。

    ——喔,对了,现在才想起来,我还没有给那李君元答复……

    「王大人,我们相识的日子虽短,但曾经同生共死,这份情谊不亚于剖腹知交。」荆裂这番豪言,令四周的人都静默下来:「他朝不管大人遇上任何危难,即是刀山火海,我等『破门六剑』,定必前来。」

    王守仁看去,「破门六剑」并排而立,虽然身上脸上还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痕,但每个人都精神焕发,闪亮的眼神里无一丝迟疑,都同意荆裂的承诺。

    王守仁拱起双手过顶,以古人之礼深深垂头一揖。

    「谢。」

    简单一个字,却表达了极诚挚的感激之情。

    「王大人,多谢你的教诲。」燕横上前说:「让我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了许多——不管是用剑,还是做人。」

    「我充其量只是当个引路人。」王守仁看看左右的门生,微笑回答:「都是你自己的领悟。」

    王守仁接着就揭开竹帘进了车厢。朱衡、余焕、黄璇等六名阳明门生也逐一上马,连同孟七河的马队,出发上大路往北而去。

    「破门六剑」看着队伍的背影离开,不一会儿后就回头,却见数以千计的百姓还是聚在城门外目送,不肯稍移半步。

    「去去去!还留在这里干什么?」练飞虹伸腿,踢踢旁边一个农民的屁股:「快回去干活!城里和村子里百废待兴,许多事情等着你们去做,还有空在这儿哭哭啼啼?

    「我们跟王大人这么拼死战斗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大家能好好过活!你们还不快回去?是要辜负王大人吗?」

    许多本在哭别的人听了就止住声音,擦干不舍的眼泪。人群渐渐开始散去。

    良久之后,城门前送别的人已疏落,几乎就只剩下六位武者。他们蓦然想起,此刻所在这道城门,正是他们初来庐陵进入之处。六人感叹地仰首,看看门顶城楼上挂着那面粗糙的「破门六剑」大旗帜。

    「糟糕。」圆性搔搔乱发:「好像有些手痒了。」

    虎玲兰和童静噗哧笑起来。练飞虹抓了抓白发说:「敢情是干这种事上瘾啦。」

    燕横点点头。

    比起单纯互相磨砺武技,行侠,又是另一种修练。

    「放心吧。」荆裂笑着说:「世上还有很多可恶的家伙,正在等着我们。」

    他抚抚眉心的伤痕,把笑容收起来。

    「何况先前的事情,我们还没有完成。」

    ◇◇◇◇

    一个多月后,宁王府智囊李君元,收到一封神秘的书信。这封信不知何人丢在王府侧门,上面写明由李君元亲启,被府里的下人拾到送交过来。

    李君元打开来,只见信纸上一堆极潦草的字体,并无上款。

    「吾辈武人非走狗飞鹰,汝欲驯养府内,实痴心妄想,今后休提。闻近日赣地妖邪当道,凡忠义之士,莫不痛绝。如悉宁王府牵涉其中,吾等虽千里之外,必尽取汝等人头。破门六剑字」

    这封冒犯的信,李君元当然没有给宁王看,慌忙撕碎。

    李君元为向王爷取宠,力主吸纳武林人士,组成王府护卫的一路尖兵,但至今仍是两手空空,甚为苦恼。

    不想就在收到「破门六剑」这封信的十二天后,一名向有收受王府贿赂的南昌地方官,带着一伙奇怪的人来向他求见。

    ◇◇◇◇

    当今宁王朱宸濠,先祖乃太祖皇帝第十七子朱权,是开国初年文武双全的奇才,年仅十五岁即被父王派到北边镇守,所领大宁铁骑精锐教敌人闻风丧胆,与四兄长燕王朱棣,并称诸王子中之双璧。

    后来燕王以「靖难」之名出兵,成功夺取侄儿帝位而登极,是为明太宗永乐皇帝。助战有功的朱权为皇兄所诈,不止尽收兵权,更被调封南昌,在朝廷密探的监视下过活,只好钻研道家黄老之术,以表胸无大志,逃避朱棣的猜忌,最后郁郁而终。

    朱宸濠为朱权五世孙,如今正值三十六岁盛年。他身高体魁,那挂着玉带的腰肢粗壮如熊罴,在宁王府殿宇下的廊道走过时,每踏一步都有一股猛兽出林般的气势。一双粗眉底下,眼目甚是锐利,眉心长年都皱起,这锋芒毕露的相貌,与当年意气风发的祖先,确是颇为相像。

    宁王前后都簇拥着大群亲随。其中一名腰带双刀、身材硕厚的男子,左边嘴角一道伤疤横裂到耳垂下,令整张脸向一边歪斜,散发着极凶悍的气息。此人名叫闵廿四,本为江西南方一股剧盗的首领,获宁王招纳为心腹,册封护卫中将军,是最得王爷喜爱的贴身卫士。此刻闵廿四带着同是旧日兄弟的卫兵,拱护在王爷两旁前进——宁王不论去到哪儿都爱摆这样的架势,好提醒自己时刻都在备战。

    朱宸濠身后还跟随着一名文士刘养正,是他视为左右心腹的两大智囊军师之一(另一个就是李君元之父李士实)。

    这刘养正四十出头,相貌清奇,散发一股书卷之气,乃是举人出身,家乡不是别处,正是庐陵县,但他长居南昌,被宁王延揽作幕僚已有十年。宁王府招集盗贼以组建护卫亲军之事,皆是由他一力主理。刘养正能言善道,文采亦佳,兼且擅长书法,甚得朱宸濠的欢心。

    「备礼的事情办得如何?」宁王走着时向刘养正询问。

    「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下个月就派人送上京师。」刘养正拿着纸扇拱手回答:「可是这次耗费不少,府库颇有点空虚……」

    「就派凌十一去填补好了。」宁王淡然说。凌十一是王府护卫的先锋将军,也是山贼出身,甚是剽悍好杀。王府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大多皆交由他去办。

    自从当今正德皇帝登位,朱宸濠这些年来费尽心机,千方百计重建被撤裁多时的宁王府亲兵。他为此不断贿赂收买京城的大官,又连年进贡许多奇珍异宝以讨皇帝欢心,免除他的猜忌;再加上养兵所费不菲,府库开销极为庞大。为了充实财力,宁王府经常仗着威权霸占地方百姓的田产,一遇反抗即开杀戒,地方官吏也奈其不何。南昌一带民众,一听闻宁王府的亲兵要经过,莫不惊得鸡飞狗跳。

    「臣下自当将此事办妥。」刘养正恭谨地说。他并非朝廷官员,本无资格称「臣」;如此回答,更暗暗有将宁王捧作天子之意。这里是王府深处,并无外人,刘养正才敢如此大胆讨宁王欢心。

    宁王一行人到了王府西侧一个偏厅,这儿环境清幽,两面窗户都对着空阔的花园,宁王经常用作与军师亲信密议之地。

    宁王正要叫闵廿四和众卫士等在厅外,刘养正不同意。

    「还未知道见的是什么人物,王爷该提防一下。」

    「先生心思果真细密。」朱宸濠微笑点头。他虽然平日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但甚懂礼贤下士的道理,一向对刘养正十分尊重,常称他「先生」。就连一干盗贼出身的勇士,他同样不嫌他们出身低微,常有嘉赏,甚至不时同桌吃喝。

    宁王于是带着全体卫士进了厅内。

    依旧一身锦衣的李君元,早就等候在厅堂里,一看见忙向王爷行礼。

    「王爷大喜!」一待朱宸濠坐定,李君元就高声祝贺。他知道宁王甚为迷信,最喜欢听这样的话。

    「最近有何喜事?我倒不知道。」宁王接过下人递来的锦织手帕,抹抹额上的汗珠。

    「王爷可还记得,早前臣下说过西安府武林大战之事?」

    宁王一听见,眼神顿时一亮,满脸都是兴味。

    「传!」李君元向厅侧呼喊。

    两名王府护卫,带着一人从侧门进入。

    宁王等人见了这名来客,俱是一惊。

    只因这人身材,实在是高得太惊人。

    波龙术王穿着胸口绣有「太极」标记的「褐蛇」道袍,进来时步履生风——他大腿所受的刀伤其实还没有全好,只是超卓的轻功步法足以掩饰。

    他跪在宁王跟前十尺之距,那颗光秃秃的头颅仍然到王爷的胸口高度。宁王一见此人奇貌与不凡气度,已经欣赏地笑了。

    波龙术王朝朱宸濠低首叩头。

    「在下武当派弟子巫纪洪,愿为犬马,助王爷成就不世霸业。」

    第六章传人

    廿七年前,弘治元年。

    恶战结束之后,铁青子最想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鞋子换掉。

    当你在积得有如泥沼的血潭里来回奔走站立了超过一个时辰,渗透鞋袜的浓血把脚趾头都胶结在一起,脚底传来一股湿冷的寒意时,你会渴望一双干爽的鞋子,就如荒漠里的流浪者渴望一壶水一样。

    纵使,你经过了如此惨烈的战斗。

    纵使,你是修道多年的化外之人。

    纵使,你看着自己珍爱的弟子,一个个倒下,流出的鲜血又再添进那沼泽里。

    他站在腥气扑鼻的大山洞里,向四面环视。雕刻着各种奇特魔神像与咒文的石壁之下,尸体相互交叠。到处都是散落的兵刃,半浸在血红之中。

    石洞深处立着那尊「九九无上师」泥塑像,已然斜斜断去上半身——先前铁青子以一记「武当势剑」气劲贯发的劈招,在那偶像前斩杀了物移教的端罗道王,余势更将这泥像一剑两断。

    铁青子垂着已然满是崩缺的佩剑,一步一步走过黏稠的血,朝着「大欢喜洞」的出口走去。两旁的尸体大都是身穿五色衣袍的物移教徒。偶然看见一个穿着武当道服的身体,铁青子心头就震动了一下。

    每一个弟子,他即使只看背影都唤得出名字来。全部是他亲手训练的精锐「武当三十八剑」。这么多年的努力栽培和修练,如今却全都化为虚空。

    铁青子不由想起,在大战里多次听到物移教徒吟诵的经文:「灭化无常」、「物灭灵归」……

    ——我这么做,真的有意义吗?……

    回想一个月前,他自武当山出发之时,长老师叔与同辈师弟大都反对此事。但铁青子在「遇真宫」里只说了一句话。

    「谁才是武当派的当家掌门?」

    如今看见这许多弟子的死尸,铁青子感觉一颗心正在崩裂剥落。

    代价实在太大了。

    铁青子决定攻打物移教,举起的是「为民除害,行侠仗义」的大旗。物移教徒结聚在南阳一地已有百多年之久,近日确是愈渐猖獗,烧杀抢掠、掳劫妇孺的恶行时有所闻,行凶甚而远至湖广省界。武当山地近物移教势力范围,身为天下「九大派」之一,义不容辞。

    但其实他出兵的真正原因,起于一次偶遇:半年前铁青子往访谷城的道观,顺道带弟子游历,在老河口碰上四个恶名昭著的物移教徒。

    那些人打斗时全不畏死的狂态,深深震撼了铁青子。本来只是轻松平凡的武艺,用在这些教徒手上,却顿时可怕了一倍。随行的一个亲传弟子,更因为惊愕而被物移教徒的刀子刺得重伤——虽然最后四名恶徒还是被铁青子尽诛。

    那次事件之后,铁青子就像着了迷,很渴望知道这干邪教人物,到底藏着什么强大的奥秘。

    ——我们讲究修道养生,虽说是先祖所传之学,可对武功没有半点儿帮助;反而此等邪异的信仰,却将教徒铸炼成这样的战士……

    自此铁青子每天都在想着这念头。平日修道的功课都荒废了,全换成锻炼拳剑;主持祭祀或领弟子诵经时也是心神恍惚。

    直至物移教徒在郑州村郊屠戮乡民的消息传遍近县后,铁青子作出了这个重大的决定:精锐全出,由他亲领进攻物移教总坛。

    他转过洞穴走廊一个弯角后,蓦然看见外头的天空。天色虽然已近黄昏,铁青子仍感到阳光甚是刺眼。

    被血染红胶着的须发,连风也几乎吹不动。铁青子一双本来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透着浓浓的疲惫,眼肚现出深重的瘀黑,就像三天三夜未睡一样——这一战其实不过大半天,短促而峻烈。

    他终于看见第一个生还的弟子。

    陈春阳拿着折了尖锋的长剑,在掌门师父跟前下跪。「武当三十八剑」中,陈春阳是最稳重的一个。他只比行年四十二的师父铁青子小十岁,脸容有一股书卷气,因此武功常被人低估——能够生还到现在,就是他真正实力的明证。

    ——这被人低估的命运,廿多年后也传到了他侄儿、武当「镇龟道」剑士陈岱秀身上。

    「多少……?」铁青子找一块岩石坐下来,询问时打量陈春阳全身上下,看见他一条左臂软软垂着,胸腹间好几处都渗着血红,受的伤很不轻,但脸容仍然镇静。

    「就只剩下我们。」陈春阳用剑往身后一指。

    只见这南阳北郊百重山的崖上,只有寥寥几条身影站着。

    「五个吗?……」铁青子目中充满悲恸的同时,却也因为拥有这几个血战生还的徒弟而深感自豪。

    除了陈春阳外,站得最近铁青子的是叶澄玄。叶澄玄仍然没有完全从战斗的震撼里清醒过来,眼睛失落地看着地面,无视师父的出现。他提着双剑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一张年轻的瘦脸比平日更要煞白。道髻早就散乱,两侧长发披面,掩得神情更加阴沉。

    叶澄玄能够生还,让铁青子颇感意外。毕竟这弟子才十九岁。

    可是生还者当中,他仍然不是最年轻的一个。

    那弟子背向着众人,站在山崖的边缘,一手斜斜垂着结满了血的长剑,另一手扠着腰,正在观赏日落。那头如云般微卷的浓密乱发,被风吹得起舞。

    这时陆续有人声从山路下方传来,是这次远征的其他武当弟子。铁青子今次虽号称率领「武当三十八剑」,但其实带来的弟子多达百人。这些较弱的弟子,主要负责在旅程上支援;铁青子只让他们等在山腰,免其作无谓牺牲;如今尘埃落定,陈春阳即生起狼烟,通知他们上山来。

    「有几个邪教徒向我们投降了……有的还带着小孩子……」陈春阳这时又说:「师父要如何发落?」

    「先带回武当山再说。」铁青子说时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在念着众多死去的弟子。武当派一天之内,一整代几近全折。这是元气大伤的灾难。

    ——武当派此后就要凋零了吗?……百多年的威名,都要毁在我一人手里吗?

    ——不。还有希望。

    铁青子的眼睛重新燃起火焰。他这时才想起这次远征的目的:要取得物移教的奥秘,令武当派武道更上层楼!

    他记得今天闯过的物移教房屋与洞府,内里全是成排的书架和箱子。他一直渴求的东西,就藏在其中。

    ——既然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更没有放弃的理由。

    铁青子站了起来,那高大的身躯,恢复先前战斗时的气度神采。

    他下令弟子点燃火把。这是收获的一夜。

    ◇◇◇◇

    那一夜,武当弟子将物移教总坛所藏的经书、卷宗、药物、器具及其他珍奇尽数卷去,再雇用山脚村镇的民夫运送回武当山。

    但铁青子所得的不只是东西,还有人。

    他率领叶澄玄等几个弟子,拿着火把探索那有如迷宫的「大欢喜洞」,其间寻到一个通天的洞室,里面有几座土窑,看来是物移教徒烧制药罐陶器之用。

    铁青子发现,有个小男孩藏匿在土窑里面,躲过了外面的杀戮。

    ——当时许多物移教徒为了催谷战力,服食了能引发兽性杀意的药物「鹿心丹」,但有的人服用过量,无法自控,就连教里的妇孺也遭毒手。

    铁青子伸手进去,将那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孩子抱出来。哪知他双手一抓着孩子的身体,孩子就发出呻吟猛地挣扎。

    铁青子强行把他抱出。在火把照映下,这男孩眉清目秀,轮廓很是俊美,但却消瘦得很,看来十分虚弱。一双眼睛透着女性般的温柔。

    铁青子第一眼就很喜欢这个男孩,把他带回了武当山。

    没有人知道这男孩的姓名。因为是在窑里找到的,铁青子就替他改姓「姚」。武当山上下的人简单称呼这男孩做「姚子」。

    铁青子后来才知道,姚子当时为什么会挣扎。

    姚子乃是物移教从附近村镇抓来的孩子,作各种奇药试验之用,故称为「试药童子」。姚子从被抓到获救的一年间,跟其他数十个「试药童子」每天都被灌服药物,最后能够活下来的本来有三个,其余两个却都在大战中死了——一个被发狂的物移教战士斩杀,另一个逃走时失足摔下山崖。

    因为长期服食了奇药,姚子的体质异于一般人:他的皮肤比正常人的触觉敏感很多倍,只要被人用力一捏,或者碰得稍重,都痛得像被铁器拷打一样;炎夏不能够晒太阳,隆冬则要全身密实包裹,不可给寒风吹拂。甚至就连质料稍为粗糙的布衣,他穿上后就感到像赤身在铁沙堆里打滚一样。

    这么脆弱的身体,当然不可能跟武当派众道士习武。山上的人都说,这孩子活不过十岁。

    可是铁青子仍然坚持要收他作弟子。

    ◇◇◇◇

    拜师那一天,铁青子与姚子在「真仙殿」的三丰祖师巨大神像前盘膝对坐。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情,而上天也往往赐给这种人不平凡的磨难与逆境。」

    铁青子说着,将放在身边一柄快薄的短剑拿起来拔出鞘,将剑柄递向姚子。

    「我无法确知你是否这种人;也不能肯定的告诉你会否有克服这身体的一天。可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得去想自己活在世上的理由。

    「假如你真的痛苦得活不下去,也可以选择现在就用这柄剑了断。不管如何,拿起它。」

    姚子的小手首次握住剑柄。那重量令他吃了一惊,剑尖垂落到地板上。他深吸一口气,才将短剑再次举起来。

    铁青子不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姚子是否听得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这孩子毕竟只有几岁,而且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长年像头猪一般过活,没有人教他任何的东西。

    可是姚子自然就做了一个动作:双手将剑指着前头。身姿松散无力得不能称之为「架式」。

    但确实是举剑的架式。

    ——就如那天懂得躲进土窑里一样,姚子的身体好像能自行往求存的方向走过去。

    姚子成为了铁青子任武当掌门以来教导过最年幼的弟子。

    铁青子做梦都没想过,这事情以后具有何等不凡的意义。

    ◇◇◇◇

    自百重山大战之后,铁青子就对武当原有那套「道武兼修」越来越感到不耐烦。除了平日练功授武之外,他就一头埋进缴获的物移教典籍里,寻找一切有关武学和战斗的记载。有的经书乃是用物移教独有咒文所写,幸好当日十几个向武当投诚的前物移教弟子中,有两个就是专门写祭文的「教目」,精通那堆弯曲古怪的字体,铁青子不断催促他们将内容逐句翻译写下。

    从前铁青子虽然天生相貌精悍,但受道经熏陶多年,培养出一股修道人的和善;如今样子却愈来愈让人难以亲近,脸孔轮廓加深得像被刀刻,浑身散发着山林野兽似的气息,甚至连澡也不多洗。

    终于在半年后,铁青子公然宣布不再用道号,回复俗名公孙清,又下令武当派全体还俗,弃修道术养生,专研武学一途。就连本山「遇真宫」也全改成了习武场。

    几位师叔长老和师弟群起反对,但公孙清淡然回答他们:「我已然铁了心,要将武当派带上另一条道路。不喜欢与我同行的人,请你走。你们别无选择——除非拥有杀死我这个掌门的把握和决心。」

    于是他们都离开了,往武当山另一大道宫「玉虚宫」暂住,心里以为公孙清和武当派没有了他们这些大支柱,很快就会崩溃。

    没有。而这些人也没有再返回武当派。

    公孙清的众师弟当中倒有一人全力支持他,是同辈里「太极」拳术仅次于公孙清的师明虚。他不久之后亦跟随师兄放弃道号,用回本名师星昊。

    其他众多诚心跟随掌门的弟子也都一一还俗。有人回复本名;有的则因为出身寒微,本名太低俗,就照旧将道号当成名字,又或作点修改,比如叶澄玄就将名字改成音近的「叶辰渊」。

    也由于武当派这一变革,姚子上山之后,没有人按旧有的习礼给他改个道号,于是大家依旧都是叫姚子。

    之后公孙清就像着了魔一样,不断将武当的训练和架构改弦易辙,又急急从各地方吸纳新弟子,以填补「武当三十八剑」三十三人阵亡后的人材缺失。他每天每夜都在狂热地绘画心里的草图,誓要建立一个前所未见的武当派。

    不过他亦没有疏于训练姚子。

    假如姚子身在其他门派,比如少林或华山,他不会有任何希望;但将他救出来的,偏偏正是武当掌门。

    武当派最高深的一种武功,就是「太极拳」。这武功最讲求对劲力流动的敏锐感应,从而诱导和控制对手,破坏其身体架势的平衡,制造克敌的契机。

    而姚子,正好就拥有远比正常人敏感的触觉。

    于是公孙清做了一件武当派开山立道以来未有之事:对一个新入门弟子什么基本功也不教,就先教最高的「太极」。

    因为姚子吹不得风,也晒不得太阳,公孙清将他带进「真仙殿」侧的一个密闭的斗室里亲自开拳。

    「相传三丰祖师观看蛇鹤相斗而得到启发,再贯以太极阴阳生克的道理,创编出『太极十三势』。」公孙清向他说:「我说这全都是胡诌。武功本来就是给人用的,也是人从打斗中领悟创造的。这个世上从来不会有人先开创或订立出一套哲理,然后才依着它去发明打人的拳术;正好相反,人都是在暴烈相斗里发现有效的法门,将之归纳传承,慢慢才成为一套道理,再衍生出练习之法。」

    公孙清缓缓坐马提起双臂,是为「太极·起势」,开始在姚子面前打起拳来。

    「祖师传下的这拳法,讲究极柔软也极坚刚。刚劲自极松柔而生;柔功化解也是为刚劲贯发的一刻制造契机,二者互为表里,绝非外人误解的『偏柔』之拳。」

    公孙清说着,突然就全身激烈扭动发出一捶,手法之刚之速,只像影子一晃。姚子深深为之着迷。

    「『刚柔相济』也好,『舍己从人』也好,这些全都只是拳术的法门——也就是如何狠狠将对手打死的方法,绝对不是像我师叔们说什么『利万物而不争』的狗屁废话!追求武道,就不可能逃避战斗,就要有争霸天下的决心。若是照他们那一套,再过几代,我们武当派最高深的武功,就只会沦为装模作样、纸上谈兵的假货。这些你务必牢记。」

    公孙清停下拳路来,走到姚子跟前,为了迁就他细小的身躯,将身子马步坐得更低,伸出一条手臂。

    「来。伸出手来,搭着我。」

    ◇◇◇◇

    身体有毛病的姚子,练武时要忍受比常人痛苦十倍的折磨。每一次被师父摔倒,他感觉就像从三层高的屋顶跌下来一样重。那种痛楚和精神恐惧,不是一个正常的几岁孩子所能承受。

    但他捱过了。

    凭着特异的敏锐触觉,姚子只花了一年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就领略了「听劲」,身体也随着大量的锻炼改善了,不再是从前虚弱的模样。他以相当于其他武当弟子数倍的速度,不断吸收和积累「太极」的功力。

    就连每天承受强烈的痛楚,也都变成有利的修练:经过一段日子,他已然习惯背负着身心的折磨练习,专注力绝不为其动摇。

    有一次公孙清摔得重了,姚子左前臂断了骨,他竟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就继续与师父「推手」,再过两、三招后,公孙清方才发现他受伤。公孙清这时惊讶地看出:这个徒弟不知不觉间,已经磨练出冷硬的钢铁斗志。

    而那时姚子仍不足十岁。

    十岁之后,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也许是拼命练武的功效;或是物移教药物的效力经长年累月消减了;又或者只是他自己的努力……姚子开始能够用意志控制身体触觉的敏感程度。再经过好一段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练习,他终于能够不经思考,就将触感压抑到与常人无异,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于是姚子也加入武当弟子的集训,得以弥补从前缺失的基础功法锻炼。由于已经学习「太极」多年,他的肢体协调能力甚高,吸收这些基本功就变得举重若轻了。

    同时他的「太极」功力却并没有因为身体变化而流失:他学懂了在需要的时刻,将那压抑着的超常触感极短暂释放出来,而且聚于肢体一点,因此「懂劲」和「化劲」的功夫丝毫没有变钝,反而因为体魄改善了而运用得更轻松。

    这段日子公孙清忙于组建全新的武当派,设立「兵鸦道」、「镇龟道」和「首蛇道」三大部;又在武当山上大事扩张,开辟好几个新练武场以容纳更大量的门人。他亲自与姚子练功的日子渐渐减少了。

    但是没有关系。姚子的磨练对手早就不只师父一个,而是整个武当派的同门。其中以师星昊和叶辰渊最积极培养他,因为他们都渐渐生起了跟掌门一样的念头:

    ——攻灭物移教的最大收获,也许并不是那些秘籍与奇药,而是这个孩子。

    他们看着姚子一天一天变化成长。瘦削的身躯渐渐现出武者独有的肌理;原本因为身体毛病而养成的自卑个性也都消失,在练武场上与众人打成一片——虽然大部分的同门其实都比他年长一大截。这是自信的表现。

    有的武当弟子一看见姚子到来练武场上课,就会脸色大变——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打倒,可不是好玩的事。

    十六岁。姚子打破了武当派历来纪录,在道袍的胸口挂上「太极双鱼图」的标记,乃是正式体得「太极」的证明。以这样的年龄,闻所未闻。

    同时他也飞快地完全掌握了「武当四剑」和刀法,开始向下一步——「太极」兵器迈进。

    「天才」之名渐渐冠到姚子身上。

    ——然而人们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他这十年所花耗的努力与承受的痛苦,等于常人三、四十年凝缩的总和。

    姚子的存在更影响及整个武当派。从师星昊、叶辰渊等人以降,每个人都会担心,自己的武功不知何日被这小子超越。是三个月后?半年?已经被超越的人,也在害怕下次跟他比试,希望至少不要输得太难看。所有人都在他激发之下更奋发修练。

    公孙清大概就是在这时候看出了姚子的领袖潜质。无需任何心计或策略。他的出现,就足以激励身边所有人。

    而在姚子眼中,公孙清就是赐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等同他的父亲。

    「总有一天,武当派要向世人宣示:我们天下无敌!」

    公孙清已不只一次在「遇真宫」向全体弟子宣讲。姚子对这话深信不移,并且下定决心:为了报答师父的厚爱,他不惜以生命去完成这个宏愿。

    「天下无敌」四个字,成为推动姚子继续向前迈进的力量。

    ◇◇◇◇

    姚子二十岁行成人之礼时,公孙清才终于正式赐给他一个名字:姚莲舟。

    「莲舟」二字,来自本派第二任掌门俞莲舟。公孙清如此挪用,若换作从前必定被长老谴责对先祖不敬;但今日他锐意打破一切派内的教条,对这等小事更是不放在心上。

    俞莲舟在百多年前张三丰祖师的七大弟子里,被誉为不世天才,后来亦果然获师尊挑选承继衣钵。公孙清赐姚子此名,其含意不言而喻。

    往后的日子,姚莲舟仍像一辆滚下山的车子,完全没有一点要慢下来的迹象;同时公孙清却愈来愈衰退:改革武当派架构,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此外他又参考物移教的主张,透过门下弟子严酷的比试,不断测试和改进武当派的各种武功,编制更有效果的锻练方法……这些都是非常艰辛却又必要的工作。公孙清不管是个人修练和休息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都大大削减了。

    有的时候他为了提神,更偷偷服用物移教的秘药,又令身体负荷更大……

    还有一个无人能改变的事实:公孙清开始老了。

    师徒二人,一荣一枯。

    公孙清并非不知道,自己是在如何燃烧自己的生命。但他无法压抑内心那股狂热。

    有一次公孙清又在苦思,要如何将武当派「斩马刀」、「游龙刀」等刚猛刀法之长,融入「武当四剑」里面,却苦思不得其法。

    这时姚莲舟进来探望师父。他听到公孙清的难题,又看他比划了好一轮,就说:「先改造兵器,自然就用得上。」

    姚莲舟马上就拿起几上的笔墨,在纸上画出他心目中的兵器图:既有单刃刀的刚强,前端却又开成双刃的轻巧剑尖,刀剑合一,尽取两者之利。

    「唔,这儿护手最好这样……」公孙清取过姚莲舟手中笔,将那兵刃的护手改成一个「卍」字双钩。「这向上的逆钩,可箝制敌人兵器,便于近身相抗时运用『太极』,那就更加无懈可击!」

    姚莲舟猛地点头叫好,又忘形地说这兵刃的细节应如何打造,柄头如果造成环首可以有什么妙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愈讨论愈兴奋,竟为设计这「单背剑」谈了整整一夜,直至天色破晓都不察觉。

    ◇◇◇◇

    姚莲舟二十五岁那年的某一天。

    在最高级别的「星凝武场」上,姚莲舟以木剑,首次比试击败了比他年长十四岁的师兄叶辰渊。

    许多同门都无法相信目击的事实:被他们背后称为「剑鬼」的叶师兄,其得意的双剑,被姚莲舟「太极剑」彻底破解。

    这一幕公孙清也在看。然后他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就在次天,他召集武当上下门人,宣布了两件事情:第一,武当派从此设「副掌门」之位,他并且一口气立了四名。

    其他三人的名字,所有人都心中有数。但当公孙清说出「姚莲舟」时,他们还是不禁停住了呼吸。

    ——但也不得不服。

    被师父叫到名字那一刻,姚莲舟只感全身血脉沸腾。从物移教的土窑,到今天成为武当派一人之下的副掌门。二十年的历程。很长,但也像是昨天的事。

    二十年前师父说的话,他一直铭记。

    ——世上有的人,天生就要干非凡的事。

    姚莲舟心里恨不得明天就率领「兵鸦道」下山,去挑战天下各大门派,为师父打一块「天下无敌」的招牌回来。

    他已经能够想象,与师父同享光荣的情景。

    正当「遇真宫」广场上众人都在热烈议论时,公孙清又宣布第二件更令他们吃惊的事情。这事公孙清其实已在心里计划了许久:

    武当派设立「殿备」之制,任何一个弟子,随时都可以挑战副掌门之位;武当掌门也从此不再以挑选的方式传承,而是由副掌门以实力夺取。

    ——今后在武当派里,不论要获得别人任何的认同,都只有靠力量一途。

    ◇◇◇◇

    同一夜,姚莲舟被师父传召进入「真仙殿」。

    就像二十年前拜师那天一样,空荡荡的木板地道场里,就只有他们二人。

    须发已半白的公孙清,依旧盘坐在真武像的底下。殿里被成排的烛光照得很亮。公孙清的脸容精神内敛,似乎恢复了昔日的气度。一身武当掌门白袍洁净如雪。

    他身旁左右各放了一柄兵器:左边的武当长剑,正是他当年恶战物移教所用兵刃,封存多年未曾再用;右边那柄似剑非剑、似刀非刀,剑柄与剑鞘到处饰以白银云纹镂刻,护手成「卍」字反钩,柄首装了个圆环,就是他们师徒俩一夜的心血「单背剑」,已然铸造完成。

    姚莲舟看见这柄剑,并无应有的兴奋之情。

    因为他很清楚,师父召他前来是为了什么。

    「从我教你的第一天就说过:我们武者绝不能欺骗自己。」

    公孙清左手提起佩剑,拄在木板地上。

    「我们都知道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武当派『天下无敌·称霸武林』的霸业,不会在我手上完成。」

    姚莲舟的眼睛,已经湿润。

    ——自从能够克制身体的毛病以后,他都没有再哭过。

    「武当派绝不会走回头路;而我无法接受,在这霸业旅程里,自己只当一个象征的空壳。我只能把这掌门的棒子交给另一个人。

    「就算不是你,也将会是我另一个徒弟。然后你始终也要跟那个人来一次解决。你逃避不了。既然如此,我希望从我手中直接抢到这根棒子的人,是你。并且由你去完成我的野心。」

    姚莲舟静静地流下两行泪水。

    公孙清另一只手把「单背剑」抓起。

    「来吧。我钟爱的弟子。」

    他将「单背剑」朝姚莲舟抛过去。

    那一夜,只有一个人能从「真仙殿」走出来。

    从那夜开始,姚莲舟关闭起所有对人的感情。在武当山上,他没有再笑过。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一

    武当开山祖师张三丰创「太极拳」之过程,按武当派内记载,乃是观看蛇鹤相斗得到启发,再结合道家养生功,独自开创「太极十三总势」;但根据外间的考究,在张三丰之前世上早就存在理法相近的内家武术,因不同支派而有「先天功」、「绵拳」等多个名称,最早甚至可追溯至唐代,张三丰的「太极」其实受过这些古代拳功的影响启发,并且集其大成——毕竟一种精妙武功,要在一时一地由一人独创,实在不大可能。

    古代「先天功」其中一支,曾传到江南安徽泾县俞家,族内男丁代代习练,在地方上颇有盛名,其中以俞清慧、俞一诚武名最著。到明初时,「俞氏先天功」传至俞莲舟,他为人聪慧,相传十八岁即尽得家族真传。

    俞莲舟其时与宋远桥、张松溪张翠山兄弟、殷利亨及莫谷声等武人相交,互相切磋研究了好一段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后来闻知武当山张三丰真人具有神妙绝艺,遂连同族弟俞岱岩共七人登山寻访,欲深造内家武术,结果在武当山洞窟觅得张真人所在。七人此后多次前去拜访受教,始得张真人收纳门下,这「七大弟子」成为了日后武当派武道之基石。

    俞莲舟因天赋最高,尽得张三丰「太极」真传,成为武当派次代掌门。最初张三丰所创的「太极十三势」较古朴,各为单势练习,俞莲舟则根据「十三势」变化创造出更细致的拳招,如「单鞭」、「懒扎衣」、「摆莲」、「栽捶」、「云手」等,共三十七式四十二手,又将各式贯串,连绵不断地锻炼,故称「长拳」。武当「太极拳」至此才真正完成。

    同时在「七大弟子」中,张翠山、殷利亨、莫谷声因年轻时就精于刀剑,将「太极」之拳理应用于兵器上,又开展出「太极」兵械之术。

    武当派传至公孙清时大加改革,将「太极拳」中的养生功法部分全部去除,「长拳三十七式」也被他筛选精简至廿二式,复加入新编较猛烈辛辣的四式,合共廿六式;且各式可自由连接变换,不拘于既定的套路,应用于打斗时变化更大,是继俞莲舟后的第二次改造。

    第七章秘练

    姚莲舟从深沉的静坐中醒觉过来,回到现实的世界。

    一睁开眼,他看见面前一片模糊。

    不,不只是因为闭目太久的关系,而是眼眶一片潮湿所致。

    他伸手摸摸,才发觉自己脸上流了两行泪。他想不起自己为何而哭。先前明明让精神进入了虚空的状态。

    整座「金殿」都是铜铸建筑,在隆冬中比室外暖和不了多少。殿角生了一炉小小的炭火,发出的「必剥」声音清晰可闻。除了窗格吹进来的风,一切都如此寂静。

    姚莲舟瞧向窗外片片落下的飞雪。

    西安之战至今匆匆已过了将近一年。虽说与各大派订下了五年的「不战之约」,姚莲舟可不会停下来等待他们。自从回到武当山后,他又再投入修练之中,欲将那一战所得的经验,与平生所学融会,再创造出新的武技。

    ——没有半点松懈下来的余地,这正是身为王者的宿命。

    可是事情并不顺利。姚莲舟这两、三年来就察觉,自己再不可能像从前那般不停高速地进步。

    这其实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就如锻炼力气,一个人最初由只能举起一百斤,练到举起二百斤,是只要努力就很快达成的事情;要再从二百斤加到二百五十斤,开始变得比从前困难;然后要举到二百七十斤、二百八十斤、二百八十五斤……当你愈来愈接近自己的极限,到最后就连再加半斤或几两,都变成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姚莲舟无疑就是走到这样的境界里。

    虽说是常理,但他无法接受。他知道去世的师父公孙清也无法接受——姚莲舟这个人,就是因为打破了常理,才站到今天这位置上。

    于是他又再独自上来天柱峰闭关。

    然而在「金殿」潜修了整整十二天,依旧一无所得。

    ——难道……我变弱了?

    世上所有修练技艺的人,都总会有怀疑自己的时刻。姚莲舟也不例外。

    ——是因为……我向她打开了自己的心吗?

    他记起上山闭关前那一夜。殷小妍睡在他的胸膛上。

    「你快乐吗?」那一刻,姚莲舟突然这样问她。

    拥有超人触觉的他清楚地感受得到,她的娇小身子短暂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她才回答。

    「嗯。」

    姚莲舟不能确定,这算是一个怎样的答案。

    他确实喜欢殷小妍。从第一天住进「盈花馆」看见她,就对她有好感:那看来过分瘦弱的身躯,却装载着坚强的灵魂,犹如一朵寒冬中生存的花。后来的大战里,殷小妍在那么险恶的境况下仍然不离不弃,更证明了姚莲舟对她的感觉正确。他被深深吸引了。

    姚莲舟从来不会让任何人妨碍自己追求武道的极峰。不管是多爱的女人都不行。

    可是那天在「盈花馆」的战斗里,姚莲舟却发现,自己为了保护殷小妍,中毒的身体竟能发挥出超乎预料的顽强。

    ——原来,为了另一个人战斗,可以这样。

    那时候他已经决定,只要活着回去,就一定带这个女孩走。

    ——她会令我变得更强。

    现在姚莲舟却开始怀疑这句话了。不是因为厌倦了她——这一点姚莲舟很清楚,何况殷小妍这段日子也变得愈来愈美。他只是发觉在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因为她的存在而改变了。修行的路途并没有变易,但他觉得自己走着时好像背着一个无形的包袱……

    姚莲舟猛地摇一摇头。他很惊讶:在闭关静修的时候,竟然都在想女人的事。

    这样的自己,很陌生。

    ——也许我需要的,就是寻回从前的我。

    姚莲舟抓起身边的野狼毛裘披在身上,连炭火也忘记了弄熄,提起「单背剑」,推开「金殿」的铜铸大门走出去。

    天柱峰顶,一片凄美的雪白。

    冬风吹拂他身上灰色的狼毛。他孤独地踏着匆忙的脚步,走在下山道路的瑞雪之上,那身影很快就变小。

    他要去见一个人。

    ◇◇◇◇

    隔在囚室的铁枝后面,一个背影面朝墙壁,蹲坐于阴暗角落,沉静地呼吸着。这人一头鬈曲的长长乱发多年没有梳理,就有如雄狮的毛发一样。身上的衣服倒还洁净,并没予人阶下囚的感觉。

    「商师兄。」

    姚莲舟已然站在铁枝外的走廊上良久,内里的囚犯对他来临却全无反应。他只好呼唤。

    囚犯缓缓拨一拨乱发,好像从白日梦中醒过来,举臂伸伸懒腰——突然他身体如闪电转过来,嘴巴运劲吐出一物!

    ——从极静到极动,毫无先兆。

    姚莲舟略侧头,那原本激射向他左眼的东西越过脸旁,打在后面的石壁再落下来。

    是一块尖细的骨头。

    站在这儿的要非姚莲舟此等高手,已然被这突袭打瞎眼睛。

    囚室里扬起一把高傲而响亮的声音,当中竟带笑意。

    「自从我在这儿,你这是第一次来看我。已经七年了。」

    他说得出多少年,显示头脑没有因为长期囚禁而受影响,仍然十分清醒。

    他的明亮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打量姚莲舟身上的掌门白袍:「说起来,我是第一次看见你穿这套衣服。哈哈,像个女人。」

    姚莲舟的脸容没有因为这揶揄而动一动。他只是看着囚室里这个危险的男人。

    表面沉静得像一块冰,但其实姚莲舟心内血气兴奋地翻涌。他要的就是这个感觉。

    ——我没有来错。这家伙,只要看他一眼,就够了。

    里面的「商师兄」没有再说话,只是与姚莲舟目不转睛地对视。能够这样盯着武当掌门而内心无一丝动摇的人,世上不多。

    姚莲舟又看了他一会儿,就转身沿走廊离去了。

    「我会杀你的。」

    姚莲舟身后传来这句话。「商师兄」说的时候没有半点激动,只是好像淡然地再次确认一个事实。

    「然后,武当派就会再次属于我。」

    ◇◇◇◇

    姚莲舟离开「遇真宫」后的禁地,回到「真仙殿」之后,召见了负责武当山警备的「褐蛇」樊宗。

    「那个人……」

    姚莲舟一说,樊宗已经知道掌门指的是谁。他白皙的脸容马上一紧。

    「……有人跟他接触过。」

    「掌门是看见什么迹象了吗?」樊宗只觉在寒冬中仍然掌心渗汗。假如这是事实,非同小可。

    「只是直觉。」姚莲舟说:「你暗中调查一下,看看有哪些人可疑。」

    樊宗点头领命。

    ◇◇◇◇

    在带着雪霜的半山枯林之间,有两条深色的身影飞快交掠而过,发出沉实的碰响。

    侯英志吐着白雾低头喘息。他一身深绿衣裳正在冒出蒸气。手中左短右长的木剑正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寒冷。

    「已经累了吗?」

    叶辰渊冷冷地说,一双带着咒文刺青的眼睛,瞧着这个他亲自带入门的年轻弟子,当中不带任何感情。

    「不。」侯英志扬起英气的眉毛,咬着下唇摇头。「我还可以。」

    「好。」叶辰渊说着,把手伸进玄黑道袍的襟内,掏出一本薄册。

    正是青城派「雌雄龙虎剑谱」。这是他亲手抄的誊本,以免失落。

    「下一式……」叶辰渊细读上面的字体。其实他早已背熟了剑谱,也知道聪慧的侯英志必也已牢记。只是他见侯英志已然很疲倦,就再读一次内容,免得他弄错:「『合爪』之势,四十八合于五五,步走一十八,左剑随之二九,以截来剑腕肘,钳之。」

    侯英志听了,闭起眼来默想,努力回忆在青城山上学过的剑法。

    半年前叶辰渊返回武当山,就立即秘密召见他,将这「雌雄龙虎剑谱」展示给他看。

    「你曾是青城弟子,看得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吗?」

    侯英志用了两天反复推敲,就解明了这些暗码的意义。

    其实非常简单:每组数字,前一个是青城派其中一套剑法的代号,以入门修习的次序排列;后一个自然就是那套剑法里面的第几式。这本来就不是怎么难解的密码,只要是青城派弟子,依着尝试一下就会看出来。

    ——但也只有青城弟子拿到手上才有用。

    「雌雄龙虎剑法」就藏在青城派的所有剑路里——侯英志和燕横几乎在同时,以截然不同的途径得知了这个道理。

    这时侯英志开始组合这式「合爪」:右手长剑的动作是「四十八合于五五」,即是从青城派第四路剑法「伏降剑」的第十八式「沉舟势」的起手位置,挥往第五套剑法「圆梭双剑」第五式「内双撩」的右剑方位;同时「步走一十八」,步法要配以入门剑法「风火剑」的第十八势「断云」;紧接着左手短剑「随之二九」,是第二路「泷涡剑」的第九式「浪卷孤岩」……

    剑谱上的每一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重新组合再现。

    叶辰渊看着侯英志一次接一次的挥剑推敲,也看出这「合爪」的用意和势道来。他目中闪现兴奋之色,也开始挥着长短剑,依着侯英志的动静去摸索这个招法的动作。

    「会不会……是这样?」叶辰渊这时说。他毕竟剑术修为和实战经历都甚深厚,很自然也开始加入自己的思考,还有武当剑法的窍妙,以演绎填满这招式的内涵。他的木剑不断重复出招,渐渐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自然。侯英志听到这破风声,也就暂停推敲,反过来专心观察和模仿叶辰渊的动作与发劲。

    叶辰渊并不介意让侯英志吸收自己的剑法。武当派门户传承本来就是这么开放:没有什么不许学的高级秘技,只看你有没有学懂它的能力。

    倒是叶辰渊自己,却违反了武当派的这个原则。他没有将发现「雌雄龙虎剑谱」这件事情禀报姚掌门,更未拿出来与同门一同研究分享,却偷偷找侯英志这个前青城弟子帮忙破译剑谱,并在这山林里二人秘密练习。

    这一切,始终源于叶辰渊长久的心魔:自七年前那第一次落败,他没有一天不想击败姚莲舟。

    叶辰渊不是为了掌门之位——他对权力没有兴趣。他彻底忠于武当派,只要武当能达成「天下无敌」,他绝不介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身在一个「天下无敌」的团体里,自己却不是第一人,那仍然是一种遗憾。

    本来他已经放弃了挑战姚莲舟。但发现这部剑谱,让他重燃希望。

    ——假如,我从中找到能够取胜的优势……哪怕只是一点点……

    ——何自圣败给我,也许就是天赐给我这个契机……

    对于已经四十六岁的叶辰渊而言,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

    经过半年来秘密练习,二人已经将「雌雄龙虎剑法」的五成重现了,然而没有真正的青城高人指点,他们无法肯定每一剑到底有多接近原本的招势。侯英志毕竟只是青城派「研修弟子」,并未学全青城剑法。有的招式代号里包含了三套高级剑法「迅兆剑」、「八音剑」和「甲壁双剑」,这些侯英志全都没学过,也就无从解读,只能大约揣摩一点点。

    二人将这「合爪」一式组合得差不多后,叶辰渊也就呼唤:「来吧!」

    侯英志先当喂招的人,一剑往叶辰渊面门直刺。叶辰渊心里牢记了这新学的招式,右手长木剑将来剑向内架住,同时左手短剑斜抹而上,截向侯英志手腕。

    被短木剑的钝刃击打,侯英志前臂吃痛,木剑脱手掉下。叶辰渊顺势猛踏一步,双剑同时靠身步发力一起刺过去,停在侯英志眉心和胸口前。

    「这角度好像不太对……」叶辰渊比划着短剑,尝试各种不同的挥抹角度:「再来!」

    侯英志拾起木剑又再次喂招。如此经过好一阵子,两人又交换了角色,好让叶辰渊从对手的角度观察这招式的效果,更加深理解其用法之妙。

    这时侯英志也在密切注视叶辰渊。叶辰渊不断重复练习之下,他的招式动作和姿势开始有微细的改变。侯英志知道,这是叶辰渊将武当派的武功习惯和剑路融入招式的结果。叶辰渊毕竟修练武当派剑道已经接近四十年,很多动作的倾向已经变成无法改变的本能。

    对侯英志来说,这才是他与叶辰渊秘密练剑的最大裨益。

    侯英志自从一年前加入武当派后甚为努力,加上有六年多的青城剑术底子,比对其他新入门者进度快得多。但是他自己则不是这样看。

    ——我不是初入门。我是一个修练了六、七年的剑士。要比,我就得与同样资历的武当弟子去比。

    那一辈的弟子,胜过他的当然有很多。有几个出色的甚至已经开始进入「兵鸦道」训练了。

    另方面,侯英志的青城武功底子,也并非全然有利。虽说天下武功殊途同归,青城派与武当派的剑路和战法还是大有分别,侯英志要压抑着青城剑法的习惯去学武当派的剑招,有的时候比完全一张白纸的初学者还要困难。

    有次「镇龟道」的陈岱秀师兄看见他练剑,语重心长地劝告他:「你不如彻底忘记青城剑法,抱着一颗空白的心,从头去学武当剑吧。」陈师兄是看出了,侯英志还有练习青城剑。

    但侯英志不愿放弃从前的所得。他深信青城剑法就是他最重大的资本:只有靠着这个优势,他才有望在武当派里加快超越同侪,进身为精英。

    他没有忘记,燕小六比自己更快当上「道传弟子」这个耻辱。那个时候他跟小六还是好朋友,对这事只是略有不快;但投身武当之后,他每次回想这事情就越发感到不忿。

    ——全因为那次姚莲舟接见他,却只问他燕横的事。

    侯英志自那天就立誓:我要尽快变成姚掌门无法忽视人物。

    他努力试图将青城和武当的剑路融合,深信这是令自己的武艺突破往另一层次的关键,但始终没能成功。

    现在与叶辰渊练习,侯英志得以极接近地观察,叶辰渊如何把青城剑法化为己用,这条道路突然就如点亮了一盏明灯,予他极其珍贵的启发和引导。这半年里他的心其实都不在「雌雄龙虎剑」上,反而是在全力发展自己的一套混合两派的剑法。

    叶辰渊为了武功更上层楼,找侯英志帮助破译这份剑谱;但结果却是侯英志的得益远比叶辰渊多。

    两人交换了位置数次,击剑两百多遍后,侯英志终于也累了,连剑也握不牢。叶辰渊见了就说:「今天到此为止。」

    二人放下木剑,一起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这儿可眺视山下道宫的风光,只见武当山大半被白云所盖,又是另一番美丽。

    叶辰渊拿来一个布包,内里有几块干饼,还有一小瓶酒。

    「喝两口,暖暖身子。」叶辰渊把瓶塞打开,递给侯英志。从前青城派戒律森严,不许喝酒,侯英志也是到了武当山后,初次尝到那帮助练功的「雄胜酒」,花了好一段时日才学会喝。

    两人默默坐着分享那酒与干粮,只是瞧着山下风景,没有交谈一句。

    「假如你是我儿子,多好。」

    叶辰渊忽然说了这样的话。

    侯英志心里在震动。他想起自己没有用的爹。想起已经少了见面的好朋友叶天洋。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应。

    两人继续沉默。

    ◇◇◇◇

    次天的晚上,殷小妍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纸伞,站在山路旁一棵大树底下等待。

    她冷得脸颊都赤红了,樱唇不断呵出雾气。殷小妍已然脱去当年做妓院小婢时那股楚楚可怜的气质,经过这大半年在武当山养尊处优,身子比从前丰腴了,脸庞也更增加了健康的光采,原本被艰苦生活所掩藏的美丽,此际尽情绽放,假如走到街上,必然被看作出身大户的千金小姐。

    她这一身白狐裘,是入冬时姚莲舟送的礼物。这等名贵的衣服,小妍从没想过自己也有穿上的一天。

    「跟你很合衬。」她第一次穿上时,芸妈这样赞叹。芸妈是武当山脚村落的农妇,姚莲舟特别雇她到山里来照顾小妍的起居。她俩很快便合得来,婢女出身的小妍也绝没有把她当作佣人。

    「是吗?」小妍那个时候微笑。她知道老实的芸妈不爱说奉承的话。

    殷小妍想不到,自己还可以有什么不幸福的理由。一个出身卑微的女孩子所能想象的东西她都得到了。整个武当山上下无人不对她敬重有加。她的男人是活脱脱的人中之龙,除了修练和处理门派事务的日子之外都很关心爱惜她。

    从前她的愿望,只是能够离开「盈花馆」,过一种更像人的生活,绝没有想会得到这么多。

    可是到了现在,殷小妍还是无法由衷地感到幸福。

    她知道姚莲舟感受得到——否则那一晚他不会这样问她。

    ——你快乐吗?

    殷小妍不敢多想。本来就没有要求更多的资格。当天是自己求姚莲舟带她上山的。

    她在路旁等待了好一阵子,正要放弃回去时,却看见山路上方的黑暗里出现了灯光。她一边在颤抖,一边微笑。

    侯英志完成了今天的午课后,匆匆吃了顿饭,就一个人上半山去,练习近日所领悟、结合武当与青城的剑法,结果直到入黑才回来。

    ——武当派讲求弟子自行奋发,故门内的纪律并不森严,每天除了往武场必修早、午二课之外,其余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可自由修行,不管是独自或找师兄弟共练也行,即使是练习到深夜凌晨也无人干预。

    侯英志提着灯笼,另一手拿着练习用的钝剑搁在肩头,从山路的阶梯飞快步下,灯光映出他身体还在散发雾气。

    他看见了路旁树下的殷小妍,也就走过去。

    「终于等到你啦。」殷小妍笑着说。

    侯英志不语,带着她走往树底一个刻着「道不远人」四字的石碑前。他脱下外袍盖住石碑,让殷小妍倚坐在上面,不致弄污衣服。

    「掌门不是下山了吗?」

    「昨天下来的……今早又回山顶去了。」殷小妍说时无法掩饰脸上的寂寞。

    她将灯笼放在地上,收起雨伞,解下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布囊,里面用纸包着一块像黄色水晶的麦芽冰糖。

    「我今天吃到这个,味道很好,也就留了一块给你。」

    侯英志拿过来一把放进嘴里,那甘甜的味道马上充溢舌齿间,稍解了苦练之后的辛劳。

    「谢谢。」侯英志含着糖果笑着回答。

    两人就这样在树下闲聊起来。他们平日时常都是这样闲扯,话题不着边际,有时侯英志说说自己从前在青城山的趣事;有时是殷小妍回忆「盈花馆」里见过的荒唐情景。

    侯英志的爹侯玉田干过走镖,懂得看星星辨别方位。这时侯英志也就照着父亲所教,给殷小妍指出北斗七星的所在。

    「真有趣。」殷小妍仰望冬夜繁星,眼神有如小孩。侯英志不禁在旁偷瞧她的样子。

    殷小妍既是掌门的女人,武当山所有弟子虽然都十分尊重,但没有一个敢稍稍接近她,甚或多谈一句话,教她感觉像是个寄居武当的外人。唯有跟她年纪相若、又是上武当不久的侯英志,竟然不避嫌跟她说话,令她在武当的日子好过得多了。

    这时候殷小妍才发觉:自从十二岁卖身离家后,这些年来一个朋友也没有——书荞姑娘和姚莲舟都不能算作「朋友」。现在侯英志是第一个。

    ——在妓院里的时候,她以为「朋友」在她往后的一生,都将是奢侈的东西。

    侯英志最初跟殷小妍打开话匣,纯是心血来潮——当然他也不否认,有少许是因为对姚莲舟不服气。

    可是认识下来,殷小妍愈来愈令他想起一个人。

    他丢下在青城山的宋梨。

    她们的样子和性情其实不是那么相似。经过生活磨练的小妍,个性和说话都比宋梨温婉得多;宋梨则比小妍更有活泼生气。

    但两人在侯英志眼中却有个共通处:都拥有一股让人禁不住怜惜的美丽。而这种美丽,你认识她们愈多,就愈是抓着你不放……

    「很冷了。回去吧。」侯英志说着,取回石碑上的外袍,拍了两下披回身上。

    「谢谢。」殷小妍微笑垂着长长的睫毛:「跟你聊了一阵子,整个人都轻松了。」

    侯英志知道她纳闷的理由。可是一想到自己跟那个男人的距离,他没再笑了,只是挥挥手。

    「你先走。我等一会儿再回去。」

    看着殷小妍提灯消失于黑夜里,侯英志吮着已经愈变愈薄的糖果,手掌把剑柄握得更紧。

    ——我要进步更快。直至再没有人能够无视我的存在。

    在夜里与掌门的女人同行终究不妥,侯英志等了好一阵子,预料殷小妍已快回到「遇真宫」后,他才开始踏上山路,前往武场旁的宿舍去。

    但在半途中他感觉有异。

    侯英志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只是经过长期与叶辰渊这等剑豪练习后,他对危险的直觉已被磨得甚为尖锐。

    他停下步来不久,樊宗就从后面现身。

    樊宗的表情有少许意外:以他「褐蛇」的轻功和隐匿功夫,竟也给这小子察觉了……

    「很晚啊。」樊宗笑着说,但那双细目并无笑意。

    侯英志向樊师兄行礼。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在何时甚或哪一天开始被樊宗跟踪。

    侯英志与樊宗对视时,眼睛没有半点闪烁。他心中无愧。与殷小妍之间并没有任何苟且失礼之事。跟叶辰渊练剑也并非干犯了什么戒律。那是副掌门的命令啊。至于隐瞒得到青城派剑谱,那是叶辰渊的责任,跟他没有关系。

    「是的。我才刚在山腰练剑回来。」侯英志说。他一身都在散发热气和汗味,已是证明。

    「很努力啊。我最初就没有看错你。」樊宗仍在笑。

    却忽然动起来。

    他以迅疾手法,右手快拔腰间的飞剑,当作短剑击向侯英志胸口!

    侯英志面对樊宗那惊人的步法速度,已然来不及拔剑,把钝剑连着鞘举起,及时格着这一刺。剑势既起,他身子即如行云流水,顺势就把鞘尾反击扫向樊宗的颈项!

    樊宗回剑挡着,同时竟能灵巧地把飞剑转为反握,手与剑成钩状制住那剑鞘,令其动弹不得。

    侯英志却也反应过人,一感受到剑鞘被制,立时就将钝剑拉出鞘,步法斜走,侧身将剑刺往樊宗肋骨,正是「武当行剑」!

    ——但其中也夹杂了青城派「风火剑」的发劲之法。

    这刺剑的势道非常猛烈,樊宗也不得不以步法横移闪避,同时另一只左手却朝侯英志扬起!

    侯英志剑势已出,来不及回剑去格,只有举起左臂护在胸前。

    樊宗掷出的飞行物迅速射来,侯英志左手一挥用掌拨中,那物弹开去跌落地上。

    侯英志的灯笼早丢到一边,在地上燃烧着,映出那「暗器」只是小小一截树枝。

    ——假如换作是飞剑,侯英志这赤手拨打还是要受伤。

    侯英志再一次令樊宗意外。那拦截暗器的准绳和速度,即使在武当山上也不多。

    「你进步不少啊。」樊宗轻松地把飞剑还入剑鞘,同时把侯英志的剑鞘抛回给他。

    侯英志接过,还剑入鞘后低首拱拳:「感谢师兄教导。」

    他在夜里的脸色却铁青着。他看得出,樊宗不是友善试招那般简单。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抚摸着肿起的左掌,心里狐疑。

    ——是因为我跟叶辰渊秘密锻炼吗?……

    「快回去休息。」樊宗说:「明天早课别迟了。」

    侯英志再行一次礼,就摸着黑沿山路下去了。

    樊宗久经训练的眼睛能在夜间视物,一直盯着侯英志的背影不放。

    ——这可不是一般的进步……一定发生了什么。难道真的跟「那个人」有关系?

    樊宗决心一定不负掌门所托,将这事情查个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

    他摸着飞剑的柄子,回想起当初进身「首蛇道」最高精锐「褐蛇」时立过的誓言。

    ——任何危害武当者,必杀无赦。

    这是身为武当派刺客的唯一信条。

    后记

    我喜欢武术,这个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却也因为这一点,导致不少朋友误会《武道狂之诗》书里的武打情节,尤其「大道阵剑堂讲义」描述的武功理论和门派历史,全部都是真实。请别忘记这本书始终是小说,我构想内容时,虽然花了不少工夫搜集真实资料作为灵感,但实际描写起来,还是加入了许多超人的夸张和浪漫的想象——毕竟要写一个好故事,首要并非翔实,而是味道。

    比如这一卷述及张三丰创「太极拳」,还有俞莲舟、张翠山等武当开山弟子的「历史」,同样是「有根据的杜撰」。

    绝大多数人认识这些名字,都是因为金庸前辈的《倚天屠龙记》,我也不例外。《倚》里写的「武当七侠」是有资料依据的,源自一篇号称宋远桥亲笔记述的《宋氏家传太极功源流支派论》,民国时期不少太极书籍都有传抄或转述此文,包括一九二一年出版的许禹生《太极拳势图解》(这书的复印本现在市面仍存)。《倚天》初版里的殷六侠,亦是按原文记载叫殷利亨,后来的修订版本才改名为殷梨亭。

    《宋》一文经过不少人仔细考证,相信是后人伪托;即便不假,内里记载的太极功祖师李道子,能够从唐朝活到明朝,也是极其荒诞。文章虽伪,不代表里面记述的人物全都是假。比如张松溪的名字,在《王征南墓志铭》和《宁波府志》都有提到,不过当中记述指他是嘉靖年间人,非张三丰直传弟子。很多武术历史文献都入于野史一类,真真假假,互相矛盾,得等待武术史家去求证发掘。而我这个写小说的,只是信手拈来,尽量穿凿附会得有趣一些。

    写这么多无非想说明:我现在这个武当派「历史」版本,并非基于《倚天屠龙记》改写,而是采用了跟《倚》一样的参考材料,希望大家别误会我在拿经典作品「乱搞」。

    当然我仍然要万分感谢金庸前辈。《倚》是我第一部看的金庸作品,也是最喜欢的其中一部,没有他的启发,我绝对写不出这样的武当派来。

    七月是一个令我热血沸腾的月份。固然因为夏天,也因为香港书展,但绝对不止这些。每年七月,也是我们香港人重新审视自我价值与原则的日子。

    我写这部武侠小说,不敢说有什么教化意义。但书里描写了这许多狂狷之士,至少希望传达一种坚刚奋发之「气」,让人不要轻易堕入乡愿或犬儒,我相信是这个时代所逼切需要的东西。

    乔靖夫

    二零一一年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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