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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诗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小说武道狂之诗10完结局 作者:乔靖夫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在线阅读全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武道狂之诗免费全文阅读。     乔靖夫武道狂之诗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第5-7章武道狂之诗10完结局第五章爱与战斗

    繁花盛放,仿佛连天空也染成绯红。

    在茂密如云的花树之下,一片红瓣无声缓缓飘落。

    忽尔,疾风吹卷而来。

    那花瓣狂乱飘飞间,已然一分为二,断口竟平整如水线。

    只因那阵不是春风。乃是刀风。

    等人身长、脊厚刃快的巨大霜锋皎美如月,越过那两半片花瓣之间,顺畅如流水回转而下,降至几近贴地。

    刃光在满是草绿生机的泥土上方旋掠而过。地上一朵仍旧鲜艳的落花,蓦如被浪潮冲起,卷上半空。

    刀锋刹那间轨迹一变,化为向上撩斩。落花的芯蕊自中破裂,花瓣凄美地四方飞散。

    这刀势既激烈,又有一股犹如风过山林的温柔。

    岛津虎玲兰樱唇缓缓将残气吐尽,继而再以鼻子深吸,野太刀如退潮收卷回来。

    她双腿重心恢复均衡,摆出一个内敛安静的架式,两掌将长刀柄稳稳控制在腹下丹田前方,刀尖仍然凝指想象中的敌人双目之间,收招之际无一丝可乘之隙,正是日本武道的大要「残心」①。

    『注①:关于「残心」,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三》。(P.162)』

    虎玲兰再呼吸吞吐三回,良久才收起架式,将野太刀斜垂身侧。气血充沛的美丽脸庞仰起,观赏头上那大片花海,心头有一股满溢的快感。

    ——当你将身体与心灵发挥至尽,招势动静趋近完美之时,自然就感受到与天地脉律的契合,那愉悦的感觉无从形容。

    「你的剑术又进一层了。」

    以日本语说这话的是荆裂。他盘膝坐于树根上,一手挽着大船桨,向虎玲兰示以赞赏的微笑。

    虎玲兰欣喜地笑着,拿起放在地上的长鞘,收回野太刀。

    经过去年与霍瑶花的决战,虎玲兰惊讶世上竟有这么一个能跟自己相捋的女刀客,这段日子更是潜心苦练,提升自己的阴流剑术。

    她过去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给岛津家男丁,武艺上一直追求刚力勇猛,架式刀法都偏于豪迈直接,但往往神气外露;这大半年来她得到练飞虹、荆裂和圆性的指点,辅之以中土武学的吐纳练气功法,学会了收束自己的气势、在必要时蓄养不发的要诀,本来纯刚的刀招渐渐控制得更精妙,动静收放也更省劲力,用起重型的野太刀来,直如有运笔写字的感觉。

    ——女子练武本来就当以精巧柔变、以静制动为擅长;虎玲兰自小反其道而行,另辟蹊径,走男子刚猛一路而有成,如今再求柔静之功,因为与体质心思适切,练来事半功倍,刀法短短数月之间大有进境。

    虎玲兰虽已在这树底下练刀良久,仍觉得气息充盈顺畅,耐力显然也增进不少。她从腰带内掏出布巾,轻抹脸上的汗珠,神情甚是满足。

    「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荆裂说着用船桨撑起身子,从树根站起来。

    只见他左肘和右膝处,仍旧缚着布带,站起时脚步有些窒碍。

    虎玲兰听到这句话,原本欢快的表情消失,皱起柳眉瞧着荆裂。

    「你……一定会好的。」虎玲兰安慰他说。

    荆裂噘起满满围着浓密髭胡的嘴巴,苦笑不语。与梅心树决战时斜划脸上那道伤疤,今天已经变淡了。

    可是更深的伤患却仍然缠绕不去。

    经过许久的治理,荆裂从青原山崖堕下受伤的左手和右腿关节,依旧没法复原,看来伤及了内里的筋腱,只要一运劲力就痛得发软。荆裂也曾不加理会,忍着痛楚带伤锻炼平日的武功,结果却令右膝的伤痛更加恶化,阴寒的冬季里甚至要拿拐杖才能走动,只能减少修练,好好休养。

    荆裂在大树底下伸了个懒腰,又回复平素笑脸:「练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说着就拄着船桨走出树林去。

    虎玲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忧心地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儿,无奈也背起野太刀跟随他走去。

    荆裂半途伸手折了一根花枝,轻轻在空中比划,正是他跟虎玲兰都有修习过的阴流剑术招势,心里正在想着该如何再指导虎玲兰改进技艺。

    「你的气劲整合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多练轻灵的步法配合。」他用树枝轻拍自己右腿:「这个得要飞虹先生教你了……」

    他说时停下脚步,将枝上一朵开得最盛的红花摘下,抛去了树枝,上前轻轻把花儿插在虎玲兰鬓上。

    「这颜色跟你最相配。衣服也是一样。」

    荆裂笑着说,牵起虎玲兰的手掌又继续走。

    虎玲兰默默地接受那花朵,也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没有回答。

    她无从否认,心底里确是有些快乐。荆裂自从无法练武的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就像这样温柔。

    ——大概因为他的心终于有了静下来的时候吧?

    可是虎玲兰渐渐察觉并不止这样。虽然荆裂还是像往日般时常挂着笑容;虽然他提及自己伤患时仍是神色轻松……但她感觉他确实变了。

    此刻从那互相紧握的手掌里也感受得到。

    瞧着荆裂那微笑的侧脸,虎玲兰不想确认,但又无法抹去这感觉:

    他变得软弱了。

    ——平日越是强横的人,当陷入无法跨出的泥沼时,往往比常人还要软弱。

    虎玲兰很清楚这个道理——她的弟弟又五郎就是因此而轻生。

    她握着他的手掌捏得更紧,仿佛生怕给他溜走。

    两人出了树林再走一段路,到达一条宁静的小村庄。

    还没有进村,几个小孩已从村口奔跑出来簇拥着他们。两人笑着抚抚孩子的头发,在孩子们又拉又推之下进了村。

    其中一个比较壮的男孩,一手把荆裂的船桨抢过来抬。

    这调皮的九岁男孩叫贵喜,早已习惯帮忙家里下田干活,可是这根又沉又长的船桨并非寻常木头所制,贵喜双手抱着,走得东歪西倒,颇是吃力。

    「没用!」旁边一个差不多年纪、却比贵喜高出了一个头的女孩阿瑛喝了一声,拿起船桨另一端托在肩上。

    贵喜气不过去,从后抓住阿瑛的头发就要打她,及时给虎玲兰拉开了。

    「男的,不可以打女孩子。」虎玲兰皱着眉告诫他。

    贵喜擦一擦鼻子,不忿地反驳:「可是我见老爷子跟和尚也常常跟你打啊。」

    虎玲兰为之语塞。荆裂跟众孩童也都哄笑起来。

    「兰姐姐是不同的。」荆裂咧着牙齿说,抚抚右眼肚下那道被虎玲兰割伤的疤痕:「因为她是头母老虎嘛。」

    虎玲兰听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汉语里的「母老虎」是什么意思,可是听见孩子们又再大笑起来,猜到准不是什么好东西,狠狠地瞪了荆裂一眼。

    他们走到村子祠堂旁一家大屋,那儿门前空地已经摆开了饭桌,上面都是乡村里寻常的粗菜,还有一大窝糙米饭。几个农妇正在打点,连忙招呼荆裂和虎玲兰坐下来。

    这些寻常粗菜之间却特别有一只蒸鸡,那是为荆裂做的——他正在养伤期间,村民每天都备了肉食给他补充。

    「我不客气了!」荆裂抚摸着肚子,大叫一声,也就拿起碗筷来吃。那饭菜很新鲜,荆裂吃得津津有味,只几口就干掉了半碗饭。

    虎玲兰将野太刀解下来放在桌子一旁,正拿起筷子要吃饭,贵喜就去碰那刀柄。虎玲兰筷子一挥,作势要敲下去,吓得贵喜把小手缩开。她连忙将刀子收回来放在腿上,同时严厉地朝着贵喜摇头,示意兵刃不可乱玩。

    荆裂看了又笑起来。另外两个较小的孩子爬到他身边,一个在拉他的辫发,一个不断摸他肩头上的红花刺青,但荆裂毫不理会他们仍在吃饭,一边嚼一边向虎玲兰说:「你很会管教孩子嘛。」

    虎玲兰听了脸颊绯红。她想到荆裂这句话的含义。

    她又想起刚才荆裂说:「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虎玲兰当然很清楚记得,自己在汉阳时跟他说过的话:

    ——我来中土是要彻彻底底的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我会把你娶作妻室……

    想到这从前的豪语,虎玲兰只觉心头热起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真正跟荆裂在一起,将是很久之后的事;可是现在又似乎不再那么遥远。

    ——假如,他真的好不了……

    虎玲兰很清楚,荆裂的人生就是一条不断攀升的道路,那强大欲望一直支撑着他,越过一重又一重生死难关,爬过连绵不断的荆棘活下来;可是当身体破裂至无法修补,那困难已然超乎己力所能克服时,这条往上的人生道路就要断绝,梦想就在这里终结。

    ——说不定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能够成为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虎玲兰垂着头静静地吃饭,不去看荆裂,心思却极是紊乱。

    荆裂似乎完全不觉她有异,把碗中餐粒都吃干净了。一个孩子争着抢去他手里的空碗为他添饭。旁边的农妇看见荆裂吃得如此滋味,笑着露出崩缺不齐的牙齿来,那表情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吃饭。

    「破门六剑」寄住在这条位于新喻县城东面的林湮村,至今已有大半个月。

    他们自从离开庐陵后,依着王守仁弟子访查所得,去对付有参与买卖毒物「仿仙散」的大小贪官与土豪恶霸,逐一掠取他们的钱财,送给因为「仿仙散」而家破人亡的苦主眷属,也散施予各处贫民,在这江西省北境内已是搞得天翻地覆。

    「我们不是劫富济贫。」练飞虹经常跟「受害」的贪官土豪这样笑着说:「这些钱本来就不是你们的,谈不上一个『劫』字。」

    本地已有十多个县城发出海捕文书要缉拿他们六人。当然没有官差保甲真的会笨得去执行这些捕文,但在官府的宣扬渲染之下,「破门六剑」剧盗恶名仍是不胫而走。

    他们最初在林湮村落脚时,村民确是惊恐异常,但很快就发觉这几个古怪的老少男女在村中非但不取一芥,还掏出银两来接济村子,六人很快就得到村民的信赖,照顾打点他们起居所需,必要时也助他们掩藏行踪。

    村里的孩子,对荆裂这个衣饰稀奇古怪、一身都是刺花的哥哥格外喜欢,总是腻着他不放。

    虎玲兰看着荆裂被孩子左右拥着,心头生起一股暖意。

    ——将来我再会管教孩子也没有用,还不是都给你宠坏……

    此刻气氛虽然欢乐,但虎玲兰知道分别在即。「破门六剑」毕竟是地方官府的通缉要犯,他们早就决定绝不可在一个地方停居太久,以免连累庇护他们的村民。

    「辫子哥哥,你胖了啦!」左边那小孩忽然抓一抓荆裂的腹侧,大声的说。

    这几个月荆裂虽然仍在不触及伤患的限制下不懈锻炼,但始终无法做全身运行的动作,特别是不能连续地跑跳移动,却又维持着过去的食量,腰腹无可避免还是积起少许赘肉来。

    荆裂被抓得痒痒的,几乎把嘴巴里的饭喷出来,伸手像抓小鸡般把那小男孩提起放到桌子上,再捏一捏他软软的脸颊,笑着说:「你才胖呢!」

    荆裂虽然好像不以为意,但虎玲兰察觉他听到那句话时,神色还是瞬间僵硬了。

    ——他还是在意……

    荆裂自从十一岁开始,人生就从来没有倒退过一步。这是第一次。

    荆裂越是故作轻松去掩藏,虎玲兰就对他越是担忧。这时她忍不住将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世上不只武艺才是力量。」虎玲兰说时紧张得不敢看他,垂头看着碗里的饭颗:「要变强的道路也不只一条,你还有其他天分啊。上次在青原山就看得出你有领军的才能。我父亲也是这样看的。我们萨摩国有武士三千,假若你愿意跟我回去……不要误会,我这不是要游说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将来还有其他选择……」

    荆裂默默的听着,不置一语。

    虎玲兰没得到荆裂的回应,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却赫然发现荆裂正愤怒地瞪着她。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虎玲兰几乎从没有见过荆裂会如此发怒——就算她从前砍了他眼肚下一刀、几乎废掉他一只眼睛那时候也没有。

    就连身边那些孩子也都感受到辫子哥哥的变化,突然全都静了下来。

    荆裂仍是不发一言,将仍剩半碗的饭放下来,拿起搁在桌边的船桨,起身离去。

    被撇下的虎玲兰,拿着碗筷的手在颤抖。

    世上很少有让她害怕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恐惧,这短短日子以来跟荆裂建立的快乐,就在这瞬间摔破至无法修补。

    ◇◇◇◇

    快将黄昏时份,练飞虹与圆性赶着骡车回到林湮村。

    村子里的少年孩童都涌出来,跟随着车子走入村,直到村中央的一座牛棚旁才停下。

    练飞虹大笑着将买回来的糕饼分送给孩子。圆性从车子上拿起一个纸包,递给车旁一个农妇。这次出外,圆性顺道去城里又寻得几种药材,要为荆裂调制新的疗伤药膏。

    圆性仔细指点那农妇要如何熬药,然后就去找荆裂。练飞虹则举着一大包豆沙馅饼跟孩子们追逐。那骡车上仍载着两大担财宝,足以买下十条林湮村,可他们随随便便就停在牛棚外头没有理会。

    圆性在村子里外寻了好几处,结果于西面的小河畔听见异响。

    圆性看过去,只见荆裂正拿一柄旧单刀撑着土地,用一条左腿缓缓站起身,右边脸颊有几道擦伤的血痕,身上衣服都是泥巴。

    荆裂站好后,又再次摆起架式:握刀的右臂放柔垂下,腰背如猫豹般拱起,左腿深深蓄劲待发——正是他在庐陵野外与梅心树等人决战时所领悟那舍身刀招的预备式。

    荆裂将这刀命名为「浪花斩铁势」,既取其「借相」于浪涛翻卷之象;也因出刀讲求无念舍身,一击不二,犹如灿烂浪花,旋起即灭,心里就连下一瞬间的生死都没有牵挂。

    荆裂迎着河边一棵巨大的老树架起这姿式,胸腹间略一调整吞吐气息,突然身体就飞跃出去,人与刀顺势猛烈旋转,撞向那比两个他还要粗壮的树干!

    荆裂最后一刹那旋身掠过大树,单刀已然脱手。「浪花斩铁势」最大难处在于出刀后去势太尽,尤其以他只有单腿的状态更无法平衡着地,全身狠狠摔落在浅浅的河滩里,水花四溅。

    荆裂躺在河中,仰天大笑了好一阵子,良久才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上又再添了几道伤口。此时圆性已经站在他面前。

    「不是吩咐你暂时别练这个吗?」圆性皱着浓眉俯视荆裂。

    荆裂没理会他,一拐一拐地走到那棵老树前。只见单刀已深深斩进树干里,几乎整个刃身都没入去。但这「浪花斩铁势」实在不容易控制砍斩的角度,刀刃运行不过稍有偏歪,这柄从庐陵带来的破旧单刀斩入树木里后,就被那极猛的力量弄得刃身侧向弯曲——这就是荆裂不用珍贵的佩刀去练的原因。

    「很厉害吧?」荆裂笑着说,伸手去拔刀,可是他只有一腿发力,这刀又斩得甚深,实在拔不出来。反正刀子都已报废,他索性就把它留在树里。

    这「浪花斩铁势」绝技虽然极度凌厉,但毕竟是绝地一击,亦无应变,荆裂在实战时总不可能只依赖这一招;更别提每次练习也都容易自伤身体这问题了。

    「坐下来吧。」圆性按着荆裂的肩头。「让我给你看看。」

    荆裂坐在树根上,圆性则搬来一块石头坐在他跟前,将荆裂右腿搁在自己大腿上,卷高了裤管,检查那膝盖关节有没有再次浮肿起来。

    圆性用衣袖把荆裂的腿抹干,再从随身布袋里掏出少林寺的伤药,涂搽在荆裂膝盖两侧的患处。

    圆性于少林寺所学的跌打医术虽只皮毛,功效也已远胜过民间寻常的大夫,可惜还是一直未能治好荆裂手腿的腱伤。

    「我刚在外面找了新药回来。」圆性一边按摩荆裂的伤患一边说:「明天弄好了就试试看。」

    荆裂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看着河对岸正在下山的夕阳。

    「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他忽然问。

    圆性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他所指,只有摇头。

    「最可恶的就是:我明明已经领悟到这么厉害的刀招,可是却……」荆裂仍然瞧着金黄的残阳,无法再说下去。

    圆性很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荆裂想说什么:他赌上性命在极凶险中得到这「浪花斩铁势」,找到了令武功更上一层楼的门道——也就是如练飞虹所说,把平生所学的繁多武艺融会贯通为一——然而身体偏偏却不争气。就像有一道你已经敲了很久的大门终于打开来,双腿却再无法跨进去。对一个追求顶峰技艺的武者而言,这比起从来没有看见过希望还要令人沮丧。

    今次截击钱清之行,练飞虹和圆性也曾叫荆裂一起去,怕他长留在这乡村里养伤,心情只会越来越郁闷,不如出去走走散心,但荆裂全无兴致地一口回绝。

    ——他本来是「破门六剑」里最强的主将,现在却成了最不能打的一人,那落差更令他不想去看同伴战斗。

    圆性一向拙于言词,此时更不懂说什么振奋的说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按摩。

    少林弟子号称八百,寺内武僧众多,锻炼技艺时自然常有受伤。像荆裂这种严重的关节伤害,圆性在少林寺见过不少,结果有好几位师兄因此只能放弃习武,从此专注读经修禅。圆性一想及此,就更说不出什么「你一定会好过来」之类的安慰话了。

    两个男儿就此默然对坐。

    圆性接着又去治理荆裂的左肘。荆裂远眺已更斜的美丽夕阳,加上刚才练过那绝招两趟,胸中的闷气散发不少,情绪安定了下来,笑容终于真正恢复自然。

    「我……刚才真没用……」荆裂叹了口气,搔搔头发说:「竟然向阿兰发脾气了。」

    圆性浓眉竖起。荆裂也会发脾气,他倒是从没想过,很好奇是什么原因。

    荆裂复述虎玲兰说那番话,然后说:「我知道她只是想为我解困,是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恼她这样说。她应该很清楚,我是就算死也不会改变志向的。」

    他看着反射金黄粼光的河水,眼睛里有一种平日难见的温煦神色。

    「她是天下无双的女刀客岛津虎玲兰啊。也应该是天下间最了解我荆裂的女人。」

    圆性听了,抓抓乱草般的头发,耸一耸宽厚的肩头:「我是个和尚,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荆裂听了嗤一声笑出来。圆性也忍着笑,替他把固定肘部的布带重新包扎好。

    「谢了。」荆裂站起身来,捏一捏身上仍湿的衣衫:「也多谢你听我这许多废话。」

    他正往村子的方向走回去时,圆性在后头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叫住他。

    「喂。」圆性低着头仍在执拾东西:「刚才的话,跟我说没用。跟她说吧。」

    荆裂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扬一扬手,又微拐着脚步继续走向村落。

    ◇◇◇◇

    荒废残破的山神庙里,不时就有「吱吱呀呀」的怪声从黑暗角落传来。火光映掩着坛上那崩缺的泥像,看起来完全不像能安慰人心的神祇,反倒阴森得有如地狱爬出来的鬼差。

    每次怪声传来,童静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颤动一下,身体尽量坐近庙中央生起那火堆。虽然明明知道。那是庙宇日久失修的木头吸收了春雨和湿雾后发出的自然声响,但心里还是无法压抑害怕。

    燕横正在另一头,拾起地上的废木搭一个支架,把蓑衣晾到上面去。

    离开临江城之后,二人策骑回去林湮村,途中童静越骑越快,又多贪了许多路途,燕横叫也叫不住她,结果错过了宿头,幸好找到这座破庙落脚。

    童静所以如此兴奋,只因刚刚痛快地打过一场,心急要回去把战绩告诉同伴;如今处在这阴森的庙宇,先前那亢奋心情已然消失无踪。

    燕横把带来的一袭斗蓬打开铺在地上,给童静睡觉之用,自己则随便找一片干爽的地方,略把地上灰尘木石扫走,也就倚着柱子坐下来。

    一时庙内变得宁静,只有拴在门口檐下的马儿偶尔轻嘶,还有火堆木柴发出的必剥声。然后又是那梁柱的怪声。

    「这破庙这么糟糕,我们睡到半夜会不会塌下来呀?」童静向上四周看看,心还是没法安定。

    正说着,一只老鼠就在大堆破烂桌椅之间爬出来,吓得童静「哇」的一声大叫。那叫声在庙里回响,更教她心寒。

    「你还是担心睡着时给老鼠咬掉耳朵吧。」燕横笑着说:「对了,你不是说有干粮的吗?最好趁还没给虫鼠偷吃之前,我们先吃光。」

    童静没好气地打开包袱,掏出装着干饼的纸包,却另有一个小布包掉出来。

    童静慌忙捡起来,打开布包察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跌坏,只见她拿起一根竹签,上面串着一堆青绿色的东西。

    「糟了!」童静又再叫起来,用手去抹那东西。

    「是什么?」燕横接过干饼的纸包问。

    「没什么……」童静说着仍在仔细将那东西上的青绿薄层抹去。燕横细看,原来就是他去年在汉阳城买给她那个木兰的面团人偶,因为放得太久,加上这春雨天气,已经长满青色的霉。

    「傻瓜!这东西你还留到现在呀?」燕横失笑,却又感到心头一暖,想起那个时候在繁盛街头,她接过这人偶时的灿烂笑容。

    「难怪……」童静垂着眉,一边清理着人偶一边说:「这两天发觉衣服上都有一股气味……原来是跟它放在一起的缘故……」

    那面团已经坏掉,怎可能清洁成原样?燕横瞧着失望的童静说:「扔掉它吧。我下次再送你一个不会变坏的。」

    「要女的。」童静嘟着嘴说:「而且一样要拿剑的啊。」

    「知道了。」

    童静这时才满意,就把木兰人偶抛进火堆里烧掉。她又嗅嗅自己双手,沾染着一阵腐坏的臭味,连忙拿装水的竹筒弄湿手帕,将双手抹净,然后跟燕横分开干饼吃起来。

    「你记不记得……」童静一边咀嚼一边说:「那时候我们在岷江,天天都是吃河鲜,好美味啊。」

    「你还说?天天张罗吃饭就花个半天,烦死了。」燕横回忆起也不禁笑出来。

    「哪有像你这种呆子?舌头敢情是木造的,吃什么都一样。」

    燕横想起从前在青城山,宋梨常叫他做「剑呆子」。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教他生起一股亲切感。

    他们就这样说起这两年一同游历的回忆来,兴高采烈的欢笑声盖过了那庙宇的「吱呀」怪声,令童静渐渐忘却了先前的恐惧。

    童静喝着水时突然想起来:跟燕横相识了这么久,这却是第一次只有他两人出行,还共处这破庙一室中留宿。火光掩饰了她脸上泛起的娇羞。同时她心里深处又有一种满溢的喜悦。

    「今天……多谢你来找我。」童静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否则……我也不知下场如何。」

    ——她心里其实还想说:「否则就没有现在这么快乐了。」当然这话她无法说出口。

    童静看着火堆又继续说:「你今天在那街道里,跟我最初认识的你,很不一样了……」

    燕横微笑点点头,没有回答她,只是拿起身边的「龙棘」来拔出鞘,用布巾抹拭剑刃,以防积聚水气发锈。

    「我有事情……想问你……」燕横这时一边拭剑,一边也在看着火光,双眼明亮通透。

    童静一听他这样说,心情马上紧张起来。

    ——他会问我什么呢?……难道……

    童静紧抿着嘴巴,不发一言地等待。

    「你觉得……」燕横徐徐的问:「……我如何?」

    「甚……什么你如何?……」童静的声音变得细了。

    「我是说……」燕横瞧着火堆的目光收紧:「今天我很厉害吧?」

    童静发觉他并不是说她心目中那回事,抬头看看燕横。

    只见燕横露出了从来没有的表情。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外露的狂热,朝着火光微微牵起嘴角在笑。光影投落他自傲的脸容上,童静不知何故竟感觉有点可怕。

    ——这表情,就像荒野里饥饿的狼。

    「你想那个湘龙剑派的庞天顺怎么样?他能够跟武当派『兵鸦道』的人相比吗?」

    燕横说着时放下了抹巾。「龙棘」反射的金色刃光,映得他的脸更清晰。童静看见了,他眼目中的狂气并不止于好斗与自豪。

    当中还有仇恨。

    「我越来越等不及了。」燕横说话的声音表情,犹如处身在另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好想快点跟他们打打看。要让武当派的家伙,把『今天之后世上再无青城派』那句说话吞回去!」

    童静微微失望,更感到此刻燕横这个样子有点陌生;但同时她又因为能够亲眼看着燕横走到这一天而感到欣慰。

    ——证明我没有看错他。

    「行的。」童静用比平日温柔的声音说:「你一定行的。」

    ◇◇◇◇

    次晨童静醒过来,只见从破庙瓦顶的洞孔透射来晨光,投落在那已然熄灭却仍带微温的柴堆上,余烟与微尘在阳光里缭绕。

    她擦一擦眼睛,瞧向昨夜燕横休息的地方,却发现他早不见了,所带的行装与蓑衣也都无踪。童静紧张得跳起来奔出庙门去。

    却见精神爽利的燕横就在门外,正在整理绑在马上的行装,一看见她的模样就笑起来。

    童静嗔怒地说:「你以后别这样,一起床就不见人……」她说出口才发觉这句话很让人误会,脸上顿时泛起羞涩的红晕。

    燕横看她睡眼惺忪,发髻也都乱了,可是此刻的神态在晨光映照下,自有一种毫无造作矫饰的美丽。他就这样瞧着童静,一时呆着没有说话。

    童静发现燕横有点古怪,也瞧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才想起自己仍是刚起床的一副糟糕样子,慌忙「呀」的一声按着发髻奔回庙里去。

    童静稍作梳洗后,二人将余下衣装也缚到马鞍后,戴上了佩剑,也就上马离去。

    今天雨已停了,天空一片晴朗蔚蓝,两人都带着欢快的心情,在郊道上放怀策骑。

    童静看看旁边与自己并行的燕横,又远望这郊野风光。在这空阔无际的天地里奔驰,她感觉就如世上只余下自己与燕横二人,彼此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密感觉。

    走了好一阵子后他们看见了田地,知道附近就有村落。两人下了马牵着缰绳步行,以免马蹄奔跑踏坏农田。他们穿过去一段,找到了村口的大路,那儿路旁正好开着一个招呼来往旅人的小小村店,卖着热腾腾的糯米糕,他们空着肚子骑马早就饿了,进去吃了早点,再多买几块带着离去。

    刚吃饱后不好颠簸,两人重新上路后只是骑着马儿踱步而行,看着道旁田地里的农夫,只感身心舒泰,浑忘了昨天才刚刚经历过激烈的比斗。

    燕横在鞍上抬头挺胸,心中一股豪气顿生,没有多想就模仿飞虹先生唱起歌来:

    「大红的花儿像妹妹的妆

    哥儿的心像天上太阳……」

    这关西歌谣,燕横以他清亮的嗓子吟唱起来,全没了练飞虹那股旅者的沧桑,而是透着一股跃动的青春气息,对未来充满美丽的憧憬。

    童静听见燕横突然唱起歌来,最初不禁哇哈大笑,可听下来也渐渐因那歌词而神醉。

    他们信步一段之后又催起马儿奔驰,途中只在一条小溪前让马歇息喝水。道上泥土被太阳晒干了昨天的积雨,马儿脚程更快,还没到午时已然回到林湮村外的郊野,前面全是熟悉的路,他们这才让马放慢下来。

    两骑正好穿过昨天虎玲兰练刀那片绯红的花树林。童静仰头瞧着那漫天盛放的红花,笑靥也灿烂得如花绽放。她朝着身边的燕横说:

    「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燕横也不禁点点头。他不自觉就把马儿拨得更靠近她。他有点想伸手过去牵着她,但最后还是没有这勇气。

    二人正要离开树林之际,却见前头出现一骑。那匹马也走得不快,似乎骑者跟他们一样,亦不舍得离开这片树林。春风吹卷骑者如云的发髻,背后斜带的长物随着蹄步一摇一晃,燕横和童静一眼就看出正是虎玲兰。

    双方靠近下了马后,二人才看清楚,虎玲兰身上穿着披风,背挂长弓,鞍旁插着野太刀,马鞍后面还有行囊,完全就是一副远行的样子。童静以疑惑的目光投向她。

    虎玲兰未等她问就先说了:「不错。我要离开。」

    「兰姐你要去哪儿?为什么?」童静急得眼眶都红了。

    虎玲兰仰望那片红花。

    「我要去找医治好他的方法。」

    燕横和童静知道,她口中的「他」当然就是荆裂。

    「我昨天跟他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虎玲兰幽幽地继续说:「我竟然劝他去改变,追逐别的梦想。太可笑了。我本该是最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他的人啊。那种话,天下间谁说都行,就只有我不可以。」

    ——荆裂跟圆性说的那番话,还没有机会说给虎玲兰听;然而她却自己想通了,更跟荆裂想的一模一样。

    「所以我决定了:要让他的梦想延续下去。用我的一切力量。」

    虎玲兰说的时候眼神变得坚定果敢。她心里虽因离别而哀愁,但能够全心全意地为自己所爱的男人付出,她同时又感到强烈的幸福。

    ——这一次,跟她从萨摩到来中土那时不一样。心里再无任何矛盾和疑惑。

    「荆大哥……他知道你要走吗?」燕横问。

    虎玲兰摇摇头:「我不想他阻止我。你们回去也先别对他说。等我走远了。」

    「兰姐……」童静上前牵着她的手:「你走了,我会寂寞……」

    虎玲兰看了一眼燕横,微微一笑:「不。你不会的。」

    「你要是找到了治好荆大哥的方法,回来怎么找我们?」童静又问。

    「我已经跟飞虹先生说好:你们每离开一个地方,就告诉那儿的人要去哪里。我先回来这村子,顺着一站一站的走,就找得到你们。」

    虎玲兰说着,抚摸一下童静的头发,又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傻瓜……我很快就会回来呀。」

    她放开童静,也就跨上坐骑,挥一挥手策马向前走去。

    燕横和童静看着虎玲兰一人一马在红花树下的背影,想起跟她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同伴这么久,心里更不舍得。

    尤其童静。她想着兰姐刚才说的那些话,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

    因为爱一个人,就要跟他分别。童静从没想过也会这样。

    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不管是爱,还是战斗。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三

    「残心」一词来自日本武术,可说属于心法的一种,其意义是指在完成攻击之后,体势、动作及精神仍然要保持无懈充实,随时能够作出战斗的应变。这是针对修练不足的武者常犯的错误,比如进攻时过于冒进或者贪图兵器的延伸距离,令自己露出不利/不平衡的姿势;或者一招得手之后精神瞬间松弛、过于兴奋或疑惧,被仍未落败的对手或者群战中的其他敌人有机可乘。

    其实类似的精神修练中外各种武术皆有,但日本武术格外注重「残心」,很大程度是因为它与军事关系密切。古代日本武士长期身为统治军人阶级,其武术之创造主要是为了大规模战场上运用。刀山剑林的混乱群战不同于个人对决,经常要保持全方位的警戒才能保命战胜,因此更突显了「残心」的重要性。

    直到近代日本古武术演变为体育化的武道教育和竞技,仍然保持对「残心」的重视。比如在剑道和空手道的比赛里,选手即使成功击中对方,但如果完成攻击时体势不佳或者没有保持充实的精神,亦会被判无效。

    第六章御武令

    三天之后,身在京城的钱宁收到千里飞鸽接续传书,得知了义子的死讯。

    他当场就愤怒得把身上衣袍撕破。

    钱宁共有义子十七人,但以钱清最为特别,只因钱清跟他真的有血缘关系,乃是云南李家另一房的侄儿。

    钱宁本来就不姓钱,而姓李,云南镇安人,因自小家贫,被卖给当地镇守太监钱能为家奴,得到钱公公宠爱而收作义子,姓和名都是钱公公所赐;后来钱能获得朝廷封赏,钱宁也有幸蒙恩,他本身武艺不俗,故获赐锦衣卫之职,得以入京侍奉御前,并得到大太监刘瑾的提携,从此走上飞黄腾达之路。

    钱宁发迹后为了迅速扩张势力,认了好些义子,并将他们布入禁卫的行列。他几年前一次衣锦还乡,收了李清(就是钱清)这个子侄过继自己膝下,好让身边多一个能信赖的族人办事。

    钱宁继那凶讯之后,又再接连收到书函,都是下属的报告:他们不待钱大人下令,已经急调了驻在临近事发地临江府的部下线眼,严密搜索号称「破门六剑」的妖匪,但并无所获。

    钱宁一边走在府邸的走廊上,一边看那些接连送来的传书,越看越是愤怒,将本已破裂的外袍扯了一个粉碎。

    「都是一帮吃闲饭的!」他将手里布片扔下,恨恨地用脚狂踏:「这么几个武夫也找不出来?还敢自称天下耳目?」

    钱宁如此盛怒,倒不是特别爱惜钱清这个胖胖的侄子,而是钱清在外行事,已经代表了钱宁本人行使威权,天下间竟有人敢动他,对钱宁而言是绝对无法接受的羞辱。

    ——更何况是一伙天杀的武人!

    钱宁少时习武,颇有天份,尤其擅长神射,左右两边都能开弓,这也是他后来得到正德皇帝宠爱的一大原因。

    少年钱宁本在武事之上大有前途,但因家贫卖身,结果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巧言令色成了他的刀剑。他甚至为了向上爬,成为钱公公的嬖宠,最终爬上锦衣卫之首的地位,多少比他强得多的禁卫武官,统统被他踩在脚下。

    因为这种过去,钱宁对于像武当派这些不受威权钱财约制、无视他地位的武者,格外感到痛恨:这群人,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有过却又失落的梦想。

    ——如今又多了几个这种家伙反抗我!

    同时钱宁当然也痛心,派钱清去收取的那大笔钱财都被劫去了。钱宁最初是因为偶然得到下属报告,才得知江西有这来路不明的「仿仙散」,当地几个贪官正在包庇买卖。平时若侦查到这种事情,钱宁自然火速去抓人抄家,严刑追赃,好填充自己的口袋;但他这次看出来,这「仿仙散」生意大有前景,于是派部下去放话,由他靠朝中势力包庇,让当地官员办这买卖,更将吕炳季等几个更大的官拉下水来,钱宁自己则坐地分肥,占去半数的利润。

    钱宁打的如意算盘是:先在这江西北部试行「仿仙散」生意,要是顺利,也就直接取了制药的方子,再到各省各地照办煮碗。其时天下钱财要榨多少就多少,从前干的那些诬告逼贿的勾当,相比之下都是小巫见大巫。

    不料才卖了半年,「仿仙散」的供货就突然断绝消失了,钱宁那暴富的梦想顿时成空;现在就连这最后一笔抽成也都失落,钱宁等于白干一场。

    ——这「破门六剑」如此针对卖「仿仙散」的官员,说不定之前「仿仙散」断绝,也是这帮自命侠士的家伙造成……

    想到这里钱宁更恨了,一边穿上下人递来的新衣,一边还在喃喃咒骂。

    「钱大人何以如此气愤?」一把声音从走廊对面传来。

    钱宁一看,乃是南昌宁王亲信李君元,正在几个钱府下人带领下走进来。

    宁王为了筹谋大业,常以重金贿赂朝廷大官(钱宁当然亦是其一),因此频频派李君元到京师走动,顺道打听皇帝与朝廷近况。

    钱宁为避免与宁王朱宸濠的连系过于张扬,故此吩咐府邸中人,凡宁王使者来访,不必在门外听候通传,先将其带入府中,不料刚才自己怒吼都因此给李君元听见了。这「仿仙散」的买卖毕竟过于阴损,钱宁不愿给太多人知悉他在幕后操纵。不过他又想,李君元既从江西来,不妨向他探探风。

    李君元一身打扮仍是平日般儒雅,半点不像在官府朝廷间奔走的人物,手里轻轻摇着一把白玉纸扇,神态甚闲适。

    钱宁屏退了下人,请李君元在府中花园共行,走到一个鱼池前,他才问:「李先生在南面,可有听过一伙叫『破门六剑』的武人?」

    李君元一听那四个字,心头一惊,但表面仍是若无其事地微笑。

    可是钱宁已然察觉,刚才他一问时,李君元摇扇的手略震了一下。钱宁在宫中朝中阅人无数,主理的锦衣卫诏狱又经常拷问刑求,精于分辨说话神情的真假,李君元这一惊,逃不过他这双锐利的细小眼睛。

    ——宁王府跟「破门六剑」必有过节!

    「这名字确实听过。」李君元故作淡然地说:「乃是几个外地来的武者,武功很高强,在我省到处生事,弄得地方上很不安宁。钱大人如何得知?」

    钱宁当下就说,自己义子钱清出游江西,如何遇上这些人而被害,关于「仿仙散」的事情自然都略去不提。

    听到钱宁的手下无法查出「破门六剑」的去向,李君元不禁苦笑起来:「令公子遭此不测,还请钱大人节哀。可是也别太怪责大人的部下。」

    「此话何解?」钱宁稀疏的眉毛抬了一抬。

    「那『破门六剑』的武功战力非凡,就算是朝中精挑的武官以数倍人马对敌,也必然铩羽。他们明知动不了这种人物,怎敢认真的去查探其所在?」

    钱宁听了李君元这话,又回想先前在豹房御前比试,锦衣卫里的高手杜焱风惨败在武当拳士手上的旧事,不禁同意点头。

    钱宁又想起宁王之前借他麾下锦衣卫之力,去调查跟踪武林人士的举动,钱宁的手下更在西安接待过李君元,观察一场武林大战,看来宁王对这些武者甚有兴趣,想要收为己用,必然对于如何应付他们甚有心得,于是又向李君元请教。

    李君元想了一会儿,回答钱宁:「要对付武林人士,最好的方法,还是找他们的同类。」

    钱宁听了不禁点头。与其花偌大气力,折损自己的人马,不如教武人自伤残杀更划算。

    「可是……我见识过这些人,他们并非钱财可以收买,官威也无法驱策他们办事……」

    「去年得蒙大人安排,李某去了西安一趟,看清了这些武人最想要什么。」李君元得意地说:「武林门派争强斗胜,不外乎为了一口气。这口『气』,说穿了也就是名位。武当派要世人低头承认他们武艺『天下无敌』,这四个字还不是『名』吗?各门各派顽抗武当,也是不想失去门派的招牌,还有开山立道几十年、几百年的声誉。这个同样也是『名』啊!」

    「有道理。」钱宁说着时,原本一直紧皱的脸终于放松开来。

    ——在钱宁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知道别人想得到什么和害怕失去什么。只要了解这欲望与恐惧,世上没有人不可掌握在手。即使是皇帝。

    「假如李先生是我,会怎样做呢?」钱宁又问。

    李君元的眼睛里露出狡黠:「天下之间,有什么比得到当今圣上的封赏更光荣?」

    钱宁其实早已想到这方法,与李君元相视一笑。钱宁的笑容也不比李君元的纯洁,接着就问:「李先生如此助我,宁王府又会得到什么好处?」

    「没什么。」李君元虽知钱宁也许已看穿他,但仍然故意显得不大在乎:「只是江西境里少了六只萦绕不去的苍蝇,王爷会比较高兴吧了。」

    ◇◇◇◇

    钱宁别过李君元,回书房思考定了,就吩咐部下草拟好一份文案,午后匆匆前往西苑豹房。

    钱宁是得赐国姓的「皇庶子」,直入豹房找皇帝自然通行无碍。

    他领着几名锦衣卫,到了豹房里那个大校场,只见场中沙尘翻滚,提着银白刀枪的人马来回奔走,一片喧嚣鼎沸的呐喊,杀声震天,恍如真实的战场。

    钱宁不看就知道,又是皇帝那小子在指挥禁内的「中军」演练,所谓「中军」实际不是真正的武官兵将,而是皇上亲自在宫内太监里,挑选大批身材壮健、擅长骑射刀枪者编成。

    钱宁一看过去,就更恨得牙痒痒,只见与他争宠的对头江斌,此刻正英武地与皇上并肩而骑,在校场正面指挥众多太监变阵对演。二人皆身穿披挂战甲,果真就像沙场上的同袍一样亲密,瞧在钱宁眼里满不是味儿。

    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小就好武,自从收了江斌这边军猛将为亲随之后就更变本加厉,几乎每隔数天就在豹房里演习,又或在城楼上观赏江斌带入京师的边军操练。

    这时江斌也远远看见钱宁到来,他那带着瞩目伤疤的脸顿时咧齿而笑,得意地盯着钱宁。当初江斌得蒙圣宠,全靠钱宁引见,可说是他的大恩人,今天却后来居上,皇上召唤钱宁作伴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已越来越少,每次看见这猛兽似的军汉,钱宁就恨不得一箭射死他。

    钱宁别过脸不去看江斌,却又见校场边的殿宇内,除了一众伶人、番僧和太监正在观看皇上的表演外,还有一人独自坐着。

    只见那儿安静坐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虽已是春季仍然身披毛裘,年轻而姣美的脸带着一点病弱,却丝毫不减少她的吸引力,反而更让男人有一股要保护她的冲动。明亮的大眼睛仿佛已经见过人间许多事情,但年纪看来却只是二八年华,这种不协调更添了一点诱惑。

    这少女正是宋梨。

    看见这女子就更令钱宁不忿了,这姓宋的美人乃是去年由江斌献给皇上,如今竟成了最得宠、最常伴在帝侧的爱妃。钱宁为了讨好皇上,多年来献上的美女自也不少,但从来未有一个像宋梨般得到宠爱,这自然令江斌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又再提升。钱宁只能在心中暗骂:这小子好狗运!

    钱宁问身边的部下王芳:「我吩咐你们去调查这宋美人的底细,查出了什么没有?」

    「回大人,我们花钱向江府的人套过口风,知道宋美人是从哪儿买来的,再随着一步一步去查,最近得知她是在川中一带被贼人拐得。宋美人一口四川腔调,也正好跟这相符。」王芳紧张得吞了吞喉结又说:「小人已派人再去当地仔细调查,相信很快能够得知更多。」

    钱宁点点头,眼睛不离宋梨。

    终于等到场里的太监军团演练完毕,分成左右两列拱卫,开出中间一条宽道,让皇上与江都督策马走过。

    正德皇帝兴奋地骑马奔到宫殿门前,一跃下马,取下插着天鹅翎的战盔,露出渗满大汗的乱发,一脸神元气足,就像个不知何时该停下来的孩子。

    他一边用太监递来的绸巾拭汗,一边快步走进殿内。

    宋梨双手捧着一杯葡萄酒,盈盈走向皇帝献上。皇帝欢喜接过,一口干尽,嘴边泻出的酒溅到一身明黄战甲上。他抹抹嘴唇,抛去了酒杯,一手揽着宋梨的纤腰。

    「刚才看见吗?朕的亲军越来越熟练这个『流水阵』了!很威猛吧?」

    宋梨看一眼那「中军」太监兵手上竖着的刀枪,马上把目光移开。

    「我有点怕。」

    「怕什么?」朱厚照最爱就是宋梨此刻的可怜模样:「有朕率领这支天下无双的亲军保护,世上无人能伤害你!」

    ——堂堂皇帝要保护自己爱妃,当然用不着御驾亲征,他这么说只是想显得更英雄而已。

    宋梨一双明眸眨动长长的睫毛,看着皇上点点头。

    「陛下,恕臣直言。」江斌这时捧着脱下的战盔到来:「这支『中军』,离『天下无双』还远。皇上若能亲眼看看关外边军,如何勇猛杀戮鞑子兵,自然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

    「这主意不错……」朱厚照笑着说。

    江斌近日萌生了这样的计划:劝诱皇帝到关外宣府游玩,让他与钱宁及群臣隔绝,自己则可一人独揽皇上的宠信。

    钱宁一听就知道江斌在打什么如意算盘,更是恨恨地瞪着他。

    「干儿子,你来啦?」皇帝这时才跟钱宁说,一边召人再斟酒来,一边坐上交椅,让宋梨坐在自己大腿上。他在这豹房里,不管行事起居如何荒唐也无人管束,因此长年也不回正式的寝宫居住。

    钱宁上前,心想该如何用说话吸引他注意,让他忘了兵事。

    「陛下是否仍记得上次御前献技的武者?」

    「当然记得了!」正德皇一听双眼发亮:「是武当派吧?——美人你怎么了?」

    当皇帝一提及武当时,宋梨心里激动,几乎一把从皇帝的大腿上摔下来,幸得他及时扶稳。

    钱宁见了宋梨这么失态,不禁奇怪。

    江斌在旁冷哼一声:「那等家伙武艺虽高,但不谙世事,直如山野中的猴子,没什么好谈的。」他生怕皇上的心被别的东西吸引了,马上这样说。

    不料江斌这话,钱宁早已算计在内,连忙顺水推舟:「江都督所言甚是。因此臣以为必要节制这些武林门派,让他们清楚知道:若非陛下宽容,天下绝无他们容身之地,他们的拳勇实为皇上所赐,并该以此为荣宠。」

    「对。」一人如此回应钱宁,竟然是宋梨。皇帝与两臣俱很意外。江斌忍不住皱眉,白了宋梨一眼:你怎么在胡说,和应钱宁这混蛋?钱宁则在想:宋美人难道与武林中人有过节?……

    宋梨可未理会江斌。虽说她今日得到圣宠是因为江斌,但说到底江斌只是花钱买她的人,在她心目中跟那些拐卖她的山贼和人贩子毫无分别,同样是卖她牟利;如今她已在皇上眼中有了地位,更无必要听命于江斌。

    朱厚照领军操演正打得兴奋,胸中溢满都是英雄豪气;如今听钱宁建议,应将众武林高手收服脚下,立时大感兴趣。

    「卿家以为要如何做呢?」

    「臣倡议选拔天下武林几十个最负盛名的门派,各派太监前往宣旨,策封为皇上御准的『忠勇武集』,并打造铁牌授赐给他们世代保存。这些武人得此殊荣,必然铭感皇恩,从此受皇上驱策。」钱宁将本就拟好的计策一口气说出来。

    「这个很容易办嘛……」皇帝抓抓下巴:「到时还可以召他们轮番上京来演武给朕观赏,好不热闹!既然连爱妃也同意,准奏!」

    钱宁连忙又说:「这些武人野性难驯,若只要他们接旨受封,难以证实其忠义。臣有一法:听闻江湖上有一干武艺甚高强的匪盗,自号『破门六剑』,在江西等多地流窜作恶,官府亦无法擒捕。不如就在授旨同时,号令各门派讨伐这群妖人,既表忠勇,也让他们自行肃清害群之马,陛下觉得如何?」

    钱宁说着,向皇帝递上一张名单,上面写着「破门六剑」部份人物的姓氏身份,都是他手下锦衣卫收集得来的情报:

    福建荆某门派不详

    四川燕某自号青城剑派传人

    甘肃练某疑为崆峒派前掌门年迈

    倭国妇一名名姓出身不详

    女子一名名姓出身不详

    僧人一名法号不详疑为少林叛徒

    皇帝略看了看这名单,问宋梨:「爱妃觉得如何?」

    假如这刻宋梨看一眼这张纸,见到「四川燕某」和「青城剑派」这些名字,将比刚才听见武当派更要震撼。

    可是她全无兴趣去看,只是冷冷说:「这些恃着武功行恶杀人的家伙,最是可恨。皇上快把他们都杀个干净吧。」

    皇帝将名单交回给钱宁:「就按你说的去做吧。」

    江斌看不透钱宁这么做有何原因,心想也不过要弄些新玩意去引诱皇帝吧了。他见皇帝此时兴高采烈,不好拂逆,也就没说话。

    钱宁微笑着收起那名单退下,心里极是满意。

    ——看吧。你们武功练得再好,抵不上我几句说话。真是一群傻瓜。

    ◇◇◇◇

    李君元次天就得知,皇帝在钱宁的奏请下,即将向天下武林各大门派发出「御武令」。

    李君元此策得以实行,自然感到得意,但现在他又再仔细思考这事情。最初他出计助钱宁,只是一心想除去「破门六剑」——自从去年收到「破门六剑」那封书函后,李君元好一段日子如芒在背,寝食难安,担心哪天夜里荆裂就来取他人头。如今「破门六剑」的敌人即将遍布天下,必然无暇打扰宁王府,让他松了一口气。

    可是现在一个「御武令」,定然弄得武林天翻地覆,李君元开始想,如何能够顺着这个势道,为宁王府取得最大的利益。如果能借此招揽到更多真正的武林高手,壮大王府兵力,那就更妙了。

    ——封赏天下「忠勇武集」吗……那些在西安出动过的大门派自然都有份,包括了……武当派!

    李君元知道,武当先前曾派人御前献技,甚得朱厚照的喜爱,这次封赏必然少不了武当。

    可是他又记得,在西安「盈花馆」外观战时,曾经听见武当弟子用雄壮的声音,背诵他们的三大戒律。李君元自幼聪颖,过耳不忘,仍然记得那第三戒是这样:

    「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

    李君元想:那「忠勇武集」的虚名封赏,武当派也许还会接受,但如果朝廷号令他们去做事,以那干骄傲的武当高手的性情……尤其是那个掌门……

    ——武当派与朝廷,随时会起冲突!

    一说到武当派,李君元自然也想起加盟到了宁王府的那个怪人巫纪洪。此人武功与外表一般的可怕,李君元在王府已经见识过他演示。宁王当时更感叹说:假如王府再多几个像这般以一当千的猛将,何事不成?

    巫纪洪曾经向李君元略述自己出走武当派的原因,说当时武当出现了内讧,他所效忠的师兄,至今仍囚在山上,乃是不世出的大天才……

    ——要是能够将武当高手收入王府……哪怕只是少数……

    李君元觉得此事很值得进行。他马上吩咐下属:带来京师用以贿赂百官的那批财宝,将其中分给中书省的那数目里一部份调度过来,送给钱宁。

    他要换取的,是钱宁麾下锦衣卫布在武当山上那名内线。

    李君元深信这笔买卖,将来必然带来百倍的回报。

    第七章气节

    山西,太原府祁县。

    此际已是四月末的天,从东南山地卷来的风吹入了县城,把云雾一气吹散,蓝天之下一片清朗。

    城西有座气势恢宏的大屋,形如古老的殿宇,虽已颇旧,但无半丝暮气,不多矫饰的建筑予人极稳重的感觉。

    此屋正门顶上的牌匾写着「毅社」二字,门前左右一对石雕的插翅飞虎,一看即知乃是武家。

    这儿正是名动四方,当今天下「九大派」之一——山西心意门的总馆。心意门拳法刀枪为人所仰慕的名门正宗,自祁县立道至今已传七代,开枝散叶,分馆传人远布至河南、河间府及陕西等各地。

    这些外省支系的弟子,长年络绎不绝到来总馆深造,「毅社」大门天天也有人进出。有的只求来「朝圣」,沾染一下总馆传习心意正宗的浓厚气氛;也有人拼上性命都想跻身为掌门亲传的总馆「内弟子」,但「毅社」的考核甚为严谨,目前得入门墙的「内弟子」不足八十人。

    进了「毅社」前门,可见宽阔的前院全铺成平整沙土地,辟作一个广阔的练武场。这练武场只教习心意门功法基础,真正的堂奥之秘,当然都在外人难以窥见的馆内传授。

    换作平日这个时候,天气又这么好,练武场上早该整齐排满了近百门人,一同练习站桩,场面好不鼎盛。可是今天众门人并无练功,而是分开左右列在练武场两侧,全体双膝跪地俯伏,迎向中间的通道。

    下跪的众多子弟里,包括了资历最深的「内弟子」之一、当今总馆助教戴魁。他铁青着满是胡须的方脸,垂头向着地上,眼睛却暗地瞄向练武场后面大厅中门前。

    他的师尊,当今心意掌门「晋中神拳」严世邦,也跟众多弟子一样恭敬跪伏着。

    戴魁看见师父此刻模样,心里很是不甘。

    外表清癯高瘦的严世邦,乃是名震山西三十年的一代名宿。这祁县是驿道要冲,来往商旅甚繁,贼匪自也不少,严世邦年轻时就曾义助官府剿贼,与同门共四人斩匪百余,一战成名;如今严世邦已艺成的弟子里,许多都担当本地的镖师护院,俨然成为一方的治安武力,当地官府必要时也得借重于他,故此对他甚为尊崇,别说是县令,就算是见着太原知府大人也可免下跪之礼。

    可是此刻,他不得不低头。

    跪在戴魁身旁的是与他同期的师兄李文玉,正是在西安牺牲战死的李文琼之亲兄长。李文玉敬伏低头,朝着沙地的脸却颇兴奋。

    「得到这个殊荣,我们就此洗脱去年的霉气了。」李文玉悄声跟戴魁说。

    去年在西安群雄会战里,心意门损兵折将不说,门人颜清桐卑鄙下毒之事被当众揭破,更教心意门颜面大失,这一段日子都不敢再在武林里活跃;加上武当派的威胁仍在,犹如悬头的一柄利剑,「毅社」内一直都士气消沉。

    戴魁听了李文玉这话,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但并未有说话。

    因为他们等待的人终于进来了。

    太监冯正高高捧着一个铺了锦织的木盒,上面盛着一面刻有「忠勇武集」四字的御赐铁牌,在几名卫士拱护下步入大门,走过练武场。

    严世邦与众多心意门人的头伏得更低了。

    区区民间的武门,得到皇家如此封赐,实为历代前所未有之事,这光荣恐怕心意门的开山先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

    ——不过心意门人亦知道,近日接到这「御武令」的绝不止他们一个门派。沧州秘宗门、徽州八卦门以至许多规模名声较次的门派,都已一一得到封赏。

    冯正一直走到大厅门外。严世邦在这太监跟前,脸面不敢略抬一点点。

    「山西太原府祁县心意门严氏,接赏!」冯正高声宣布。

    严世邦这才爬起来,双手将木盘接下,头仍不敢抬起来,面向着冯正后退了数步,入了大厅后才转身,恭敬地将那铁牌拿到堂中,安稳放在关王爷的神像之前。

    好不容易完成了仪式,众人这才站起。严世邦迎请冯公公与众卫士入厅内喝茶,并召戴魁、李文玉等几个资深弟子及他师弟莫希贤入内相陪。

    谈了一轮之后,严世邦叫门人拿来一个小布包,亲手送给冯正:「公公远道而来宣旨,辛苦了。这是本门的一点心意。」另外也打点了各名卫士。

    冯正接过装着银两的布包来,掂一掂重量,满意地笑着收起来。戴魁看见难掩一脸嫌恶:这太监昨天来宣读圣旨时已经收过一次银子,他故意又分开另一天才来颁这面铁牌,显然只为了多敲一笔。

    等到把冯正和卫士都送走后,严世邦说了一句:「今天,不练了。」就吩咐弟子遣去门人,厅里只余他与莫希贤、李文玉和戴魁。

    两位长辈一直坐着喝茶没说话,戴魁和李文玉则站在师父身边。严世邦默默瞧着那个「忠勇武集」的铁牌,脸上并无应有的得意之色。

    「魁儿。」他忽然说:「我知道,你对这事情很不高兴。」

    戴魁本就是直性汉子,此刻不回答,也就是默认了。

    「这是圣旨,抗拒得了吗?」师叔莫希贤不满地瞧着戴魁:「这可是流传后世的殊荣,又有什么不好?」

    「我们练武,是用自己的血汗去换的。」戴魁回答:「心意门名扬天下,就靠这实力,靠先祖们冒着性命打回来。他皇帝老子怎么看我们,给我们个什么封号,根本就没有关系。」

    「戴魁,自从你出去走一圈之后,说话就越来越狂了。学了些不正统的武功,回来就教训起长辈来啦?」莫希贤愤怒地说。戴魁与荆裂话别回到「毅社」后,这大半年常常将游历里学到的派外武功,诸如虎玲兰的双手倭刀法、练飞虹的快手、荆裂兵器腿击夹杂运用等法门,都融入了自己的心意门武技里,教给馆内的师弟。此事师父严世邦并没有说什么,但莫师叔却很不满意,认为戴魁这么做是打乱了心意门的传统,对正宗的心意武艺不敬。除了他之外,李文玉等几个比较保守的师兄弟也有微言。

    「武当派都快临门了,要来拆心意门的招牌,哪还有工夫理会什么正统不正统?」戴魁反驳说。

    「师弟……」李文玉在旁相劝:「现在我们得到朝廷的眷顾,御赐了这铁牌,武当派的人再狂妄,也不敢乱来了吧?这不是正好解决事情了吗?而且半滴血也不用流啊。」说到这里他想起被姚莲舟所杀的弟弟,不免神伤。

    戴魁冷哼:「人家来挑战,我们不是靠自己的武功去抵抗,倒要靠朝廷的威权来保护吗?那我们不要再练武,干脆去当官好了。」

    戴魁看着师父。严世邦的瘦脸,两边颧骨格外高隆,平时甚有威严,但此刻却像被磨去了棱角。

    「魁儿,我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你所想。可是为了保存我们的基业,这是不得已的事。」

    戴魁无言。虽然他对刚才那一幕很讨厌,但毕竟也过去了。心意门受个封赏也不是什么天大坏事,他也就不再争辩。

    可是戴魁看见师父脸容紧皱,似乎还为另一事情烦扰,这才留他在馆里谈话。他跟随严世邦已近二十年,师父的情绪自走不出他眼睛。

    「师父,是不是还有事?……」

    严世邦叹息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那『御武令』还附带一个诏令,要我们……不,要各个受封的门派去讨伐这帮『破门六剑』。」

    戴魁远在山西,又早跟荆裂他们分别,没有听闻「破门六剑」这个在江西才起的名号。他一看那张名单,立时背冒冷汗。

    「这不是……荆兄他们……怎么会……」戴魁震惊地说:「师父,万万不可!我跟他们相交了好一段时日,这里所写的罪行都是假的!」

    「师弟……」李文玉皱眉说:「你不可因为交情……」

    「在西安,就是因为有荆裂他们这几位朋友力战武当派,才挽回了我们几个门派的声誉!他们可是一起对抗武当的战友啊!难道我们为了得到朝廷的保护,就反过来追杀他们吗?」戴魁说得激动,两只拳头紧紧捏住。

    李文玉和莫希贤听了他这么说,不禁有些羞愧。莫希贤昨天已得知要讨伐「破门六剑」一事,辩说:「这个……也不是我们的错。谁叫他们得罪朝廷呀?……」

    「魁儿你放心……」严世邦说:「我已经决定了,这讨伐之事我只会虚与委蛇,随便派几个弟子出去走一趟就算了。朝廷要是发觉,怪罪下来才再作打算。」

    戴魁听了马上松一口气。

    「可是……」严世邦这时却又说:「不是每一个收到『御武令』的门派都会这么做。也难保没有人争相竞逐这个功劳,期望得到朝廷更大赏赐。」

    戴魁想到接收这个「御武令」的门派,少说也有几十个,总计的武人成千上万,遍布各省——也就是说,荆裂等六人在外头,无论走到哪里也随时会遭遇敌人!

    ——何况还有武当派!他们跟荆兄他们本来就是仇敌,极可能就此撕毁那个五年的「不战之约」……

    戴魁在严世邦跟前下跪。

    「弟子不肖。师父这次要派人出门,请让我去。」

    戴魁说时,眼目闪出焦急神色。

    ——必须尽快将这危机告知他们。

    严世邦的手掌按在戴魁肩头上。

    师徒俩心意一样。

    ◇◇◇◇

    武当山「遇真宫」前聚集弟子的大广场,相当于心意门「毅社」那练武场五倍之广,气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烈日当空的正午时份,太监程扬捧着那个盛了御赐铁牌的木盒,站在广场青石板地中央,耐性已经达到极限。

    尽管身边的小太监已经为他打起伞子,程扬仍是满头大汗,只因站得太久,手里那个盒子也实在太沉重。围在他四周的几个卫士满身披挂,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的遮阳帽下都在流汗。

    可是那些早该出来接受赏赐的人,却仍然窝在前头那座雄伟的「真仙殿」里不出来。

    ——搞什么鬼?

    程扬心中在咒骂。堂堂一个奉有圣命的宣旨太监,竟然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程扬得到这个差事,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钱宁大人处买来的。但凡太监受皇命出外办事都是优差,沿途所到之处,地方官全都不敢待慢,好酒好菜招呼之余,送礼也自然少不了;到得目的地,接旨的不管是官是民,也例行要贿赂打赏他这位宣旨的公公,否则他回京复命说几句坏话,随时教接旨者头颅不保。

    程扬得知自己这次要前赴当今武林泰山北斗武当派时,心里早有期待;到得武当山来,看见那豪华气派的殿宇,心里就更想:这个红包定然小不了!

    但别说是贿金了。直到这一刻,武当派的人就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然而程扬半声也不敢发作,仍是忍耐着站在原地。

    只因在这广场两旁,站着数十名身穿玄黑或墨绿制服的武当弟子,许多身带刀剑兵刃,一双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那姿态有如一群野狼。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下跪?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我带着什么到来吗?

    ——简直就像山里一群未受王化的蛮子……

    程扬在宫中已二十余年,什么王公将相没见识过?一眼就看得出谁得罪不起。而眼前这群布衣武夫,却给他同样危险的直觉,因此还是耐心静静地等待下去。

    终于那「真仙殿」大门打开来,出现一条人影,拾级从崇台的石阶步下。

    程扬松了口气,再仔细看去,见到正是刚才负责通传的那个满头雄狮般鬈发、身材圆壮的武当弟子。

    穿着「镇龟道」墨绿武服的桂丹雷一步一步走向程扬,神色沉重,皱得脸上那行咒文刺青也都扭曲了。

    桂丹雷到了程扬面前,只是冷冷地说一句:「请回吧。」

    程扬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你……再说一次……」

    桂丹雷再次说:「姚掌门感谢皇上隆恩,但这名位我武当派不能要。请公公带回去。」

    「你你你……」程扬的嘴唇在颤抖:「你们不是听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这是当今圣上的旨令吧?」

    「我派师星昊副掌门,去年就曾上京面圣,讲述过我武当派不求世俗名位的立场。他相信皇上会明白(看经典小说来http://www.shunong.com/书农书库)的。」

    程扬就如突然无法思考。这事情实在出乎他常识之外。他一边跌步后退,一边喃喃地说:「疯子……疯子……」接着一个失足跄踉,手上的木盒脱手跌破,内里那面「忠勇武集」的铁牌摔出来,在石板地上碰得响亮,鸣音在沉静的「遇真宫」广场上回荡不止。

    ◇◇◇◇

    「真仙殿」的巨大神像之下,武当派当今最顶尖三人围成品字,盘膝坐在木板道场里,中间放着一张纸。

    姚莲舟仍像平日静坐一般脸容宁谧,垂眼看着那张「乱匪破门六剑」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

    他心里顿时回忆起那几个教他印象深刻的敌人:那个跟他一样,执念追求最强的「武当猎人」荆裂;见过他使「武当形剑」一次就偷学到「追形截脉」的少女童静;还有在「盈花馆」的房间里,重要关头却没有向他下手的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

    ——你们果然走得这么远……甚至连朝廷都得罪了。我那天没有看错。

    姚莲舟想着这群心腹大敌时,嘴角却不自禁露出微笑来。

    另一边的叶辰渊也在看着这名单。其中最令他注目的是「青城剑派」四个字。那天他剿灭青城派,确知有个年少的「道传弟子」被「武当猎人」救了。他还以为这小子经此大劫,只会从此埋剑隐居,后来才听姚掌门说他仍然矢志向武当复仇。叶辰渊对燕横无甚印象,但心里一直想着此人。

    ——何自圣毕竟仍有一个有出色的弟子吗?……小子,快点变得更强,欢迎你随时来找我。

    师星昊则把双拳拢在衣袖里,蒙着脸巾的嘴巴不发一言,但显然是在想着朝廷的事情。

    去年姚掌门在西安被围攻后,师星昊早已分析过,武当派必然受到锦衣卫的监视,西安之事也定有权势之士在背后搞局。如今皇帝开始发「御武令」管起武林来,对他并不意外。

    「师叔。」私下只有他们两、三人时,姚莲舟仍然会以昔日辈份称呼师、叶两人。尤其是在问他们意见的时候:「我这么决定,是不是错了?」

    「假如是武当以外的人,任谁都会觉得大错特错。」师星昊说:「受皇帝封衔,也不是什么要事。上次他也御准我们管有『遇真宫』,又赏赐了财帛,再多一个虚衔并没有什么。」

    他指一指面前的名单,继续以那带有奇特风声的语音说:「然而掌门竟为了这干死敌而得罪当今皇上,外人看了必定笑你是傻瓜。」

    「掌门是不愿毁弃当着天下武林立下的那五年之约吗?」叶辰渊问。

    「这个多少有一点。」姚莲舟承认:「不过要是我认为有必要,下一刻就随时撕破那约定,派出全体『兵鸦道』去追杀他们,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他瞧一瞧二人,又说:「重要的是,那必须是我自己的意志。武当派的武力要怎么用,天下间无人可以指挥。否则我们就不过成为他人豢养的门犬而已。」

    「不为利诱,不受威逼,自求道于天地间。」叶辰渊不禁念起武当戒律来。

    姚莲舟看着师星昊:「当年师叔反对商师兄接任掌门,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师星昊想起那人那事,不愿多提,只是露出脸巾的目光满有深意地瞧着姚莲舟,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叶辰渊又说:「其实掌门大可以照样答应朝廷。擒杀这『破门六剑』的事,做做样子就行。」

    姚莲舟神情肃穆地回答:「即使最后我们连一只手指头也没有抬过,在答应那一刻就已经等于被降伏了。师父生前曾经教过我:不管什么时候对着任何人,都不要说谎。你对一个人说谎,就是输了给他,因为你在他面前当不了真正的自己。这绝不是武当派的作风。」

    叶辰渊满意地微笑。这答案早就预料了。他自己也没有忘记公孙清这个教诲。

    姚莲舟用手掌撑地,身体仿佛轻如纸扎般升起,双腿一屈一伸就瞬间站起来,挺立在玄武神像面前。

    「当天你们反对商师兄,就是认为他会引导武当派走向追求世俗权欲的道路,毁掉了我们。」

    姚莲舟仰首瞧着神像上三丰祖师的鎏金脸孔。

    「可是很可笑:今天带领武当走向毁灭的人,也许会是我。」

    ◇◇◇◇

    武当派谢绝了皇帝赐封的七天之后,如常有负责杂务的伤残弟子,送饭往「遇真宫」后面凤凰山的洞穴禁地。

    今天负责的正是独眼跛足、一只手也伤残的姜宁二。这是他常干的工作——不过这个「时常」,一个月里也不过三、四天。这是师星昊的安排,不让个别弟子太频繁接触那囚徒。

    姜宁二提着盒子走进山洞,在牢房铁枝前面打开来,内里饭菜颇是丰富,更有一条鸡腿,姜宁二将之逐一捧出。

    姜宁二知道自己每次进出这山洞,随时都可能被樊宗等「首蛇道」弟子暗中监视。所以他由始至终没有跟囚禁在内里的「商师兄」说半句话,把东西都放下之后就连一句「慢用」也不说,收拾好昨天的吃完的食器就离去。

    「商师兄」在铁枝后一直面壁而坐,直到姜宁二已离开良久,他才收起功法,像一头走兽般手足并用爬向前面,用手抓起饭菜塞进嘴巴。

    正在吃那条鸡腿时,「商师兄」突然停下来。

    曾经苦练「太极」的他,全身触觉都极度敏锐。即连嘴巴舌头也不例外。

    他察觉:那鸡腿的骨头,比往常格外松动地离开腿肉。似乎有人曾将这根骨头地取拔出来,之后又在原位插回去。

    他只顿了一顿,然后又狼吞虎咽,直至将鸡腿都啃光。

    他拿着那根骨头不放,在牢房的黑暗角落里缓缓用指头抚摸它。

    果然,他摸出来了。骨上有人工雕刻过的痕印。

    他再集中精神仔细去摸,想要分辨那是什么印记。

    是一个字。他反复用指头在捺,那字体在他脑海里逐渐浮现。

    是一个「巫」字。

    「商师兄」如云的长长乱发底下,露出了狂气的笑容。

    在山洞里回响的笑声,犹如野兽泣鸣。

    后记

    来到《武道狂之诗》的这一部,我终于拥有一本卷数达到双位的作品了。

    这么说好像有点小题大作,不是一个出书已经十多年的作家应该说的话,在通俗小说的世界里更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事情。

    可我还是得说,这个双位数让我有点自豪。写到这个长度仍没有被读者厌弃的小说有很多,但毕竟还不算「太」多吧。

    回想起来,我最初向香港方的出版社交出这个作品的提案,实在简略得不得了,也没有很仔细告诉他们会出多少本,好像还跟他们说过「必要时能够用三、四卷就完结」这样的话。对不起,骗你们的啦,从一开始我就决定这是一个很长的大长篇——武侠小说一定要这样才好看的嘛。至于出不出得完,会不会腰斩,完全不在我考虑之列。

    幸好,你们乖乖的上当了。

    或者说,感谢你们对我毫无根据的信赖。

    一部书的面世与流传实在非常不容易。有笨笨地埋头写书的人;有笨笨地冒险替别人出书的老板;有笨笨地为了赶出版日期而努力的编辑、插画师与设计师;当然更有笨笨地掏钱买书的读者。

    这几种笨蛋,全都很值得尊敬。

    还记得在《武道狂》卷六的后记里提过自己拍摄纪录片《功夫传奇》的事情,那时候还写「大概是唯一和最后一次机会」参与这样的武打拍摄。哪料一年多之后(也就是在写这部书期间),又再得到香港电台电视部邀请,主持其中一集《功夫传奇Ⅱ》,在他们安排下得以学习另一个从未接触的国术门派——八极拳。

    接这个工作简直乐透了,不是因为喜欢上电视(当然也有一点啦),而是凡关于武术的,不管写文章或做节目,对我来说都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我那部分的拍摄主要在香港和台北,得到两地许多八极拳师父和教练的热心指点,实在非常感谢。我特别要向「中华民国八极拳协会」的叶启立老师致谢,他毫不吝惜地指导我大枪术的内在奥妙,让我大大见识了中国古代兵器实战是如何精深。短短时日里实在不可能真正学到什么,但是从中吸收到的宝贵知识,我相信将来必然有机会在小说里呈现,让更多人欣赏到武学之美与智慧。

    武术就是这么奇特的东西,它的本质明明生于激烈的斗争,但到了最后却能自然产生出人与人之间相互的敬意。我想大概是因为武道内里就有一种「诚」吧。

    乔靖夫

    二零一二年一月七日

    书名:武道狂之诗

    副标题:卷十狼行荆楚

    作者:乔靖夫

    出版社:天行者出版社

    出版年:2012-1-18

    ISBN:978-988-15533-8-6

    图源:susany

    校对:susany

    版本:【099】1校(by.午后书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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