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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鬼话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第九个故事 还魂香2 作者:水心沙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在线阅读全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宝珠鬼话免费全文阅读。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跑到了术士家。虽然考虑了一晚上我给自己的结论是不要去管,可还是不管不住自己的脚往那个方向跑,好象某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但我没能见到术士。

    他出门去了,他家那只喜欢没事就鼓噪几下的头颅这么告诉我。‘但你可以随便看看,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可以说,刑官可以给对门的小白打9.9折,少爷说的。’它还对我这么说。

    我没理会这只头颅喋喋不休的推销,不过还是在这房子里逗留了一会儿。我发觉最近术士的铺子里又多了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不仅仅局限于元宝蜡烛和符,还有些油脂或膏药类的东西。它们被装在一只只玻璃瓶里,看上去就好象中药店的药架子。房间里的空气也因此闻上去变得怪怪的,好象樟脑丸用多了让人喉咙里变得油油的那种感觉。

    “这是什么。”忍不住问边上的刑官。刑官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快回答:“尸油,诸如此类的什么。少爷说对门的小白如果问起来就说是橄榄油,所以你也可以叫它橄榄油。”

    我只觉得头皮一乍。那个男人现在卖的东西越来越可怕了,以前最多是些看上去没多大用处的符,现在居然连尸油都出来了,我想不通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过来调查调查他,这男人简直比毒贩子还要可怕。

    琢磨着正打算告辞离开,没走两步突然整个人一凛,一种好象是肾上腺素激增的感觉。

    我听见身后那扇门吱嘎着开启的声音,还有随之而来的脚步声,脚步声混杂着一些细碎的、金属和地面磨擦不断拖曳出来的声音:嚓啷…嚓啷…

    有个人正从那扇门里朝我走过来,而我想我知道那是谁。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他在我对面那扇窗里出现过了。

    那只被术士锁着的麒麟。

    铘…

    第四章

    铘的脚步声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转过头去的时候刚好看到他在那里坐了下来,像只随意栖息的兽一样,盘着腿,一只手漫不经心刮着从脖子上顺下来那一截银色的链条。我感觉他在看我,他那双紫色的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都逗留在我脸上,可是他眼里很空,什么东西都没放进他眼里似的那种空。

    那双空洞的眼睛很快被刑官的头发给挡住:“呦呦!坏麒麟!回去!少爷不在家的时候麒麟必须待在房间里!回去!”这只忠实的头颅对铘尖声嚷嚷着,就像地主的管家在撵他不听话的狗,但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在没有任何知觉的时候铘把刑官的头发穿进了锁链的孔洞里,这似乎让他觉得有趣,刑官的头在锁链的束缚下像只巨大丑陋的会发出尖叫的风筝,于是他终于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转向了头顶尖叫挣扎的刑官。

    我在他滑到一边的头发下看到了一些闪着光的东西,就附着在他脸颊的皮肤上,某种类似角质的光。这发现让我忍不住朝他走近了两步,于是看得更清楚了点,那从他脸颊上滑出来的角质似的光是一层鳞片。

    青黑色的鳞片,从他脖子上生成,一直到脸颊边缘,被光照到会闪烁出一种七彩的光泽,这个发现让我皮肤不受控制地起了一层寒粒。

    “铘?”凑近了点,我尝试着叫了他一声。但他没有理我,只抬头看着挣扎在半空吱吱叫唤的刑官,并且在每次刑官飞得高一些了的时候动一动手指把它再拉回来。

    “铘!”我又叫了他一声,一边蹲下身把他头发朝边上再撂高了一点。这么做只是想看再看得更清楚一点,可随即看到的景象让我有点后悔,那片鳞甲深入他的领口,越靠里越清晰,坚硬而密集。手指碰到它们的时候我牙根发酸了,这种感觉就好象正在触摸一条蛇的皮肤。然后发觉铘的头动了动。

    意识到这一点本能地想退,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的喉咙被低下头看向我的铘一把扣住,就像几周前他为了术士突然出手扣住了我的手腕那样。一种冰冷的感觉从我头顶蔓延了开来,他那双暗紫色的眼睛在他皮肤青黑色鳞片的边缘有种异样的森冷,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同样也不知道他会拿我怎么办。

    但他并没有继续对我做什么。在把我脖子像提鸭子一样提住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铘就那么斜眼看着我,又好象什么都没有看。我感觉不到他手心里的温度,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他安静得没有一点声息。

    然后我听见自己嘴里发出干巴巴的声音:“刑官,他的脸怎么回事。”

    可能是放在我身上的力量分散了铘对锁链的摆布,刑官瞅了个空子得以脱身,并且很快地退到我身后,它在那个对它来说安全了的地方开始有点愤怒地喋喋不休起来:“他的脸?呦呦!麒麟的脸很正常!但他现在行为很不正常!刑官要去找少爷!麒麟不正常了!麒麟…”话还没说完,它的头发被我给抓住了,这让它吃了一惊:“小白!你干什么!”

    刑官的头发每根都像是有生命的,根根在我手心里挣扎着蠕动,有种说不出的恶心,但我还是不得不把它抓得牢牢的,以免它真的跑出去把术士找回来。至少现在不行:“你没看到他脸上的东西吗,刑官,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那个?啧!那不过是工作的关系。”“工作??”

    “有的工作需要麒麟做药引,时间长了他就会出现这种反应,不碍事!呦呦!放开我小白!你抓疼我了!”

    我松开了手,因为我脖子上那只冰冷有力的手松开了。感觉血液重新流回到脸上的温度,我想站起来,可是铘的脸突然贴在了我的手背上,这让我吃了一惊。

    他脸上那层鳞片划过我的皮肤,我感觉他眼里有什么东西轻轻一闪,那瞬间我觉得他真的是在看我,而不是刚才那种没有焦点的空洞。

    “他似乎对你友好多了,是么姐姐。”

    身后乍然响起术士的话音,这让我不由自主一个惊跳。而这动作显然让那个整天都像睡眠不足似的黑眼圈少年感到有点开心,我回头看向他时他那双眼睛这么告诉我。

    “来我店里想买些什么,姐姐,看中啥了没。”

    “没有。”刚回答了一声,铘突然站了起来,用一种相当僵硬的姿势朝身后的房间里退了进去,我甚至都来不及去把他拉住。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扇房门的背后,我站起身转向身后那个一路用脚底板的拖鞋把地板踩得噼踢啪嗒响的男孩:“我只是想过来找你问点事。”

    “找我?”似乎有点意外,术士停下脚步打量了我几眼,一边把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丢到地上。我留意到他居然穿着一套鲜绿色的衣服,黑色和绿色。那牌子的衣服通常很贵,也通常让人觉得像一排红绿灯似的耀眼,不过被黑色一压就显出一种很另类的气质,虽然我一向认为气质这东西同这种看上去还没从象牙塔里跑出来的小孩子沾不上什么边。他颇没有气质地把那双被包装袋弄脏了的手朝那件鲜亮的衣服上抹了抹:“难得。什么事呢,可以把我这位骄傲的邻居小姐从马路对面招惹过来。”

    “我想问问你关于林默的事情。”

    “林默?”两手一得闲,术士点了支烟在我边上坐下,对于我提到的名字似乎反应不大:“谁?”

    “就是那天早晨开车带着他太太来找你的那个男人。”

    “哦,”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有了点印象,他点点头:“那辆法拉利我倒还有点印象。”

    “他来跟你买了些什么。”

    “买什么?”这么一问他笑了:“这问题问得好,姐姐,话说你每天卖掉那么多点心给你的客人,你有记得他们每一个人向你点了些什么吗。”

    “如果是一大清早发疯一样拍我家店门的客人,我想我会记得。”

    “好吧,其实我记得。”“是什么。”

    “为什么这么感兴趣,宝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话头一转反过来问我。

    我迟疑了一下:“那个女人,他的妻子,她后来跟林默来过我店里了。”

    “是么。”手拈着烟半天没有吸上一次,蓝的眼睛微微闭着,看不出来他在听到这消息后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于是我接着道:“她看上去很健康,可是我想起来你上次说那车里的是他妻子的尸体。所以…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嗯。”说完只听见他给我这么一声低哼,这让我有点失望,原本以为至少能从他表情或者动作里看出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可他只是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到一边,开始摆弄柜台上他那些神神道道的小玩意。

    “蓝,”看样子也许他并不想和我多谈这件事,或者不感兴趣,就和狐狸一样。这两个男人最类似的地方就是回避话题的方式。于是我决定换个话题:“刑官说你在拿铘当药引。”

    他头抬了抬。很细小的一个动作,如果不是刑官突然匆匆忙忙飞开,我可能根本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我相信他一定对那只多嘴的头颅以他的方式表达了一下他的不满,那只头颅离开时长长的头发在我脸上用力扫了一把,我想这应该是它用来谴责我的某种方式,因为我出卖了它。

    然后那个背对着我的男人转过身,朝我丢过来一只橘子:“那个女人,确切的说应该是他的前妻。

    “前妻?”我愣。这话对我来说太意外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离婚?那两个人?怎么可能…

    “是的,他们离婚很久了,他没跟你说起过?”“没有。”

    “所以说,姐姐,你最让我觉得惊讶的地方就在于,你对别人几乎是一丁点都不了解,却可以很好奇地去探究他们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说这话时术士的眼睛带着丝刻意含蓄的笑。我很讨厌他这种眼神,尽管拿林绢的话来说它是漂亮的,一种蕴涵在黑暗背后神秘的美。我很惊讶林绢每次在帅哥面前就会变成一个伟大的诗人。事实上对我来说,这男人的眼神只不过像个天才在怜悯着普通人的低能,尽管可能那是因为我观念里先入为主的刻薄。

    “我倒是很奇怪他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这都是别人的隐私不是么。”我反驳。

    他朝我挑挑眉:“这就是我们俩最不一样的地方,姐姐,干我们这行的通常只招待自己了解的客人,因为我们不想惹麻烦。”

    “所以这就是你后来不再做他生意的原因?”

    “当然不是,如果不是他除了我以外还找过我其他同行,我是不会轻易拒绝这么位有钱的主儿。”

    “同行?你还有同行??”没想到这种人居然还有同行,这简直是地球的灾难。

    “是的,姐姐。如果你以为做这种生意的只有我一家,那可就错了,你不过恰好很幸运地碰到其中某一个在这行做得尤其出色的专家成了你的邻居。”

    “这话听着怪寒。”他嘴角一扬:“过奖。”

    “但那和你有什么关系,货比三家么。”我又问。

    他指了指我的脑袋:“这你就不懂了。大凡在自己同行手里买过东西,我们做这行的都会把该客户转成拒绝往来户,为了防止窃取商业机密。”

    “…你这行还有商业机密…”“有,当然有,姐姐。”

    “那你为什么后来又接待了他。”

    “啧,姐姐,如果不是天天都能看到你在那家店里傻乎乎被老狐狸玩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是从哪家调查局出来的。”

    我被他说得脸一红:“你偷窥我??”他笑,朝我喷了口烟:“我哪儿敢。”

    “你还没回答问题。”我不想被他把话题扯远,他那双近似狐狸扯开话头时的眼神这么提醒我。

    “啊,那个。你要知道,当一个人面对几百万美金的时候他的原则是不大会一成不变的,尤其像我这种需要养家糊口的。他不过是想买点香油蜡烛,你说我怎么忍心拒绝。”

    “你也需要养家糊口吗术士?”

    “那当然,”他似乎对我的不以为然感到很惊讶:“你知不知道那只整天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的头每天要吃掉我多少人民币?”

    “明白了…”他的手一摊:“就是这样,觉得满足了吗好奇小姐。”

    “我还是不明白,”“比如?”

    “你那天都说了,他车上的是具尸体。”“确实没错。”

    “但那具尸体后来活生生的出现在我店里,还喝了好几杯牛奶。”

    “嗯。”又是嗯,我真希望他能从喉咙里迸出些别的有点意义的词儿:“你说,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坐在我店里喝牛奶。”我再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因为有客人进来了,而我恰好挡住了人家的道。于是他掐灭了烟头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姐姐,虽然我是开元宝蜡烛店的,但不意味着我就应该知道你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想知道为什么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那个林…什么来着?我想他总比我要明白。”

    “你说得对。”我也发觉再谈下去纯粹浪费时间,他并不想好好谈这件事,就像狐狸。于是转身朝门外走去,没走两步听见他叫我名字:“宝珠,”

    我停了停。“那个女人,她有没有什么和别人不太一样的表现。”

    我怔了怔,不太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所以摇头:“没有。她很正常。”

    “是么。”

    “就是…”走到门口我又停了下来:“她每次来我店里只喝牛奶,但每次喝都吐,昨天晚上她都吐出血来了,很可怕…”没把话说完我停了下来,因为看到术士正在对那位客人说这些什么。于是继续朝外走去,刚出门,他的话音从屋里又一次传了出来:“姐姐,如果我是你,我会离他们远一点。”

    为什么?我想问。可是门突然关上了,而在这之前我并没有看到门边有人。

    回到店里后,不久天开始下雨了,瓢泼的大雨一度让周围的建筑模糊得像片水墨画。

    几个学生奔进来躲雨的时候我瞥见对面房间那道窗帘晃了一下,隐约有点紫色的光闪过,很快被更密集的雨遮挡在了窗帘背后。我想起之前看到铘的样子,他的脸贴在我手背上的瞬间我感觉自己似乎看到了以前的铘,他眼里有什么东西想跟我说,可是我理解不出来。而他现在又在做什么,之前那个客人进去后就一直没见她出来,房间的窗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刑官说他们把麒麟作为某种药引,我想象不出一个大活人被作为药引是种什么样的情形。

    雨还在继续下着,越来越大,对面的一切看上去非常安静。

    “老板娘,给我两杯冰红茶。”过来个学生叫嚷着打断了我的思路,我伸手去拿杯子的时候手碰到了一样坚硬的东西。低头去看,原来是林默的包。

    大概是被狐狸收到这里的。给那个学生倒完红茶后我把包抽了出来,打开之后吃了一惊,里面放着很多东西,支票本和信用卡,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在了这里,可见他当时有多慌乱。术士说他们离婚很久了,可我真的看不出他们像是离异的样子。

    包里还有林默的身份怔,上面有他的住址和电话,我想着是不是要打电话跟他说一下包在我这里,可是不知怎的想起刚才术士说的话,我犹豫了一下。术士说如果他是我,他会离他们远一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他当时说话的表情不像是在开我玩笑。

    于是我把东西重新塞进包里放放好。

    既然这么多重要东西在里面,我想林默肯定会再回来,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来一定是有原因的,他太太昨天吐血吐得那么厉害,那感觉简直像是在把血朝外喷似的,到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忍不住会打冷颤。

    所以,还是等他来比较好,毕竟我的店是不会搬走的,他要找我随时都可以。而那个时候再把我的疑问去说给他听会比较合适一些。我希望能听见他从嘴里亲口说出:宝珠,你看错了。

    死人是不可能复活的。

    可是之后整整四天我始终没见到林默回来,连一个电话都没有。

    那只包一直在我柜台下面好好地放着,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我不知道他们俩究竟怎么样了,是方洁的病恶化了以至他根本没心思想起这只被他遗忘的包,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存在。而这些天的雨也一直持续地下个不停,像个抑郁的少女似的阴沉着脸哭哭啼啼,整个城市因此灰蒙蒙的,让人看着很不痛快。

    第四天晚上隔壁的猫叫春了,我很佩服它在这样的雨里还能如此兴致勃勃。而我被它吵得怎么也睡不着觉,它叫的声音就像小孩子哭,一下一下拉长了在人耳边慢慢地折腾,偶而一两下突然间拉长的尖叫,简直像是被人在活剥皮似的凄厉。

    我不得不用枕头捂住头,可那些尖尖的声音并不因此就得以缓解,它们像把小锉刀似的在枕头缝里来回进出,时刻提醒着我外面有一只荷尔蒙分泌过剩的老猫,它在找老婆,可是哀号得像是在被活剥。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些不太一样的声音。

    在那只老猫叫得稍停的间隙从房门方向传了过来,很细,咔啦啦一阵像是谁的指甲在门板上轻轻弹过。

    这让我吃了一惊。而这当口窗外的老猫又开始尖叫了,很长很尖锐的一声嚎叫,我在这叫声中突然发现自己的房门竟然开着。

    开着巴掌大一道口。露出外面一团望不见底的黑,那黑仿佛是要从门缝外往里挤进来似的,我可以感觉到它朝里膨胀时门微微的颤动,这时门板上又响起一阵细碎的声音:咔啦啦…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屏着气爬到离门最近的那个床角边,小心朝门缝外看。

    可是那道巴掌大的口子外始终是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谁!”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狐狸??”我希望是那只狐狸在外面装神弄鬼。可是门外没有任何声音,包括窗外的猫叫,也消失了,周围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连我自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随即门板上又是咔啦啦一阵轻响。我猛地跳下床:“谁?!”

    “开门…”门外那团黑暗里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开门…”我的心一紧。那是个男人的声音,我从没听见过的男人的声音。

    而他为什么要叫我开门,门明明开着。

    “开开门…”那么片刻的死寂,门外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轻轻的,像是攀附着门在慢慢朝里探入的蛇:“宝珠,帮我开开门…”我下意识朝后退。

    门依旧还是敞开着一巴掌的缝,透过那道缝只看得见外面一团浓郁的黑,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看不见那个在门外叫我开门的男人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没听见过这个声音,它带着门外老猫叫春时那种低低的尖锐和沙哑。

    “喵呜…”突然身后再次响起那只猫的叫声,声音很轻,可是就好象近在我脑后似的清晰,甚至脖子上可以感觉一丝凉凉的呼吸,我急忙回头,可是身后除了桌子和一片被路灯所浸淫着的窗玻璃外什么都没有。

    突然间门砰的声发出阵巨大的声响!

    惊得我不由自主一声尖叫,可是很快叫声被一阵更为尖锐的声音给划破了,一阵又一阵巨大的声音,骤然间打破了我眼前的黑暗,于是在一阵抽搐般的心跳过后,我发觉我还好好躺在床上,一旁的台灯静静吐着明黄色的光,把我胸口上那条被子照得有点烫。它压得我有点透不过气来,我手心和脖子上因此黏糊糊爬满了被捂出来的热汗。

    掀开被子时我下意识朝门看了一眼,门关得好好的,没有缝,更没有门缝外的浓黑和声音,刚才那一切原来只是我做的一个被闹春的猫吵得不安稳的噩梦而已。

    心跳总算平稳了下来,我留意到边上的电话还在一个劲地响着,就是梦里压住了我尖叫的那道尖锐声音。

    我把它拎了起来:“喂。”

    “…喂,是宝珠么。”电话那头是个男人陌生的声音。声音听上去有点迟疑。

    我一时犹豫了一下:“是。”“我是林默。”

    “林默?!”这时才辨别出来他的声音,我相当意外。怎么会是他。抬头看看钟,差不多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这个销声匿迹了四天的男人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想到打电话给我:“你还好吧,你太太怎么样了。”

    “她没事,现在正睡着。”

    “是么,那就好,我一直都很担心呢。对了,你有只包在我这里。”

    “是的,我正想对你说这件事。”“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拿?”

    “我…”他的声音再次一阵迟疑:“我想,能不能麻烦你给我送过来。”

    “送来…”“我知道这么要求很过分,不过…方洁现在的样子,我走不开,而我现在又必须要用卡里的钱。”

    “没事,什么时候,我送到哪里?”“我在家,你明天可以送来吗。”

    “明天,当然可以。”我本来还以为会让我这会儿就给他送去:“明天几点。”

    “任何时候,我都在家。”“好,明天我尽量早点给你送过来。”

    “好的,我在这里等着你…”

    林默家在城东环线外的海阁花苑,那是一片十年前建成的,可说是当时供给有钱人显摆用的顶级房产区。

    进大门的时候那个满脸暗疮的警卫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很讨厌,好象是在看什么形迹可疑的东西。这种让人不舒服的视线一直追随我到路口转弯,直到那些深藏在浓荫里的别墅露出了一星半点的砖红色,我背上终于没了那种苍蝇般盯粘着的感觉。

    离开车道右拐,沿着脚下这条环绕整个小区的青石路我寻找着林默家的门牌号。

    雨天让这条撒满了落叶的小道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土腥味,周围很静,隔着围墙那些被爬山虎包围着的漂亮的房子门和窗都关得很紧,一路走过有种与世隔绝的空旷,就好象在公园某处人烟稀少的林子里散步似的感觉。偶而头顶上会响起一两声怪异的鸟叫,听起来就好象女人哭累了的呜咽,记得狐狸说过那是布谷鸟的叫声,而我一直都以为布谷鸟叫起来理该就是‘布谷’‘布谷’的。

    数到第十二栋别墅,眼角突然瞥见什么东西在我前面一闪而过。险些就和它撞上了,我吃了一惊。迅速朝后退开,一边仓皇地朝前看,随后发现那只同样也吃了一惊飞快朝后退开的东西原来不过是只猫。

    一只毛色斑斓的虎皮大花猫。看上去不像是野生的,它脖子上挂着只猫圈,毛也打理得很干净,在我打量着它的时候它瞪着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我,保持着一种随时都能迅速从我面前撤离的姿势。这它看上去有点紧张,不过猫儿那种滚圆的眼睛总是无时无刻不流露着一种紧张的神情,这让人觉得有趣,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于是弯下腰我讨好地朝它伸出手:“咪咪,过来咪咪。”

    手还没接近到它的鼻尖,它一声低哼扭身就跑了,连着窜过两片灌木丛,在一片地势比较高的地方停下来,它颇有点傲慢似的回头又看了我一眼。我试着朝它方向走了一步,这个动作让它在最短时间里纵身一跳钻进另一片灌木丛,并且就此消失不见。

    我甚至都没见它从另一端的某片草丛里钻出来。

    都说猫是种精灵,也不是没有它的道理,有时候确实你无从知晓这种敏锐的动物在你眼前没了踪影,是因为它跑走了,还是彻底消失了。

    回过神发现那只猫消失的方向有座两层高的别墅。

    斜在那片被雨水冲成了深灰色的坡道上,它倒梯型的房体和坡道一样通体一层深深的灰,被浓密的暗红色植被覆盖着,看上去小巧而典雅。走近了看到大门口那块小小牌子上深蓝色的数字,数字是‘十五’。这地方是不存在十三和十四这两种数字的,我很高兴自己在走了将近一站路之后,总算在这片大得吓人的住宅区找到了林默的家。

    林默的家里出乎我意料的朴素,就像我无法想象一辆法拉利612里套着八十年代甲克虫的内核。它看起来就好像电视剧里那些老派英国乡绅们的乡村别墅,纯木的结构,除了几幅油画和橱柜外几乎没有太多的摆设,甚至无论地板或者墙面都还带着点儿肮脏的烟灰,有种味道充斥在这样简单但宽敞的房间内,那种从墙壁里渗出来的松木混合着熏香的味道,让人隐隐有种沉淀的湿润感。

    进门时林默正在厨房里烧着什么,门虚掩着,我敲门听见他在里面叫我进去,我就自己推门进去了。半晌见他从厨房里出来,几天没见他看上去有种疲惫不堪的憔悴,眼眶陷得很深,下巴上淡淡一圈青色的胡子茬,就像几天几夜都没有好好睡过觉似的。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不雇个保姆,至少他可以有时间休息一下,不至于忙到连到我店里拿这么重要的包的时间都没有。

    他应该是从我眼睛里看出了疑惑:“阿姨告假了,新请来的人我又不放心,所以你看,弄得我现在很狼狈。”接过我手里的包时他对我这么说,我闻到厨房里飘出来的越来越浓的牛奶味,渗透进客厅那股潮湿的熏香味里,让我不觉有种反胃的感觉,我想起他之前说过方洁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喝点牛奶,于是问他:“你太太身体要不要紧。”

    听我这么问林默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还好。”可他昨晚很肯定地说她没事的。总觉得方洁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一点事都没,或者还好,无论是那天我在他车里看到的景象,术士对我说的那些话,还有她在我店里时的呕吐。我想向林默提出去看看她,但看他的神情,到口的话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告辞:“那我回去了,林先生。”

    “这么急就走,不多坐一会儿吗?”他嘴上这么说,但眼里的表情却并不是这种意思,甚至带着点微微松了口气的感觉,所以我赶紧摇了摇头一边转身朝房门走去:“我还得顺道买点东西带回去,等着要急用的。”

    “是么,”他跟在后面把我送到门口,声音听上去有点微微的不安:“我很抱歉,宝珠,总是麻烦你,在店里也是,现在还要麻烦你把包给我送过来,我觉得我真是很过分。”

    “没什么,林先生,以后常来照顾小店生意就好啦。”我回头朝他笑,一边伸手把门打开,没想到门一开却让我傻了眼。

    房子的隔音设备真好,好到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雨我在里面居然一点都没听出来。

    就在之前还不过飘着几星点小雨丝,我以为连下了几天的暴雨,这天已经没力气再继续下大了,谁知道就我进门到现在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外面的雨像倒翻了的锅似的顷塌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发出冰雹似的脆响,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了,像被困进了一团被漫天蜘蛛丝给爬占住了的巨网。

    一时我僵在门口不知道是该继续朝外走还是回头。半晌身后响起林默的声音,混杂在雨声里听上去有点模糊:“要不再坐会儿吧,宝珠,等雨小点了再走。”

    林默进厨房给我弄咖啡的时候,我一个人在他客厅里傻站了一会儿。他的客厅实在单调得有点乏味,看来看去就那么些东西,两排放着些小摆设的壁橱,几缸大得有点占地方的植物。如果没有那几幅色彩鲜亮的油画和中间那张包着花格子呢布的沙发,整个空间看上去会相当的消沉。

    这房子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一对三十多岁事业发达的年轻夫妇住的,我觉得。林默对家的品位居然就像个已近暮年的老人。

    又站了会儿,觉得腿有点发酸,我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

    屁股还没碰到沙发我又以最快的速度猛弹了起来,刚才坐下刹那,我感觉到身下有团软软温热的东西,就在我挨着沙发的同时朝我屁股顶了一下。我吃惊地低头去看,只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我坐的地方一跃而起连蹦带跳窜到了我对面的墙壁角落,等我惊魂不定的视线追到那里时刚好看到它一头撞在了那面墙板上,反弹落地,然后一骨碌爬起声冲我低低一声叫。

    我随即一呆。

    那团东西是只猫。

    鲜亮的毛色在墙角阴骛的光线里看上去有点刺眼,它蓬着全身半长不短的花毛瞪着我,像在看着什么侵犯了它领地的可怕侵略者。

    我发觉它看上去有点眼熟,直到看见它脖子上那根粉红色的猫圈,我才想起来它就是刚才路上碰见的那只虎皮大花猫。一度我把它想象成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兔子,砰的下凭空在我眼前消失了,跑回了属于它的迷宫般的地洞里。却没想到居然会在林默家里再次见到它。这只有着双琥珀色大圆眼睛的猫,这会儿竖着两只耳朵死死盯着我,尾巴像只受惊了的松鼠般笔直而蓬松地耸立着。

    一度我和它僵持着谁也不知道该继续做些什么,我打量着它,觉得它也在打量着我,用一种很人性的不太高兴的眼神。直到厨房里有什么东西落地发出乒的声轻响,它朝我再次低低一声叫,随即转身夹着尾巴一溜烟跑进不远处一扇虚掩着的房门里。

    那扇房门敞开着巴掌大一道空隙,之前没太留意,因为里面很暗。这会儿被那只猫一撞空隙被顶大了些,我看到里面半张床,以及床上躺着的那道瘦瘦的身影。

    是方洁。虽然她大半个身体都被毯子给遮着,在我这角度可以清晰看到她仰躺着的那张苍白的脸。

    “喵!”猫在床下再次朝我叫了一声,有点示威似的腔调。我怕它吵醒了床上的病人,于是朝它招招手:“过来,咪咪。”

    它不理我,转身伸长了爪子开始在床单上磨起了它的爪子,爪子在床单上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我感觉床上的身影似乎动了动。

    我回头朝厨房看了一眼,林默还在里面忙碌着,磨着咖啡豆,烧着开水。客厅里因此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咖啡香,这让我的胃不再像之前那么难受。我朝那扇半掩着的门轻轻走了过去,那只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磨爪子的工作显然比注视我这个人要来得有趣,它眯着眼惬意地在床单上飞快地抓刨着。

    不过就几步路,我推开门探进身一下拎起了它的脖子。

    它大吃了一惊,很用力地张开爪子在半空中用力抓了几下,然后很干脆地放弃,垂着四肢在我手里乖乖地挂着,像只沉甸甸的玩具。猫就是这么种狡猾而听天命的动物,当它在遇到不为它所能扭转的局面时,绝不会像狗那样没完没了地拼命。

    我拎着它正准备出门,转眼扫到床上那道身影,忍不住又停下了步子。

    床上的方洁看上去似乎睡死了,一动不动在那里躺着。离她的床不远的地方有只矮柜,柜子上放着只香炉,香炉里燃着一支已经烧了一半的香。

    我想客厅里那种从墙壁里透出来的熏香味,显然就是从这里起源的,它的味道浓得有点刺鼻,那种很强烈的印度香的味道。丝丝缕缕淡蓝色的烟时不时绕在方洁的脸旁,这让她那双眼睛和嘴唇看上去有点凹陷,很无力的凹陷,像是紧贴着皮肤压在她骨骼上那种感觉,它让这女人本就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团青灰色的阴影。

    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自己面对着的仿佛不是个熟睡的病人,而是个死人。就像那天在林默车上时所看到的那种感觉。我甚至可以在她那两片朝下凹陷的嘴唇里看出她牙齿隐露出来的光泽,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感到一阵悚然。

    忍不住试着朝前走了几步,我伸出手探向她的额头,想以她身体的温度来瓦解掉我脑子里那种越来越不安的很不好的念头。可是手还没接近到她苍白的皮肤,冷不防身后有个声音突然响起,在我耳旁轻轻道:“我得承认,她最近不太好。”

    我被这声音给惊跳了一下。

    迅速收回手,另一只手里的猫趁机扭开了我的钳制,啪的声落到地上它有点轻蔑地朝我甩了甩尾巴,然后走到床边盘下身睡了,仿佛我和我身后的人都在它眼里不存在一般。我回头朝林默看了一眼,发觉自己的脸心虚得一阵阵发烫。我希望他没有看出这一点来:“…我只是想把猫捉出去,我看到它在抓床。”

    “它总是这样,被方洁惯坏了。”说着话他走到床边小心掠了下方洁额头的发丝,又把毯子给她盖了盖好:“我们没有孩子,她一直把这只猫当成自己儿子。”手指碰到方洁的肩膀,我看到方洁动了动,片刻眉头微微一皱,她那双紧闭着的眼睛睁开了,那一瞬似乎灵魂从某个角落一下注进了她身体似的,很奇特的一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动作的关系,她的眼眶和额头一下子没了之前那种亡者般的死气。

    然后目光转到了我的脸上,方洁朝我笑了笑:“点心店的老板娘,你来了。”

    “是的,给林先生带点东西过来,正好过来看看你。”我握住她伸向我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有点潮湿:“好点没,你的胃?牛奶不要多喝啊。”

    她眨了眨眼表示听见了,然后重新合上眼,她看上去很累。

    “我们出去谈吧。”林默打开了门:“让她再多睡会儿。”

    于是我跟着他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方洁是我的前妻,”坐到沙发上喝了口林默给我端来的咖啡,我听见他道。这让我不禁有点些微的惊讶,本以为他是不打算告诉我这点的,他们在我这里总是极力保持着一种让人看不出是离过异的关系,这种人通常不太愿意在别人面前坦白他们生活里的瑕疵。

    我点点头,并保持了适当程度的惊讶:“可是你们看上去那么相爱。”

    “很多东西往往要失去后才能感觉到珍惜,不是么。”他吹着咖啡上的热气:“年轻和富有总让我们自以为是,于是忽略掉身边原本很美好的东西,我曾经愧对于她,很愧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话很私人,我觉得自己没有更好的说法可以让我回应这个疲倦的男人。

    “所以我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既然老天给了我第二次机会,我没有理由不好好把握是不是?”

    “是的,不过林默,你觉不觉得最好送她去医院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好,我觉得今天她看上去憔悴得厉害,甚至…”我差点说出她看上去像个死人,好在及时收住,而他显然并没有听进多少我的话,他目光始终注视着那道散发出一阵阵熏香味的门缝,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

    然后听见他低应了一声:“没事,她不会有事,我不会让她有事。”

    我忽然很想离开了,这地方潮湿的味道和沉闷的空气让我觉得人有点压抑了起来,而且时间也差不多了,狐狸应该差不多已经到家,他一早出门去买调料,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要上这里送东西,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回来对着一天没开张的店甩尾巴了。

    琢磨着站起身,却不料手一滑把咖啡都撒在了身上,烫得我一阵乱拍。林默见状忙跑去厨房拿抹布,我在原地等了半天,可是直到衣服上的咖啡渍变冷,始终没见林默从厨房里出来。

    这让我觉得怪了,拿快抹布怎么会要老半天?忍不住提着衣服朝厨房走过去,一边叫着他的名字:“林默,找到抹布了吗?要不我冲一下吧,估计擦不…”话还没说完,我站在厨房门口愣了愣,因为厨房里没有人。可我根本就没见他出来过:“林默??”我退出来朝周围张望了一圈:“林默你在哪里??”

    没人回答我,这房子就跟空屋似的一片死寂,除了我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一下子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包围了起来,我不在管身上的衣服,三步两步走到了客厅门口:“林默!”试探着再叫了一声,我期望他能从楼上或者客厅哪个我没注意到的角落回应我。

    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喊声过后除了我单调的呼吸外任何声音都没有,我上上下下地看着,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有种隐隐被人窥望的感觉从我边上传了过来。我回头看过去,发觉那种诡异的感觉来自方洁房间的那扇门。门依旧虚掩着,巴掌大一道口,露出里头昏暗的光线,从我这地方看过去里面什么东西都看不见。

    忽然觉得这情形很眼熟。

    是了,昨晚那个梦,梦里那扇门就是这么虚掩着的,我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里头有什么东西窥视着我,靠着门板,用一双我望不见的眼珠。

    也许还会发出梦里那种陌生的声音:开开门…宝珠…开开门…

    心脏一阵急跳,只觉得一种尖锐得像刀似的恐惧从我胸口某一部分直冲向脑门,我别过身抓住身后的门一把将它用力拉开。

    刚想朝外冲出去,不管外头是不是还在下着瓢泼大雨,却在跨出的一刹那呆住了。

    门的那一端没有风,更没有决了堤似的倾盆大雨。有的只是一间老派英国乡绅们乡村别墅般简单朴素的客厅。

    那两排简单的壁橱,那些安静却又张扬的植物,那些色彩明快的油画,还有那张微微有点褶皱的沙发…

    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的那一端竟然还是林默家的客厅…

    我倒退进了客厅,那个我认为应该还算是真实的地方,然后把门关上,数着头顶摆钟的滴答声六十下,我再次把门拉开。

    门外依旧是客厅,就好象我在对着面巨大的镜子,只是那面镜子照不出我自己。

    我退后,把门用力关上。手指微微有些抖,我无法控制住它们的行为,只好把它们插进口袋里,随后在这片几十坪大的空间里来回走着。听着地板上我咯嗒咯嗒的脚步声,这声音让周围的无声变得更加寂静。

    不远处那道门缝就对着我敞开着,巴掌大的缝隙,有好几次我几乎忍不住自己走过去把那扇门打开的冲动,可不知怎的走到门前人又走开了,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是它这会儿看上去和我昨晚梦里那扇门真的很相似,相似到现在回想起来,我已经分不清楚那扇门到底是我家的,还是林默家的了。

    隐隐觉得门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看,每每当我经过门,又绕开的时候。

    可透过门缝我有什么都看不见,包括离门很近那张躺着方洁的大床。她还在里面吗?还是和林默一样都不见了。还有那只猫,曾有那么片刻我以为里面那盯着我看的东西就是它,因为我一直都觉得它在打量我,每次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它有着双近乎人般若有所思的眼神。我甚至可以听见门板上它爪子摩擦在上面细微的剥啄声,可后来被我否定了。猫再怎么能爬,它爬不到那么高,在不借助任何外界东西的情况下,它不可能腾空在我头那么高的地方磨爪。

    卡啦啦…卡啦啦…声音很细,那细细的声音听得我毛骨悚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就在几分钟前一切还很正常,我打翻了手里的咖啡,林默帮我去那抹布。之后,一切开始不对劲了,很不对劲。像是有什么在一瞬间把所有活生生的东西都从我身边带走了,在这房子里,我可以感觉到在它某个角落正隐藏着什么东西,那东西窥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也许从我进这房子时就开始了,更有可能从进入小区那一瞬。而我无从知晓自己现在面对着的到底是哪一种境地,我对眼前的境况一无所知。

    片刻我决定上楼去看看,我希望林默能在楼上某个房间里,如果他在的话。

    可是上楼之后所看到的东西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突破。

    二楼没有楼下那种潮湿的味道,它散发着地板和护墙板上淡淡的松木香,这让它显得很干净舒服。一条走廊上分别有着四个房间,两间卧室,一间书房,还有间储物室。每个房间都有窗,每扇窗被推开后都一如既往地出现了同样的房间,就好象被我推开的不是窗户,而是面镜子。

    而每一扇门里都没有林默的踪影,他真的不见了,而我很显然的被困在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里,每一道通往外界的门、通向外界的窗,它们的背后不是外面广阔的天空和被修正得很漂亮的丛林小道,而是相对的、完全一样的另一个房间。我站在两个孪生的空间里,像挤压在一个古怪缝隙里的虫,往前走是错,往后走又是错,甚至转个身我就分不清楚到底哪一边才是我刚才进来时的真实。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想不出来,它甚至不能被称作为‘鬼打墙’,几次遭遇‘鬼打墙’的经历可以让我这么肯定。

    下楼时的步子变得异常的沉重。

    如果说上楼之前我还存着点希望的话,楼上转过一圈后,我连一点希望都不存了,我真的被孤立在了这幢房子里,外面下着大雨,也可能已经停了,可是推开客厅的门,我只能看到一间同样安静整洁的卧室,就像我所待着的那块地方。

    然后坐在沙发上我发了很长一阵子的呆。

    花了很久去整理这一切的细枝末节,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幻觉?可是幻觉可会这么真实?除了那扇通往外界的门,以及通往外界的窗外面所展现在我眼前的东西之外,我感觉不出有任何异样的地方,我能闻到厅里潮湿粘腻的味道,能听到钟滴答的声响,还有沙发上毛糙的柔软。

    最终目光再次落到对面那扇虚掩着的门上,我站起身朝它走了过去。

    可以感觉那双窥视着我的眼睛似乎闪烁着兴奋的东西,我又一次听到了门板上的剥啄声。可是门板纹丝不动,感觉不出任何附着在它上面的力度。

    抓住门把,我一把将它朝里推开。

    门里斜出来一片阳光让我吃了一惊。

    这么明亮的色彩,明亮得让我觉得不像是真的。以至呆站了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站在一间阳光灿烂的房间里。房间收拾得很整齐,没有熏香那种浓郁诡异的味道,更没有从墙壁里渗出来的湿气,有的只是干净和温暖,还有淡淡阳光的香味。

    我的目光落到门前那张大床上。

    床铺得很整齐,被子摆在靠墙的一角,平滑的床褥上看不出曾经有人躺过的痕迹。

    方洁不在房间里,虽然除了我上楼那会儿这扇门就没出过我的视线范围,和林默一样,她不见了,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边上有什么东西轻轻哼了一声,在我对着这一切发呆的时候,我低头循声看过去,就看到方洁的那只花皮猫懒懒在墙跟边横着。似乎被我的脚步声吵醒,它仰头眯着眼看着我,半晌舔了舔嘴又躺下来,身上的毛在阳光里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泽,它有节奏地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而这一切并没有让我兴奋起来,虽然这房间有着一扇唯一通往外界的窗,一阵阵风从外面吹进来带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这味道不是幻觉。

    可是哪儿来的阳光呢,就在半个多小时前明明外面下着瓢泼的大雨,要停并且出太阳,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地上的水呢?半个小时前下过的暴雨,为什么没在窗台和外面的树枝泥土上留下一星半点的湿意??

    后退着出门我把那扇房门关上,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了下去。墙上的钟指着四点。从来这里到现在我已经在这房子里待了一个小时了,而我现在应该怎么从这地方出去。

    忽然瞥见茶几上的电话,我赶紧把它抓了起来,正准备打回家看看狐狸在不在,还没拨号,里头一直线的滴声让我把它挂了回去。这是电话线没被接通的声音。

    我趴到地上循着那根电话线找着它的插头。片刻在台灯边的插座旁找到了,插头就歪在一边,一头已经烧焦了,根本没办法再接上。

    丢开线我站起来在客厅里转了一圈,没有任何目的的。然后突然冲到大门口再次用力把它拉开。门外那间客厅里滴答的钟声传了进来,像是不甘于整个空间过于寂静的沉默般,它在我耳边同我头顶那只钟的摇摆声一起,一前一后搭配响得欢快。

    我把门重重关上,贴着门坐到地上,扫着厅里的一切。

    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什么,除了对着这个像被赋予了某种奇特魔力的房子,像只被困在镜子做成的牢笼里的小耗子。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我知道这是自己焦虑前的先兆,可是我不能焦虑,一焦虑头脑就要发昏了,那时候我会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我必须做些什么,我对自己说。在一切还没变得更糟糕之前。

    就在这时一阵模糊的轻响从那扇被我关紧了的房间门里传了出来,很细小的声音,在这当口对我来说无异于一声炸雷。那是人呼吸的声音。

    声音有点粗,而且混乱,但可以肯定是人发出来的。几乎是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我从地上直跳了起来,一个箭步跨到房门口把耳朵贴在了门背上。

    门里的呼吸声更清晰了点,一下下,像是奔跑后急促的喘息。然后有个女人的声音以一种更细小的音量响了起来:“轻点…林默…轻…”这个名字让我脑子里咯噔一下。再听,房间里的声音消失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就在我以为里面不会再发出任何声音的时候,里头突然发出来的一声低哼把我惊得一跳。

    猫似的低哼,像是痛苦,又像是欢娱。我想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很多电视里总是无时无刻用这种声音暧昧地教育着电视机前的人,提醒他们这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们眼前隔着墙,隔着屏幕,隔着门。

    但这种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是林默?那个女人又是谁?

    疑惑着,用一种不会引响到任何人的细微动作,我小心翼翼拧着把手将门推开,推出一道刚够我眼睛看清楚里面动静的缝。

    然后我的心一沉。

    我看到林默背对着我躺在房间那张大床上,光着身子,同一个同样赤身裸体的女人。他把那个女人抱得很紧,紧紧地纠缠,紧紧地吻着她的嘴唇,嗅着她那把光亮丰厚的长发和丰满得像棉花般柔软有弹性的身体。下身不断地抽送,一下一下,每一下让他身下的女人发出那种猫叫般消魂的呻吟。

    女人不是方洁,那个被他珍爱得揉在手心都怕会捏碎的病弱的妻子。

    她是谁?

    呆看着,忽然觉得自己左半边的脸有种冰冷的感觉。下意识回头,一望之下我的呼吸差点停窒。

    一旁站着个女人,脸色苍白,神情严肃。一双漆黑闪亮的眼睛深深险在发青的眼眶里,她和我以同样的姿势在目不转睛朝里看着,看着床上那两个人。而那两人赤裸纠缠着的身影在她黑玻璃一样的眼珠里反复扭转。

    女人是方洁。

    就是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再回头看向房间,房间里什么人都没了。

    斜搭着的窗帘让房间恢复了我第一次进去时那种昏暗,依稀可以透过窗帘看到外面淅沥沥下着的雨丝,我不知道把窗推开之后,那些雨和草地是不是还存在,但不敢轻举妄动。方洁就在我边上站着,脸离我不过就几公分的距离,带着种从没见到过的冰冷表情看着里面,似乎房间里还在上演着几秒种前那段香艳。

    那么静静看了片刻,她一转身朝客厅里走去,似乎完全没有把我的存在放在眼里。于是我得以推门走进房间。

    “喵…”

    进门听见一声猫叫,我抬头看到那只虎皮大花猫在橱顶上蹲着,头朝下垂得很低,两只琥珀色眼睛随着我的动作一路追随着我。

    我没理它。

    径自跑到窗前把那扇窗打开,但之后并没有得到任何惊喜。

    和这房子里所有的门窗一样,把它推开后,窗外还相对的另一间一模一样的房间,就像个镜像的世界。我沮丧地敲了下窗台,窗台上面对面摆着的两只木头小人随之一震,一边一个从窗台上摔下去滚进了对面的房间。

    关上窗走出房间,那只猫已经不在橱柜上了,我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它正睡在方洁的怀里。

    方洁就坐在客厅那张格子布沙发上,低着头,抱着猫。边上坐着林默,他在看着报纸,完全没有感觉到一旁妻子望着他的视线。

    “今天…你睡我房里吗。”半晌方洁开口,声音细得像只蚊子。

    林默目光没有从报纸上移开:“不了。”

    “你不觉得我们已经很久没在一起…快半年了…”

    “我一直都太忙,很累。”总算收起报纸,林默朝她看了一眼,眼神是宠溺的。可是想起之前在房间里看到的那一幕,我觉得有点寒。

    不知道方洁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看着她,但从她眼里读不出任何情绪,她只是低头一下一下理着手里花猫的长毛。

    侧面看过去,这个女人极美,那种近乎透明般的雪白的肤色,还有精致得无可挑剔的五官。可是在松散得有点干枯的头发下褪了层光彩,她看上去倦倦的,就像她手里那只眯着眼打盹的猫。忽然松开手把猫放开,方洁身子一斜软软靠到了林默的怀里,这动作让林默吃了一惊:“你怎么了?”

    很冷静的问话,听在耳朵里不要说方洁,连我都觉得很难堪。而方洁一言不发在他身上靠着,片刻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一边将自己的睡衣从领口处拉开,一边伸手去解林默的衬衣纽扣。

    呼吸里带着微微的喘。

    而这举动显然没有给男人带去任何的兴致,他眼睛里只有一点惊讶和不安。一边用手制止住方洁的动作,他一边看着她:“小洁,我真的很累。”

    方洁停下了动作。

    嘴里还带着微微的喘息,她脸涨得很红,红得我看着都觉得可怜:“半年了,林默,你不想要我吗?”

    林默笑,一只手轻轻揽着她的头:“你怎么了,我只是很累,你知道我每天工作有多累吗,不要孩子气了好吗小洁。”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方洁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那双眼正对着我的方向:“好的,你早点去休息吧。”她说。眼神很空,空得我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别过头想回到那个空掉了的房间里去坐上一会儿,刚转身,忽然听见头顶有什么东西卡啦啦一阵轻响。

    抬头就看到那只花猫蹲在楼梯上磨着爪子,意识到我在看它,它低头朝我咧了咧嘴。

    那一瞬我觉得它在笑。

    真诡异,这只猫居然在对我笑…

    愣神间厅里一点声音都没了,静得只有墙上的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我回头重新望向厅中央那张沙发,上面坐着的两个人不见了,就像从来没在那里出现过,微皱的沙发上只有我之前坐出来的几道痕迹。

    可是那些景象和他们说的那些话,却并没有就此消失。

    我开始想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被困在这里,为什么会看到这些。我的被困和这些景象的出现有关联吗?林默和方洁真实的两个人这会儿又究竟在哪里。

    噔噔噔一阵轻响,那只猫转跑上了二楼。它居然还在,我本以为它和那两个人一样是我的幻觉,可它居然还存在。这么说我并不是唯一被困在这地方的人?那么刚才它一直都躲在哪里?我打开了这栋房子里的每一扇门,可就是没看到它的踪影,这会儿却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摇头摆尾地跳上台阶,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般的自在。

    忽然有种隐隐的感觉,我想可能这小东西知道些什么,关于我们目前的状况,关于这屋子里存在的魔力。甚至有可能它会知道突破这个围困的路,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只兔子…想到这里赶紧追了上去,跑到二楼却再次没了那只猫的踪迹。

    淡淡松木香在昏暗的走廊里静静飘荡着,靠左一道门里隐约有阵脚步声,还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着话:“法国吧,法国不错,你喜欢么。”

    “喜欢就好。”

    “对,你先过去,我已经为你办好了签证。”

    “我?我过阵子就会来,你也知道,我现在根本走不开。”

    “别孩子气了,安,听话。”

    是林默。

    我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那个叫安的,我想是个女人,也许就是之前在方洁房间里和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正在考虑要不要开门去看,一缕风从我边上滑过,随之一道白色身影紧贴着我走了过去,径自走到那扇门前停下,似乎犹豫了一阵,然后把耳朵贴了过去。

    当时有个冲动,我想把她拉回来,这个沉默而苍白的女人,方洁。她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害怕。可是伸出手却碰不到她。

    眼看着她像只蝙蝠般无声无息贴在门背上,而门里的话音还在温和地继续:

    “是的,我也想你。”

    “…很想。”

    “对,我很快就会来,我保证。”

    “是的,在处理完方洁的事情之后,我就会过来。”

    “在那里等着我。”

    “听话…”

    最后两个字,消失在方洁拍门的撞击声中。

    砰!砰砰!

    一下接着一下,我都无法想象出这个瘦弱文静的女人是怎样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去敲打这扇门的,这扇厚实的松木门被她拍得微微颤抖。

    继而门开,露出林默一张微微有些慌乱的脸,而方洁最后一掌恰好打在了他的脸上。他被打得后退了两步,然后不动声色望着她:“怎么了,小洁,为什么这么激动。”

    “你在和谁说话。”这几个字说得很轻,我看到方洁的背影在微微发抖。

    “同事。”林默的回答轻描淡写。

    “她是谁。”

    “同事。”

    “她到底是谁?!”猛地吼出声,方洁冲进去对着他胸口用力推了一下,却被林默一闪身避开。过大的冲力让方洁一下子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地板被撞出沉闷一声巨响。

    林默就站在她边上,看着她倒地,看着她下巴磕在地板上把自己撞出一声闷哼。我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他背对着我,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只看到方洁在哭。当林默蹲下身试图把她搀起来的时候她一把推开他哭了,哭得像个失去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而林默一句话也没说,再伸手过去,再被她推开。反复数次,他放弃了,站起身点了支烟塞进嘴里,满是松木香的走道里于是多了阵细细淡淡的烟味:“不要逼我,小洁,不要逼我,我很累。”

    说完转身朝楼下走去。

    方洁没动,呆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我想她可能会在房间里继续待上一阵子,如果我是她,我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想再见到这个男人在我眼前出现。可是没想到不出片刻,她就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直追了出去:“林默!林默!不要走林默!”

    我在她身后跟着,看她跑下楼,看她追出门。直到我也来到那扇门前,有那么片刻我忘了门背后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只单纯想追出去看他们怎么样了。门一拉开,面对一模一样那间客厅,我的头脑才一醒。

    幻觉,又是这屋子给我看的幻觉。

    “喵…”身后低低一声叫,我回头看到那只花猫不知从哪里又跑出来,安静躺在沙发上歪头看着我,轻轻甩着它那条蓬松的尾巴。

    我转身朝它走过去,它纵身一跳几步就跑开了,远远站在角落里望着我,那双眼睛在角落里闪着荧荧的亮光。忽然听见胃里咕噜一声响,我感觉到自己有点饿了,抬头望向墙上的钟想看看到底几点了,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

    真奇怪,这只钟。之前我看它,它指着四点,在我看了那么多事情发生之后再次看向它,它还是指着四点。可是秒针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没有停歇。

    胃又叫了一声,我跑进厨房去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

    转了一圈后结果却大失所望,我万没有想到,林默家这么大的一个厨房,里面竟然没有任何吃的东西。只有林默给我泡的咖啡在炉子上搁着,摸上去还有那么点余温,可是咖啡根本就解决不了饥饿的问题。而冰箱里也几乎是空的,除了几盒牛奶。

    我拿出一盒喝了几口,又放了回去。空肚子喝牛奶胃很难受,不过倒也因此不再感到饥饿,我抹了抹嘴回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沙发边放着电视的遥控器,我用它把壁橱里的电视打开,可是打开后每个频道全是满屏幕的雪花,连调几十个频道,最终只能失望地丢开遥控板。

    这鬼地方不但隔绝了空间,连卫星电波也隔绝了,我被关在了这么一个几百坪大,没有食物,更没有任何娱乐的地方。而这会儿狐狸在做什么呢,我到现在没有回去,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也不知道他在发觉我是失踪而不是跟任何一个玩伴出去腐败之后,他会不会来找我,最重要的,他有没有办法来找到我。

    脑子里一闪而过这个念头,我想起那时候被困在靛的地下室时就是被狐狸找到的,而这次他还能再找到我吗,这次的遭遇和那一次完全两样。上次只是单纯的房子,而这次却是个能把空间都隔绝开来的着了魔的房子…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想如果狐狸一直都找不到我,或者过个十天半也才发现我的存在我可怎么办,这地方根本就没有能够让我支撑到那一天的食物。

    想到这点我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来回回在整个房子里转,查看里面每一个结构,不放过它们每一处可疑的细节,那些隐在黑暗里的角落,那些隔层,那些通风板。

    可最后还是死心了,我甚至把二楼通向屋顶的隔断都找了出来,并且用储物室里的梯子爬了上去查看,那之前我从没敢怕过这样的梯子,这种走一步会觉得整个儿都在摇晃的梯子。不管怎样我爬上去了,踩在了那个手指粗的踏板的最高一层,然后顶开上面的盖子,然后我看到那上面有个汽窗,窗上爬满了灰尘和锈,我把它们剥开,一边忍受着那些该死的铁锈掉到我眼睛和鼻子里的辛辣。直到终于把那扇汽窗吱吱嘎嘎地推开,窗外扑鼻而来的灰尘和霉味,而不是应该有的外面新鲜空气的味道,让我失望得差一点从梯子上滑下来。

    回到楼下重新躺回到沙发上,我只觉得自己两条腿和手都酸得连拳头都握不拢了,身上全是汗,虽然这地方空调还维持着正常的运转。我身上散发着一股猪一样的味道。

    而墙上的钟仍然在一片滴答声里指着下午四点。

    我想哭,可是嘴却一直咧着,我想我的面部神经大概也和我的手脚一样都麻木了吧。远远正对着我方向的那道楼梯扶手上,不知什么时候那只花猫蜷缩在了那里,看上去就像是花面团,它舔着嘴在那里看着我,两只眼睛像是有人性似的,带着种似有若无的神情目不转睛朝我打量。

    我没去理会它,随它爱看多久看多久,我太累了,又饿又累。以至暂时的连目前的境况也在我脑子里淡化成了各种各样复杂念头里的一个概念,排开这些概念,我昏昏沉沉的,那只猫琥珀色的眼睛似乎也变得模糊起来,我觉得它又咧开嘴笑了,笑得像狐狸得意时的样子。

    然后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陷进了一片很深,却也很舒服的昏沉。

    耳朵边响起哗哗的水声,一度我以为是狐狸在掏米做饭,睁开眼看到头顶陌生的天花板才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可是水声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像我梦里那些怎么吃都吃不饱的蹄膀那样,它还在继续着,就在厨房里。

    我抹了抹口水站起来朝那里走了过去。可是进了厨房并没看到任何人,水龙头不知道被谁开得很大,哗哗的水几乎要从池子里漫出来了,我赶紧过去把龙头拧上,然后打开了排水阀。厨房一下子静了下来,我听见自己胃里轻轻一阵咕哝。似乎那几步路重新唤起了胃的本能反应,我打开冰箱拿出盒牛奶倒了一杯,一口气灌进了肚子了。

    冰冷的牛奶很快让胃再次处于一种麻痹而饱涨的状态,这催促我必须为自己找到一点真正意义上的食物,那种冰滑的液体快把我的胃冻穿了,可是挨个把那几个已经翻过一次的抽屉和橱柜再次找了个遍,我依旧什么都没找到,只能彻底死心。这地方显然只是个困着不想让我出去的牢笼,而不是为了让我安心被困在里面而设的宾馆。

    忽然脚底被什么东西轻轻绊了一下。

    低头到方洁的那只大花猫在我脚下徘徊着,甩着那条松鼠般粗的大尾巴,它头仰得高高的似乎是在看着我,事实上更多的是看我手里那只牛奶碗,我蹲下身刚把碗送到它的面前,它头一低就开始舔了,从喉咙里发出那种满足的呼噜声。

    我以为它或多或少对我有了点亲近,正想伸手想去顺顺它脖子上的毛,却被它很敏感地躲开了,但并没有停下舌头的动作,它一边舔牛奶一边瞥着我的举动,那样子活像在看一个十足的草包。

    这时一个人从厨房外走了进来。

    是方洁。

    她身上穿着那件我原先见过的白色睡衣,看上去像只行踪飘忽的鬼。一路进来,她有点心不在焉地从冰箱拿出盒牛奶,倒了点在手里往自己那双有点浮肿的眼睛上抹,抹着抹着,突然又用力擦掉了,她拿起盒子对着嘴大口喝了起来。

    一口一口用力地吞咽,好象饥渴了很多天。我被她这动作重新勾起了食欲。刚偷偷跟着咽了几口唾沫,却看到她突然头一低哇的声把嘴里的牛奶都喷了出来,随即急急奔到水池边一阵呕,那呕吐声和迅速充斥在空气里那种酸奶酪似的味道迅速把我的食欲又打压了回去。

    我不得不按住胃去压制它反潮的欲望,这时方洁的呕吐停止了,她拧开水龙头用力冲着自己的脸,还有嘴,然后再满脸严肃地看着那些倾斜而下的水冲开池子里呕吐物的残留。片刻离开水池走出了厨房,而龙头里的水还在继续朝下流着,我走过去把它重新拧上。回头再看,方洁已经从外面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张纸,她的脸色看上去比纸头还白。

    她走到厨房那张小小的餐桌边坐下,将纸摊开放了上去。似乎要写什么,

    几步走到她边上,虽然明知道她看不见我,我还是有意识放轻了步子。

    正想看看她在写些什么,眼角瞥见那只花猫又笑了,不是我的错觉。它肆无忌惮地窜到桌子上,跳在方洁的跟前,而方洁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在那张桌子上蹦跳了好一会儿,直到我站在方洁身后伸手朝它挥了一把,它才跳开了,跑到厨房门口回头挑衅地看了看我。

    我没去理它,因为我刚好看到了那张纸上几个很显眼的黑体大字:离婚协议。

    方洁手里的笔压在那个签名栏已经很长时间了,从我走到她身边,到把那张协议上的字看完,协议上的签名档上依然什么字都没有填。她看着那个空格发着呆,嘴角边全是牛奶和水渍。

    “铃!”就在这时桌角那只手机突然欢快地响了起来,我和她都不约而同惊蛰似一个激灵。半天见她颤抖着手指接起了手机,可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只是安静地听着。

    手机里有个女人的声音在道:“喂?喂?林默?喂?”

    持续了一小会儿,声音停了,对方挂断了手机。而她把手机放到一边终于在那张纸上签了两个字:方洁。

    她的字真好看,和她人一样精致好看。小心把字吹干后叠了起来,她站起身走出厨房,步子轻得像只幽灵。我跟着她一路走进客厅,看她把那份协议压在了沙发的茶几上。片刻又抽出来展开,再把它压了回去。不到一会儿又抽出来叠好,然后再压回去…这么反复几次,最终她也倦了,把那份已经变得有些皱的协议揉成一团朝地上一丢,转身上了楼。

    我一直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在二楼某个房间,才走到她刚才待的地方坐了下来,她刚才坐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面前就摆着那份离婚协议,它没有消失,像真的般存在着,可是我不敢去碰它,生怕一碰它就会消失,或者把我卷到什么更加难以逃脱的空间。我只能靠在沙发上看着它,在墙上那只永远指着下午四点的钟轻快的滴答声里,用口水平复着胃里开始烧灼起来的混乱。

    听见雨声,一度我以为这房子恢复正常了,从沙发上惊跳起来才发现那不过是我的梦。

    我居然在饥饿和客厅死一般的沉寂里又一次睡着了,这次不知睡了有多久。

    抬头闻见空气里一股淡淡香烟的味道,我看到方洁在我边上坐着,怀里抱着她的猫。不远的地方站着林默,他看上去像刚从外面回来,笔挺妥帖的西装,打理得整齐干净的头发。他在一口口吸着烟,频率很快,一边低头看着他妻子在猫背上一下一下撸着。

    两人谁都没说话,空气安静得像座坟墓。

    我小心坐直了身体,一边打量着他们,不知道这座房子接着又想让我看到些什么。

    “你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这个。”片刻听见林默开口。吸完了最后一口烟,他低头把烟头掐灭。

    方洁没有回答。我发觉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像是在哭,可是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

    “你知道我有多忙吗,小洁。”林默又道,口气有点微微的不满。

    方洁的头垂得更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她把猫碰到自己胸口前。

    “杰杰死了…”半晌低声道,身子一摇一摇,好象在哄着孩子睡觉:“林默,杰杰死了…”

    林默脸色沉了沉,以他所认为的别人感觉不出的动作。

    很显然他妻子怀里抱的是只死猫这让他感到很惊讶。然后惊讶变成了一种微愠:“死了为什么不丢掉,多脏,你知道你身体很敏感吗,对那些脏东西。”

    说着话伸手过去拿那只猫,方洁触电般朝后一退:“这是杰杰!它是我的杰杰!”

    “好了,我知道,我们埋了它好吗,小洁。”林默的声音放软了,像在安慰一个受了惊的孩子。但安慰并不起作用,方洁很快逃开了他的手站起身走到一边:“我不要你动它。”

    “好的,我不动。”林默朝她摊了摊手,动作优雅而温柔。

    方洁突然哭了:“林默,我们离婚吧…”

    这话让我和林默都吃了一惊。

    林默的脸色立刻变得有点难看,几步走到她身边,他看着她:“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想离婚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方洁的声音细细的,可是很坚决。

    “你到底怎么了?在想什么?”脱口而出一声喝斥,我以为林默要发怒了,而尽管眼里一闪而过一种焦躁的愤怒,他还是迅速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伸手抱住痛哭失声的方洁,他放低了话音亲了亲她的额头:“只不过一只猫死了,我再给你买一只,好么,别闹了,我真的很累,不要再说这种傻话了好么小洁。”

    方洁把他推开:“我知道你不想碰我,你嫌我脏。”

    “说什么傻话。”

    “何必再装下去,林默,你这样子让我觉得难受。你能不能对我坦白点?坦白点对我说,方洁,我不能再爱你了,我无法忍受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做爱,就像你日记里写的那样。”

    “你看过我日记了?”

    “是。”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林默,在你这么对我后整整半年,你为什么还要问我为什么?”

    这话一出口,换来林默一阵久久的沉默,他似乎无言以对,面对他妻子的责问。于是只是尝试着去稳定他妻子激动得抖个不停的身体,而方洁并不理会他的努力。似乎有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让她继续着她的话,一直以来不多话的她,这会儿有种歇斯底里般的喋喋不休:“半年前,半年前那件事是你一辈子也忘记不掉的是吗林默。我曾试图让你忘记,我以为我能让你忘记,你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我做不到,半年了,你嫌弃我的身体就像嫌弃一堆躺在你身边的垃圾。既然这样我们不如干脆离婚吧,林默…我受不了天天和你睡在一起却只能看着你和别的女人做爱了!!”

    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的,我从没见过方洁这种神情,她就像只被逼到走投无路却死不瞑目般挣扎着的野兽。

    而林默静静望着她的眼神却让我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那眼神很复杂。他不停地抱住她,然后再被她一次又一次地挣扎开。最后一次努力终于将她成功控制在了他的怀里,他看着她身后的墙壁,轻声道:“你想太多了,小洁。和别的女人做爱,我不知道你哪来这样的想法。”

    “你以为我是瞎子吗林默??你以为我傻吗???”抬手一巴掌掴在了林默的脸上,手里那只猫因此从她怀里滚到了地上。原本柔软的身体笨拙地同地板猛一撞击,然后硬梆梆滚进了茶几下的角落里。

    停止滚动一瞬间它的头朝我方向摆了摆,我感觉它好象在朝我看,可是细看它的眼睛却是紧闭着的,嘴无力地微张,露出两颗尖尖的白牙。

    这样子的它让我没来由一阵战栗。

    “小洁,你冷静点,我不喜欢看你这么疯狂的样子。”耳边再次响起林默的话音,他嘴角带着丝血,这让他表情看上去有点严厉。

    “那就一辈子都不要再看吧!”

    “可是我爱你!”

    “爱我就用这种方式折磨我吗?林默?半年了,半年里你以为我一点都感觉不出来你那个与生俱来的洁癖心理和你的虚荣所带给你,带给我,带给我们的痛苦吗?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林默,我是个心理医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面对我身体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你认为我心里在想些什么?!”第一次听见林默怒吼的声音,他的脸因着方洁的话而涨得通红:“你以为你知道些什么!!”

    “我当然知道!”方洁一把推开了他,甚至不顾自己的头在墙上撞出砰的声闷响:“是不是要我都说出来呢林默,说说你和那个女人一下午可以达到几次高潮?!”

    “你…”林默一下子失声了,脸色由刚才的赤红变得一片铁青。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在…”

    “是的我在,可我真的很后悔那天没出门继续当我半年里日复一日的傻子!”说完话掉头就冲上了楼,林默抬头看着她的身影,嘴唇抿得死紧。

    直到楼上房门乒的声重重关上,他几步追了上去:“这代表什么!你也曾经这样过不是吗!我们谁也不欠谁!”

    “方洁!开门!你给我把门打开!”

    “你给我听着我是绝对不会离婚的!我没有做错什么!我的心从来没背叛过你!”

    “我不会离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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