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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鬼话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番外《农历七月十五》5 作者:水心沙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在线阅读全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宝珠鬼话免费全文阅读。     "小心点,"然后听见她道:"不然等下她穿就坏了。"

    穿,她说这衣服给谁穿?

    我看着她那道美丽的背影,只觉得脖子后麻痒痒一阵悚然。

    "好,再用点力。"手抬高,那衣服本来和尸体上的肉都黏在一起了,被热水一泡散了开来,被她的手轻轻一拎就脱落了下来,老板娘将它团成一团丢到水里,然后把那具尸体捞了出来,朝边上一丢。

    尸体的头被震得朝我这边歪了一歪,我只觉得自己心脏狠跳了一下。

    那具尸体虽然已经腐烂得有点变形了,但还是不难辨认出来,它那张脸和老板娘那张雪白明媚的脸几乎一模一样。

    "拿我的衣服给她穿。"又一具尸体被拖进了塑料盆,里头有人嘀咕。

    "拿我的!"随即又有人道。

    "我的!"

    我没再敢继续往下听。

    轻轻关上门急急忙忙冲出地下室,脑子里乱得跟团麻似的。几步飞快奔上楼跑回自己房间锁上门,铘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迅速从地板上跳起来,凑近我朝我身上嗅了嗅。我一把把他推开趴到地上去拖床底下的行李箱。

    箱子刚刚抽出,门外忽然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口方向传了过来。

    咯哒……咯哒……咯哒……

    女人高跟鞋的声音。

    我呼吸一窒。丢开箱子凑到房门上仔细听,没听见脚步声,却被门上一阵敲响差点惊掉半条魂:"宝珠,开开门,我给你送衣服来了。"门外那人道。我听出来是老板娘的声音。

    一下子慌神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地上的箱子和边上眨巴着眼睛朝我看的铘,只觉得额头上的汗泉水似的涌了出来,我紧贴着门一声不吭。

    "宝珠?开开门,我给你送衣服来了。"门外的拍门声再次响起,声音比刚才重了点。

    "是吗,"稳了稳呼吸,我强迫自己用最冷静的声音对着门开口:"不用了老板娘,我有衣服。"

    "有衣服了?"门外的声音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即再没有任何声音。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呼吸声,我不知道那女人到底是走了还是仍然在门口站着,贴着门板努力辨别外面的动静,这时门把突然卡啷声轻响,朝里一震。

    等我意识到不好,想去把它拧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扇原本被我锁住的门咔的声打开,一张笑吟吟的脸从外面钻了进来:"宝珠,来,穿穿看。"

    "不用了!"我使劲用手递出门,这动作显然让她有点诧异:

    "怎么了,宝珠?"

    我朝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我衣服已经换好了,谢谢你啦老板娘。"

    "哦,这样啊……"她看上去有点失望。不过没再多说什么,只朝后退了退:"那我走了,有什么需要跟服务台说一声。"

    "好的。"

    "早点休息。"

    "好的。"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我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回过神发觉自己手抖得厉害,边上铘歪着头看着我,有点莫名。

    我突然万分希望他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又等了半晌,没听见外面再传来脚步声,我拎起行李箱轻轻走出门,经过对面309的时候停了停,我朝门上急急地拍了几下,不敢很用力,怕引起这附近某些不好东西的警觉。

    片刻门开,里头的男人走了出来,见到我的样子他微微一愣:"你怎么了?"

    我忙把他推进屋迅速关上门:"快点收拾行李,我们得离开这里。"

    "离开?为什么?"

    "这里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

    我朝他看了一眼。寻思着该怎么样说才能不让他把我当成一个疯子,又能对我的话起到足够的警惕,这时猛听见门外又传来了阵脚步声,这次好像不止一个人。

    "这是家黑店,他们在店里杀人。"

    "是么。"终于见到他目光闪了闪,他把手里的书放到一边:"你怎么知道的。"

    "我亲眼看到的,就在地下室!"刚说到这里外面的脚步声径自停在了这个房间的门外,然后有人敲了敲门。

    男人想去开,我一把拉住他:"别去!"

    "有人在吗,"随即听见外面有人道:"我们是服务员。"

    还想阻止这个男人,男人已经安慰似的拍拍我的手,然后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两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年轻女孩。

    "什么事。"男人问。

    她俩朝我指指:"小姐,楼下有你的电话。"

    "我的电话?谁?"谁会给我电话,谁会知道我在这种地方。

    "是位姓胡的先生。"

    姓胡??我心理咯噔一下。难道是狐狸?他倒是有可能的。说好我到了饭店会打电话跟他说一声,他等不到电话一定会打到饭店去问的。而如果问不到,又打不通我的手机,这样的情况下依照一只五百年道行的狐狸精,要打听到我在哪里应该不难。这一想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电话在哪儿。"

    "楼下。"

    "楼下……"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相信这两个人的话?我不知道,刚才看到的那一切让我对这整个地方充满了戒备。可是他们并不认识我,所以不可能知道狐狸的存在。这样一想,我道,"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说完看到她们俩还在门边站着,我重复了一次"马上",然后把门关上。

    "你这样不太礼貌。"身后响起那男人的话音。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我看了他一眼:"随便你信不信。"

    "好吧,我信,你看上去真的被吓着了。那你打算怎么办,楼下有你的电话,不接么。"

    "接,当然接。"

    "行,那我陪你一起过去。"

    有个人陪着,似乎稍微有了点安全感,至少现在我不是孤立无援的。可是铘一直很敌视这男人的样子,这让我很难办。从进他的房间开始就铘一直在对他低吼,我不得不一再呵斥他,好几次用足了力气把他从那男人边上拉开,过了会儿他又无声无息地靠了过去。我感觉铘在这男人面前很容易引发兽性,像只随时要扑倒猎物的猛兽。

    底楼依旧不见有人。光线很暗,靠小卖部那角光照着整个地方。两个女孩子在离小卖部不远的走廊里站着,见我翻服务台找电话,她们一直都没有吭声,像两根木头似的杵在那儿。我忍不住朝她们问了一声:"电话在哪儿。"

    那两人没有理睬我,只是在那条黝黑的走道里站着,一动不动。我觉得有点奇怪,看那男人走进小卖部里找,我拉着铘朝那条走廊方向过去。

    一路过去那两个女孩子依旧站在那里不动,也没发出一点声音,像两只没生命的雕塑。

    我摸到走廊边的电灯开关啪地一下把灯打开。雪亮的灯光随即把整条走廊都照亮了,我看到走廊中间那两道肩并肩站在一起的身影,那身影让我倒抽了口冷气。这哪里是两个人啊,分明是用雪白的纸糊成的两只纸人!

    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突然感觉撞到了什么,回头一看,身后那女人一身鲜红的颜色刺得我眼睛一疼。

    "宝珠,要不要穿穿看这件衣服……"一边说一边把手里那件和她身上一样红得像血似的衣服朝我伸过来,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我头一低一下朝她身上撞了过去。撞到一瞬觉得自己好像撞在道冰冷的空气上,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撞到她,也管不了这么多,只顾着飞快朝大厅里冲。

    冲进客厅一眼发现那男人横躺在地上,脸色煞白煞白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我赶紧跑过去拉他,拉了几下没拉动,这时候身后响起了阵细细的脚步声。

    咯哒……咯哒……

    我全身寒毛一竖。再顾不上地上的这个男人,我拉着铘就朝门口方向奔。

    奔到门前用力一拽,可是门好像是被人从外头给锁了,咔啷声响纹丝不动,我的心脏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儿。门板上被灯光照出好几道身影,摇摇晃晃的,从不同的方向朝我这里慢慢靠了过来。

    "穿穿我的衣服……"身后有声音轻轻道。

    "穿我的……"

    "穿穿我的……"

    "穿我的……"

    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手的颤抖。忽然一阵冰冷的感觉压了上来,门板上多出两只手,就贴在我手的上方,手上那件血红色的衣服隐隐在我鼻子前散发出一股腐臭和肥皂粉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想吐,可是我胃紧缩着什么都吐不出来。

    "穿上。"身后的声音道,一边抖开了那件衣服

    "不要!!"猛转身我朝身后那人用力推了一把,可是手扑了个空,我反而被一股力量直压到了门板上。迎头一团冷冷的东西朝我直逼过来,是那件被尸体穿过的衣裳。

    眼看着它就要被强行披到我身上,铘在边上惊叫着直跳,可是离我仅仅几步远的距离,他怎么跳都跳不过来。我的手腕突然间尖锐地疼了起来,随着那衣服的逼近疼得越来越厉害,简直要把我手腕勒断一般。

    我的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穿上!"那个声音又道。见我蜷缩着她以为我在极力挣扎,手一伸一把将从我地上拖了起来,一边将手里的衣服朝我身上套,这时忽然一道声音在边上响起:"这不太好吧。"

    女人的动作顿了顿,而我手上的疼痛却更厉害了,疼得我不得不大声叫了出来:"疼啊!好疼啊!!"

    女人的身体突然朝后退了点,似乎迟疑着我手上的链子,她嫌避似地用那件衣服挡住自己的脸:"这是什么东西!"

    "你不会想要的。"边上声音再次响起,我看到那个原先躺在地上尸体般一动不动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起来,就在屋子里那些人中间站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扫着屋子里那些纷纷朝他观望的人,"话说回来,刚才谁出的手,这么重,打得我魂都快散了。"

    这么说着,一边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就像船上被我撞到后那种习惯性的小动作。

    红衣女人不动声色看了他一会儿,片刻开口:"都是同类,不想加入就离我们远点,你应该知道规矩。"

    "什么规矩。"男人似乎很茫然。

    "莫非你想变成聻。"

    "聻?呵……"一听这字眼儿男人笑了,似乎听到了什么相当有趣的事情,"当然,我并不是想干涉你们什么。其实我只是想提醒你们,别在那日子的时候做这个。"

    "那日子,"一瞬明白男人所指,虽然我听得一头混乱。那女人转身面向他,微微一笑:"我们这地方它根本不会过来,它已经不存在了,难道你不知道。"

    男人似乎微微一愣:"我倒确实不知。"

    "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个……我是来度假的。"

    女人一声冷笑,不再理会他朝我猛地转过身,这当口突然头顶上轰的声炸响,一道亮红色闪电骤地将窗玻璃刺出一片雪亮!

    光亮里模糊一团黑影映在窗户上,长长的一道,依稀是个人影,可如果是人,他至少会是个两丈多高的巨人。巨大的身影紧贴着窗户朝里看,那么一闪而逝世的瞬间,电光消失,巨大的身影也不见了,与此同时哗地阵响一片急雨从天上撒了下来,密集的雨点飞溅在窗上划出一道道铁锈色的痕迹,仿佛天在撒血。

    "地火烧!"一片死寂间房子里突然响起道尖细的声音:"地火烧了!地火烧了!!"

    这一叫整个房子里霎时乱了,平地一阵狂风从房间各个角落直窜了起来,一下子那些原本站在屋子里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一股股冰冷的风在房子里乱撞着,伴着阵尖锐的嚣叫。

    我看到那个红衣女人在这片混乱中想再次朝我扑过来,靠近的一刹那,一大片雨水突然从头顶浇了下来,雨水带着浓烈的硫磺似的味道,一碰到那女人的身体她全身轰地一下燃烧起来,一团幽蓝色的火,烧得她身体纸似地迅速卷了起来。

    "啊——!!啊——!!"挣扎着她在火里嘲我嘶声尖叫,样子很可怕,好似是我毁了她一般。我被她的表情骇住了,一时忘了手上的痛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直到后来被那男人过来一把拖着我朝门外走。奇的那扇门这会儿倒是一推就开了,而且整片门板脆弱得见风就倒,砰地一下砸在门外的石板路上,碎成一块块木片。

    出门时发觉身后风大雨大,简直不像是身在房子里的感觉,我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刚才我待的那个大厅只剩下三堵墙壁了,头顶空荡荡的连片天花板都没有,靠左一道半塌了的石头扶梯,还依稀保留着原来我所见过的那种模样。

    然后感觉到手腕上的疼。

    那珠子似乎把我的皮给勒破了,雨水冲在手臂上火烧火燎地疼,我抱着手跟在那男人身后,痛得一个劲地哆嗦。半晌他似乎觉察到了,朝周围扫视了一圈然后把我拉到附近一间还留着四面墙一个顶的小屋里。总算避开了外面瓢泼的红雨,我捧着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哼哼。屋子里一只大鸟因为我们的闯入而惊得一声尖叫,片刻拍拍翅膀飞出去了,一只个子有人那么高的鹭鸶。

    "怎么样,你的手。"在窗口片看了一阵子,男人走到我边上坐下,拿起我那只手看了看。

    我疼得说不出话来。

    半条胳膊都肿透了,两串珠子挤在我的肉里像埋在几块小山丘里。

    他见状笑笑,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朝我边上看上去焦躁不安的铘望了一望。

    铘被他一看牙齿又眦出来了,狠狠地盯着男人的脸,那双眼睛透出来的光亮得简直要烧起来似的。

    那一瞬我的手疼得更厉害了,简直恨不得想拿把刀子把它从我身上剁掉。

    "你想弄死她么。"然后听见那男人开口,一只手捏着我的手腕,一只手对着铘的方向点了点:"那就继续。"

    话音刚落我的手突然就不疼了,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一黑一白两根珠子在我手腕上滑动着变了个位置,于是那种紧箍着的感觉就消失了。我长出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泄了,仰天倒在地上,铘凑过来伸舌头舔了舔我的手,然后远远地退到一边,在一只角落里匐了下来。

    "还疼不疼。"男人问。

    我摇摇头。

    "你运气不错,很不错。"

    我朝他看了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一直都和你在一起的么?我是说……你的那只狗。"

    "对。"

    "有意思。"

    "这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见他老说些有的没的,我忍不住问。因为这才是我所关心的。

    他目光闪了闪:"这里,这地方不是活人待的,你也看见了。"

    "他们为什么要强迫我穿他们的衣服,真奇怪,我看到他们在剥自己的衣服洗,说要给我穿,吓死我了。"然后是喋喋不休的抱怨,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这种宣泄:"太可怕了!这些东西!他们居然要我穿死人穿的衣服!"

    "因为这样他们就能找到替身解脱了。"

    "你怎么知道,"听他这么一说我愣了愣,"替身?"

    "知道尸鬼么,那种暴死在野外,凭借不容易腐烂的尸体而生成的魂魄。"

    我摇头,因为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一代的土质适合形成这种东西,而且这座城市三面环海,他们的天敌不容易发现。"

    "这些东西也有天敌。"

    他笑,似乎我问了个多么可笑的问题:"当然有,什么东西都有它的天敌。"

    "你是指……"话还没说完我一下子住了嘴,因为我看到窗外雨里的某样东西。

    那是个高高瘦瘦的人影,在雨水里显得很模糊,一边走着,一边像是在搜寻着什么。我辨认出是刚才出现在招待所窗户外的那个人,从他的轮廓上来看。

    但他没有那个人那么高,不是那种两丈高的可怕的样子,但他远远站在雨四下扫视的样子还是让我觉得有点发冷,我觉得这身影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而那一次见面他把我吓得不轻。

    随即想起来,那是在刚得到锁麒麟的时候,我在回家路上碰到的那个勾魂使。

    是的,到现在我都没有忘记过,当时他从手里伸出把尖锐的刀似的东西,一下子把地上那个死人的头割断时的样子,太可怕了,那样一种干脆。要不是后来狐狸出现,我只怕小命早就也被他勾掉了。

    这会儿居然又碰到他了,还是在这种地方,怎么会这么倒霉……

    "你在看什么。"见我突然住嘴男人在边上问了我一句。

    我没吭声,只是伸手朝那身影站着的地方指了指。

    随即那身影突然有感觉似的朝我们这方向走了过来,把我吓得头皮一乍。猛跳起身抓住男人的手就想找地方逃,被他一把反拖住:"怎么了?"

    "你没看到那个吗??"我被他这种不愠不火的样子急得发慌,手指着那人过来的方向压低嗓子急急道,"那个东西!快看!他过来了!!"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笑:"你怕什么,为什么要怕。"

    "他会要了我们的命!"

    "为什么?"他似乎有点惊讶。而我实在受不了这人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问我那么多为什么。

    "那是勾魂使!他经过的地方是人都会死!!"

    "你怎么知道?"他挑眉。

    "因为几个月前我差点被他杀死!!"终于忍不住对他吼了出来,他抓着我的手让我连丢下他自己跑掉的可能性都一并消除,而窗外那身影离得更近了,伴着股浓重的硫磺味。

    "是么。"他的手终于一松,然后跟着我跑到屋子的后窗外朝外一跳。

    "铘!快来。"跳出窗口我朝铘叫了一声,铘原本迎着那身影过去的身形顿了顿。转身朝我看看,似乎犹豫了一下。我又急急对着他喊:"快过来!"

    他听话地过来了,一跃跳出窗口到我身边,一双眼睛盯着我看。

    "我们得找个他看不到的地方躲一躲。"我对男人道。

    男人把我的手一拉:"跟我来。"

    片刻我们钻进了边上一片斜坡下的草丛里。草丛里的野草长得很高,足够挡住我们的身体,我伏在里面看着那身影从我们刚才待的房子里出来,然后一圈扫视。半晌似乎是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因为他的脸转向了另一侧,片刻朝着那方向走了过去,用那种不疾不徐的速度。

    一直到他身影彻底消失在我视野,我舒了口气:"好险。"

    "你很怕他?"男人看着我问。

    "当然!你没被他追杀过,所以你当然不会知道他有多可怕。真没想到这鬼地方居然连这种东西都有……"

    "他追杀过你?什么时候。"

    "几个月前,那天我家附近出了次车祸,我就看到他了,他发觉我看到他,就开始追杀我,然后我……"说到这里我一呆,因为想起了某些东西。

    这男人他到底是什么人。

    房子里那些鬼说他是自己的同类,可是他没有参与杀我,反而救了我,而且很显然,那些对于鬼来说相当于致命武器的红雨,落在他身上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威胁。

    那么他不是鬼。

    可是为什么他能看到那个除了鬼神,以及具有阴阳眼的我之外,任何普通人都不可能看到的那个勾魂使?

    他怎么会看到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想到这儿不由自主回头看向他,发觉他在看着我笑,瓢泼的红雨让他一双眼也隐隐透出丝暗色的红,这让他那张脸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你是什么人!"打了个滚我迅速滑到一边,靠近铘的地方:"你是谁?!"

    "我?我只不过是个正在度假的人。"

    "你怎么会看到那个的!"

    "哪个?"

    "那个勾魂使!你怎么会看到的!"

    他再笑,手朝我伸了伸:"勾魂使?你是指这个?"话音落一道黑雾似的东西蓦地从他手掌间射了出来,毫无防备间直指到我的眼前,离我鼻子尖大约不过几毫米的距离。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情形就跟那次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也是从手里弹出来的,也是这种样子的武器。难道他是……想到这里整个人一激灵,我不由自主朝后退,直退到铘的身上:"你是他……你是他!!"

    "好久不见了。"

    雨忽然停了,一些黎明的微光从这男人身后的山坡下亮了出来,照出他周围一片被雨淋得血一样红的路面和草丛。他站起身整了整自己湿透了的衣服,"要不要自我介绍一下。虽然形容得有点贴切,但我不叫勾魂使,那是你们人类给我想出来的可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冥,冥灵的冥。"

    "你是来杀我的……"意识到这一点觉得呼吸有点困难,他眼里那丝淡淡的笑,在我眼里就像一场即将发生的灾难。瞬间发觉自己的四肢有点发麻,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他。

    他目光闪了闪,然后点点头:"本来是这样。"

    "是哪样。"突兀一道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他一愣,我也是。随即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地上猛地跳起直扑向他身后那道身影:"狐狸!你这只死狐狸!!!"

    "哦呀,小白,你在哭?"

    他身后站着同样一身透湿的狐狸。看样子赶了很长一段路,全身上下都是泥,这么只泥狐狸站在晨曦里笑嘻嘻看着我,那副落魄又拉风的样子实在让我想把他按在地上狠狠地揍一顿:

    "谁会哭!那是雨!"

    "好吧,把你的爪子从我身上拿开!"

    我收回手,因为那男人正朝我们方向走过来。

    一路过来一路看着我们,目光有些闪烁:"来得还挺快,狐狸。"

    "没您快。"狐狸道。

    "你以为把她弄到这里我就找不到了么。"

    "我从没这么低估过您的能力,大人。"

    "嘴还是这么甜。"

    "谬赞,大人。"

    "那么现在你来是为了什么,狐狸。"

    "来,希望大人可以高抬贵手。"

    "啧,你爪子都露出来了,不够诚意呢狐狸。"

    "难道狐狸收了爪子就必然有诚意?"

    听狐狸这么一说男人笑了,转头望向我:"你每天和这只畜生待在一起,不觉得头疼么。"

    我没说话,只是朝狐狸边上靠了靠。

    他见状再次一笑:"你变了,这真有意思。"

    我依旧不语,因为不理解他这话里的意思。

    然后听见他又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不知道。今天对你来说很特别,宝珠。"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脱口而出这句话,因为他所说的我真的完全无法理解。

    他摇了下头:"有一点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今天我们会面对这样一种局面。所以,虽然有点遗憾,不过今天我打算放过你,尽管你和他都在这里。"说着话目光扫向铘,铘忽地站起身低低对他一声吼。然后朝我看了看,又匐了下去。

    我还是不明白这男人到底在说什么,或者说他到底试图在对我暗示些什么。抬头望向狐狸,狐狸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一双眼里读不出任何东西。

    然后那男人走了,从狐狸边上擦身而过的时候目光转向我:"你很走运,因为我在度假。我度假的时候不谈公事。"然后笑,又道,"也许我能带你去大西洲,有兴趣么宝珠,我们在船上聊得很投机。"

    "多谢大人。"没等我开口,狐狸道。眼里依旧波澜不兴。

    听他这么一说男人停下脚步,视线转向狐狸,有种若有所思的样子。片刻一颔首:"好了狐狸,带她走吧,我很惊讶居然今年也能看到你。"说到这儿话音被一阵破空声打断。他抬头望向天,天上一只巨大的鹭鸶盘旋着朝他冲了下来。停到他肩膀上后那只大鸟两只眼朝我看了看,有点意味深长的样子,不知道怎的这神色让我觉得有点眼熟。而那男人随即转身走了,带着这只巨大的鸟:"不过,你时间也已经不多了吧,狐狸,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话音消失,男人的身影也消失,风吹似的一阵就不见了,我都没看清他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还在对着那方向发呆,狐狸晃了晃我的脑袋:"看什么,回去了。"

    "他那话什么意思,狐狸,什么叫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觉得狐狸肯定知道。他和那男人都知道,甚至包括铘。就我不知道。

    "别多想,"见我一直盯着他看,狐狸拍了我一下头,"那个男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要太当真。"

    "为什么,我不觉得他在开玩笑。"

    "是的小白,他当然没有在开玩笑,"拖着我走的脚步停了下来,狐狸抓起我的脸朝我看看,"但是,对于一个永恒的不生不死的男人,他对你说你的时间不多了,你有必要去在意么。你说在一个亡者之王的眼里,这世界上凡是有口气的哪个时间对他来说是够多的?嗯?小白,有么?"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所以没必要在意他说些什么。"

    "那狐狸,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亡者之王?"

    "对。"

    "这么说他是冥王??"

    "……可以这么说。"

    "天啊……他真的是冥王??"

    "是不是觉得很荣幸。"

    "狐狸,我是不是要死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见过冥王了,还能活吗?"

    "……说真的,我真想揍你,如果我还有那个力气……"

    回到家,一切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和周围邻居打招呼的时候我真有种恍若隔世般的感觉,我不过是被狐狸推出门旅行了几天,而这一趟旅行差点让我丢了小命。狐狸为此似乎终于良心上有了点发现,他带我去吃了本市最好吃的牛排,而那一顿牛排我吃掉了他全部的存款。

    以至狐狸回家的时候悻悻地咒我会变成一只只能用滚来解决走路问题的米团子。

    我对他说,狐狸,如果再做出这种贪便宜把我丢到鬼城里度假的事,你就会脱毛脱上一辈子。

    不过也不是什么事都和平时没有任何两样。

    自从铘回来之后,他好像就生病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得的什么病,不像是发烧,也没有感冒的迹象,只是成天不吃也不喝,每每看到他总觉得他迷迷糊糊的,有时候站着站着倒地就睡,不分时间场合。

    我很担心他,可是没办法带他去看兽医,我想这世界上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兽医能给一头麒麟看病。狐狸说就让他去吧,麒麟可以自己治病,把他丢在那边就可以了。我还是不放心,特别允许他可以睡在我的床上,他的样子看上去糟糕透了,除了允许他做些他想做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3天。

    第三天,店里生意忙得团团转,到打烊时都已经很晚了,我回到房间发觉铘在我床上睡得很安静。鼻子里不像前两天那样会发出丝啦丝啦的怪声,我有点高兴,因为感觉他在好转。于是轻手轻脚在他身边躺下,尽量不去吵醒他。

    躺下的时候他好像动了动,然后对我轻轻叫了一声,声音有点怪,但当时我太累了,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头碰到枕头不久我就睡着了,睡着睡着感觉铘的爪子压在了我身上,很沉,让我有点呼吸困难。于是这一晚上我噩梦连连。

    直到第四天早上睁开眼,迷糊间我觉得有什么异样的东西发生了,就在这屋里。

    随即看到一双眼睛在望着我,那双暗紫色的,美得近乎精灵般妖娆的眼睛。这双眼睛属于那我半身压在我身上的一丝不挂的男人,他俯在我身上对着我看,一头银色的长发在晨曦里亮得让人刺眼。

    在我吃惊地瞪着他的时候,男人将目光移了开来,似乎在打量我的房间,而那一瞬我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我听见自己嘴里一声尖叫:"铘?!!!"

    时间

    序?狐狸

    有一种动物,毛皮很滑很软,尾巴很粗很大,鼻子很尖很敏感,眼神很亮很狡猾。动物的名字叫狐狸。

    有一种妖怪,容貌很诱人很好看,嘴巴很刁很无德,性子很薄凉很自恋,行为很懒很变态。妖怪的名称叫狐狸精。

    我家不是开宠物店的,可我家确实养着只狐狸,我经营着一家名叫“狸宝专卖”的小点心店,狐狸是这个店的大当家。

    几年来,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只不是宠物的狐狸。

    狐狸,他是一只号称有五百年道行的狐狸精。

    第一次见到狐狸,他躺在我家店门口的台阶上,四脚朝天,饿得快要断了气。

    小样儿可怜得让人心里发酸。

    好心收留了他,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靠!这东西也能给人吃,大姐,你想杀了本世纪末最后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吗?!”

    现在真后悔我当时没能杀了他,以致于他现在霸占去了我家的三分之一。所幸他做得一手好点心,于是他给我撑住了姥姥留给我的摇摇欲坠的小店,于是,我也就没好意思撵他离开。于是自从他霸占了我的厨房。我从此再也不碰那些蒸笼……因为我做的全是垃圾……拿狐狸的话来说,会严重影响到他创作艺术灵感的垃圾。

    但狐狸其实是只失败的狐狸精。

    有时候,你远远看着他,会魅惑于他出类拔萃与人类的相貌。自然,谁敢跟狐狸精比长相,那是他们与生俱来混饭吃的主要道具。所以,在比较安静的时候,他看起来就像个神,完美无缺的神。

    迷人的外表,优雅的举止。

    当然,仅限于他安静,且无所求的时候。

    撇开这一层,当你不得不每天趴在沙发上为这只狐狸吸毛,忍受他喋喋不休的鼓噪,并且随时要戒备他突然一丝不挂从浴室里跑出来,只为了印证一下自己所谓魅力的时候,这时候你会发觉,有这么一只妖孽在家里霸占着,简直是前世作孽。

    五百年成一果,狐狸说。狐狸精一旦修满五百年,就可以脱离兽身幻化成人。

    幻化成女人。

    一只真正的狐狸精应该是女人,魅惑苍生的女人,狐狸家家传族谱里是这么写来着的。可是狐狸很倒霉,在满五百年的最后一天,他遭雷劈了,结果出观以后,痛苦地发现自己成了个男人。

    变成男人的狐狸精是失败的,相当地失败。

    我想这应该就是造成他现在这么变态的原因。变态地对自己的长相自恋无比,变态地喜欢收集各种香水,变态地喜欢招惹女人又不放过男人,变态地喜欢反复问我一句:小白,我美么。

    我不叫小白,我叫宝珠。虽然这名字比小白好不到哪里去。

    听着像出土文物,读书时经常被人写成饱猪。自从刻着这两个字的桌子的纪念照被狐狸发现,他给我起的品种繁多的绰号里就此多了一个类目——

    饱,猪科,性白目。

    每次他反复哼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就有朝他碗里下药的冲动……

    这个很容易被人揪小辫子的名字,是姥姥起的。

    两岁前,我的大名叫林晓蕾,很普通的名字,搁哪都不会起眼,不过至少不会被人拿来恶搞。为什么后来改成现在的名字呢,据说,因为一直到我两岁的时候,我还有着夜啼的习惯。

    半夜老是莫名其妙地哭,对于两岁大的小孩来说,确实很丢脸。爸妈试了各种方子,正的偏的,都治不好。后来姥姥不顾爸妈的反对把我抱去庙里,回来后,我脖子上多了串珍珠念珠。并且硬拗着爸爸去办事处给我改了名叫宝珠,甚至连姓都划掉,至此,我晚上不再夜啼。

    那时候的事,我现在都记不太清了,现在那串让我终止了大龄夜啼的念珠早从我脖子上转移到了手腕上,而爸妈,也早在我对名字不怎么敏感的年纪就早早去世。所以,我也就无从探究姥姥这番话的可信度。但有一点我是晓得的,在我心脏承受度还远没有现在这么强悍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过得很混沌,混沌且黑暗。

    总是能看到一些东西,听到一些声音,可说给别人听的时候,别人都不信。于是只能在突然见到那些东西的时候,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偷偷地在指缝里看它们在我哭泣的时候,刻意地朝我靠得更近。

    我想这可能就是我直到两岁时还会夜啼的原因,夜晚总是让那种东西变得很恣意,哪怕姥姥大声地呵斥,它们依旧会在我一睁开眼的时候出现在我视线最近的范围。冷冷地笑,冷冷地走来走去。于是空气因此而变得冰冷,冷得我蜷缩在被子中间都捂不出一点点温度。

    直到有了这串念珠,恐惧终于离我稍微远了些,我不再会经常看到那些东西了,即使看见,也是在一个对我来说比较安全的距离,于是慢慢地有了胆子,从最初的敢于同它们正视,到后来的观察,再到后来的熟视无睹。正如那个经常会在我家窗外游荡的阿丁。

    阿丁一直都在找他的头,可一直都找不到,所以一直会在我家窗外朝里窥视,用他那个空空的脖子,年复一年。他很孤独,我也是,从我姥姥也和其他人那样离我而去的那天开始。

    他们说……我命犯孤星,所以只要是我身边的人,那些越是亲近的人,越容易早早离去。所以逢年过节,家里通常只有姥姥和我两个人,不过姥姥在世的时候,倒也不觉得什么,反正,我本来也不是很爱凑热闹的人。

    姥姥突然离开的那天,我开始自省“孤星”这两个字对我的含义。

    或许它们并不像姥姥轻描淡写的解释那么简单,她总是说,命硬没什么,宝珠,人总是要死的,别把那些记在自己头上,况且算命的瞎子不是说了,这种命极少见着呢,不是大凶,就是大福,我们家的宝珠啊,天生就是张福脸……

    可真的像她说的这样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连她都离我而去后,我开始异样地孤独。甚至葬礼上那些来往的身影和安慰,都像隔着一个世界那么远似的,除了飘荡在角落里那些苍白的脸。它们在对我笑,我知道那笑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它们在说,你一个人了……你一个人了……命犯孤星……命犯孤星……

    这种孤独,一直持续到狐狸的出现。

    “小白,做人要厚道,不要每个月都学包租婆好不好。”

    “小白,你做的那叫饭?我跟你说,这东西连猪都杀得死。”

    “小白,你该减肥了。”

    “小白,我美吗……”

    狐狸话很多,特别是吃撑了,或者每个月开头那几天我问他讨房租的时候。一边挥舞着两团雪白的爪,一边喋喋不休,像只漫天乱飞的苍蝇。这就是背着人群丢掉了优雅后狐狸在我家的真实嘴脸。我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慢慢习惯他这副德行,而在习惯的同时,也慢慢的,那些曾经的让我冷得像困在地狱里的声音,有一天终于不再整日碰撞我的耳膜。因为有了取代它们的东西——狐狸的啰嗦。

    于是当有一天我耳朵里充斥着狐狸自恋的招牌话:“我美吗,小白……”那个时候开始,我真不晓得自己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还是从地狱又掉进了另一个变相的地狱。

    “小白,为什么别人的胸围在锁骨一下肋骨以上,你的胸围在肚脐以上肋骨一下?”

    “小白,与其花钱,不如先琢磨下自个儿的身材问题。”

    “哦呀小白,相亲?这回是土豆大叔,还是鼹鼠小子?”

    “房租?房租是什么东西呀!小白……”

    狐狸如是说。

    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总会认真考虑下,谋杀狐狸的最好方法是什么。

    文?时间

    幸福是什么。

    狐狸说,幸福是杯子里的水,看上去很满,但是喝一口少一口。有些人贪,一大口一大口地吞。有些人吝啬,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而无论贪婪还是吝啬,最终水就是那么一点,总有喝到杯子见底的时候。幸福就是如此。

    时间是什么。

    狐狸说,时间是握着幸福又看着它在自己眼底消失的东西。幸福是杯子里的水,时间是装着水的杯子,幸福装满时,时间是充盈的,充盈而诱人。幸福喝干后,时间就像那只失去了水的杯子,轮廓还在,确实空空如也。

    有一阵子,在我家店外头那条不宽的马路边上,经常看到一个老人。

    很老的一个老人。

    每天下午三点,如果天气不是那么糟糕,必然会看到她拄着拐杖从对面的人行道上慢慢走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住在这附近,也不知掉她每天这么慢慢的是要去哪里,她走路时的眼神看上去是毫无目的的,毫无目的,却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一直到太阳落山,再看着她被夕阳拉长了的身影慢慢经过我家的店门,到消失不见。

    那会儿总能听到一些小小的声音,伴着她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有时候是在店的某个角落里,有时候是店外那些太阳晒不到的角落,偶尔能听清那么一两句,总归是反反复复:为什么还没死……为什么还没死……老不死……老不死……

    若是刚好狐狸从厨房出来,那些声音就一哄而散了,然后缩在对面房子的阴影里恨恨地望着我店的方向,一边用力吸着店里点心飘过去的香气。

    如此循环,我的每一天。

    而这天下午三点,天气很好,风和日丽的,却没看到老人从对面经过。

    循环出了点小小的意外,但意外并不起眼。

    依旧是招呼客人,收钱,送点心,清洁,忙忙碌碌的,所以那个男人进来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

    直到他在我面前站了一小会儿,我才留意到这道挡住了我光线的身影。这是个看上去非常安静的男人,安静而普通,于是只要不出声,就像空气似的不引人注目。

    可一双眼睛却是特别的,在我看着他准备问他需要些什么的时候。

    说不清的特别,因为在这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明明有话要问,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然后看到他笑了笑,笑容像外头那些晒得草皮发亮的阳光似的:“你好。”他说。

    “你好。”于是我的喉咙终于找到了出声的地方:“想要些什么。”

    “累了,在这里坐坐,可以么。”他问。

    没等我回答,身后突兀一阵脚步声:“不好意思,这里是吃点心,不借坐。”

    回头撞见狐狸一双笑眯眯的眼睛,通常他拒绝什么时,总是笑得这样甜美,比如那些被他招惹来,又不想继续纠缠下去的暧昧。

    可他不该这样对待我的客人。

    于是收回目光准备弥补些什么,一转头,却发现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柜台前空空荡荡,门上的铃铛安安静静,说不出他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晓得他是怎么离开的。只他带进来的那股阳光的味道还在空气里静静流动着,像他刚才那种不为人所察觉的存在。

    “他是什么。”于是有点意外,我问狐狸。

    狐狸对我笑笑:“一个假如你答应了他,就可能会后悔一生的东西。”

    再次见到那个老人,是在一个月之后。

    一个月里始终没有见到过她,无论天气有多好。一度以为她已经走了,因为她看上去是那样的苍老和疲惫,就像台只要稍微抽掉一个部件,便会彻底垮倒的机器。可是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下午三点,她又和往常一样出现了。

    慢吞吞地拄着拐杖在人行道上走着,慢吞吞地像是找着什么似的打量着四周。只是走到对面新摆出来的烘山芋摊子边,却没像往常那样直接走过。她停了脚步,在离它很近的那块花坛上坐了下来,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只烤炉,像是在受着炉子里一波波香气的诱惑,但始终没过去询问价钱。

    烘山芋的气味很甜,隔着道玻璃门都能没有保留地透进来。

    狐狸说,去买个尝尝吧,小白。

    于是我拿着钱走了出去。

    买好了两只烘山芋,个儿不大,但却是皮最焦,外头蜜汁溢得最多的。

    两只山芋一人一只,不是和狐狸,而是和花坛上那个老太太。我挨着她边上坐着,咬着山芋,她捧着山芋闻着它的味道,但并没有剥开了吃。

    我说:“阿婆,趁热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说:“我要拿它泡饭。”

    “山芋泡饭?多难吃啊阿婆。”我再道。

    她朝我笑笑:“你不懂,好吃,好吃得很呢。“

    忽然发觉她其实应该是很好看的,特别是那双被层层皱折包围住了的眼睛,还有那双瘪瘪的嘴。年轻时应该很美吧,又美,又优雅的一个人,即使是在吃山芋泡饭的时候。我想。

    “我快走了。”忽然她又对我道:“走前想跟人说说话。”

    “您要去哪里?”我问

    她似乎没有听见,只是低头又闻了闻山芋的味道,然后继续道:“知道什么是时间么。”

    什么是时间?

    这是个看上去很简单,却一时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于是我沉默。

    她又笑:“我们来说个关于他的故事好么。”

    我点点头。

    于是老人开始边看着手里的山芋,边絮絮说了起来,用她曾经甜美,现在沙哑的喉咙。

    她说:

    曾经有三次机会,我碰见过时间。

    每次他逗留的时间都很短,所以我只能记得他的样子,但你要问我时间究竟是什么,其实我也说不上来。

    那真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有时候我试着去好好想一下他的时候,会什么也想不起来,这是很糟糕的一种感觉。可在我能把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个年纪,我以为这些记忆有没有保存都是无所谓的。

    那时候我真年轻,和时间一样的年轻。年轻并且自信,所以一度以为,他会为了我而停留,那个叫做时间的男人。

    第一次见到他,他二十岁,我十二岁。

    那年,家被一场火给烧了,火卷走了一切,包括我的爹妈。乡下姥姥收留了我,她是个看不到一切的瞎子。守着一块没人种却常年疯长着的玉米地,还有一间不足十二平米的小屋,每天昏睡到吃午饭的时候起来,用泡饭搅了几块番薯给我,然后会一个人拄着拐杖在外面走上一下午。我不知道她每天究竟都逛了哪里,正如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每天拄着拐杖一个人慢慢地在那些路上走着,究竟想要转去哪里。

    发现外婆倒毙在田埂上的那天,他出现了。

    那时侯我正在窗前搅着碗里快要烂掉的番薯,番薯戳烂了,会发出一种很香很甜的味道,我对此乐此不疲。然后闻到一种好闻的味道,栀子花香似的,比番薯甜,比番薯香,所以我很快朝着那香味抬起头。

    头刚抬起就看到了他。

    他在窗台上坐着,很单薄的身体靠着很敦厚的窗框,他有着一双闪着暖暖笑意的眼睛。

    “你好。”他说。

    “你好。”我回应。

    “累了,在这里坐会儿,你不要怕。”他再说。

    我戳了戳碗,发觉已经闻不到碗里番薯的甜香,于是点点头。

    那天天气很暖,所以风也很暖,风穿过他的身体一波一波朝屋子里吹进来,暖暖软软的甜。

    吃着终于被我戳烂了的番薯时,他的手朝我伸了过来,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他的手也跟那风似的,轻轻柔柔,每掠过一次,散进我鼻子里一丝暖暖软软的甜。

    “小家伙,陪你玩好么?”他说。

    我点点头,很快乐。

    于是他把我抱了起来,放到他的腿上。坐在他腿上很舒服,可是我有点不安,因为过去哥哥也这么抱过我,被妈妈呵斥了,妈妈说不可以坐在哥哥腿上。我不懂,为什么弟弟可以坐我腿上,我却不能坐在哥哥腿上,妈妈说,弟弟可以坐你腿上,你就是不可以坐在哥哥的腿上。我不懂这是为什么,可这是妈妈说的,所以我不安。

    他看上去和我哥哥差不多大。

    可是比起哥哥,我更喜欢他。

    第二次见到他,他二十岁,我二十岁。

    到处找工作,那个年头女人找工作只有一个字,难。要找个能赚钱养活自己的工作,更难。之后被人介绍,你呀,有个合适的工作,你要不要,又上得了台面,又赚得到钱。

    什么工作。

    工作是……舞场小姐。

    很累,因为总是睡不醒,睡不醒,开工了又没个坐的地儿。还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纠缠,那些好看的,丑陋的,年轻的,年老的男人。在夜场的灯光下一照,全都一个样,奇怪的扭曲的面孔,暧昧的笑,暧昧的语言。

    他们恭维你,他们接近你,他们却又无与伦比地鄙视你。所以有时候,我很希望他们去死。

    有一天真的有人死了,那些奇怪的扭曲的面孔里的一个,满脸扭曲地倒在沙发上,手还保持着拿酒的姿势,脸上还带着酗酒过度的痴笑。

    舞厅乱作一团的时候他从外面走了进来,来到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很单薄的身体,靠着厚实的沙发垫子。身上带着夜风的味道,还有栀子花淡淡的甜香,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姥姥家那个老得爬满虫洞的木窗台。

    “你好。”他说。

    “你好。”我应。

    “有点无聊,在这里抽支烟,介意么?”他再说。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因为心跳很快。

    那天他在我边上一直坐到我下班,然后一起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逛了两个多小时,逛到早市的出来摆摊,然后买了油条一路吃到我家,那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小平房。

    一起玩好么。进屋后他问我。手摸着我的头发,像我十二岁那样。

    我点头。

    于是他抱住了我,抱我上了床。

    “你叫什么?”之后他问我。

    “香栀。”我回答。

    “香栀,很甜的名字。”

    “你叫什么?”我问。

    “时间。”

    “时间,很奇怪的名字。”

    他没再言语,只是看着我笑。笑得很暖,像十二岁时那阵卷着他身上的香,在我鼻子尖轻轻逗留的风。

    风一阵停留后就吹过了,他也是。

    第三次见到他,他二十岁,我三十岁。

    身边的人都嫁的嫁,娶的娶,我和工作谈着恋爱,用一种无与伦比的热诚。热诚换来了很大的房子,也换来了一辆漂亮的车子。蓝色的外壳,流畅的线条,我把他叫做时间。

    出车祸那天他出现了,我活着被救进了医院,那个和我的车相撞的男孩,则是命丧当场。

    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时间在病房的窗台上坐着,病房的窗是冰冷的铁框,所以他的身影看上去也是冰冷的,冰冷而单薄。只是身上的味道依旧,淡淡的栀子花香,甜甜的,暖暖的,正如他眼里的笑。

    “你好。”他说。

    “你好。”我应。

    “累了,在你这里坐会儿,好么?”

    我没回答,因为发不了声,脖子也动不了。只能呆看着床边的吊针,他朝我走了过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陪我玩好么。”他问。

    “好的。”他替我回答。

    身体恢复后,时间搬到了我的家。

    我工作的时候,他通常喜欢安静坐在露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猫似的眯着眼,似睡非睡。工作完了,我会陪他玩,有时候在外面,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在床上。

    新婚似的感觉,久久却也短促的一段时间。

    我忘了我有辆叫时间的车,因为我拥有了时间。

    三十一岁生日时,时间不见了,像过去的两次一样。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有时候走在路上会遇到一个同他相似的身影,或者一阵相似的气息,只是一晃而过,追了过去招呼刹那,却又失笑。

    看错人了,连相似都谈不上。

    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

    八十岁以后,我开始不再计算自己的年龄,因为知道自己死不掉。

    像是被死神给遗忘了,我一天天活着,一天天衰老,老得有时候似乎找不到自己双脚的感觉,每动一下每一寸关节都会对我叫嚣般地示威。

    可是我始终死不掉,始终,摆脱不掉这副沉重而褶皱的身体。

    我开始怨恨。

    而再后来,我甚至连怨恨亦已经找不到它曾经有过的尖锐的疼。可我……还是死不掉。

    就在那一天,他又出现了,在我驻着拐杖漫无目的蹒跚在那些熟悉的街道上,想着什么时候飞来一辆车把我碾死的时候。

    他出现了。

    二十的他,而我,不知道我到底多少岁。

    “你好。”他说。

    “你好。”我应。

    “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再道。望着我的眼神里温暖带着一丝惊讶。

    “因为,我被遗忘了。”我道。没牙的嘴吞吐这些复杂的字让我倍感吃力。

    “被谁?”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他手上淡淡的栀子花香掩盖了我身上行将入木的腐臭。

    “被……一个叫做时间的男人。”我回答。

    手指在我稀疏的头发上顿了顿,他又问:“你,真的要跟时间走么?”

    我点头,迫不及待的用力。

    “那会让你一无所有。”

    我再点头。

    “那好,走吧。”手指再次掠过我的头发,他贴近我耳根轻轻说了这句话。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只有蹦跳的身影和长发在我眼前晃动的那段日子,他躺在我身边,对我说着那些和风般温柔的话的时候。

    然后,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我的那些疼痛,我的那些褶皱,我的那些沉重,我的那些记忆……

    那道爬满了虫洞的窗台,那道单薄的身影,那丝揉在微风里暖暖柔柔的栀子花香……

    说到这里,老人的话停了下来。我看向她:“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没有后来。”她回答。

    我继续咬着山芋,可是咬不出它原本的甜和香,真奇怪。

    这时对面门铃咔啷一阵响,狐狸推开了门朝我招招手:“小白,别偷懒。”

    我回头望向老人:“不好意思,我要……”却发现老人已经不见了,花坛上那只在她手里捧凉了的山芋安静躺着,飘着丝冰冷的余香。

    我把它拿了起来,穿过马路回到店里。

    转身关门刹那一眼望见那老人在门口站着,拄着她的拐杖,对我微微地笑:“后来,时间带走了我,我被时间卷走了一切。”

    说完,人就不见了,像是随风化作了空气。

    狐狸伸手替我把门关上,我把那只冷山芋递给他,他朝我挑挑眉:“哦呀,说过多少次了,小白,我不吃死人吃过的东西。”

    说完大摇大摆回了厨房,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山芋,然后剥开它的皮咬了一口。

    虽然冷了点,还是很香很甜的。

    “累了,能不能在这里坐一会儿。”身后响起道有些熟悉的话音。

    我回头看到那道安静得像是空气般没有存在感的身影。

    他对我微笑着,一边望着我手里的山芋,“陪我玩好么。”再问。话音里温柔得能化冰成雨。

    我摇摇头:“对不起,本店不供应这些服务。”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免费阅读完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宝珠鬼话免费在线全文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