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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法墓天(墓旅人)在线阅读

最新章节:第二墓 往事之墓 作者:李亮  回本书首页  小说TXT下载
百度搜索“书农”或“书农在线书库”即可找到本站在线阅读全本小说。收藏本站方便下次阅读,书农在线书库,提供经典小说墓法墓天(墓旅人)免费全文阅读。     一、红绫

    沉重。

    压抑得连一根小指都没有办法动弹的沉重。

    胸口被棺材挤住,用尽全力,却不能吸进一丝空气,反而激得心脏狂跳,耳鸣不止。

    意识还清醒,感觉甚至比平时更敏锐,全身的力气都在。

    可是行动的可能和活下去的可能却被完全剥夺了。

    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

    燥热。由内而外的燥热。先是蒸干了五脏,然后烧焦眼睛、耳朵。

    铺天盖地的绝望和恐惧,在窒息来临之前,已经足以令人失去生命。

    蔡紫冠猛地醒来,半仰着身,用力喘息。

    原来是梦,蔡紫冠终于回过神来,全身脱力,重重倒回枕上。

    这么一闹腾,身边的人再怎么也睡不着了。一声轻哝,榻畔的女子单臂支起身子,另一只手轻轻摩挲蔡紫冠汗津津的脸:"怎么了,出了这么多汗?"

    "我…我做了个梦…"蔡紫冠茫然地瞪大眼睛,女子的长发扫在他的胸前,又凉又滑,"是梦…姑娘,给我倒杯茶,有劳了。"

    女子披衣下地,在桌前将油灯挑亮。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子,这时长发委肩,脸上还留着些残妆,灯下看来格外妩媚。她在桌上提起茶壶,倒了半盏凉茶,返身走回床边,递给蔡紫冠:"蔡公子请用。"

    蔡紫冠也起身披了件衣服,坐在床边,将茶喝了,茶杯还给女子,目光闪烁,道:"你…你是…红…红…""红绫。"那女子笑了笑,在桌边坐下,仍拿蔡紫冠用过的杯子,自己倒茶喝,"蔡公子日理万机,记不住个青楼女子的花名也不算什么。"

    她侧坐在花凳上,身上只披了一件绸袍,勾勒出她的玲珑曲线。起得匆忙,她甚至来不及将袢带系好,衣襟半掩着,隐隐约约,泄露胸前莹白的肌肤。

    一两个时辰前还郎情妾意,如今醒来,方才心肝宝贝叫着的人却已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便是迎来送往的欢场女子,也会觉得心寒吧?

    "红绫。"蔡紫冠道,"对不住。我现在心神恍惚,魂魄好像还在半天里飞,冒犯之处,实属无心。"

    "是么?"红绫笑笑,心里却对这人殊无好感。她本是青州"艳容阁"的当红妓女,要她陪宿,有钱之余,还得看看她红绫姑娘的心情。昨日这蔡紫冠来此买笑,出手阔绰,谈吐不俗,她这才接客,岂料还是碰上了个畜生。

    蔡紫冠见她冷淡,便又躺下,双手抱在脑后,痴痴地发呆。

    屋中静了片刻,红绫不耐烦,问:"蔡公子,你是打算睡觉还是怎么的,给个痛快话儿。我是出去让你静静,还是上床去再伺候你一回?你说出来,我困着呢。"

    "你…陪我说会儿话。"

    红绫气得笑了一声:"行啊,说吧,说什么。"她正在气头上,蔡紫冠说什么也是自讨无趣,当下讪讪闭了口。红绫发了脾气,心里略觉愧疚,也不能真的就这么走了,当下也只是坐着。心中恼怒:"这人顺风时颇能油嘴滑舌,怎么碰了钉子就变成了木头疙瘩了?"

    好半晌,忽听蔡紫冠在床上絮絮低语,又有衣料摩擦之声,红绫偷眼看去,只见那人仰躺在床上,双手举起来,比比划划,好像道士作法一般,不由好笑。

    忽听"啪"的一声,窗台上一盆矮松盆栽摔下地来,花盆跌得粉碎。红绫吓了一跳,抬头去看窗户,明明关得严严的,又没有风,又没有猫,这盆栽怎么会打碎了?

    忽听地上窸窸窣窣地响,红绫低头看时,登时吓得站起身来。原来那盆栽打翻之后,泥土迸溅,那半尺长的松树滚在一边,这时挣扎扭动,竟然自己站了起来。

    只见树冠摇摆,松针簌簌抖动,那松树把棕色的主根盘起,灰黄色的须子都张开,便如长了一个尾巴、几十条腿一般。站定之后,摇摆几下,主根一曲一张,须子交替前进,像大蛇、又像蜈蚣似的爬走。

    它下边灵活,上边小伞一般的树冠却是累赘,瞧来头重脚轻,笨拙可爱,又好像慌慌张张,狼狈不堪。红绫先是被它吓了一跳,旋即却忍俊不禁。

    一旁又响起更为细碎的"沙沙"声。灯影下,只见那些四散的泥土竟也似活了一般,一团一簇、一线一片,纷纷去追那松树。

    松树跟头把式,逃得不快,很快便被那些泥土围住。泥土围了大大的一个圈子,探头探脑不敢冒进,松树负隅顽抗,低下头来,将松针乍开,左一头右一头地乱撞。泥土深谙兵法,进进退退,并不硬碰,只是耗着松树的力气。

    红绫看得有趣,目不转睛。只见松树且战且逃,渐渐到了床边。红绫稍一抬头,便只见蔡紫冠侧着身子,朝着她笑,一只手平伸出来,手指曲张弹动,正是他在操纵土木。

    红绫见他神气,又生起气来,沉下了脸。蔡紫冠神色尴尬,加紧催法。泥土不再磨蹭,猛地往前一扑,围住了松树的根。松树扭动几下,挣扎不脱,给泥土拥着,原路返回,"刷刷刷"地滑回到那碎了的花盆处。瓦片颤动不已,一片片地跳起来,又拼回了原状。

    松树越发焦急,抖得松针乱落,被泥土拥着一跳,已跳回到花盆里。终于树止泥平,恢复了原状。

    蔡紫冠戏收手笑道:"红绫姑娘,这个戏法,可有可观之处?"

    红绫不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贵公子,原来是个卖艺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戏法,"蔡紫冠得意,"乃是两位法术大家临死前传下来的真正神通。真能精通一技,便可无敌于天下。我现在拿它们来逗姑娘一笑,传出去,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气死呢!"

    红绫仍是不屑:"说得神气,还不是耍猴卖艺的一流。"

    蔡紫冠如此讨好,却仍碰了一鼻子灰,不由也有些羞恼:"我还以为红绫姑娘心胸眼光,都清雅不俗,原来也是个爱公子贪名利的。"

    一言出口,红绫登时气得红了脸。两人怒目相视,半晌,蔡紫冠才避开视线,仰天重又躺下,颓然叹道:"干吗吵架呢?我来你这里,本就是寻开心的。对你,我也费心讨好,自问无愧了。萍水相逢,有缘方成这一夜鸳鸯,一些冒犯,揭过去就是了。越要纠缠,越是不快,以后想起来,你不后悔么?"

    红绫冷笑道:"好一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不辨是非,不分对错,只是一味逃避么?""只要活得开心快乐,偶尔逃避有什么不好?"蔡紫冠翻身枕臂而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做人太较真了没意思。大是大非,没那么多的。"他好像没皮没脸似的又来逗弄她,"好姑娘,笑一笑嘛,你若不笑,十分的颜色可就只剩七分了。"

    红绫见他一味妥协,反而越发生气,心中发狠,托腮微笑道:"你想让我笑?""哭也是活,笑也是活,干吗不笑呢?"

    红绫猛地把脸一板:"好,那你就跟我说说你刚才的噩梦!"

    蔡紫冠脸色一变:"我的噩梦?"

    "蔡公子刚才梦到什么了?"红绫冷笑道,"山贼把你给抢了?小鬼把你给炸了?还是从高处掉下来了?"她唇边满是讥诮,"还是你逃不了、忘不掉,偏偏揭不过去的什么往事呢?"

    蔡紫冠脸色渐渐铁青,看着她,又好像没看她,然后,他慢慢地恢复了理智。翻了个身,又躺成仰面朝天。"我梦见…"他用仿佛仍在梦里的声音说,"我梦见一个叫穆仙川的小孩…他被埋在地下,憋死了…"

    二、棺材仔

    十年前。

    "棺材仔!棺材仔!"一群孩子大叫着,围着一个土堆又跳又笑。他们大概有十来个人,高高低低,从五六岁到十一二岁不等。那个土堆是新堆起来的,翻出的草根落在外边,黄嫩嫩的还有带着湿气。

    土堆静静的,像个坟包。

    "棺材盖,长四方,小小子,哭亲娘。烧纸上坟三炷香,小红鞋子一双双。"孩子们扯着脖子唱。

    "哥。"一个用红绒绳扎辫子的小丫头怯怯地拉着一个大孩子的衣角,"棺材仔是不是真的死了呀?""没有!"大孩子很有把握地说,抬起脚来,用力把那土堆踩得更实。

    "哥,你别踩了!"女孩儿着急起来,用力拖着大孩子的手,"你别踩了!棺材仔真的死了…"可是她的个子才到他哥哥的胳膊肘,哪能拉得动?女孩儿大哭起来。

    其他孩子都陆续停下动作。叫的、唱的、跳的、都停下来。他们也有点儿害怕了。只有那个女孩儿的哥哥,还兴致勃勃。

    "小光。"有孩子说,"这次比以往都长,棺材仔不会真的憋死了吧?""不会!"小光,那女孩儿的哥哥,累得直喘气,"棺材仔才不会憋死,他就是从土里爬出来的!"

    正说着,被踩得圆圆整整的土包突然向上一拱,背上像乌龟壳一样,裂开几道缝。

    "呼哧!""呼哧!"

    土包像在呼吸一样,一起一伏,裂缝处的灰土,被挤出来的风吹起一寸多高。孩子们都激动起来,女孩儿和小小孩尖叫着往大孩子身后躲,大孩子也兴奋地叫着,向后退开,围着土包,围成一个更大,也更完整的圈子,很投入地叫着:

    "鬼呀!""诈尸啦!""救命啊,爹!娘!""妖怪,不要吃我!"

    然后——"哇!"土包里一声大叫,一个孩子顶破土层,站了起来,他的背上驮着三四寸厚的土层,随着他站起来,"噗噗噗"地往下掉。他的头上也都是土,用力抹了两下,才能睁开眼睛。

    这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头上扎髻,发间全是灰土,脸上的汗水和了泥,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和一笑才见的白牙。他赤着身子,只穿了条短裤,瘦巴巴的身子,一呼一吸间,肋骨毕现。

    "哇!"男孩儿大叫着,牙缝里都是泥,"我是僵尸大魔王!我要吃了你们!"

    "妖怪休要张狂!"小光手里提着一根木棒,"有我小光在此,绝不许你做坏事!"他跳上来,用木棍去戳那个"僵尸大魔王"。大魔王左躲右闪,还是挨了两下,疼得哇哇大叫,其他孩子看出便宜,一起扑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放倒了。

    "服不服?"孩子们摁住大魔王的肩膀,大声喝问。"不服不服!"大魔王一边笑,一边坚贞不屈。刚才还担心他的小女孩儿咯咯地笑。

    "好,收拾他!"小光指挥,"抬起来!"

    四个男孩子分别捉住大魔王的手脚,把他的屁股抬离地面。大魔王预感到了危险,伸胳膊蹬腿,奋力挣扎。四个男孩弯着腰,把怀里的手脚抱得紧紧的。

    "一——二——三!"

    大魔王被高高抬起,又重重砸下来。"砰"的一声,他的屁股着地,几乎裂成了八瓣。

    "啊!"大魔王惨叫着,又被人抬了起来。这回落地,他屁股往上一挺,避开了首先着陆的苦差事,而由后背承担了这一次冲击。

    这一回力道直接贯穿他的心扉,五脏移位,眼前发黑,大魔王完全没了反抗的力气,又被摔了两下,全是任凭宰割的模样。他的手脚软下来,抬他的孩子反而使不上力了,抓着他的手腕脚腕,看着他赖在地上。

    "大魔王,"小光大喝,"你的死期到了!"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大魔王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只顾发出威胁。

    "哈哈哈哈,"小光仰天大笑,"我是替天行道!来啊,"他大叫,"把这个大魔王再埋起来!"

    换了惩罚方式,孩子们又来了兴致,发声喊,拉手拽脚,把大魔王拖走。大魔王很配合地扭动着身体,抓着土乱扬,表达自己的不甘,可是仍然被拖回到破碎的土包里。

    旁边有两把孩子从家里拿来的短锹火铲,小光带头,三下两下,将那环状破土包中心的土掏了出来。那大魔王被扔到坑里,孩子们锹铲手刨,把土向他扬来,大魔王满头满脸的泥沙,眉毛变得毛茸茸的。他眼睛睁不开,用手勉强挡住口鼻,叫道:"小光哥,怎么又埋?"

    小光叫道:"怎么啦?你是不是怕了?我就知道你没用!"

    大魔王"呸呸"地吐出口中沙土,道:"不是!"

    "那你就是不想和我们玩了?"

    "不是!"大魔王用力闭着眼睛,脸都皱成了包子,只露出白牙在笑,"我想和你们玩,小光哥别不带我玩。"

    "刷",一锹土,倒有半锹扬到大魔王的嘴里。

    大魔王趴下身,膝盖顶着胸口,额头枕着两臂,撅着屁股伏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营造出一个小小的空气仓,动作颇为熟练。其他孩子更不闲着,一锹锹的土,直接撒到他的背上。

    "棺材仔,这次你能憋多久?"

    "你们说憋多久?"

    "我说,至少要吃一顿饭那么久!"

    "一顿饭?"大魔王犹豫了一下,"谁家的一顿饭?我们家的那么久就可以,小光家的那么久就不行。"

    "行了,行了,就你们家的!就不知道你们家吃饭少,别动啦!"

    大魔王于是不再动弹,任由伙伴们把自己活埋了。土一锹锹地砸在他的背上肋上,他藏在两臂间的呼吸慢而长。

    很快,那个土包又垒起来了,铁锹把土拍实。

    小光朝朋友们使个眼色,大家于是掩着口,一边笑,一边飞快地逃走了,小光则到旁边的树丛里,抱了一沓衣服,朝土丘啐了口唾沫,这才走了。

    阴风吹过,乌云一瞬间遮住了太阳,那个坟包似的土丘孤零零地坐落于此。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即将憋不住的时候,那个男孩终于再一次冲破土堆,高举着双手,站在土包中央。

    "哇…你、你们…"他难过地看着空荡荡的四周,"你们怎么又扔下我跑了…"

    被抛弃的大魔王于是只好自己走出坟堆,来树丛找自己刚开始时脱下的衣服,找来找去,当然找不着,于是只好赤着脚,嘴里骂骂咧咧,回家去了。

    "小孩儿。"才走不远,路边忽有人叫他。

    大魔王抬起头来,只见道旁树阴下正坐着一个外乡人。那人身着白布衣,身旁倚着个竹竿,上面打着布幡,上书"天眼神算"四个字。他正在整理手中一个口袋,那布口袋蠕蠕而动,里边装的,似乎是个活物。

    这外乡人道:"小孩儿,你的衣服呢?"大魔王抽了抽鼻子:"热。"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穆仙川。"

    "哦?"那外乡人大感意外,想不到这脏兮兮的泥猴儿,竟有这般有仙缘的名字。将布袋折好,招手让他过去,认真摸了摸他的头顶颅相,微笑道,"好,好,好一个仙根慧体三阴入命的良材,可惜,还不够毒、还不够毒。"缩手对穆仙川道,"好孩子,快快回家去吧。"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算命的。"那外乡人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穆仙川一阵恍惚,黄昏的天色,仿佛又暗淡了一些。他木然越过那相士,径自回家去了。

    穆仙川的家在村东,是村中最大的宅子,可是大门斑驳,门框长草,颇见破败。孩子轻轻推开大门,正想往屋里溜,院里牛棚中已传来一声厉喝:"穆仙川,你给我站住!"

    穆仙川听着这一声,顿时吓得脚下一软,差点儿坐下,撒腿要跑,牛棚里已蹿出一道人影,劈手揪住了他的发髻,回手一拉,拉得两人面对面,喝道:"衣服呢?你又和人玩活埋了是不是?"

    穆仙川赔笑道:"蔡姨。"

    他眼前这个女子,三十多岁,穿一身青布衣裙,脸上不施粉黛,细眉长目、高鼻薄唇、颧高颊瘦,虽然生得不丑,可让人一见之下,却只觉得难以亲近。乃是将他从小养大,相依为命的姨母。

    蔡姨仍抓着穆仙川的头,用力摇晃,道:"你又和谁玩活埋?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许玩这个!"

    "嘿嘿,"穆仙川傻笑,"没玩…"

    "没玩?"蔡姨伸出两根指头,在穆仙川额上一抹,指尖上全是沙土,"这是什么?你的衣服呢?"

    穆仙川低着头,没骨头似的被晃来晃去,脸上始终带着半是讨好、半是无所谓的笑容。

    蔡姨拿这疲沓孩子没办法,恨道:"你不说是不是?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一手拉着穆仙川就走。穆仙川吃了一惊,拼命往后坐,两脚在地上蹬得啪啪响,道:"蔡姨,你别去!"

    "我不去?你要是争气点儿我都不用去!傻小子,你让人欺负成这样了,我要是还当看不见,可怎么对得起我那苦命的姐姐?"蔡姨说得眼圈发红,"仙川,你爹你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要点儿强行不行?你别怕小光那些小畜牲,他们太坏了,你越怕他们,他们越欺负你!"

    "他们没欺负我…"穆仙川低垂着眼皮,不敢看蔡姨,"他们和我玩呢…"

    "有这么玩的么?"蔡姨大怒,"小光怎么不让你埋呢?不行,这事非得说道说道不可…"她突然说不下去,因为穆仙川已经哭了,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砸在他满是灰土的脚面上,绽出水花:"他们以后就不和我玩了…我是棺材仔,他们好不容易才带我玩的…我想和他们玩…"

    穆仙川是"死人的孩子",用民间的话说,是个棺材仔。他在他娘怀里六个月的时候,他爹就暴病而亡;在他娘怀里九个月,他娘出门,却被房上的落瓦砸死。入殓后第三日,突然在灵堂里传来婴儿啼哭,穆仙川竟然在他娘死了三十六个时辰之后降生,呱呱坠"棺"。

    这种出世方式,民间大有讲究,认为是"煞星"转世,最是晦气。一克爹、二克娘,六亲不认,见者霉三日,碰着衰一生。因此穆仙川一出生,便有人极力主张将他溺死,幸好他的父母生前家底殷实,乐善好施,为村中修桥补路,广结善缘,这才留下他一条小命。他既没了父母,便有母亲的陪嫁远房表妹蔡姑娘将她抚养长大。十年过去,穆家坐吃山空,而穆仙川也因为煞星入命,一直被村人歧视欺负。

    蔡姨心中一酸,紧紧将这孩子抱在怀里。这孩子长这么大,能像这几天似的和一群孩子"玩",真的是没有过。也许自己觉得他受了委屈,可是他却是真的只觉得快乐呢。

    吃罢晚饭,蔡姨把穆仙川揪到院子里。

    "傻小子,和小光他们玩是玩,可也不能就那么任人骑!来,姨来教你两个绝招,小光他们再敢动你,你就揍他们。"

    所谓绝招,实际上是一拳一脚。上边一拳,专打别人鼻子,下边一拳,专踢别人小腿腿面。都是无赖的玩意,可是简单实用。蔡姨用草纸钉出两个靶子,绑在院子里的木桩上,让穆仙川练了几十次,掌握怎么打才能用上劲。

    正练着,外边有人叫门。蔡姨开开门,发现是村长胡庆一家。

    胡庆今年三十五岁,可是生活操磨,一头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他为人老实巴交,若不是村里老胡家人丁最旺,村长必须姓胡,而几个人精又互相牵制的话,只怕一辈子也轮不上他当这个村官。

    胡庆看见蔡姨开门,连忙陪出笑脸:"他蔡姨,仙川在家不?今天小光来过没?"他也就是小光的父亲。

    "小光?"蔡姨冷笑,下午强压下的怒火又呼啦啦地烧着,"我还想找他呢!欺负我们仙川傻,玩活埋——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么?临了临了还把仙川的衣服偷了,胡老五,你可养出了个好儿子。"

    胡庆已经听女儿小慧提起这件事,自知理亏,低声下气道:"他蔡姨,小光不懂事。回去我好好修理他——小光到现在还没回家,小慧说他后来又回去找仙川了?你叫仙川出来,问问他后来见过小光没?"

    蔡姨一愣,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小孩哪儿还有不回家的?口中虽不饶人,却也把穆仙川叫来。穆仙川练得大汗淋漓,道:"我没看见…我从土里出来,他们就都不见了。"

    蔡姨也是第一次听小光说起活埋的详情,气得又骂起来。胡庆魂不守舍,他老婆更已经慌得站不住了,口中喃喃:"小光去哪儿了?这孩子能去哪儿了?也没听说闹狼啊,那么大的人了…"

    胡庆两眼发直,喉头耸动,咕哝了一句什么。

    "他爹,你说什么?"

    "没什么…"胡庆说,脸色苍白,"我去叫人,咱们连夜搜山。"

    蔡姨急忙道:"我们也去!"拉着穆仙川也出了门。

    村里快一半的人被胡庆喊起来,打着灯笼火把去找小光。穆仙川带着大人进了他们常去的山洞,去了下午和小光他们玩活埋的林中空地。可是哪儿也不见小光的踪影。到了后半夜,人们实在困倦得支持不住,开始陆续回家。其中一支队伍路过那活埋穆仙川的土丘前,突然看到丘中探出两只腿来。

    人们连忙过去看,原来是小光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躺到坑中睡着了。人们心中大石落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有人上去想要推醒他,才一搭手,便吓得大叫,原来这孩子虽然身上毫无伤痕,可是却早已气绝,凉得透了。

    胡庆夫妇赶来,小光妈惨叫一声就昏了过去。胡庆却慢慢坐下,脸色白得反射月光,明晃晃的吓人。有人怕他急出个好歹,上去扶他,却听他絮絮念道:"死的若是不死,活的也便不能活了…死的若是不死,活的便也不能活了…"声音毫无起伏,宛如咒语。大家听得汗毛倒竖,都道:"庆哥,你难受就哭出来!"

    胡庆看他一眼,咽了口唾沫,在人群中找到穆仙川。他的眼神直勾勾的,空得吓人,而又有极为残酷的意味混杂其中。

    小光死了,穆仙川很难过。他从小被人驱赶,这次小光又是在和自己游戏时死的,因此越发不敢进小光家,只能在小光家大门外转来转去。乡亲们都来探视安慰小光家人,连村里的孩子们都来再看小光一眼。穆仙川眼巴巴地看着人来人往,不敢靠近,中间小慧出来一次,远远地看见他,落下泪来。

    快到中午时,他看见胡小三和几个孩子抹着眼泪从小光家里出来。胡小三是每次活埋他最卖力的人,穆仙川本能地和他亲近些,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道:"小三哥,小光哥是真的死了么?"

    胡小三和其他几个孩子对视一眼,突然扑过来就是一拳。穆仙川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其他几个孩子也冲过来,把他围住,拳打脚踢。穆仙川被打得坐倒在地,还不明所以,叫道:"干吗打我?干吗打我?"

    "干吗打你?"胡小三咬牙切齿,"就是你这个扫把星,克死了小光!小光才带你一起玩,就被你害死了。有本事你把我也弄死啊?我先打死你!"跳过来在穆仙川身上乱踢。

    穆仙川平时受欺负,没少挨打,可是今天才挨得十几下,就已经觉得不对。这几个大孩子的拳头脚尖又准又狠,再不是平常的欺负打闹,而像真的要致他于死地一般,心里顿时害怕起来。

    他常被蔡姨拿扫把追着打,身手其实颇为敏捷。这时既知不能恋战,连忙在地上一抓,抓起一把沙土,往起一扬,趁胡小三他们迷了眼,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跑。旁边有人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脖领子,被穆仙川回过身来,上边一拳、下边一脚,踢得抱腿大叫。

    见他敢跑,胡小三越发愤怒,大喊着当先追来。后边其他孩子跟着追,可是却不如这两人跑得快,眼看着他们跑出村,便没了影子。

    穆仙川撒腿狂奔,后边胡小三的骂声仿佛就在耳边。跑出三里多地,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跑不动了,眼看道旁一颗大树,连忙隐身其后,后背贴着树干,心跳得快要蹦出喉咙。

    只听后边胡小三的脚步也慢下来,口中骂骂咧咧,似乎在东张西望地找他。一个脚步声慢慢向穆仙川藏身的大树走来。穆仙川吓得张大嘴巴,却叫不出声。

    "小孩儿。"忽有人在他肩膀上一拍,"出这么多汗,还是热啊?"

    穆仙川吓得一哆嗦,回头看时,原来是昨天那个相士,正夹着布幡,又在忙着收他的布袋。

    "你…"穆仙川往他的身后瞧,"小三哥他们呢?"

    "那个孩子啊,"相士将布袋收到袖子里,"他没看见你,又往下跑了。"

    穆仙川松了口气,这才感到两腿发软,靠在树干上动弹不得了。

    算命的摸摸穆仙川的脑袋:"出这么多汗…真好…真好。"他看着穆仙川,爱不释手似的说,"快回家去吧,别走丢了。"

    穆仙川又有了一瞬间的失神。然后他自然地走回村里。

    胡小三也失踪了,然后子夜的时候,尸体又离奇出现。人们认定这是邪门,必和棺材仔有关,因此到穆家来要人。火把林立,这村子里姓胡的本来就占了快一半,这时候几乎全都聚到这来了。蔡姨天生的吃软不吃硬,见村人无礼,索性把大门全开,用一块白色的手帕将头发扎住,一手提一把菜刀,在门框上抱肩一倚,冷笑着看着门阶下闹事的人。

    蔡姨泼辣刚毅,为了旧主的遗孤,不走不嫁,多少人提亲从未动心,十余年青春虚掷。别人说到她,十分的敬畏里,三分为了她的"义",七分倒是为了她的"狠"。这时即使她不发一言,也让人不敢轻越雷池半步,姓胡的只顾在下面叫得欢,倒也没闹出什么事来。

    过了一会儿,胡庆赶到。姓胡的终于迎来出头的,连忙把他围住,七嘴八舌。

    "咱们家小三绝对是他害死的!"

    "今天是小三,昨天是小光,这棺材仔留不得了!"

    "有他在谁也别想活!"

    "杀了他给小光小三报仇!"

    "庆哥,小光不能白死!"

    胡庆脸色惨白,勉强让众人闭嘴,抬头去看蔡姨。蔡姨见村长亲至,也在门口站直了身,双刀垂在身侧。

    "他姨,"胡庆说,"这事和穆仙川脱不了干系。你把孩子叫出来,让他说说他和小三咋回事。"蔡姨沉吟了一下:"好,让你们看一下,张小三把穆仙川打成什么样子。"

    她朝院里招了招手。穆仙川一直躲在门后,这时才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他鼻青脸肿,嘴唇胀得老厚。台阶下老胡家的人安静了一下,七嘴八舌地评价:

    "他伤成这样又算什么,小三可是死了呀!"

    "谁知道是不是小三打的。"

    "多毒的小崽子。"

    "当初留下他就是祸害。"

    蔡姨冷笑:"穆仙川,你再说一下,胡小三追你追到哪儿去了。"

    "他…"穆仙川的身子微微发抖,"我俩出了村,我躲到树后边,他没看见我,跑下去了。"

    "你有没有打他。"

    "没!我没动他…"穆仙川急着争辩,"我不敢!"

    "听见没有?"蔡姨回头对老胡家的人,"穆仙川没动胡小三一根指头。胡小三是死是活,别安在我们娘俩身上。"

    "那你看见他去哪儿了么?"

    "没见着…"这一瞬间,穆仙川的脑子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在胡小三跑下去之后,他见到过什么人吗?为什么有个人影模模糊糊的?那是谁?他不由怀疑自己的记忆,不敢提及。

    胡庆用力喘了口气:"行,我们知道了。"回身规劝老胡家的人。老胡家你一嘴我一嘴的闹腾一会,终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先行退了。

    穆仙川回到院子里,蔡姨把门闩好,道:"仙川,没事了,你回去睡去吧。"

    "蔡姨,小光、小三他们不是我害死的。"

    "当然不是。"蔡姨摸摸他的头,"别瞎想。大概是有流寇作案,明天村长他们报了官,官差来了,把坏人抓住就没事了。"

    "姨…""生死有命,和你没关系的…"

    "命…"穆仙川听着熟,"姨,什么是三阴入命,慧体仙根?"

    蔡姨的手突然停在穆仙川的头顶:"仙川,这两天你见过什么人?谁告诉你这个的?"

    "我…"穆仙川被她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我不知道…突然到嘴边的。"

    "你不知道?"

    穆仙川无奈地挠着头:"我想不起来,好像有一个什么人…"

    "想不起来?"

    "嗯…模模糊糊的…"

    "别动。"蔡姨紧张地打断他,"闭上眼!"穆仙川闭上眼,感到蔡姨的两根手指轻轻地按在自己的眼皮上。这是蔡姨神奇的地方,好像只要她把手指按在人的眼皮上,就能知道此前这双眼睛曾经看到过的一切。多少次穆仙川去村外玩水,都是这样被发现的。

    "哼。"蔡姨不自禁地冷笑一声。"姨,咋了?""没事,我看见小三打你了。"蔡姨笑了笑,"回去睡觉吧。"

    穆仙川乖乖地回屋去,忽然身后蔡姨说道:"仙川!""啊?"

    "该长大了。"蔡姨说,笑容里满是母爱的慈祥。"已经长大了!"穆仙川得意地说,一跳,跳过了门槛,"姨,我睡了!"

    却没看见,蔡姨眼里再也掩饰不住的担忧。

    三、搏杀

    "姨我要出去玩儿!""我打折你的腿!"

    穆仙川闷闷不乐地坐在院里的台阶上。

    "从今天开始,你离开我的身边试试!碾子上那根杠子,给你准备好了!"蔡姨的威胁,简单生动。

    "为啥不让我出去?"

    "你还挺来劲?"蔡姨把一篮豆子扔给他,"都给我择了!外面这么乱,两天死了俩了,谁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三个?你活腻歪了你要出去?与其小命交代了,还不如让我打断你两条腿,养你一辈子,死了我也算跟我那苦命的姐姐有个交代。"

    说到他娘,穆仙川就没话说了,只能乖乖择豆子。可是择着择着,他发现蔡姨好像比他还心不在焉。她扫着院子,扫两下,就愣一会儿。

    "姨,你怎么了?""唉,也不知道今天会是哪家的孩子倒霉。"

    "姨你昨天不是说报了官就没事了么?""嗯,对啊…"蔡姨明显不相信自己的话,"仙川,姨是不是个坏人?"

    "姨净瞎说!"穆仙川停下择豆,严肃地说,"没有姨,我早就饿死了。姨,我有时候惹你生气,可是我知道你对我好。"

    蔡姨愣了一下,"哧"地笑了:"你这小子,真不愧是你爹的种。"她扔了扫把,来到穆仙川身边,挨着他坐下,"仙川,你不知道,姨以前可凶了…"

    "比现在还凶?""比现在凶一百倍。"蔡姨笑,"姨今天好歹也能把你拉扯这么大啊…姨,能变成今天这样,全靠你爹你娘。我那姐姐、姐夫…都是了不起的人。"

    "姨你没跟我说过!""嗯,"蔡姨说,"因为以前没到时候。"她抹着穆仙川翘起来的几根头发,"姨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现在到时候了么?""到了,快到了…"蔡姨幽幽道,"仙川,你爹你娘都是天下最好的人,没有他们,我活不到今天…"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你要记住,仙川,无论如何,你不能愧对他们两个。"

    "姨你怎么了?"

    蔡姨轻轻拍拍他,站起来,继续扫地。

    这一日,村中提心吊胆,恨不能把孩子们都拴到裤腰带上,可是到了傍晚,仍然丢了一个叫龙龙的孩子。

    龙龙的爹妈满村哭着找,可是一无所获。人心惶惶,今天甚至没有人敢出来帮忙找人了。

    蔡姨吃了晚饭就回了屋。穆仙川在院门后听着外面龙龙家的哭声,一边抠门,一边哭得抽抽搭搭。村长那天看着他说的什么话来着?"死的若是不死,活的也就不能活了",难道真的是他这个棺材仔,害死了小光他们吗?他虽然没有朋友,可是他每天都偷偷地看着村里的孩子玩,每个人他都很熟悉。龙龙,是一个大头、豁牙、豁耳朵,爱把鼻涕往树上抹的小胖子。他家是磨面的,所以他的玩具就是一条他家不要的面口袋。他能把那个面口袋玩出各种花儿来:卷成棍儿,叠成帽子,套在两腿上跳跳跳,装土变成大沙包,扔一只小狗进去,看它拱来拱去…

    突然穆仙川一阵战栗,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是当某种极为恐怖的感觉蓦然爬上他的肩膀的时候,他也会如大人一般感到毛骨悚然。

    口袋…

    蠕动的口袋…

    被相士封住的记忆被强行唤醒…有一个什么人在他面前玩口袋来着?那是在小光出事前还是在小三出事后?他说什么来着?

    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是模模糊糊的,那种近在眼前却无法触及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前年冬天,他掉进河里,在冰层下看到岸上的隐约人影。穆仙川几乎忘了呼吸,冷汗一层层地出,他想不起那个人是谁,可是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和村里孩子的失踪有关。

    穆仙川回过神来,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望向蔡姨的房间,蔡姨亮着灯,看灯影,好像在写字。"姨,"穆仙川下定决心,乍着胆子叫,"我困了,我先睡觉了!"

    屋里的蔡姨愣了愣,然后才回答:"行。"

    穆仙川马上来到自己的房前,用力开门、用力关门,人却还留在院子里。然后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东墙墙根下,熟练地爬上去,无声无息地翻出院外。

    这一晚,月亮极大。明黄之中,仿佛又带着一点儿令人不安的疯狂的暗红色。月亮就那么压在树梢上,把地上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穆仙川呼哧带喘地跑到昨天上午遇着那个相士的地方,他站在那儿,颈后汗毛倒竖。不远处,龙龙的父母还在尽最后的力量,召唤自己的孩子。

    就在这时,穆仙川的眼前突然一花,腰间一股大力推动,巨力拉扯,穆仙川的脖子几乎折断。好不容易待到他适应了这样的速度,这才发现,原来就是那相士在挟着他狂奔。

    那相士的奔行速度好快。穆仙川只觉眼前景物全都看不出样子,只模糊成了一块一块的黑色绿色。遒劲的风灌进他的鼻子和嘴巴,令他几乎不能呼吸。俄而他的身子一震,原来是那相士已经停下脚步,他们正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

    穆仙川下得地来,先原地呕吐三口,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正看见那相士笑嘻嘻地望着他:"穆仙川,你不好好在家睡觉,跑出来干吗呀?"

    穆仙川两腿发软:"你…你是妖怪…"

    相士脸色不变,道:"呸,好不懂事的娃娃,说得吓人。"

    穆仙川不敢与他多说,一低头,从相士的手边逃过,直往洞口逃去,才一到洞口,却只觉迎头一股大力,竟像是撞到墙上,"砰"的一声,跌了个屁墩。

    相士笑道:"你一个小孩子,若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这洞口上的封闭法术不是白费了?"把穆仙川抓回来,皱眉道,"怎么办呢?我本来答应了要放你一条生路,可是你既然已经送上门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要不然我就炼了你?"

    穆仙川虽然不知道"炼"是怎么回事,可也知道铁定不是好事。连滚带爬,逃到石洞壁角,抓起一块石头,就要和相士拼命。相士见他认真,哈哈大笑,反手从袖口中抽出布袋,轻轻一抖,布袋簌簌而动,里面明显装了个活物。再把袋口解开,捏着底角一倾,骨碌一下,小小的布袋里倒出那大头龙龙。

    龙龙被闷在布袋里,早就怕得涕泪交迸,这时出来,哭得嗓子都哑了,瘫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哭叫求饶。穆仙川过去拉他,却被龙龙重重一巴掌搧在脸上,不由又疼又怕又委屈,也落下泪来。可是他却不哭出声,只捂着脸恨恨地看着相士。

    相士大笑道:"好孩子,胆色、骨气、精魄都是上上之选。我跟你说,我练的法术十分霸道,要将自己体内的魂魄炼成厉鬼,因此每天子时都需要童男童女的气血喂食,前两天那两个孩子,就是这么死的。你好好看着这个龙龙,看我一会儿怎么吸干他的气血。"

    龙龙越发哭得厉害。相士喜上眉梢,盘膝坐倒,道:"好,再哭得大声些,你越哭,我越恶。一会儿炼魂,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龙龙哭得越发响了,穆仙川想不通他怎么这么不懂事,拉住他的手臂,叫道:"龙龙,你别哭了!我带你跑回去!"心里默想蔡姨教给他的一拳一脚,虽然还是害怕,却已有了拼一下的勇气。

    相士头顶上黑气萦绕,含笑看着两个孩子。龙龙听见穆仙川的大话,微微放心,哭声小了些。突然间相士头上的黑气向他们扑来,前面隐约可见一张狰狞鬼脸,龇牙欲噬。穆仙川一个趔趄,龙龙已吓得"妈呀"一声,屎尿齐流。

    相士大笑道:"对了,就是要这样。"

    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尖啸,由远而近传来,瞬间来到洞口。只听一声巨响,洞口的障眼法墙已被来物击破,碎石乱飞,气流激荡。六把金剑无人把持,矫矫然飞进洞里。相士大怒,抓来布幡一摇,那六把剑却不是来攻他的,半空里打了个旋,已刺入龙龙腋下膝下,托着这孩子,疾飞出洞,往村中去了。

    穆仙川大急,待要呼喊救命,却被那相士先一步抓住后脖领子提了起来。相士喝道:"剑山余孽,你是成心和我过不去了!"

    只见硝烟散去,山洞外已是刃山锋海,一把金剑旋转不休,遥遥指住洞口,在它的后边则是九把金剑组成的剑环,缓缓转动;九剑剑环之后,又是一个十八剑的剑环,依此类推,以九递增,到了那御剑者的身边时,已是一百单八剑的巨环了。

    山洞是在绝壁之上,七百零三把长剑在半空中结成一个巨大的精钢空心钻头,将那御剑者护住。七百零三个寒光闪闪的剑尖对准了相士,每个剑环都在旋转,速度却有不同,令人眼花缭乱。

    相士把穆仙川举高,冷笑道:"蔡仙姑,你是想让这个孩子,死在你的面前么?"只见那剑阵一震,剑环一层层退去,最后露出那乘风御剑之人,身段窈窕,细眉薄唇,不是蔡姨是谁?蔡姨看见穆仙川,脸色惨白:"仙川,你怎么被他捉来了?"

    穆仙川又怕又羞又惊讶,道:"姨…"嘴巴一扁就想哭。

    蔡姨叫道:"道友,你放了这孩子。"

    相士冷笑道:"好,你让我放,我就放。突然把穆仙川高高举起,远远向山下扔去。穆仙川惊叫一声,腾云驾雾一般飞起。蔡姨站在飞剑之上,引手一指,足下金剑瞬间分出五把飞剑,如同五条金龙,赶上穆仙川,分别在他肘、胯、足下一托,将他稳稳托在空中。

    穆仙川直吓得两腿发软,回头哭叫道:"姨…"突然两眉倒竖,叫道,"小心!"

    蔡姨也再回头看他,听他示警,急忙御剑急退,可是白光一闪,那相士居然追上了飞剑的速度,已来到她的面前,手中布幡一抖,劈头盖脑搧在蔡姨的左肩左脸上。蔡姨登时在剑上站不住,身子一晃,摔了下去。支撑穆仙川的金剑失去了蔡姨法力,一起散去,穆仙川大叫一声,也从半空落下。

    这相士的山洞选在半山腰的绝壁之上,蔡姨乘着剑才上到这里。这时两人失足落下,只怕不摔死也要重伤。幸好蔡姨足下的飞剑有灵,见势不好,飞速赶到她的身下,堪堪着地之时,稳稳又将她托起。

    蔡姨略一恍惚,清醒过来。一睁眼,正看到穆仙川手舞足蹈地从天而降,连忙迎上去将他抱住。穆仙川也有五十斤的分量,这样砸下来,又让蔡姨一个趔趄。穆仙川道:"姨,你受伤了?"蔡姨皱眉道:"没有…啧,那是什么幡子,竟然如此厉害,给它打一下半边身子都麻了。"一时间竟不敢飞高,只操纵飞剑离地一尺,在树丛中疾退。身后,那相士飞步赶来,其速竟比飞剑还快。

    蔡姨左手扶住穆仙川,右手起处,身遭现出十一把长剑,六把主守,以剑柄为中心飞速旋转成轮,五把主攻,以剑脊为轴滴溜溜转动,蓄势待发。可是那相士的速度实在太快,左右蛇行之际,让人看来,只见衣影不见人形,蔡姨虽有飞剑在身,竟然一招都攻不出去。

    树丛之中剑风呼啸,多少归鸟倦兽都被惊起。月光自稀疏处透过树梢,在黑色的丛林里留下一片片清晰的光斑。两道人影飞速掠过,时隐时现,经历一场生死搏杀。

    "刷刷刷刷!"飞剑开路,将蔡姨身后挡路的树木尽数斩断。蔡姨背向去路,两眼眨也不眨地望向后边追来的相士鬼魅一般的身形。

    相士笑道:"蔡仙姑,为了这个小崽子,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你管不着。"

    "我给足你面子,你干什么还坏我的好事?"

    "你根本没打算放过仙川,你在不断地把嫌疑引到他的身上。"

    "这孩子三阴入命的体质。你想要,我也想要啊。"

    "卑鄙!"

    相士转而对穆仙川道:"穆仙川,小心你这姨母啊。她杀人不眨眼,可是比我还坏呢。"

    "你胡说!"

    "那你以前知道,你蔡姨会飞么?"

    穆仙川一愣,蔡姨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他根本来不及细想。

    "她瞒你的事可多啦,"相士笑道,"比如,她以前吃过多少个孩子!"

    "仙川,别听他胡说!"蔡姨截口道,"这人是个疯子!"

    相士哈哈大笑:"我是疯子?昨天是谁来和我商量,说村里的孩子都归我,杀剐随意,而她只要一个穆仙川来着?是啊,穆仙川是三阴入命的体质,单吃他的肉,至少可以增加三十年功力。你的算盘打得比我响。"

    穆仙川如被五雷轰顶,回过头来,只见蔡姨脸色铁青,紧紧咬住嘴唇。穆仙川心中一个激灵,回头叫道:"我不信…"

    忽然只见那相士大喝道:"穆仙川,小心后面!"

    穆仙川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奋力一跃,挣脱了蔡姨的手,整个人跳下飞剑,"嗵"的一声落在地上,骨碌碌打了一溜滚,摔得手脚磨破,这才停下身来。方才那一瞬间,他到底还是怀疑蔡姨会在背后对他下手,蔡姨会吃他的肉,

    蔡姨惊叫一声。相士哈哈大笑,飞步赶来,用布幡去卷穆仙川。"砰"的一声,布幡给飞剑架住,蔡姨如同霹雳流星,炸开周遭树木,在一瞬间,就已经赶了回来。

    两把飞剑坠地,瞬间消失无形。相士微笑道:"剑山门的,为了这个小崽子,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蔡姨悬停在穆仙川身后十步,身后寒光闪烁,在这一瞬间,竟然将功力提升至最高,上千把飞剑被幻化出来,停在她的身后,跃跃欲试如银潮涌动不已。"你敢动仙川一根汗毛,我让你变成肉酱。"蔡姨咬牙道,"仙川,你过来。"

    "小心她把你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撅下来,当胡萝卜吃。"

    "仙川,别听他的,快过来!"

    "孩子,"相士冷笑道,"你这位姨母,本事那么大,却不救你的朋友。她还亲口允诺,让我杀光村里的孩子,你信她?"

    穆仙川呆在当场,小小孩童,如何分辨真假善恶?

    "咤!"蔡姨眼见穆仙川犹豫,心中悲苦,再也不愿多说,挥手一指,千剑齐发,攒刺如林。却见那相士挥动布幡,猛地往地上一扎,布幡抖动,一片淡红色烟雾溢出,将他重重裹住。那千把飞剑刺到他的身前,才一触到红雾便畏缩不前,摇摆不定,堆成一片剑海。

    蔡姨大吃一惊,旋即明白,怒道:"吸血幡?"

    "不错!"相士哈哈大叫,"你剑山门自幼都是以自己的血喂自己的飞剑,达到人剑合一,心神相通的境界,可是方才我一击之下,就已经取走你左臂的血气,现在放出来,你想你的飞剑能够分辨么?"

    蔡姨冷汗涔涔,待要逃走,却放不下穆仙川,犹豫之际,相士已经穿过剑海,一幡击落。蔡姨方才放剑过猛,这时筋疲力尽躲闪不得,被这一幡击中,气血大亏,"扑通"一声跌下地来,脚下的飞剑失去控制,"啪"地落地,空中那些幻剑同时隐去。

    穆仙川这时才担心起来,叫道:"蔡姨!"

    相士胜券在握,好整以暇,拾起蔡姨的长剑,上下打量,赞道:"好剑!"蔡姨恨道:"你…你到底是谁?你比你表现出来的,还要厉害得多!"

    "算你有眼力。"那相士的笑容不变,眼中却冰冷冷的纯是恨意,"我若不是重伤未愈,还会与你纠缠这么久么?"倒持长剑,刚要击落,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对穆仙川笑道,"小孩儿,你把你蔡姨害死了你知道么?"

    穆仙川一愣,蔡姨大叫道:"仙川,别听他的!"

    相士冷笑道:"明明是个魔头,你偏要按个书童来养,何必呢?待我把他的潜能都逼出来,当着你的面,炼化了他,如何?"抬起头来,看着穆仙川时,又是一副笑容可掬模样,"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你姨呢?她明知道不是我的对手,才跟我约好,要用满村孩童的性命,来换你的平安;今天又拼死救人——她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可是你怎么就随便怀疑她呢?你从飞剑上跳下来,逼得她和我近身相搏,你害死她…"

    穆仙川只觉一脚踩空,整个人仿佛坠下无底深渊。忽然间蔡姨大喝一声:"住口!"她骤然间弹身而起,右手并指如剑,直向相士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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