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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起波澜中
佟鸿仕筹集大笔资金托友人去法国做西药生意,海防严控后那友人就如同海上的泡沫消失在碧水蓝天的那头。与佟家来往的亲友原本就因眼红佟家能够借由第一次进口西药赚取大额利润,只道是参与就有钱分,纷纷自愿将钱财送与佟鸿仕借出,如今出了事,原先那些谄媚求合作的亲友齐刷刷翻脸不认,追赶着佟家勒令将自己钱财归还,否则就要告官。
佟鸿仕本想辩解此事与自己无关,自己也是受害者,但此刻面对疯狂的亲友,纵然浑身长满嘴也是百口莫辩。
近四十万被诈骗的资金,其中有毓婉的聘礼近十万。因背负巨额负债佟家此刻已经声名狼藉,凡与其有沾亲带故者皆唯恐被借钱,纷纷与佟家划清界限,就在半年前,他们还因毓婉嫁与杜家的盛世趋行而来说什么同宗同族同乡之类的客套话,可见利字当头,翻脸之快,胜过六月天小孩脸。
毓婉坐在母亲病床上看着父亲给自己翻看借款目录,一页页记录的都是与佟家沾亲带故的好亲戚好朋友的借款数额,从三千五千的大洋,到数万的珠宝,都是一笔笔落在实处的庞大债务。
那氏被丈夫擅自行动怄了火,一口气憋在胸口病倒了,她这样的刚强性子自然不堪忍受被人上门追债的羞辱,恨不能就此去了才算痛快。
毓婉探手摸了母亲的额头不觉皱眉:“母亲,吃点药吧。”
那氏闭合着双眼倔强的摇头,眼泪不住的顺脸颊流淌。
佟鸿仕寄予期望在毓婉身上,虽说现在杜家也是有些窘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终究是能妥过去的,他殷切的看着毓婉:“婉儿,你看,不如与你公公说一声…”
毓婉叹口气:“父亲,你是知道的,杜家现在自身也难保。”
佟鸿仕眼底闪过失望,整个人落魄的瘫在丫鬟搬来的凳子上,拿起一旁的眼袋吧嗒吸了一口,心事太重被烟呛住,剧烈咳嗽起来。他一边抚胸口平息咳嗽,一边掩盖自己与女儿要钱救命的赧然,惭愧道:“我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你在杜家也为难,这些日子我也打听着,那个杜允唐对你并不好,我与你母亲听在耳里疼在心里。”
毓婉毫不犹豫打断父亲的话,“别说了,那些没什么。”
看女儿神色就知素兮所言非假,佟鸿仕的呼吸有些沉重,将碧玺的烟袋嘴从嘴边拿开:“不然就这样,咱们将佟苑抵押给大华银行,我估摸着还能拿出个二三十万来,先还了债再说。”
听得要当佟苑,那氏眼角的泪流淌得更凶,整个人喘得厉害,毓婉一边拍抚母亲一边烦躁的说:“父亲别说这样的话,佟苑抵押了,你们住哪里去?更何况兵荒马乱大家都在囤金,谁会接手一个空壳子?”
佟鸿仕无奈抹了一把脸,两个月不见分外苍老的他眼窝深陷,整个人佝偻了身子看上去异常憔悴,他还在拼命的咳嗽着,结结巴巴说:“那,那我就将,佟苑,将佟苑送债主们就是。”
毓婉站起身,为父亲一下一下捶背,有撮斑白的头发随着她的动作一翘一翘,在眼前直晃。她抿紧嘴,低声说:“你先不要着急,总归会有办法的,离最后期限,还有一个月呢。”
一个月,三十天,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战局动荡,能靠得上贴得住的人皆捂紧口袋过日子,凭毓婉自己根本难以筹措资金,眼看着限期已到万万拖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跟公公借款。
毓婉迟疑的迎上刚刚从外归来的杜瑞达,人还没开口,容妈远远就在一旁笑着问:“太太一早就准备了晚饭,老爷是在花厅用,还是在廊子里用?”
杜瑞达疲惫的拖了身子向容妈妈挥挥手:“不用了,转告太太,让她们先用。”他抬起头看见毓婉一怔,随后叹口气:“你先跟我来一下。”
两人一前一后上楼进了书房,杜瑞达沉沉坐下靠在椅背上,疲惫的他闭合双眼,拇指不住揉着额角:“听说最近亲家那边有些吃紧?”
毓婉被说中了心事,难堪的点点头:“是,有些解不开的事总需得操心。”
杜瑞达睁开眼,语重心长的说:“你是知道的,如今杜家也是自身难保,你先看看这个。”说罢,一叠报纸由桌上送过来,头版头条赫然写了几个大字,上海海员罢工,实业巨头受损。他低头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掏出烟来,点燃后并没去吸,只是在烟雾里露出担忧的神色:“前有工人罢工,现有海运停航,看来咱们真是要关闭工厂才能撑过去这一关了。”
“可是,父亲,如果停业,怕是难以维持日常损耗。”毓婉并没想过局势会这样愈演愈烈,她本以为沈之沛会出动军队镇压罢工,那些罢工的工人很快都会在各个公会领取一些薪资补偿后恢复生产,可日子久了,她惊异的发现这些工人并不是为了一点薪水闹事,似乎,他们有了其他的信仰,这种信仰能够支撑他们不顾流血牺牲将罢工进行到底。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对了,你父亲那里需要多少钱?”杜瑞达说到这里,不由抬起头睁眼看了毓婉一下,毓婉思量许久才勉强开口,“至少三十万。”
杜瑞达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手指上夹着的烟燃出了长长一截灰烬,炙热的温度险些烫到手指,他回过神,灰烬正跌在烟灰缸外,“有点力不从心阿。”杜瑞达极少抽烟,毓婉盯着那半截烟灰,心底陡然冰冷,她立刻低头回答:“我知道,父亲,所以我会回去去劝说父亲将佟苑卖掉。”
杜瑞达摇摇头,重重叹口气:“倒也不至于卖掉佟苑,当真卖掉了,亲家去哪里住呢?”
毓婉听得杜瑞达的口风似有松动,心底又突生许多希望,她想多跟公公恳求些资助,偏脸上实在过意不去,只能勉强笑道:“也确实没其他的办法。
杜瑞达站起身将报纸捡起在掌心拍了拍:“回去跟亲家说,这个忙我一定会帮,只是需要再拖几日,待这边先平复了,才能腾挪些资金出来。“
不管怎么说,杜瑞达能许诺帮忙佟家已经感激不尽,虽说是儿女亲家,但国难当头,生计艰难,太多亲友的翻脸无情使得毓婉连一丁点奢望也不敢有,她连忙点头:“我会回去让我父亲再多等一段日子的。“
杜瑞达唔了一声,又坐回去,顺手摊开报纸,那报纸另一版面则是杭州西湖刚刚召开了中国j□j第二届中央执行委员会,由国共两党“党外联合“方针向”党内合作“方针转变,他全身关注看了这则新闻,双眉紧拧,从中隐隐约约地察觉一丝政局异动的前兆。
毓婉见状,悄悄的准备退出去,手拉了门转身,沉吟的杜瑞达忽而抬头,叮嘱:“这件事不要与允唐和太太知道。”
毓婉顿了顿,点头答应。
有了杜家许诺帮助,佟鸿仕果然不再焦虑担忧,将那些即将前来逼债的债主请来,说明有杜家担保推迟几日还钱,多数在上海滩做事业的人还要给杜家一些薄面,听得这个许诺,又看见毓婉一身昂贵奢侈的衣饰心中也有了盘算,皆笑逐颜开的退了去,并不再提要还钱一事。
缓和了燃眉之急,那氏的心病也好了许多,她拉着毓婉的手:“你总是不回来,我也不知道他待你好不好?”
“父亲待您如何?”毓婉说笑般去拉母亲的手,发觉连日来生病的母亲手腕枯槁,再不似当年在佟苑前粲然一笑的模样,便将满腔委屈咽下去只是笑:“终究是要过日子的,他待我还不错。”
那氏长舒口气:“那就好,我琢磨着,杜家肯借钱给我们周转困境也能说明你在杜家过的还不错,若非你能上下和睦,他们又怎么会在这样关键时刻救助我们,只是,这笔钱不知什么时候能还上,就怕你父亲,唉…给你打了脸。”
毓婉听母亲如此说心里也有些难过,但还是强颜欢笑:“即便还不了,我也会想其他办法,总能找到出路的。”
毓婉从佟家离开时,让素兮留下照顾母亲,素兮为人可靠又熟知那氏脾气秉性,由她来照顾病弱的那氏最适合不过。另毓婉也有私心,素兮才是母亲派在她身边的耳目,时时刻刻与母亲通报她在杜家生活如何,是否受到委屈,虽是那氏一片慈母心却反因素兮带回的消息而担忧,毓婉将素兮留下,断了母亲的忧虑,从此以后她就是在杜家受到任何不公,也传不到父母耳朵里。
无论如何,此刻病重的母亲再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再起波澜下
杜允唐连月来难得都住在毓婉这儿,杜凌氏冷眼旁观两人关系似乎越来越融洽,心中自然高兴,巴不得能借着毓婉将儿子拴在身边。
杜允威工厂停业后也回家常驻,与美龄进进出出的杜凌氏看着委实碍眼,又听得老爷想将远达纱厂也关闭了,当即狠下心唤了毓婉来布置一番。
毓婉总不甚理解杜凌氏对翠琳一房的戒备,因父母一生一对人,即便吵吵闹闹也不曾有过纳妾那样的陋习,更不曾领会过有旁生子女与自家子女分割财产的心痛,所以对翠琳一房总是宽容大度的。
见毓婉总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杜凌氏只恨恨道:“来日等我没了,你们真受了他们的委屈就知道了。”
说归说,恨归恨,杜凌氏也拿毓婉没办法,只得命令管家严把着家业账本不能让杜允威轻易拿去了。翠琳将大太太的所作所为看在眼中记在心里,面上还常常是妥帖赔笑,卑微得几乎丢失全部尊严。连毓婉对杜凌氏的行动看在眼里,也不忍再为难这位姨太太,日子久了,间接的与大嫂美龄的关系也日渐亲密起来。
纵然眼下事情烦杂,可也不耽误杜凌氏想摸几把牌,一日与翠琳,毓婉,美龄正一同打牌,三圈过后,毓婉实在不会打牌,输光了自己面前的一千块钱,想去楼上取钱。美龄听得她要去取钱连忙说:“我也正好要去取钱,今天大妈的手气好的狠,怕是又看中哪家的鸽子蛋要我们几个凑份子送呢。”
杜凌氏与黎美龄的关系很微妙,美龄擅于讨得杜凌氏欢心,杜凌氏表面上也比翠琳更疼美龄一些,可私底下的戒备两人都有,总是做些面和心不合的事。
杜凌氏点了美龄的脑门,眼底并无笑意的笑笑:“怎么,就算你们家允威停了工厂回家来,难道就没钱孝敬大妈了?平日里你们也赚了不少了。”
毓婉听得这话,分明有讽刺大哥亏空厂子的含义,再瞥美龄,美龄满不在乎的笑道:“是阿,赚了不少了,可不是赚来都给了大妈?”
翠琳在一旁随意摸牌,翻开一张,正是红中:“那就对了,你们不孝敬大妈,还能孝敬谁去?”
“孝敬,都孝敬,走,毓婉,咱们上楼拿钱孝敬去。”美龄说罢过来拉住毓婉的手,咦了一声:“怎么这么冷,别是秋后着凉了。”听到美龄的话,翠琳也抬起头看了看毓婉:“最近二少奶奶的脸色是差了些,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
毓婉扭头含笑说:“也没什么,我自小体寒,过了秋天总是会手脚冰凉。没什么事。”
翠琳回头继续摸牌,美龄也并不在意,倒是杜凌氏抿嘴笑笑:“我还以为咱们家添丁报喜了。”
一句话,所有人都顿住动作,毓婉怀孕怕是大房的喜,二房的悲了。
正赶上杜允唐走进来,见毓婉和美龄站在楼梯上母亲正在摸牌,笑了问:“在说什么,怎么不打牌了?”
毓婉当即扭过脸拉着美龄上楼,美龄见状笑着打趣:“你们夫妻俩也怪,见面都不说话的。”
允唐抬头看了一眼毓婉的背影若有所思,杜凌氏咳嗽一声:“先去瞧瞧你媳妇是不是生了病,小心有喜自己不清楚。”
杜允唐听得这消息也是吃惊,与杜凌氏和翠琳告辞后几步走上楼,进入房间发现毓婉正低头从钱袋子拿钱,他过去惊动了她,回身正对上探究的目光,毓婉低声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纱厂没事做?”
杜允唐连日来一直在忙纱厂的事,辗转通过一些手段送出几千码的布将纱厂眼前的窘境缓和许多,因他行事果断,杜家合作伙伴无不赞扬杜家后继有人,杜瑞达也日渐重视这个桀骜不驯的儿子来,毓婉难得能落个清闲几日。
“上午结算了货款,没事做,我便先回来了。”杜允唐想了想:“这笔钱放你那儿,有事你先用。”
毓婉没想到杜允唐会说出这样的话,脸色瞬时变幻:“给我钱做什么?二房开支也没少了我一份,何必巴巴给我这些钱?”杜瑞达曾经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说与杜允唐听,她思想一下将钱退回去:“我不需要钱,一切都有家里,你若是有了多余的钱,给纱厂留些,其他的…送到蔡园去。”
杜允唐听说佟家窘境,又知毓婉这样的性子必然不会向杜家开口借钱的,他收回货款时第一时间就想着给毓婉让她先解决了自家困难再说,可不识风情的毓婉又提到蔡园,他立刻阴了脸,掐住毓婉的下颌:“你这算欲迎还拒?”
“听得下人说,你这几日没去蔡园,那边茶不思饭不想的也不好过,你若真心待她就不该冷落她。”毓婉艰难开口:“等过了这阵子,我跟父亲去说,让你把她纳回来就是。”
杜允唐冷笑一声:“当真是个大度的世家风范,放心,我定不负你望,这钱,我留下纳妾用。”
说罢,负气将钱揣在口袋里,人转身就走。毓婉重重叹口气,又拿了一千块攥在掌心,心神不宁的推好抽屉回身,见窗帘未拉,她行走过去,午后的阳光斑斓刺目,昂头的毓婉隐约觉得太阳穴怦怦跳了两跳,抬手遮住眼睛,脚下失去重心,一下子整个人向后仰去。
杜允唐本也是气话,虽然走出房门可还是不放心回身,正巧看见毓婉险些跌倒,疾步走过去将她打横抱起,“你怎么了?”
毓婉勉强睁开眼:“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话未说完,人就昏迷了过去人事不知了,杜允唐见状,烦躁的挑了眉毛,口气不自觉软了些:“你这女人,总是这样让人操不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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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朦朦胧胧醒时,只有杜允唐坐在床边目光复杂的看着她,眉头拧成个川字,见她醒来忽而开口:“口渴么?”
毓婉摇摇头:“不用了,你先走吧。”
杜允唐有些不耐:“你能不能不睁开眼睛就让我走?这也是我的家!”
毓婉呛了一下,点点头:“那你休息,我出去。”说完话,披好外衣站起来,睡了大半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无论怎么用力,也支撑不起身子。
杜允唐猛地拽住她的手臂,“行了,别闹了,要当母亲的人,怎么还是这样的倔脾气?”
毓婉的病,个中透着离奇古怪。中医来诊治,问出月经已停,断是喜脉,又是磕头又是谢恩赏了红包走掉了。西医来诊治,觉得并非怀孕,又是准备西药,又是说让多吃些东西,还说是精神过于紧张才会出现怀孕症状。可杜家上上下下都愿意相信是中医大夫做出的诊断,是毓婉怀孕而不自知。
毓婉听得杜允唐的话,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响。像码头拉响的轮船汽笛,遽然一下子震得双耳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勉强自己镇定下来:“你说什么?”
他拉过她到自己身边,硬邦邦的回答:“你怀孕了,以后你对周霆琛就死了心吧。”
毓婉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整个人几乎不能自已,她不能的摇头:“不可能的,我们明明…”杜允唐虽然留下与她同房而睡,两人却冷冰冰的自睡自的,怎么可能会怀孕?
“明明什么?总之就是怀孕了,你以后只许想着我是你丈夫。”杜允唐的命令让毓婉全身冷到脚底,仿佛整个人失去了知觉,她狠狠的闭上眼睛。
如果说,嫁给杜允唐是她痛苦的决定,那么意外怀孕简直能摧毁她所有残留的梦想。毓婉的指甲抠在手腕上,用力抠下去,直到确定了疼痛才敢相信,一切确实已经发生,她再无法后悔。
杜允唐见毓婉不肯接受自己怀孕的事实顿觉心烦意乱,抓了风衣走出房间,只留下毓婉一个人在床上抱紧双腿发抖。不出一个小时,杜允唐又重新回来,他沉了脸端着容妈做好的蓝莓藕羹走进来:“先吃些这个。”
毓婉别开头。她此刻没有一丁点的胃口,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得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杜允唐无可奈何的端了碗,用调羹搅拌好蓝莓酱,轻轻抿了一些送过去,在毓婉唇边停了许久许久,她都不曾开口。
杜允唐呼吸粗重,有些语气加重:“你最好快点吃了。”调羹顶在毓婉嘴边,毓婉还是不肯开口。他恼了,自己探过身子压住她的脸,“再不吃,我就用嘴喂你!”
觉得胸口发堵的毓婉,气喘吁吁的看着霸道的杜允唐,直盯得他愤然放回调羹,才厌恶的扭开脸,一开口哇的一下吐出来。杜允唐跳起,看见满身的污秽气得无语,外面等候的丫鬟听到声响,赶紧拿来东西帮二少爷擦拭。
杜允唐还来不及发火,门外急冲冲跑上来容妈,进房看了一眼毓婉,收紧了步子,小声趴在杜允唐耳边说:“二少爷赶紧去看看,远达纱厂着火了。”
记者手记:
1922年远达纱厂的那场大火结束了佟毓婉经商的梦想,而这场大火引起的轩然大波则是她从不曾预料的。
我手里有份资料详细的描写了当时远达纱厂着火后的惨烈景象,这场火灾直接造成的经济损失五十万元,十五人人受伤,三人失踪,整个工厂基本燃为废墟,根本无法重建。
而杜家,也因为这场大火,日渐颓落的态势越显征兆了。
从此陌路上
一场大火将杜家会帮忙还债的许诺化为灰烬。
远达纱厂被烧,杜允威手上的工厂倒闭,其他工厂也都处于半停工状态,只有两家勉强维持的米行因事先囤了不少储备粮食,暂时能维持一些时日,杜瑞达焦头烂额想从其他工厂调配资金周转,仍一时无法筹集,再想留些空余腾挪给佟家三十万,难比登天。
眼看又到了限定的还债日期,那氏左盼右盼仍不见毓婉送钱,整个人已经濒临崩溃。她不敢相信毓婉会失信父母,当然也不会相信杜家居然当真连三十万腾挪的办法也没有。这样的执着迫使她需要见到毓婉来证实,可派去的下人说,杜家二少奶奶一天不曾出门,传了消息进去也不见回音。
佟鸿仕瘫坐在太师椅上,那氏仿佛已经明白什么,疲倦的转回身对佟鸿仕苦笑:“想来婉儿也是没办法了。”
入冬的上空气海湿冷入骨,天阴沉沉的压在佟苑门口,零星滴落几滴小雨。冰冷的空气吸一口进了腔子,连带得心都能冷透大半,佟家门口停下几辆车,车门打开,为首的人居然是周鸣昌,他的身后则是若干与佟家有债务的债主们。
佟福见状心已知不好,将所有人迎入花厅,再通知佟鸿仕和那氏见客,那氏进入花厅看见周鸣昌人已有些厌烦,转身准备离开,周鸣昌神色从容上前挡住两人去路:“佟兄,佟夫人,别来无恙?”
“我们这样的人家,自然比不上周家涉及产业广泛,周老爷不仅与沈督军做了朋友,还与黎家一同经营码头生意,怕是半个上海滩都要归周老爷所有了。”见不能拒而不见,那氏冷冷的回答,由素兮搀扶着坐下不住的喘气。
佟鸿仕即便心中烦躁,也要勉强卖周鸣昌一个面子,“周兄,请坐,不知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要事?”
周鸣昌笑着拍拍椅背,“倒也没什么正经事,只是听说佟苑要卖,来看看。”
那氏猛地站起身,声音骤然提高几个声调:“谁说佟苑要送人?这是佟家产业,没有万不得已绝不可能去卖。”连日生病,她的身体已经孱弱至极,但还坚持着对周鸣昌抬起头:“周老爷莫要说笑,便是周老爷想给这份钱钱,我们也不卖的。”
周鸣昌呵呵一笑:“是吗?我可是把这些都收回来了。”说罢,将手中的一叠纸摊在那氏面前,每一张落款都加盖了佟鸿仕的印章,“一共是三十三万元。”
那氏抓过这些凭证盯着周鸣昌身后的一干熟悉面孔,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间迸出的:“你们!你们怎么能将债务转给他?”
那些佟家远方亲友们自觉理亏畏畏缩缩的向后躲了躲,偶尔有两人胆大上前昂首:“佟太太,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大家都知道杜家远达纱厂着火,又倒了厂子,他们救不了你,你又拿什么还我们?压给周老板好歹也能将那些损失弥补些。“
那氏凌厉的目光扫过众人的脸颊,冷冷的仿佛能将人冰住般,这些贪得蝇头小利的人被她的目光逼住不自觉闪躲,气得那氏全身不住的颤抖:“你们为什么不肯再宽限我们几日,婉儿既然答应我们了,总会想出办法的!”
周鸣昌耸肩,将手中烟斗点燃哈哈大笑:“佟小姐,不,杜二少奶奶自身难保,如何还顾得了佟家?”
那氏压不甘示弱回敬周鸣昌:“莫非周老爷现在就能顾得了自己了?听说码头被沈督军占用,你跟在黎家身后没得到什么便宜。”
周鸣昌皮笑肉不笑的盯住那氏:“那又如何,今天佟苑我是买定了!”
佟鸿仕愤然拍桌起身:“你仗着帮派的势头强压他人,眼中还有王法吗?”
周鸣昌不阴不阳的怪声笑道:“王法?老子就是王法!还有,别把你女儿说的有多高贵似的…”他从怀里抽出一块喜帕:“结婚当天还与我儿子勾勾搭搭,若不是怜悯她痴心一片,我儿子早就将她那些丑事说给大家听了。”
“笑话,是你儿子先来佟苑抢亲的,我与老爷从不肯同意!”那氏冷笑:“你们这样的市井出身,妄图高攀我们家,做梦!”
“杜二少奶奶可不嫌弃我们家出身低贱,婚后还常与我儿子见面,给杜家二少爷戴绿帽子,杜家这次临阵反悔肯定也是因为发现了什么端倪!”周鸣昌悠悠一笑,将那块喜帕掷在那氏脚边:“来,大家看看,这可是你们世家教出来的好女儿!”
那氏从未被人如此当面羞辱,这样的言语钻入耳朵,仿佛连同祖上所有的荣耀都被抹杀了,她厌恶的瞪着周鸣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不气愤周鸣昌的粗鲁,他本就是个地痞流氓,穿得衣冠楚楚仍是学不会礼义廉耻,没什么好指责的。她气的是毓婉,自己用心教导这么多年的女儿,居然甘心一辈子顶着污秽过日子,只因为失心给了不该给的人,就不再知道羞耻二字如何书写了。这样下去,未来的道路又怎能顺畅?思及至此,更多的眼泪流淌下来,整个人如筛糠般颤抖。
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憋住哭泣,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对周鸣昌道冷笑:“周鸣昌,我告诉你,你倘若真敢收佟苑,我就敢一把火点了佟苑,烧成灰烬也绝不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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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一早被美龄拖到黎家做客,说是雪梅回娘家开了宴会。因想到这几日就是欠款到期时,毓婉在宴会上始终闷闷不乐的,任凭美龄如何开解也是无用。
黎绍峰端了酒杯走过来,朝毓婉和大姐微微一笑:“杜二少奶奶愁什么?怎么不见允唐陪你一起来?”
“他还在忙其他事,晚些时候会过来,雪梅呢?”毓婉抬头,避开黎绍峰探究的目光。不知为何,毓婉对黎绍峰总有些说不出的异样感受,他注视她的眼神实在太复杂,根本豪不掩饰他在探查她背后隐私的用意。
美龄笑笑:“他们如今可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允唐连蔡园那里都不去了。”
黎绍峰挑了挑眉:“哦?那可真是好。”又抬手指了指:“雪梅还在换衣裳,晚一点,沈督军也会来。”
听得沈之沛也会来,毓婉心中又起了厌恶,表面上仍维持笑容:“雪梅回娘家,沈督军也来,果然恩爱的令人羡慕。”黎绍峰对毓婉的评价只是笑,抬手抿了一口水晶高脚杯里的酡红葡萄酒,“你和允唐的恩爱,也令人羡慕,听说,他要做父亲了?”
这一句,毓婉倒是听出了真真切切的酸味,她蹩眉,还没开口面前已经走来雪梅,今天她穿了孔雀蓝是压花缎旗袍,旗袍似乎并不合身,空荡荡的随着步子前后直晃,毓婉连忙站起身:“快一年没见了,你过的怎么样?”
雪梅没说话,只是偷偷瞥了眼坐在一旁闷头喝酒的大哥,凄然一笑:“还不错,之沛很疼我。”
这样的事如果是从前的雪梅讲出来,定不是这样的语气。毓婉点点头,欲拉着雪梅去另一边,回头先与黎绍峰笑道:“我们先说些姐妹体己的话儿。”
美龄笑笑,扭去一旁跳舞,黎绍峰则暗暗注视毓婉和雪梅的行动,视线并未离开。
毓婉暗中较劲拉了雪梅向一旁走去,身后听得品酒的黎绍峰低沉的叮嘱:“雪梅,二少奶奶可是你的老同学,听说又怀了身孕,你可挑些开心的说。”
雪梅身子一震,动作细微却正被毓婉看出,毓婉连忙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悄悄问:“可是在督军府受了委屈了?”
雪梅摇摇头,含满泪水的双眼始终闪躲毓婉的逼视:“能受什么委屈呢,能救黎家生意,又不愁吃喝用度,这样的日子,旁人想寻也寻不来的。”毓婉屏息听她继续说下去:“大哥总让我惜福,说是…这事就算交给二姐,二姐也做不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看起来不快乐?”毓婉心中有些不妙预感,将雪梅袖子向上撸起,雪梅不住挣扎不肯给看,毓婉怕伤了自己的肚子只能放弃,其实也不必再看了,单是露出的手腕已经是青紫成片,伤痕赫然明显了。
雪梅呐呐:“我不怪别的,这是我赢得的报应。毓婉,我想好久了,一直想对你说,那时你误会周少爷和周家姨太太约会的事,是你喝醉后对我说的,我告诉了我大哥,我以为没什么,可是没想到他想害你,你要小心他。”
毓婉有些听不懂了,“他为什么想害我?如果上次我坐牢是他害的,不也害到了周家?”
提起这些事,雪梅似乎难以开口,拉住毓婉央求道:“求求你,别问了,只管听我的,你,周少爷,佟家,周家,最后都是他的对手。他早晚是要将你们都害掉的。”
毓婉隐约已经感觉到雪梅急急的是想说什么了,她回想先前那些经过,一样一样从眼前过滤似乎每一样都有黎绍峰的身影。如果说,他从一开始就在设计她和周霆琛的感情,那么,连同杜允唐也被设计进去了。
不,也许杜允唐的入局是他不曾设想过的。别说是黎绍峰,连同毓婉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杜允唐对自己的态度前后转变得如此之快,若要强加个理由,也许,是想让她爱上他,再做报复,这样报复的更痛快些吧。
毓婉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仿佛一股感应牵绊了她,整个人虚软的站不住脚,额头上也细密的渗出汗珠。
正想与雪梅先说告辞,忽然杜家的下人从外跑进来,慌慌张张的神色,凌乱的步子,毓婉心砰的停住,听得那下人说:“二少奶奶,先回去吧,佟家出事了。”
从此陌路中
毓婉乘车赶到佟苑,苑内苑外已经围满了围观的人,下人们见她匆匆来了连忙迎到内庭,花厅正中已经瘫坐在太师椅上的佟鸿仕无力回天的见到女儿,狠狠拍了大腿,哎呀一句叹息:“你怎么才来?”
见状她三步两步跑上去,花厅里已不见母亲,那些还在围观的债主们与周鸣昌一同堵住一侧抱着双臂瞧着热闹,毓婉当下沉下心,落下脸回望周鸣昌:“周老爷来我们佟家是做生意,还是探亲友?”
周鸣昌冷笑,满不在乎的说:“我是来催债的,怎么你公公不肯帮你们还钱么?”
毓婉看看他身后噪杂的债主们多是些熟悉的面孔,不觉皱眉,整个人绷直了身子走过去,“我以为是为了什么,不过是这些事,今日我刚刚从黎家晚宴回来,不曾随身带上汇丰的支票,周老爷若有耐心,可等改日再来拿,今日就先打道回府吧。”
周鸣昌一直在笑,那笑容分明是不相信毓婉,直指她在撒谎:“如今海防吃紧,工人罢工,远达纱厂着火,杜家实业究竟到了什么样子,大家心里有数,生意场上来往多年,谁还不知道谁家的底细呢?杜二少奶奶,你也别当着咱们唱空城计了,今天不给钱,我是不会走的。”
见他如此无赖,毓婉也确实没了办法,想扭身低头进内看看母亲,反被一干债主拦住,为首一人正是远方的伯父,仗着自己年岁大辈分高,捋着胡子说:“侄女,你这样走了,谁来还债?你可不能学那些没孝心的女子,丢下你父亲母亲自己在杜家躲起来享福阿!”
一句话说得毓婉脸色涨红,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嘴角含着冷意:“若不是敬你是我伯伯,今日这话我定要你当中道歉!”
“呵,呵,你拿什么让我道歉?凭佟苑上的瓦片么?”那老者围着毓婉不让入内,毓婉左右腾挪也进不去内宅,双方纠缠许久,她急了,恨不能推开这些人冲进去看母亲,周鸣昌以眼神示意手下围过去,无论毓婉从人群的哪里钻出去,都有膀大腰圆的男子挡在面前。
毓婉见状停住脚步,返回身盯住周鸣昌,,周鸣昌并不做声,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拿着烟吸了两口,从鼻子里喷出烟雾。
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阵嘈杂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朗声冷笑:“听说今日有人催我岳父还债,我来看看,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堵在佟家门口,不想离开。”
门口拥挤的人们闻声散开一条路,杜允唐似笑非笑的迈步进入花厅,西式三件套的佯装,铮亮的黑色皮鞋,走路颇急带风而入,一双风流笑眼盯着毓婉埋怨道:“我在黎家等了这么久,怎么你先来岳父家报喜了?”
眼前被债主堵门这样的情景让毓婉异常尴尬,父亲母亲被逼要债,她先前又拒绝过杜允唐的资助,如今被他看去了窘态心底只觉得万分难堪。以他的性子大约又要忍不住嘲讽她几句罢。
杜允唐此次倒没再调侃毓婉,只是走到佟鸿仕面前,深深鞠躬表达歉意:“岳父,今天本是要和毓婉一同回来的,不料有些公务先耽搁,来晚了。”
佟鸿仕听得出杜允唐是在为自家解围连忙笑吟吟摆手:“不晚不晚,正好用过晚饭再家去。”
这些债主何等识得颜色,见到杜允唐已经心里咚咚锵敲上了鼓,说佟毓婉失宠杜家还真没人相信,看杜家二少爷这态度,莫不是他当真来为新婚妻子还债的?也许,杜家还真能拿出个几十万来买下佟苑呢。各个人心里揣了好奇踮脚看着热闹,唯独杜允唐当着大家继续演戏,将毓婉捞在怀里,“岳父,毓婉可与你报喜了?”
佟鸿仕楞了楞,连摇头:“没有,何喜之有?”
杜允唐见佟鸿仕两眼发直,只是笑,犀利的目光扫过门内外一干支楞耳朵等着听消息的债主们,将声音提高了几度:“就是您与岳母快要做外公外婆了。”
这样私密事当众说出让毓婉确实有些难堪,可这也是一颗再好不过的定心丸,债主们听见毓婉怀孕的消息果真先踌躇起来:有了这宝贝金孙,杜家当真是不能不管佟家的,佟家不过区区几十万债务算得了什么,怕是来日家产都要分给佟家一半也是有可能的。
杜允唐又提高了声音,扬眉笑道:“所以今天我才陪着毓婉来给岳父岳母道喜,顺便还带了这个来。”他话一出口,从身上的月白西装里掏出一叠汇丰银行的支票,从容不迫的朝众位债主扬扬手:“说到底佟家不过是损失了一点点钱,杜家哪能不帮呢?”
毓婉看见杜允唐手中的支票不觉有些奇怪,以她了解,杜家现在想拿出三十万借给佟家根本不可能,杜允唐究竟是从哪里弄来的支票?莫非是与其他朋友借的?
可就在大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之时,杜允唐又将支票揣回衣袋,向伸直脖子看着支票的债主们欣然一笑:“只是我想问问在座的各位,是现在要钱呢,还是愿意投资入股杜家实业呢?”
对面的债主们如同被这句话炸了锅,嗡的一下议论声浪一下子迸发出来,他们原本就是想寻一份钱生钱的买卖,佟家西药虽然做不来,但杜家的实业还是可以参与,就坐落在上海见得着的实业可远比漂洋过海的西药更吸引人,众人心思明显被杜允唐煽动的有些活络了。
周鸣昌有些急了,见众人跃跃欲试有将借据收回去的摇摆事态,立即站起身冷笑:“如今杜家实业已难自保,交与杜家与扔进黄浦江有何区别?”
一句话,又将众人的兴奋打回原型,是阿,杜家自己都难保,交给他们,不如同拿家底打了水漂?
毓婉倒吸口冷气望了一眼杜允唐,他这样是在走一步险棋,若是众人又听从周鸣昌煽动向他要回钱财,怕是杜允唐怀中所揣的那些支票也未必能够真正当众偿还这些债务。
他赌的,其实就是人的贪欲。
杜允唐将毓婉手拉入自己掌心,毓婉心中焦急并不肯于他牵手,他强势将她十指相扣,低下头眼睛一动不动的瞧着她,“今天我还想与你说件喜事,有家外国汽车出口部门在南洋的远东分支机构迁至上海,我今日刚刚与他们接洽过,他们愿以远达实业作为供应商,提供必要生产用具,这样的好消息,我想与你最先分享。”杜允唐的手握得很紧,毓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立即喜上眉梢,笑着道:“果然是个好消息,可是有救了。”
“我与父亲说了,咱们再将远达纱厂恢复起来。”杜允唐言语中恍若真有这样的希望在远方等着他们,他没有停顿,又昂起头问:“各位想得如何?”
议论的声潮戛然停止,众人静静的等待第一个投向杜家的人,他们不想发财落于人后,却也不想做第一个周家眼中钉。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等待着。
先前为难住毓婉的远方大伯见状当即庆幸自己没有将收据抵押给周鸣昌,为求外财,他硬了头皮从怀里掏出佟鸿仕盖了印章的收据颤巍巍递过去,讪讪笑了:“侄女,这可是你伯伯我全部家底了。”
毓婉脸色冰冷,并不肯看那张收据,整个人扭向杜允唐,杜允唐看毓婉模样就知方才此人曾经为难过她,脸色微冷,伸手接过后又在空中扬了扬:“还有么?没有的话,我马上退各位钱。”
一句话如同迎头棒击敲醒了梦中人,众人忙不迭将自己手上的票据送上去,一些已经将收据抵押给周鸣昌的人只管咬牙跺脚肉疼,甚至还有人开始小声哀求周鸣昌将收据还给自己好去送给杜允唐,周鸣昌大怒咆哮道:“你们当周家是什么,想借就借,想退就退么?”那些讨要的人被他怒火震慑住,只得望着杜允唐手里的借据哀叹自己目光短浅,万没想到就差这么一步,与发财的机会失之交臂。
杜允唐齐聚一些票据后,将它们暂时压在佟鸿仕面前的桌上,而后从怀中掏出那叠支票对周鸣昌笑道:“周老爷,清点吧,这些支票,相信绝对足够还您手上的债了。”
从此陌路下
杜允唐的英雄救美确实缓解了佟家眼前的危机,毓婉不得不承认,他虽然喜欢在工作上玩世不恭,但在运用寻常人心中的贪念上则如鱼得水,也许,他素来喜欢用纨绔外表掩盖自己真正的才能,毕竟在那样的家庭里,懂得隐藏才能走的更远。
周鸣昌派人接过杜允唐手上的支票,当众清点核对过,居然还超出五万元,周鸣昌又将手中清点完毕的十万债据推到杜允唐面前,再挑出一张大额支票还给杜允唐笑道:“算我入股十五万。”
毓婉骤然抓紧杜允唐衣角,紧张的望着他。这笔钱不能拿,如果接受周鸣昌入股,从此杜家与周家便有了割不断的生意往来,也会让周鸣昌轻易明白他们此刻只是在摆一道延迟还债的戏码,到期根本无力支付那么多本金和分红。
杜允唐对此倒似乎无所畏惧,将支票收过来放在掌心,似笑非笑的向周鸣昌鞠躬:“周老爷不愧在商场上斡旋多年,晚辈自愧不如。”
甚好的台阶,凭此双方都能全身而退。刹那间,在花厅内原本屏住呼吸的人们开始哈哈大笑起来,先前剑拔弩张的尴尬气氛瞬时被缓解,毓婉原本已经瘫软的身子始终由杜允唐固定在腰旁,背后那股力量正支撑她千万不要倒下去。
周鸣昌没有顺利拿到佟苑,心有不甘,见杜允唐还有心情,皮笑肉不笑对他说:“真没想到,贤侄对内人如此照顾,如果不知道咱们三家恩怨的外人,还以为已经冰释前嫌了呢。”
话音未落,杜允唐脸色变冷:“周老爷什么意思?”
周鸣昌看看左右翘首等待j□j的众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没什么,此事,你知,我知…”
他伸手指了指毓婉:“她知…”而后睨了眼睛回头看看,“还有小儿霆琛知晓。”
别有深意的话使得熟悉那段绯闻秘事的人不约而同会心一笑,杜家二少奶奶为了杀死周家姨娘闹得风风雨雨,又周旋在杜少爷和周家少爷之间左右逢源,虽然择高枝攀上了杜家,暗中却在与周家少爷私定终身,如此香艳的豪门恩怨,怕是早已街知巷闻了,偏杜二少爷还似乎被蒙在鼓里。
周鸣昌洋洋自得对杜允唐说:“若我是贤侄就不会对杜二少奶奶有喜一事那么高兴了。”
纵然他的言语半遮半掩的隐晦,实则仍是直指毓婉失贞,杜允唐原本抓住毓婉腰肢的手臂渐渐松了下去。他轻易丧失的信任让她心头冰冷,毓婉闭上眼睛,手也从他掌心抽出。
“周老爷不妨说清楚些。”杜允唐冷笑,眉目几乎愤而倒立。
“看来,我来晚了。”门外又有人蓦然开口,毓婉听得声音愕然抬头望去,正看见周霆琛迈步入内,一如既往的质地厚重的黑色风衣,压低的黑色帽子,脸色凝重,他的步子也有些匆匆,赶至花厅内的他也看见杜允唐搂着毓婉愣住,随即将原本准备掏入怀中的手悄然拿出。
毓婉心中隐约知道周霆琛也是来救佟家的,只是晚了一步,周鸣昌一眼瞧出儿子此次来到佟家是欲救毓婉,为不让周霆琛再与这个女人有任何联系,一把攥住儿子的手腕:“你来做什么,莫不是你还念着旧情帮杜二少奶奶还债?”
杜允唐闻言脸色变幻,将毓婉腰重新搂紧,笑得分外坦然:“周老爷说笑了,那些陈年旧事提它作甚,我与霆琛本就是好兄弟,朋友之妻不可戏,霆琛当然不会那么不知分寸,他来日还要做我儿子的干爹呢。”
周霆琛霍然抬起头盯住毓婉,被他逼视的毓婉脸色发青,神色恍惚,整个人有些站不稳的虚软,杜允唐握住她的手,轻柔的问:“毓婉,你说呢?”
当着场面上这么多人,她该如何说,如何做?
显然,人人都在等待眼前三人决裂的好戏,三人越是闹得欢腾,他们越是开怀,明日清晨周家杜家的名誉将因此毁于一旦。
毓婉深深吸口气,应声点点头:“是,周家与杜家世家交好,怎会因为一些流言蜚语毁了多年的父辈交情?”毓婉木然说着,整个心仿佛被万千生了锈的钝刀子剐成片,疼得全身上下直颤,她咬住牙继续说道:“我与周先生从幼时相识,他曾是我救命恩人,于情于理自然感情亲厚些,但我嫁与我的丈夫杜允唐,此生此世定不离不弃相随,也只有他才能在危难时救我佟家,两者与我,一位是兄长,一位是丈夫,我此生能得兄长照拂,丈夫疼爱,死而无憾。”
杜允唐伸手捂住毓婉嘴,神情凝望住她,灼灼双眼蕴含无限爱意:“不许说这些,别忘了,我们还有孩子在,你与我还要一同看着他出生。”
毓婉闭上眼,不愿再配合杜允唐为挣回男人面子而演戏,更不愿去面对周霆琛迢迢赶来为自己解困的良苦用心,整个人背过身躯掩住满脸流淌的泪水,不想再面对眼前这些让她头痛欲裂的场面。
周霆琛就这样站在毓婉对面,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沉默,仿佛她说的每一句都在用最尖锐的刀子刻在心头。
花厅外原本阴沉的天忽又有了雨意,风卷了院里沙石哗啦啦旋舞着上了半空,乌云迅速压低了天际,一滴,两滴,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院子里站的债主们呼喊着:“下雨了,没什么好看的,走吧,走吧!”
顷刻间人退了大半,整个大厅显得空荡荡的,还有不死心的周鸣昌和几个随从站在花厅正中,周霆琛低了头,语声低沉:“好,那我先告辞。”
说罢,他走上前,从怀里掏了一个信封压在佟鸿仕面前,并没再说一句转身离去,佟鸿仕错愕的将那信封打开,猛地双手合拢,惊慌的目光正碰上杜允唐的探视,他只是心虚的笑:“一些小东西,不足挂齿。”
*
用不了多久人已走得干干净净,毓婉就这样愣在花厅正中,仿佛方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境,此刻,大约是梦醒了。
她有些虚软,身边的杜允唐才放开了手,冷冷的说道:“都走了。”
毓婉狼狈的点点头,将脸上的泪不露痕迹的擦去。她恍惚的走进内宅,到了父母房前,素兮正坐在门口值守,看见毓婉脸色惨白连忙上前搀扶,毓婉摆摆手:“太太呢?”
素兮嘘声:“方才太太被周家老爷气着了,说是想要休息一下,让我在外面值守,我听着里面没什么动静,大约是睡了。”
毓婉惶急皱眉:“你说太太在睡觉?”
那氏的倔强脾气毓婉是知道的,别说此时门外债主已经围满花厅,便是只有周鸣昌一人在佟家撒野她也无法咽下心中恶气,此时此刻将素兮支到门外,她在内睡觉必然有蹊跷。感应母亲已有不测的毓婉慌乱的砸门,门已由内插死,毓婉仿佛发疯一般用身体撞击房门,怦怦几下纹丝不动,接到消息的佟鸿仕也杜允唐也赶了来,见毓婉这般连忙吩咐素兮搀了去,下人再去撞房门。下人们寻家伙的,撬门锁的,丫鬟们准备水盆为毓婉净面的,整理衣衫的,院子里忙做一团。
雷声过后,雨倾盆而下,已经被搀扶到廊下焦急等待的毓婉紧紧抓了身边的柱子,杜允唐拉住她的胳膊,生怕她过于冲动伤了腹中孩子。下人们用桌凳砸开房门,主人房门锁多是西洋制造,众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房门砸开。
哗啦一下子,房门被推开,为首的素兮吓得当即尖叫:“太太,太太上吊了!”毓婉一把推开杜允唐,不由分所往廊下冲,下人们慌手慌脚扑上去往下解那氏,从白绫上放下扛到床上,再探鼻息早已经没了。
冲进房内的毓婉扑在那氏已经冰冷的身体上放声大哭。任凭她如何唤醒母亲,那双紧闭的双眼也再未睁开。
佟鸿仕见妻子上吊自尽拍了大腿蹲在雨中嚎啕大哭,一些受过那氏恩惠的家人们见状也纷纷趴在地上恸哭不起,只有毓婉还不敢相信母亲已经离自己而去,不停的哭道:“母亲,婉儿来了,婉儿已经将他们赶走了,再不会有人来欺负佟家,母亲…婉儿来晚了…母亲你睁开眼,你马上就要做外婆了…母亲…”
在毓婉的记忆力,母亲永远是刚强不屈的,也正因为个性过于强硬她与父亲每每争吵时,多半是父亲让着咄咄逼人的她,为此,毓婉曾讨厌过母亲,若她能换一个性子,也许佟家会更加和睦些。而这一次母亲就这样轻易离开了自己,甚至还不等她来到佟家,甚至还不等她告诉母亲又有一个小生命即将诞生,就这样毫无眷恋的离去了,仿佛抛下了所有,被母亲抛弃的恐惧一下子涌入心头,毓婉终于趴在母亲身上放声恸哭。
定是在她来之前母亲受到了巨大的侮辱,这样的侮辱能让素来看重颜面的母亲甚至不惜愤然自裁,毓婉环顾四周,一把将素兮抓过来,浑身颤抖的问:“是不是周鸣昌,是不是他?”
只有那个无耻的地痞才能将母亲气极,也只有是他才会逼得母亲以死决断。毓婉赤红的双目狠狠盯着素兮,这样疯魔的小姐让素兮惊恐得连说话也很难,她颤抖着从太太已经卷曲的手指中抽出一卷红色帩纱,上面赫然绣着鸳鸯同喜,喃喃的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毓婉愣住,全身上下冰冷僵硬,她慢慢从素兮手中接过喜帕不住的簌簌发抖,素兮想要上前扶住她,还没等挨近,她猛地挥手抽自己耳光,啪的一声,震住在场所有人,很快她左右开弓用力抽打,牙齿咬住的嘴唇已经开始渗出血丝,仍不肯停手。白皙的脸颊骇人的涨红,五指红印爬满两腮,她一下一下抽个不停,无论素兮如何拉扯也阻挡不了她想要惩罚自己的执念。
是她,是她给母亲蒙羞,母亲那样执着世家礼仪,那样讲究女子德行,看见被他人拿走的喜帕如何能淡定处之。是她逼死了母亲,让母亲绝望。母亲一辈子辛辛苦苦的教诲都为个男人抛诸脑后,寡鲜廉耻到了极致。
“够了!”杜允唐站在毓婉身后钳制住她疯狂的动作,将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是周家逼死了你母亲,与你何干?”
毓婉闭上眼睛,泪流满面:“是我,是我逼死了我的母亲,我罪该万死。”
*
记者手记:
我们陪同佟老太太一行人顺利的来到佟苑,历经风雨的佟苑比我想象还要残破,历经了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建国后,又曾将此地租赁给寻常百姓,改革开放前后总共更换过几批居民,直到最近才定为事迹保护建筑保护起来。佟苑能在近百年历史中保留原来面目已是不易,那些残败的墙壁和脱落的红漆似乎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佟老太太由孙子推着轮椅走进这座生她养她二十几年的家,她一寸寸的抚摸斑驳油漆的大门,而后又眯着眼睛看佟苑的门匾,门匾的年代并不久远,刚刚从香港空运上海挂上的,黑色底漆金色大字写得格外刚毅硬朗,据那位曾在电话里与我通话的买家说,这块匾,是那个人写的。
我仔细打量正看匾的佟老太太,她似乎也觉出了什么,混沌的双眼盯着佟苑两个字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叹口气,“走吧。”
我走上前,蹲在她身边:“这个匾…”
“挺好。”她从容的点点头,示意旁边的孙子将氧气袋为自己戴上。
我还想提问,可见到她用力吸氧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也许,她知道这个字是他写的,也许,不知道。
实际上,已经不必逼问了,她不想说,我们又何必去在老人面前掀开过往伤疤呢?我扶住老人的轮椅,一步步与她一同迈入那个风雨飘摇的19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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