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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杂种狗,没错。我从没见过这种狗,这不是普通的狗。这种狗就像大狼,但,哪种狼能轻易地靠后腿站立?哪种狼就像有手腕似的,会向同伙挥爪子,让它们往前冲?这些是我在远处看到的,靠近了看,它们一定更加凶残。
加图朝宙斯之角直线飞奔,毫无疑问,我也要跟着他。如果他觉得那里安全,我还能跟谁争?另外,要是我跑到树林里,皮塔拖着那条腿也跑不过它们——啊,皮塔!我把手放在宙斯之角尾部的金属尖上时,才猛然想起我的盟友,皮塔在我身后大约十五英尺的地方,拖着伤腿用尽最大力气向前跑着,可野狗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我朝狗群射了一箭,一只狗倒下了,可是其他的仍紧追不舍。
皮塔朝宙斯之角的顶端挥手,“快跑,凯特尼斯,快跑!”
他说得对,在地面,我们俩我一个也保护不了。我开始向上爬,手脚并用。宙斯之角和我们收获时用的容器很相像,金色的表面没棱没缝,根本抓不住。经过一天的暴晒,宙斯之角的金属表面把我的手烫坏了。
加图侧身卧在宙斯之角的最顶端,那里离地足有二十英尺高。一边在宙斯之角的边缘呕吐,一边喘着粗气。现在到了我结果他的时候了。我爬到一半停下来,搭上箭,正准备射击,这时听到皮塔的喊叫声。我扭过身,看到他正跑到宙斯之角的尾部,野狗就在他身后。
“往上爬!”我大叫。牵制皮塔的不仅是他的腿,还有他手里的刀。第一只野狗的爪子已经搭到宙斯之角的金属壳上,我一箭射中它的喉咙,它扭动着身子死去,同时,尸体砸向后边的野狗,撞得它们向后略退了一步。这时我看到野狗的爪子,足有四英寸长,尖利无比。皮塔抓住我的脚,我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上来。这时我想起顶部的加图,他正不安地来回移动,身体不停地抽搐,显然对于野狗的恐惧远大于对我们的担心。他嘴里喊着什么,我听不清楚,狗在汪汪地叫着。
“什么?”我冲他喊道。
“他说,‘它们会爬上来吗?’”皮塔说,我的注意力又被拉回到宙斯之角的低端。
野狗越聚越多,它们都用后腿站立,与人极为相似。每只狗身上都有厚厚的毛,有的笔直,有的卷曲,眼睛从深黑到金黄色不等。这些野狗有种让人说不出的感觉,令人汗毛倒立。
野狗用嘴在宙斯之角的金属壳上又闻又啃,爪子不停地抓挠金属表面,随后彼此之间发出尖厉的叫声。这一定是它们互相交流的方式,尖叫声过后,狗群向后撤退,让出一定空间,接着,一只有光滑金色毛发的大个野狗从远处跑过来,一下子跃上了宙斯之角,它的后腿一定非常有力,它距我们十英尺远,又发出咆哮,粉红嘴唇向后张开。有一会儿,它待在那儿不动了,就在此时,我找到了野狗令我毛骨悚然的原因。野狗灼灼的目光与任何狗或狼都不同,我见过的所有犬科动物都没有这样的眼睛,那是人类的眼睛。当我看到狗项圈上用宝石镶嵌的号码“一”时,我的恐惧得到进一步证实。黄头发、绿眼睛、号码……是格丽默。
我惊恐地发出尖叫,手里的弓箭也差点滑落。我一直等待合适时机射击,因为箭袋里只有两支箭了。我等着,想看看那些生物能否爬上来。此时,那只野狗抓不住光滑的金属面,开始向下滑,尖爪发出像指甲抓黑板似的刺耳声音。我一箭射向它的喉咙,野狗扭动身体,砰的一声摔到地面。
“凯特尼斯?”我感觉皮塔紧抓住我的胳膊。
“是她!”我喊道。
“是谁?”皮塔问。
我环顾四周,仔细看着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野狗。红色毛发、琥珀色眼睛的小野狗……狐狸脸!那边,灰色毛发、淡褐色眼睛的野狗,在争抢背包时死掉的九区男孩!最糟糕的是,最小的一只,油亮的黑色毛发,大大的棕色眼睛,项圈上用草编标着十一号的野狗,露出仇恨的利齿。露露……
“怎么啦,凯特尼斯?”皮塔摇着我的肩膀。
“是他们,他们所有人。其他人,露露,狐狸脸,还有……所有的‘贡品’。”我哽咽着说。
皮塔也倒吸了口冷气。“他们对他们做了什么?你不会以为……那些真的是他们的眼睛吧。我不担心他们的眼睛,可他们的大脑呢?也有其他‘贡品’的真实记忆吗?他们的大脑被植入特殊记忆,要仇恨我们,因为我们生存下来,而他们被残忍地杀死?我们杀死的那些人,他们觉得在为自己的死报仇吗?”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野狗又发起新一轮的攻击。它们分成两拨,分列两旁,用强劲的后腿,向我们扑来。一只狗扑上来,牙齿离我的手只有几英尺寸远,这时我听到皮塔的叫声,我感觉有人在猛拽他的身体,一个男孩的体重,外加一只狗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体一侧。如果不是因为抓着我的胳膊,皮塔就已掉到地上,我用尽全身力气尽量让我们俩不从宙斯之角的转弯处滑下去。更多的野狗猛扑过来。
“杀死它,皮塔!杀死它!”我大喊。尽管我看不见,可我知道皮塔肯定刺到了野狗,因为向下拉的力量变小了。我重新把他拉上来,接着我们朝顶端爬去,在那里等待着的是我们的另一个邪恶的敌人。
加图还没有站起来,他的呼吸仍很虚弱,我知道他很快就会恢复,朝我们扑来,将我们置于死地。我搭上箭,但却射向我们身后一只猛扑过来的野狗。这只肯定是萨里什,除了他,谁能跳得这么高?这时我们已经爬到野狗够不着的地方,我松了口气。我刚要扭头去对付加图,皮塔却被一把从我身旁拉走,血溅了我一脸,我想这回他肯定让野狗给咬住了。
这时我看到加图站在宙斯之角边缘之处,就在我面前,把皮塔的头夹在他腋下,掐得他喘不上气来。皮塔拼命抓挠加图的胳膊,却颓然无力。皮塔惊恐不安,不知该先挣脱加图,还是堵住被狗咬伤后汩汩流血的小腿。
还剩最后两支箭,我用一支箭对准加图的脑袋,我知道箭无法伤到他的四肢,离得这么近,我看清加图穿着肉色紧身铠甲,这准是凯匹特提供的高级铠甲。这铠甲是从宴会的背包里拿到的吗?好吧,他们应该送给他一副面部铠甲。加图狂笑着,“你射我吧,他会跟着一块掉下去。”
是啊,如果我射中加图,他会掉到野狗群中,皮塔也必死无疑。我们一时僵在那里。我射中加图就会杀死皮塔,他杀了皮塔,自己也会挨上一箭。我们像雕塑一样站着没动,两个人都在想着应对的计策。
我浑身肌肉紧绷、牙齿抖得厉害,就快坚持不住了。野狗安静下来,我的好耳朵能听到自己血管在怦怦作响。
皮塔的嘴唇越来越紫,如果我不赶快行动,他会窒息而死,我会失去他,加图就会用他的大块头来对付我。事实上,我也清楚这是加图的策略,他不再狂笑,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微笑。
在这危急时刻,皮塔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手举向加图的手臂。他没有试图挣脱加图,而是在加图手背上故意做了一个“X”记号。加图明白了这记号的意思,但已经晚了。我看到那微笑从他脸上消失,箭应声射中他的手背。他大叫一声,松开皮塔,皮塔反身向他扑去。在那可怕的瞬间,我以为两个人会一块掉下去。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了皮塔,金属壳满是血迹,加图脚下一滑,向地面直栽下去。
我们听到他砰的一声,落到地上。野狗一拥而上。皮塔和我互相搀扶,等着炮声响起,等着比赛结束,等着最后的解脱。可一切都没有发生。应该说还没有发生。因为这是饥饿游戏的高潮,观众等着精彩表演的呈现。
我不愿看。我能听到犬吠、人吼,人、狗受伤发出的惨叫。我不明白为什么加图还没死,直至我突然记起了他穿的铠甲。铠甲可以从脖颈到脚踝对他进行保护。我意识到我们还要经历一个漫漫长夜。加图肯定有刀或剑,藏在衣服里。时不时能听到野狗垂死的吼叫,刀刃碰到宙斯之角时发出的金属撞击声。打斗声传到宙斯之角的侧面。我知道加图要孤注一掷,要回到宙斯之角尾部,重新找到我们,并进行最后的厮杀。但终于,尽管他身高力大、善于角斗,还是野狗占了上风。
从加图一头栽下去到现在,不知过了多久,大约一小时吧。此时我们听到野狗拖拽他的声音,把他拖到宙斯之角里面。“这回,它们该把他结果了。”我暗忖。但,仍然没有炮声。
夜幕降临,国歌响起,但没有加图的影像,我们身下的金属壳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一阵冰冷的风刮过,提醒我饥饿游戏还没有结束,天知道还要持续多久,仍然看不到胜利的曙光。
我的注意力转到皮塔身上,他的腿流血不止。我们所有的装备在逃避野狗的追赶时,都留在了湖边。我没有绷带,无法止住从他小腿涌出的鲜血。虽然寒风冻得我瑟瑟发抖,我还是脱下夹克和衬衫,然后穿好夹克。就脱了一下衣服,已冻得牙齿打颤。
在月光下,皮塔脸色苍白,我让他躺下,然后检查他的伤口。暖暖的、湿滑的血沾了我一手。光用绷带止血根本不行。有几次,我看妈妈用过止血带,也学着她的样子给皮塔止血。我撕开衬衫的一只袖子,在他膝盖以下缠两圈,系上活扣。我没有木棍,所以我把最后一支箭插到活扣里,尽可能绑紧。这很冒险——皮塔也许会失去一条腿——可与丢掉性命相比,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用衬衫把他的伤口裹好,然后躺在他身边。
“不要睡。”我对他说。我不知道这么做在医学上有没有道理,但我怕他一旦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你冷吗?”他问。他拉开拉链,把我裹到他的衣服里。这样暖和些,我被裹在两层夹克里,又能彼此温暖,感觉稍暖和点。可夜还长,温度在持续下降。白天我刚往上爬时烫人的宙斯之角,现在已慢慢变得冰凉了。
“加图兴许能赢。”我小声对皮塔说。
“别信这个。”他说,一边拉起我的兜帽,可他抖得比我还厉害。
下面的几个小时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寒冷已使人痛苦万分,真正的噩梦是听加图的呻吟、哀求,最后是野狗折磨他时的哭诉。过了不多会儿,我觉得自己已不在乎他是谁,做了什么,我想要的一切就是尽快结束他的痛苦。
“它们干吗不杀了他?”我问皮塔。
“你知道为什么。”他说着,把我拉近他。
是的,我知道了。观众不愿现在从电视机旁离开。从大赛组织者的角度来看,这是这一娱乐活动的高潮部分。
这种痛苦一直持续着,没有丝毫间断,让我精神备受折磨,我不再想明天、不再想希望、不再有过去,抹去了一切记忆,充满大脑的只有现在,我觉得它似乎再也不会改变,一切的一切只有寒冷、恐惧和那个快死的男孩的哀嚎。
皮塔开始迷迷糊糊地要睡去。我一次一次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因为如果他死在我身边,我会完全发疯。他也在努力坚持着,与其说为了他自己,倒不如说更多的是为我。这很艰难,因为失去意识就脱离了这所有的痛苦。可我体内的肾上腺素绝不允许我跟他走,所以我也不让他走。我不能!
唯有月亮,这高挂在天际、缓慢移动的星体证明时间是流动的。皮塔对我说黑夜会过去,因为月亮在动;有时,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可很快又被寒冷的黑夜吞噬。
终于,我听到他小声说太陽要升起来了。我睁开眼,看到星光在晨曦中逐渐淡去。我也看到皮塔的脸是多么的苍白。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知道我要把他送回凯匹特。
还是听不到炮声。我把好耳朵贴住宙斯之角,隐隐听到加图的呻吟。
“我想他快不行了,凯特尼斯,你能射死他吗?”皮塔问。
如果他靠近宙斯之角外口,我也许能把他射死,事已至此,射死他是对他的怜悯。
“我的最后一支箭在你的止血带上。”我说。
“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吧。”皮塔说。他拉开拉链,让我拿出来。
我把箭抽出来,用僵硬的手指尽量把止血带再系紧。我搓搓手,让血液流动起来。我爬到边沿,垂下头看,皮塔在后面抓着我。
过了一会儿,我才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浑身是血的加图,之后听到这个大块头的、我曾经的敌人发出一点声音。我知道了他的位置。我觉得他是想说:“救救我。”
出于怜悯,而不是为了报仇,我把箭射进了他的脑壳。皮塔把我拉回来,弓还在我手里,但已经没有箭了。
“你射中他了吗?”他轻声问。
炮声响起,为我们做出回答。
“那么,我们赢了,凯特尼斯。”他说,声音空洞洞的。
“让我们欢呼吧。”我终于说出这句话,可其中并没有胜利的喜悦。
空地上洞口大开,剩下的野狗一溜烟钻了下去,地面随之关闭。
我们等待着直升机把加图的尸体拖走,等着随后响起的胜利的号角,可没有动静。
“嘿,”我对空大喊,“怎么回事?”唯一的反应是晨鸟的叫声。
“也许是尸体的缘故,我们应该离开。”皮塔说。
我尽量回忆着。最后胜利后是否需要远离最后一个“贡品”的尸首。可脑子里一团乱麻,不能确定。不然的话,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呢?
“好吧,你觉得能走到湖边吗?”我问。
“我还是试试。”皮塔说。我们一点点地挨到宙斯之角边缘,然后滚落到地上。如果我的身体都这么僵硬,皮塔怎么挪动呢?我先站起来,伸伸胳膊伸伸腿,直到我觉得能帮助皮塔了,才伸手去拉他。我们艰难地来到湖边。我先捧起一捧水给皮塔喝,之后又捧起水举到自己嘴边。
一只嘲笑鸟发出低低、长长的鸣叫,直升机出现了,把加图的尸体收走,我的眼中充满了宽慰的泪水。现在他们可以把我们带走了,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可是,又没动静了。
“他们还在等什么?”皮塔声音虚弱地说。失去止血带的作用,又从宙斯之角来到湖边,他的伤口又裂开了。
“我不知道。”我说。无论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我不能再眼看着皮塔流血了。我起身想去找一根小棍,很快找到从加图身上弹掉的那支箭。这支箭和另一支一样好用。我俯身拾箭,这时竞技场响起了克劳狄斯·坦普尔史密斯的声音。
“向第七十四届饥饿游戏的最后的竞赛选手表示问候。原来更改的规则宣布无效,经仔细研究游戏规则,决定只能有一名选手获胜。祝你好运,愿机遇永远与你相伴。”
几秒的静电噪声过后,一切归于寂静。我呆呆地看着皮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从来都没想让我们俩人都活着。这一切都是大赛组织者精心设计的圈套,以确保大赛历史上最富有戏剧性的情节。而我却像傻子一样,买了他们的账。
“仔细想想,也不太意外。”他说话的声音很微弱。我看他艰难地站立起来。然后朝我走来,好像慢动作一样,他从腰里拔出刀子——
我下意识地弯弓搭箭,对准了他的心脏。皮塔扬起眉毛,把刀一下子扔到湖里,刀在水中溅起一片水花。我扔下手里的弓,向后退了一步,脸羞得通红。
“不,”他说,“射吧。”皮塔一瘸一拐地来到我面前,把弓重新塞到我手里。
“我不能,”我说,“我不能。”
“在他们还没把野狗放出来之前,射吧,我不愿像加图那样死去。”他说。
“那你来射我吧。”我情绪激动地说,把弓塞到他手里。“你射死我,然后回家,好好过日子!”我这么说的时候,心里明白,对我们两人来说,死亡是更容易的选择。
“你知道我不能。”皮塔说,扔掉了武器。
“好吧,我总要先走的。”他坐下来,拆掉腿上的绷带,拆掉了阻止血液涌出的最后一道障碍。
“不,你不要这样杀死自己。”我说着,跪在他面前,拼命把绷带贴到他的腿上。
“凯特尼斯,”他说,“这是我想要的。”
“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说。因为他死了,我永远都回不了家,不能真正地回家。我会一辈子留在竞技场,思考这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
“听着,”他边说,边把我拉起来,“我们都知道他们只要一个胜利者,我们两个中只能选一个,请做出选择,为了我。”他又表白了对我的爱,说没有我生活是多么的无趣,可我已经不再听了,他前面说的几句话在我脑子里回荡。
“我们都知道他们只要一个胜利者。”
是的,他们必须要有一个胜利者,否则,大赛组织者就会当众挨一记耳光。所有凯匹特人就会失望,没准还会遭到处决,慢慢地、痛苦地处决,同时电视会在全国全程进行实况转播。
如果皮塔和我都死了,或者他们认为我们都……
我的手摸到腰里别着的皮袋,把它摘下来。皮塔看到皮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我不会让你死的。”
“相信我。”我轻声说。他怔怔地看着我,好一会儿,他放开了手。我打开皮袋,把一把浆果倒在他手里,然后又在自己手里倒了一些。
“咱们数到三?”
皮塔俯下身,又吻了我一次,然后温柔地说:“数到三。”
我们背对背站着,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举起手,让大家都看到。”他说。
我举起手,黑色的浆果在太陽下闪着光。我又紧握了一下皮塔的手,作为信号,也是为告别,然后我们开始数,“一”——也许我错了,“二”——也许我们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三!”——改变主意已经太晚了。我把手举到嘴边,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世界。我刚把浆果放到嘴里,喇叭就响起来了。
克劳狄斯·坦普尔史密斯慌张地说:“停!停!女士们,先生们,我很高兴为大家介绍第七十四届饥饿游戏的胜出者,凯特尼斯·伊夫迪恩和皮塔·麦拉克!来自十二区的获胜者!”我把浆果从嘴里吐出来,用衣服擦擦舌头,免得毒汁留在嘴里。皮塔把我拉到湖边,用湖水使劲漱口,然后我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浆果你一点没吞下?”我问他。
他摇摇头,“你呢?”
“要吃了想必我现在已经死了。”我说。他嘴唇嚅动着,回答我的问题,但声音被喇叭里传出的凯匹特人的欢呼声淹没了。
直升机出现了,放下两个梯子。我不能松开皮塔,我一只胳膊抱着他,帮他踏上梯子,我们两人一人踏上一只脚。电流把我们俩都吸住了。这次我很高兴,因为我不肯定皮塔站在梯子上能否坚持到目的地。我向下看时,发现皮塔的腿正血流不止。直升机的门在我们身后一关上,电流一断,皮塔就晕倒在地板上。
我的手仍牢牢地抓着皮塔的后背,他们拽走他时,我的手抓下一撮纤维。医生穿着消了毒的白大褂,戴着口罩和手套,已做好了准备,立即开始手术。皮塔脸色苍白地躺在手术台上,身上插满管子。恍惚之间,我仍觉得身处饥饿游戏之中,医生仿佛是充满威胁的另外一群野狗,要设计杀死他。我万分惊恐,冲上去护住皮塔,可被人一把抓住,扔进另一个房间,和皮塔之间隔着一层玻璃。我使劲敲着玻璃,大喊着皮塔的名字。没人理我,只有一些凯匹特服务人员出现在我身后,递给我一些饮料。
我颓然坐在地上,脸抵着玻璃门,不解地望着手里透明的玻璃瓶。瓶子冰凉,里面盛着橘子汁,插着一支带褶皱边的吸管。汽水瓶放在我血迹斑斑、伤痕累累、指甲盖里满是泥痕的手里显得多么不相称。闻到汽水味,我的嘴里流出口水,可我把它放在地上,对于任何如此干净漂亮的东西都不予信任。
透过玻璃,我看到医生正在皮塔身旁忙活着,精神集中,眉头紧锁。我看到管里流着液体,一排排的计量表和灯光,看得我眼花缭乱。我不懂,但据我看他的心脏停跳了两次。
现在的感觉就像在家里,那时人们把矿井爆炸中严重受伤的人、或者把三日难产的妇女、与肺炎抗争的饥饿的孩子送到家里,妈妈和波丽姆帮助他们治疗,妈妈、波丽姆和医生的脸上都有同样的表情。现在是往林子里跑的时候,藏到树林里,直到病人全走了,直到“夹缝地带”的另一端响起槌子敲棺材板的声音。
现在。我却被困在这里,困在直升机的金属壳里;同样把我困住的还有桎梏那些我爱的、将死的人们的力量。我常常看到他们围坐在我家厨房的桌子旁。我心想:“他们为什么不离开?他们为什么要留下来看着我们?”
现在,我知道了,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我看到一个人在几英寸外盯着我看,吓了一跳,之后才意识到是自己脸的反光,玻璃里的我有着惊恐的眼神、塌陷的脸颊、蓬乱的头发。狂躁、凶猛、疯狂。难怪每个人都要远离我。
我们飞到训练中心的楼顶,他们抬走了皮塔,留下了我。我开始猛撞玻璃门,并尖叫着。我无意中瞥见一缕红头发——一定是艾菲。肯定是艾菲来救我了——这时一支针头从背后扎向我。
我醒来时,起先不敢动。整个房间的天花板发出柔和的黄光,我可以看清自己待在一个只有一张床的房间里。没有门,也看不到明显的窗户。房间的空气有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我的右臂插着几根管子,延伸到我身后的墙上。我没有穿衣服,但被单贴着我的身体,很舒服。我试着把左手伸到被单外面。胳膊不仅被搓洗干净了,而且指甲也修剪成完美的椭圆形,烧伤留下的疤痕也不那么明显了。我摸摸脖子、胳膊腿、额头上的伤疤,正在摸柔滑的头发时,我呆住了。我小心地抚弄左耳边的头发,不,这不是幻觉,我又能听见了。
我试着坐起来,可腰上打着一条宽带子,身体只能抬起几英寸高。这宽带让我紧张,我扭动身躯想从里面钻出来,这时墙壁向两边敞开,红发艾瓦克斯女孩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看到她我稳定下来,不再试图逃脱。我有一万个问题想问她,可又怕与她过于亲近引起她惊慌。显然我受到严密监视。她把托盘放在我大腿上,按了一下按钮,把我推到坐起的位置。她为我弄枕头的当儿,我冒险问了一个问题。我尽可能故意用我沙哑的声音大声说,显出没有秘密。“皮塔活下来了吗?”她冲我点点头,当她把勺子放在我手里时,我感觉到朋友才有的力度。
我猜,不管怎样,她也并不想我死。皮塔活了下来。他当然会。有他们所有贵重仪器的帮助。可,我也直到刚才,才敢肯定。
那个艾瓦克斯离开了,门无声地在她身后关闭,我饥饿地盯着盘子,一盘稀肉汤、一小点果酱,还有一杯水。“就这点?”我在心里不满地嘀咕着。难道欢迎我回来的食物不应该比这更丰盛些?可我发现自己吃完这点东西都很费力。我的胃好像缩到栗子那么大。我纳闷究竟有多久没吃饭了,因为在竞技场的最后一天早上我还吃了相当多东西。通常情况下,在比赛结束和胜利者再次露面之间留出几天时间,这样可以让饥肠辘辘、伤痕累累、憔悴不堪的胜利者恢复一下。在某个地方,西纳和波西娅正在为我们赶制公开露面的服装。黑密斯和艾菲也正在准备宴请我们的赞助人,并为我们的最后采访准备问题。在家乡,十二区肯定已经为迎接我和皮塔的归来忙作一团,毕竟,上一次获胜已经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
家!波丽姆和妈妈!盖尔!还有波丽姆的老瘦猫!我很快就要回家啦!
我想马上从这张床上走下去,去看皮塔,去看西纳,知道更多的事情。为什么不行呢?我感觉很好。可当我正要从绑在腰上的宽带子里爬出来的时候,一股凉凉的液体从一根管子里注进我的血管,我几乎马上失去知觉。这样的事反复了好几回,也不知经过了多长时间,似乎我总是醒来,然后吃饭。我尽量克制逃跑的念头,以免再次给弄晕过去。但奇怪,我看到的好像总是黄昏时分。我只知道几件事。那个红头发的艾瓦克斯自从喂完我饭后就没再来过;我的伤疤不见了;还有,是我的错觉吗?一个男人在喊?不是凯匹特口音,而是接近家乡的口音。我心里隐隐觉得很安慰,总算有人在找寻我。
总算熬过来了,我已渐渐恢复,右臂不再插管子,我身上的宽带子也去掉了,允许自由活动。我开始慢慢坐起来,看到自己的手时惊呆了。受伤的皮肤光滑亮洁,不但伤疤没了,就连打猎时留下的伤痕也无影无踪。我的前额像缎子般光滑,我看看小腿,一点疤痕也没有。
我伸出腿下地,深恐它无法支撑我身体的重量,可两条腿强劲有力。床头放着我的衣服,我一看就有点畏缩。是“贡品”在竞技场穿的服装。我盯着衣服,好像它长了牙齿。但我随后转过弯来了,当然了,我要穿着这衣服去见我们的团队。
我不到一分钟就穿着完毕,急切不安地等在墙壁前面,即使看不见,我也知道这里有扇门。门突然打开了,我一步跨入一个空阔无人的大厅,大厅里好像根本没有门。可是,肯定有门。皮塔肯定正站在门后。我现在意识清醒,急于要见到皮塔而越来越焦躁不安。他一定没事,不然艾瓦克斯女孩不会那么说,我要亲眼看到他。
“皮塔!”我大喊着,反正这里也没人可问。随后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却不是他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激动,让我渴望见到她。是艾菲。
我转过身,看到他们都站在大厅尽头的一间屋子里——艾菲、黑密斯和西纳。我毫不犹豫地朝他们跑去。也许一个胜利者应该稳重、高傲,特别是当她知道这些都要录像的时候,可我不在乎。我朝他们跑去,但,甚至连我都感到吃惊的是,我竟然首先投入黑密斯的怀抱。他低声在我耳边说:“干得不错,亲爱的。”他的话听上去也不那么讽刺了。艾菲的眼里汪着泪,不停地拍着我的头发,口中喃喃地说她逢人就讲我们犹如宝贵的珍珠。西纳只是紧紧地拥抱我,没有说话。我发现波西娅没在,便有种不祥之感。
“波西娅在哪儿?她和皮塔在一起吗?皮塔没事,是吧?我是说,他还活着?”我一连串地问。
“他很好。只是他们希望把你们的重聚安排在颁奖仪式上进行现场直播。”黑密斯说。
“噢,原来这样。”一直担心皮塔出事,这时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我要亲眼看见他才放心。”
“去,跟西纳去吧,他要为你准备。”黑密斯说。
和西纳单独在一起心里觉得很宽慰,他用臂膀搂着我的肩,我很有安全感。他领我离开摄像镜头,穿过几个走廊,来到通往训练中心大厅的电梯。医院在深深的地下,甚至比选手们练习打结和抛矛的训练馆位置还要低。大厅的窗户被遮住了,黑漆漆的,几个警卫在一旁值勤,除此之外,空无一人。我们走到“贡品”专用电梯,脚步声在空寂的大厅回荡。在电梯往十二层上升的时候,那些魂归故土的“贡品”的脸一一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心里顿时感到沉重不安。
电梯门打开了,维妮娅、弗莱维、奥克塔维亚拥上来将我围住,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说话快得叫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我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那就是他们见到我发自内心地高兴。我也很高兴见到他们,虽然不像见到西纳那么高兴。见到他们就像在经过艰难的一天后,回家看到的三个你最喜爱的宠物。
他们簇拥着我来到餐厅,我可以大快朵颐——烤牛肉、豌豆、松软的蛋卷——但我的食量还是严格受到控制。我想再要一份,但遭到拒绝。
“不,不,他们现在还不能把所有好吃的都给你摆上。”奥克塔维亚说,可她还是在桌子底下偷偷递给我一个蛋卷,以表明她是向着我的。
我们回到我的房间,西纳暂时离开,设计小组成员帮着我做好准备。
“他们给你的身体做了全位整形,你皮肤上一点瑕疵都没有。”弗莱维不无嫉妒地说。
可当看到自己镜中的裸体时,发现我瘦得可怜。虽然我知道从竞技场出来肯定要瘦很多,可现在瘦得可以用指头数肋骨条。
他们为我调好冲澡的水,然后为我做头发、修指甲、化妆。在我身旁不停地说着,我几乎不用回答。这样很好,反正我也不太想说话。可笑的是,虽然他们说的全是饥饿游戏的事,可都是说发生一件特别的事情时他们在哪里、在干什么、有什么感觉。“那时我还在床上!”“我刚染了一边的眉毛!”“我发誓我差点昏过去!”说的全是他们自己,而不是那些在竞技场死掉的“贡品”。
在十二区,人们对饥饿游戏的态度却并非如此。人们边看,边恨得咬牙切齿,因为比赛结束后,人们还要尽快恢复正常的生活秩序。为了免于对他们心生厌恶,我干脆不听他们说的话。
西纳进来时,臂弯上挂着黄色的裙子。
“你已经完全放弃‘燃烧的女孩’的想法?”我问。
“这可是你说的。”他说着,把衣服从头上套下去,我一眼看到衣服里的垫胸,它可以给我饿瘪的身体增添一点线条。我的手摸摸胸部,皱起眉头。
“我知道,”还没等我开口表示反对,西纳抢先说道,“大赛组织者想通过外科手术为你整形,黑密斯为此跟他们大闹了一场,现在这是折中的方案。”我刚要去照镜子,他却拉住我。“等等,别把鞋忘了。”维妮娅帮我穿上一双平底凉鞋,我转身看镜子。
我仍然是“燃烧的女孩”。衣服料子发出柔和的光泽。即使是轻微的移动也能显现出我身体的曲线。相比之下,开幕式在战车上穿的服装显得十分炫目,在电视访谈时的服装太不自然;而这套服装,让人有种沐浴在珠光中的感觉。
“你觉得怎么样?”西纳问。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我说。当我的视线从闪着珠光的衣料上移到头发上时,我吃了一惊。我的头发已经放了下来,用一条发带轻轻揽到脑后;化妆去除了我脸上的棱角,指甲也涂了指甲油,无袖长裙在我的腰部——啊不,是肋下——收拢,比垫胸更好地突出我的线条,带褶皱的裙摆垂到我的膝盖。穿上平跟鞋,更能显出我自然的身材,我看上去非常朴实,正如任何一个普通女孩,一个年轻的女孩,顶多十四岁,纯洁无瑕。是啊,很难想象西纳怎么能抓住并凸显一个女孩本身的特点,而这个女孩刚在一场残酷的竞赛中获胜。
这设计一定花了西纳不少心思,他的任何设计都不会随心所欲。我咬着嘴唇琢磨着他的设计理念。
“我本以为这服装会显得更……成熟……老到。”我说。
“我想皮塔可能更喜欢这套。”他的回答很审慎。
皮塔?不,这和皮塔无关。这是为凯匹特、为大赛组织者,还有观众而设计的。尽管我还不太理解西纳的设计意图,这服装却提醒我比赛还没完全结束。在他和善的答话中,有一种警告的意味,一种即使在他的工作组成员面前都不能提及的意图。
我们坐电梯来到训练场所在楼层,按照惯例,胜利者和他或她的团队要从舞台下升上去,先是设计团队、陪同人员、指导老师,最后是胜利者。而今年,由于有两个胜利者,分享一组陪同人员和指导老师,所以整个安排要重新考虑。我站在昏暗的舞台下,一个崭新的金属板会把我托上去。地上仍散落着小片的锯末,四周散发出油漆的味道。西纳和他的设计团队已经下去换自己的服装,留下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十码之外有一堵临时墙,我想皮塔就站在那堵墙的后面。
观众熙熙攘攘,十分喧闹,黑密斯碰了下我的肩膀,我才注意到他。我一惊,不自觉地向后退去,还是在竞技场的感觉。
“别紧张,是我。让我好好看看你。”黑密斯说。我伸平胳膊,转了一圈。“够不错了。”
这算不上真正的表扬。“就是有点什么。”我说。黑密斯朝这个散发着霉味的地方四下看了看,然后好像做出了决定,说:“没什么,来个拥抱怎么样?祝你好运。”
好吧,黑密斯的要求可真奇怪。不管怎么说,我们是胜利者,没准拥抱祝好运是常理。可当我的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时,他却把我抱紧了。他开始在我耳边说话,很快,很轻,我的头发遮住他的嘴唇。
“仔细听着,你有麻烦了,你让凯匹特出丑,他们很生气,不能忍受被人嘲弄,现在他们成了帕纳姆的笑料。”黑密斯说。
听到这话,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内心充满恐惧。因为没有东西遮着我的嘴,我笑着,假装黑密斯说的话很轻松愉快。“那会怎样?”
“你唯一的辩白就是自己在疯狂恋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黑密斯松开我,又为我理了理发带。“明白了,亲爱的?”他现在的话可以指任何的事情。
“明白了。”我说,“你跟皮塔说了吗?”
“不用说,”黑密斯说,“他已经心领神会。”
“你觉得我没领会?”我说着,趁机理了理黑密斯鲜红的领带。西纳一定费了许多口舌,才让黑密斯戴上这个。
“从何时起,我想什么对你有关系了?”黑密斯说。“咱们各就各位吧。”他把我拉到金属盘上。“今晚属于你,亲爱的,玩得开心!”他亲亲我的额头,消失在昏暗的光线中。
我拽拽身上的裙子,真希望它能长点,遮住我膝盖的大骨头,可我发现没用。我紧张得如风中的树叶般瑟瑟发抖,我尽量缓和自己的紧张情绪,希望仅仅是激动而已。不管怎么说,这是属于我的夜晚。
台下潮湿发霉的味道越来越难以忍受,简直令我窒息。我身上直冒冷汗,觉得头顶的板子要塌下来了,把我活埋在碎石下。当胜利的号角响起,我离开竞技场时,我应该是安全的,从那时起,直至我的后半生。可如果黑密斯说的是真的——他也没理由撒谎——那我这辈子待过的任何地方都不比我现在站立的地方更危险了。
这比在竞技场遭到追杀更恐怖,在那里,我可以死去,一切就结束了。可是在这里,如果我扮演不好黑密斯所说的“疯狂恋爱”的角色,那么波丽姆、妈妈、盖尔和十二区的所有我关心喜爱的人,都会遭到惩罚。
那么,我现在还有机会。可笑,在竞技场,当我把浆果倒在手里时,只想与大赛组织者斗智,而没考虑它在凯匹特会对此做出何种反应。可是,要知道,饥饿游戏是他们的武器,你不能够打败他们。所以,现在凯匹特要摆出掌控一切的姿态,好像这一切都是他们导演的,最终导致我们双双自杀。我只有顺着他们的思路,才能顺利脱身。
而如果这一幕演不好,皮塔……皮塔也会遭殃。可当我问起黑密斯是否告诉皮塔时,他的回答又是什么意思?要他也假装疯狂恋爱吗?
“不用说,他都知道。”
他早已知道饥饿游戏还没有完全结束,我们又身处险境?要么就是……真的陷入疯狂的恋爱?我不知道。我自己对皮塔的感情问题还没有理清。太复杂了。我在比赛中扮作他的恋人,在凯匹特对他大发雷霆,回到十二区又该怎样看待他?也许我对他的所作所为都在情理之中,也许是我喜欢他才这么做?这些问题纠结在一起,这个结只有回到家才能慢慢解开,在安静的树林里,无人在旁观看的时候,才能打开。可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现在,饥饿游戏最危险的戏刚刚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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