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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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祖先把明亮的大地分为上下和四方,首先做出一个阴暗的世界,把女人幽居在明暗的深处,然后认为她们是世上最白皙的人,并对此深信不疑。如果粉团玉琢般的雪白肌肤是理想的女性美不可或缺的条件,那么我们也就别无他途,理应接受。白种人的头发是明色的,我们的头发却是暗色的,这是由于大自然教会了我们阴暗的法则,而古人在无意中按照这个法则使黄色的脸容显得白晳。我在上面谈到了染黑牙的问题,古代妇女还有剃掉眉毛之举,这大概也是使容颜惹人注目的手段吧。我最钦佩不已的是那呈现出忽绿忽紫的口红了。今天除了祗园的艺伎以外,再也没有女人使用这种口红。对于这种口红,如果你不是联想到昏喑烛光的明灭,是无从欣赏它的魅力的。古人把妇女红润鲜艳的嘴唇故意涂成青黑色,还要镶以螺钿,从丰腴美艳的面容铲除一切血色。每当我想到古代的年轻姑娘在摇曳明灭的油灯阴影下,从那鬼火般的青黑嘴唇之间,不时地露出贼亮的染得漆黑的牙齿回眸一笑的情景,就感到对比之下没有比她的脸庞更白皙的东西了。至少在我的脑海里描绘出来的幻影世界中,它比任何白人妇女更加白晳。

白种人的白皙是透明的、一目了然的,是脱离了人世的,也许它根本不存在,也许它只不过是制造光明与阴暗间的恶作剧,只限于当场所见。但是对我们来说这已经足够了,我们不抱更大的希望。我在想到女人白晳脸庞的同时,便想谈谈它周围的昏暗色彩。我还记得在几年前的某个时候,我带着来自东京的客人到京都岛原艺伎院的一角去游玩,又看到了那永志难忘的昏暗。那是在后来的火灾里被夷为平地的名叫“松间”的宽敞客房,只有一两支蜡烛映照其间,那种幽暗和小房间里的浓黑别具一格。当我进入这宽敞的客房时,一个剃掉眉毛、染黑牙齿的大年纪女侍,手持烛台迎候在屏风之前,烛光所及只有约二点五平方公尺的光明世界,屏风后面便是从天花板低垂下来的一片高深浓密的昏暗,虚幻的烛光无法穿透这层“帘幕”,好象碰在黑色墙壁上被反弹回来。

诸君见过这种“灯光照射的昏暗”颜色吗?它和黑夜行路所见的昏暗是另一种不同的物质,看起来好象充满一粒粒具有彩虹光辉般的类似细小灰尘的微粒。我甚至觉得它会进入我的眼睛里,不觉一眨一眨地闭起眼睑:今天一般的房间都流行小型,多是十五、十二或九平方公尺的小房间,即使点燃蜡烛也看不到这种幽暗了。但是过去的殿堂或青楼妓院,普通都是高高的天花板,宽阔的走廊,分隔成一间闾几十平方公尺的大房间,因此室内也经常笼罩着雾霭沉沉的昏暗。被迫处于这种环境的贵妇人们,大概也就饱蘸着这种昏暗的灰汁染濡其间。

我曾经在《倚松庵随笔》中写过这事,但现代社会的人们早已习惯于明亮的电灯而忘却这种昏暗了。尤其是室内的“眼睛看不到的昏暗”,使人感到好象游丝般闪闪发亮,容易引起幻觉,所以在某种情况下比室外的阴暗更叫人毛骨悚然。所谓魑魅魍魉或妖怪变幻,大概都是这个昏暗引起的。那些幽居深闺,帘幕低垂,在屏风和槅扇的重重包围下深居寡出的妇女,难道不是已成为鬼蜮的眷属了吗?这里的阴暗已经沉滞不动,千重万重地把女人们包围起来,衣领上、袖口里、长裾缝以及所有的空隙,无所不在,填充一切。不,甚至也许从她们的身体里,从他们染黑了牙齿的口中以及黑发之间,象蜘蛛丝般地扯出来呢。

 

 

十五

 

武林无想庵早年从巴黎回来谈游欧观感,曾经说过东京和大阪的夜晚比欧洲的城市明亮得多。在巴黎,即使是香榭丽舍大街也有点油灯的人家。但在日本,除非到十分边远的山区,否则很难找到一家点油灯的。世界上不惜工本大量地使用电灯的国家,恐怕只有美国和日本了。据说日本是个无论什么都要模仿美国的国家。无想庵的谈话是距今四、五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没有流行霓虹灯。如果他现在再回来恐怕会对日本之夜越来越明亮而大惊失色的。又据《改造》杂志社的山本社长说,他曾经带领爱因斯坦博士到京都去游览,在火车经过石山的途中,爱因斯坦博士眺望窗外风景说:“啊,那边很浪费呢!”山本社长问他什么意思,他指着那边电线杆上亮着的电灯。山本社长对这段话加以解释说:“爱因斯坦是犹太人,所以对这类事情大概很细心,我们且不说美国,但和欧洲相比,日本在使用电灯方面却是毫不在乎的,这似乎是事实。

谈到石山这个地方还有一段故事。我曾经考虑今年中秋赏月到什么地方去,后来觉得还是这里好,于是决定到石山寺去。可是在八月十五日的前一天,报纸上登载消息说,石山寺为了给明天晚上赏月的客人助兴,已在树林里安装扩音器,准备播放小夜曲之类的唱片云云。看了这条消息,我突然决定中止石山寺之行。因为扩音器固然大煞风景,然而这一来必定会在山上的每个角落装上电灯和霓虹灯,热闹非凡。以前我也有过由于这种场面而使赏月告吹的体验。那是某年的中狄节,我想在须磨寺的湖上作泛舟之游,于是约好旅伴,带上各式食盒,到那里一看,但见湖畔四周装饰着绚丽多彩的电灯,连中秋明月也黯然失色。

这样看来,近年来我们对电灯已麻木不仁,对于照明过剩而引起的弊病竟然熟视无睹,赏月还可以不去计较,但接客酒馆、餐厅、旅馆、酒店等实在太浪费电灯了。虽然说这也是为了招揽客人所需,但在夏季天色还是明亮如昼便点上电灯,这不仅是浪费,而且更使人感到酷热。在夏季我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为电灯而大伤脑筋。尽管室外很凉快,但房间里却酷热不堪,其原因百分之百在于电灯太多或其灯光太强。如果熄灭一部分电灯,就会迅速凉快起来。可是无论主人或客人,一向已习惯如此,对熄灯反觉不可思议。本来室内的灯光,冬天应该明亮些,夏天应该黯淡些,这样会形成凉爽的气氛,也不会招来飞虫。可是人们却大装其电灯,因为酷热不堪,便大吹其风扇,真令人不胜烦扰。日本式的房间由于可以拉开槅扇把酷热散发到四周,所以尚可忍受,但西式酒店的房间通风不良,加以地板、墙壁、天花板等都会吸热并向四面反射,所以热不堪耐。举例来说虽有点难为情,但如果在夏日夜晚去过京部的都城大酒店门廊的人,恐怕都和我有同感。这个大酒店高踞于座南朝北的高台之上,从门廊可以把比眷山、如意岳、黑谷塔、森、东山一带的层峦叠翠一览无遗,是个凭栏远眺、逸兴遄飞的好地方。正因为这样,我就更为它扼腕叹浩。夏日黄昏,我为了享受满搂清风而专门到此一游,打算在凉风习习之中领略山光水色。不料来到一看,在白璧无瑕般的天花板上,这边那边都镶嵌着大型的乳白色玻璃灯罩,照射着明亮耀眼的灯光。加之近年来西式建筑的天花板都很低,简直好象在头顶上有无数火球在飞舞燃烧,从头顶到脖子到脊背都是火烧火燎的,暑热灼透心肺。尽管这样的火球只要一盏便可照亮整个门廊,但天花板上却安装了三、四盏,此外,沿着墙壁和柱子还有更多小灯,它们除了驱逐所有角落里的阴暗之外,便没有其他作用。因此室内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举目望去,只见白壁赤柱,还有精工镶嵌华丽花哨的马赛克地面,就象一幅石版画映入眼帘,更觉暑热不堪。从走廊入门廊大厅,顿觉温度悬殊。即使有夜晚的凉气吹进里面,也会变成热风扑面,毫不解暑。这是我以前经常来住的旅店,常令我怀念不已,我出于好意向店主提出过忠告。

说起来,那样一个夏日消暑和凭栏远眺的好去处,竟然被电灯大煞风景,确实令人可惜。日本人的感受固然如此,恐怕连爱好明亮的西洋人也必定会对这种暑热叫苦连天的。只要减少灯光,就会立即显出效果。我在这里只是举一个例子,其实这种情形并不限于那家酒店。东京的帝国大酒店使用间接照明,固然无可非议,不过我想在夏天如果把灯光弄得黯淡些就更好了。今天室内的照明,早已不是为了读书、写字和针线手工,而是用来消除四角的阴暗,这样的想法起码是和日本住宅传统的美的观念相对立的。个人的住宅出于经济上省电的考虑,会巧妙地使用黯淡灯光,可是用于买卖目的之房舍,无论是走廊台阶、大门、庭院、门口等,都大放光明,结果使房间和假山等都变得浅陋了。这种做法在寒冬或许有助于温暖,但到了仲夏之夜,无论怎样幽深的避暑胜地,也会象刚才说的那家酒店以至所有的城市酒店一样,其情趣被破坏无遗。因此我的体验是蜗居家中,让四面八方的木板套窗洞开,在昏暗中挂起蚊帐,辗转反侧于地板之上,这才是消暑纳凉的上乘之策。

 

 

十六

 

 

最近某家报刊登载一则消息,说英国的老太婆们爱发牢骚。我读后感慨系之,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对老人总是关怀备至,但现在的女儿对我们却视若路人,一谈到老人便好象污秽之物,避之唯恐不及。今昔对比,青年人的风气大相径庭,深感老人的牢骚不论在什么国家都一样,人到垂暮之年,总会认为今不如昔的。因此一百年前的老人,总是仰慕二百年前的时代,二百前的老人,则仰慕三百年前的时代,不论什么时代的老人,都不会满足现状。可是文明在迅猛进步,我国的情况尤为特殊,明治维新以后的变化,抵得上以前的三、五百年。我也到了说话象老人的年纪了,我总觉得现在的文化设施都是为了取悦年轻人,对老人日益冷淡疏远。

简单地说,在十字街头用信号灯来指挥交通的做法,使得老人实在无法放心上街。那些坐着小轿车满街转的有地位的人还算好,可怜我这样的平民老百姓有时到大阪的街头,如果要横过马路就得浑身神经紧张。指示停步或通行的信号灯,如果竖立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那么还容易看清。最可怕的是偏偏挂在马路一侧的上空,红绿灯一明一灭,实在难以找到。如果是宽阔的十字路口,往往会把侧面的信号错看成正面的信号。我痛惜像京都那样街头上站着交通警察的情景早已在各处绝迹。今天人们除非在西宫、堺、和歌山、福山等中小城市,便无法体会到纯日本式城市的情趣。

在食品方面,要想在大城市里找到适合老入口味的食品真比登天还难前些时候,有一位记者到我家采访,让我介绍一些特殊烹制的美味佳肴,于是我谈了吉野地方边远山区人们爱吃的用柿子叶制作的饭卷。这里也顺便介绍一下它的制作方法:按照一升米(1.8公斤——译注)配一合酒(0.18公斤——译注)的比例,把饭煮好,酒要等到米煮滚时才放进去。等到饭完全蒸透冷却后,加上少许盐,用手一团一团地握紧捏实。这时候手上不能有一点湿气关键在于只用盐来捏。同时要把腌鲑鱼切成薄片,放在饭团上,再用柿子叶包裹起来。要注意让叶子的表面朝里包裹。这些柿子叶和腌鲑鱼都要事先用干抹布把水分擦掉。然后准备好一个饭桶或饭卷桶,把里面充分弄干,再把饭卷一个一个排得紧紧地放进去,盖上桶盖,压上腌菜用的大石头。今天晚上制作的,到明天便可以取来吃,第二天最美味,可以吃两三天。吃时可以用寥叶蘸醋洒在上面。我的朋友到吉野地方游玩品尝后赞叹不已,于是学习它的制作方法并传授给我。这种食品只要有柿子树和腌鲑鱼,任何地方都可以制作。但必须注意不能有一点水蒸汽,而且一定要让饭完全冷却。我在家里试制过一次,果然美味非凡。鲑鱼的脂肪和盐分像上等的腌菜渗进了饭卷里,但鲑鱼片反而象生的一样柔软,令人回味无穷。它不同于东京的手捏饭卷,别有风味,更合我的口味,于是今年夏天我完全以它为食。我对于缺乏物资的山乡人家竟然能发明如此美味实在钦佩不已。因此当我了解到各个地方都有其乡土风味的菜肴时,就觉得现在乡间人家的味觉比城市人家高明得多,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讲究。因此有些老人逐渐厌弃城市而隐居乡间。

可是乡间的城镇也装上五彩灯饰,一年比一年更象京都了,所以也无法安心往下。有人说,现在文明越来越发达交通工具转到高空和地底,村镇的道路也会恢复昔日的安宁。但是我可以断言,到那个时候又会生出新的歧视老人的设备的。结果老人只有深居寡出,困守家中,亲手制作佳肴,浅斟低酌,以收听广播为乐。这似乎是老人的牢骚,但实际绝非如此。有些时候,大阪朝日新闻的《天声人语》专栏便载文讥笑大阪府的官员想在箕面公园修筑汽车道而滥伐森林,造成水土流失。

读了这篇文章,我加强了自己的信心。这种连深山密林中的阴暗也要掠夺一空的做法,是多么愚昧无知的行为啊!长此以往,无论是奈良或京都、大阪的郊外,那些名胜古迹将不再会供群众赏玩,而成为童山濯濯。总之,这也是老人的牢骚之一。我完全理解现今时势之可贵,夫复何言。日本既然已经沿着西洋文化的道路迈进,置老人于不顾而勇往直前,也就别无他途。不过我们必须认识到只要我们的肌肤不改变颜色,就只有背负加于我们身上的沉重损失,挣扎前进。我写这些随笔的用意,是希望在某些方面,例如文学艺术等方面,还可能留有弥补这个损失的余地。我想至少要在文学领域里,把正在消失的阴翳世界呼唤回来。我想把文学这个殿堂的屋檐弄得更深沉些,墙壁更黯淡些,把多余的东西推进昏暗里,把无用的室内装饰剥掉。即使做不到家家如此,哪怕有一家这样也好。结果将会如何,请诸君熄灯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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