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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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托尔斯泰怎么写的吗?皮埃尔经历过战争,觉得很震撼,他以为自己和全世界永远为之改变,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告诉自己:“我还是像从前一样对巴士司机大叫、咆哮,就像从前一样。”

如果是这样,人又为什么要记得?为了确定真相,还是为了公平?所以他们可以释放自己,然后遗忘?是不是因为他们明白自己成了重大事件的一部分?或者他们想把自己隐藏在过去里?而记忆又如此脆弱短暂,那种知识实在太不精确,只能说是臆测,显露出一个人如何看待自己,甚至算不上知识,更像是各种情绪。

我的情绪……我努力从记忆深处挖掘,然后我想起来了。

童年时,最可怕的就是战争。

我记得我们几个男生会玩“爸爸妈妈”的游戏,我们脱掉年纪较小的小孩的衣服,把它们叠在一起。他们是战后第一批出生的小孩,因为战争期间大人管不到孩子。我们玩“爸爸妈妈”,想知道生命如何出现,我们当时才八九岁。

我看过一个女人自杀。她在河边的树丛里,用砖块敲自己的头,她怀了占领军的孩子,整个村子都讨厌她。我小时候看过一窝小猫诞生,帮妈妈从母牛身体里拉出小牛,也曾经带家里的猪和野猪交配。我记得……我记得他们带来父亲的遗体。父亲被机枪射死,穿着妈妈亲手织的毛衣,血淋淋的东西从毛衣里跑出来。我们把他放在家里唯一的床上,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放,后来我们把他葬在屋子前面,不是用软绵绵的土,而是从甜菜菜圃挖来的沉重的黏土。到处都在打仗,街上随处可见死掉的人或马。

对我来说,那些记忆都很私密,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

那个时候,生和死给我的感觉是一样的。看到母牛生小牛或小猫诞生的过程,感觉就和看到在草丛中用砖块自杀的女人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出生和死亡给我同样的感觉。

我记得小时候,野猪被宰杀时屋里弥漫的气味。你只要轻轻触碰,我就落入那个噩梦,跌进那种恐怖的感觉里。我还记得小时候,女人带我们去桑拿浴池,我看到她们的子宫都掉出来(即使还是小孩,我们也知道那是什么),用碎布捆绑。子宫掉出来是因为女人做太多粗活,男人不是在前线打仗就是加入游击队,再加上没有马,女人都得搬运重物,耕种自家菜园和集体农场的田地。我长大后,每次和女人有亲密接触,都会想起我在桑拿浴池看到的画面。

我想遗忘一切,也的确忘记了。我以为最可怕的事情——战争——已经过去,我以为我安全了。

但是去切尔诺贝利很多次之后,我发现自己有多无能为力。所有事物开始瓦解,我的过去再也不能保护我,我找不到答案。以前有,现在没有了。是未来在摧毁我,不是过去。

——彼得,心理学家

和活人、死人聊些什么

有一天晚上,一只狼跑进院子。我看到它站在窗外,眼睛闪闪发亮,好像汽车的大灯。我习惯了,我独居七年。大家离开了七年,有时我晚上就坐在这里想啊想,直到天又转亮。那天我坐在床上,一整晚没睡,后来就去外面看太阳。我要讲什么?死亡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没有人逃得掉。地球带走每一个人——好人、坏人、罪人,除此之外,世界上就没有公平的事了。我这辈子对人都很诚实,工作也很努力,可是老天爷对我一点也不公平。上帝在上面分东西,轮到我的时候什么也不剩。年轻人会死,老人一定要死……一开始我等大家回来。我以为他们会回来,没人说自己打算永远离开,但是我现在只等待死亡,死亡不难,只是很可怕。这里没有教堂,牧师不来这里,没有人听我告解。

他们刚开始说村子里有辐射,我们还以为那是一种病,得病的人会马上死掉。他们说不是,是一种在地上和土里的东西,动物也许看得到或听得到,但是人看不到。可是我看到了!我的院子有铯,后来下了一场雨才消失。铯好黑,黑得像墨水,就在那边,一块一块的。我从集体农场跑回家,跑到菜园时又看到另一块,蓝色的,两百米外又有一块,大小和我的头巾差不多。我跑去叫邻居,大家都出来找,结果在大约两公顷范围的菜园和田地一共发现大概四块,其中一块是红色的。第二天一早下了雨,到了中午都不见了。警察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没有东西给他们看,只能描述给他们听,像这样(她用手表示大小),像我的头巾,有蓝色也有红色……

我们不怕那种叫作辐射的东西,我们看不到、不知道那是什么的时候也许有点怕,但是看到以后就没那么害怕了。警察和军人在屋旁和路边插了几块牌子,上面写七十居里或六十居里。我们一直靠种马铃薯为生,突然就不能种了,有些人很伤心,有些人觉得很可笑。他们建议我们在菜园做事要戴口罩和橡胶手套,还找了一个大科学家来市政厅,教我们洗院子。别闹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们命令我们洗床单、毯子、窗帘,但是那些东西都收在壁橱或箱子里,怎么会有辐射?在玻璃后?在紧闭的门后?别闹了!辐射是在森林和田地里。他们把水井关起来,还上了锁,用玻璃纸包着,说水“脏了”。看起来那么干净,怎么可能脏了?他们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你们会死掉,你们要离开,要疏散。

大家都吓到了,夜里开始打包。我也把衣服拿出来叠,还拿了我诚实劳动的红色肩章和幸运钱币。我觉得好难过!如果我说谎,就遭天打雷劈。后来我听说士兵疏散另一座村庄时,几个老人留了下来。他们在其他人被叫醒去搭巴士的时候,把牛牵进森林里等,就像打仗遇到敌人放火烧村子一样。我们的士兵为什么要追我们?(哭了起来)我们的生活一点也不安稳。我不想哭。

啊!你看那里,一只乌鸦,我不会赶它走。虽然乌鸦会到谷仓偷蛋,我还是不赶,我什么都不赶!昨天来了一只小白兔。附近村子也有一个女人没走,我说来找我吧,至少有人可以说说话。到了晚上我全身都疼,好像有蚂蚁在腿里爬,那是我的神经。我捡东西的时候就像有人在打麦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神经才渐渐安定下来。我这辈子已经够辛苦、够伤心了,什么都够了,我不要更多。

我的女儿和儿子都住在城里,但是我哪里也不去!上帝给了我好多年,但是对我很不公平。我知道老人很麻烦,年轻人会失去耐性。我从来没有从孩子身上得到太多喜悦。搬到城里的女人都会哭,不是媳妇让她们伤心,就是女儿害她们难过,她们都想回来。我的丈夫葬在这里,如果他不是躺在这里,就是在其他地方,那我也会和他在一起。(顿时开心起来)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很好!万物欣欣向荣,从小苍蝇到动物,所有东西都生意盎然。

我替你们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每天都有飞机在飞,飞得很低,就在我们头上。一架接一架地飞往核电厂的反应炉,但是他们却要我们疏散,叫我们搬走。他们闯入民宅,大家四处躲藏,牲畜发出哀鸣,小孩号啕大哭,那是战争!太阳出来了……我坐在家里,没有走出小屋,不过也没上锁。

士兵敲门问:“太太,收拾好了吗?”

我说:“你们要把我的手脚绑起来吗?”

他们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那些士兵很年轻,根本还是小孩!老妇人跪在房屋前苦苦哀求,士兵把她抬进车里。但是我说,谁碰我我就给他好看,我大声骂他们!骂得很难听。那天我没哭,只坐在房子里,一开始还听得到叫嚷声,后来就渐渐安静下来,然后是一片死寂。那天——第一天,我没有离开屋子。

他们后来告诉我,那天人排成一列在走,牲畜在旁边走,也排成一列。那是战争!我的先生常说开枪的是人,提供子弹的却是上帝。每个人的命运都不一样,有些离开这里的年轻人已经在新家死掉,我却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当然走得比以前慢。有时我太无聊了,还会哭,整座村子都空荡荡的。这里有各种小鸟飞来飞去,还有麋鹿,应有尽有。(哭了起来)

我什么都记得,大家都离开了,却没有把猫和狗带走。刚开始我到处替猫倒牛奶,喂狗吃面包,它们站在院子里等主人回来,等了好久。猫肚子饿了会吃黄瓜和西红柿。直到秋天我都替邻居照顾草坪和围栏,她的栅栏倒了,我替她钉回去。我一直在等回来的人。邻居有一只叫作柴求克的狗,我说:“柴求克,如果你先看到人,要通知我。”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在疏散,军官对我大吼:“我们要把所有东西都烧掉、埋起来。快点出来!”他们把我运到不知名的地方,不是城市也不是村庄,甚至不在地球上。

有一阵子我养了一只可爱的小猫维斯卡。一年冬天,老鼠肆虐,到处都是,我把粮食放在木桶里,它们把木桶咬破,是维斯卡救了我,没有它我会死掉。我们一起聊天,吃晚餐,可是后来维斯卡不见了,很可能是被狗吃掉了。我不知道,它们都饿着肚子跑来跑去,直到死掉。猫在冬天如果太饿会吃小猫,夏天不会。上帝,原谅我吧!

现在我有时连房子的另一头都走不过去,对老太太来说,即使夏天,炉子都是冷的。警察偶尔来巡视,替我送面包,但是他们要巡视什么?

这里只有我和猫,这是另一只猫。我们听到警察的声音都好高兴。我们跑过去,他们给它一根骨头,问我:“强盗来了怎么办?”我说:“他们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们想拿什么?我的灵魂?因为我只剩下灵魂了。”他们都笑了。他们是好孩子,替我带收音机的电池,我现在会听收音机。我喜欢柳德米拉·泽金娜,但是她没那么经常唱了,可能她也老了,就像我一样。从前我的先生常说:“舞跳完了,把小提琴收回去吧。”

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找到现在这只猫的。维斯卡不见之后,我等了一天、两天,然后是一个月。我知道它不会回来了,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连交谈的对象都没有。我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到别人的院子喊:“维斯卡!猫咪!”一开始有很多猫,后来愈来愈少。死亡很公平,带走所有生命。我一直走,走了两天,到了第三天,我看到它躲在一间店里。我们四目交会,它和我都很开心,但是它什么也没说。

“好了,”我说,“我们回家吧。”但是它只坐在那里喵喵叫,于是我说:“你自己待在这里做什么?狼会把你撕成碎片,我们走吧。我有鸡蛋和猪油。”

但是我怎么向它解释?猫听不懂人话,它怎么知道我说什么?我走在前面,它跑在我后面喵喵叫。

“我分你一些猪油。”喵。“我们住在一起。”喵。“我也叫你维斯卡。”喵。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两个冬天了。

晚上我梦到邻居叫我:“季娜!”接着安静下来,然后又一次:“季娜!”

有时候我太无聊,还会哭出来。

我会去墓园,我的妈妈在那里,还有我的小女儿,她在战争时得了斑疹伤寒。我们把她葬墓园后,太阳马上从云层里露出脸,不停地照耀,好像在说:“你们应该把她挖出来。”我的先生费佳也在那里。我坐在墓园里叹气,你可以和死者交谈,就像和活人聊天一样,对我来说没有差别。我可以听到对方的声音,当你觉得孤单或难过,在你非常伤心的时候。

依凡·普罗霍维奇·加夫里连科以前是老师,他住在墓园旁边,后来搬到克里米亚和他的儿子住在一起。他旁边是驾驶牵引机的彼得·伊万诺维奇·穆斯基,他是斯达汉诺夫工人2。那时人人都想成为斯达汉诺夫工人。他的手很巧,可以把木头做成蕾丝。他的房子大得像一座村庄。他们拆掉他的房屋,把房子埋起来,我好生气。

醉醺醺的军官大声说:“不要想了,婆婆!那里辐射很强!”我走过去,看到彼得在哭,他说:“走吧,婆婆,没关系。”

下一家是米沙·米哈廖夫,他在农场煮水,死得很快,离开这里马上就死了。隔壁住的是动物学家斯乔帕·贝霍夫,他的房子被烧掉了!坏人在晚上烧掉了他的房子。斯乔帕也活不长,葬在莫吉廖夫。战争期间我们失去好多人!瓦西里·马卡罗维奇·科瓦廖夫、马克辛·尼高佛伦哥。他们以前都好开心,遇到节日会唱歌跳舞,吹口琴,现在这里就像监狱。有时我闭着眼睛走过村子,我对他们说,什么辐射?到处都是蝴蝶在飞,还有嗡嗡作响的蜜蜂,我的维斯卡捉老鼠。(哭了起来)

亲爱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了不了解我的悲哀?替我告诉大家,也许我不会在这里了,而是在地下,在树根下……

——季娜伊达·依夫德奇瓦那·科瓦连科,撤离区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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