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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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他的朋友住在学生宿舍,看到隔壁房的女孩用裤袜上吊,他把她解下来了。我的男友异常兴奋,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你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经历了什么!他把她抱在怀里,摸她的脸,看到她唇上的白色泡沫,我们动作快一点可能还来得及。”

他完全没有提到那个死掉的女孩,丝毫不同情她,他只想去看,去记住,当成以后画画的灵感。我想起他曾经问我:核电厂的火是什么颜色?有没有看到被射死的猫和狗?它们是不是躺在街上?有没有人哭?有没有看到它们是怎么死的?

从此以后……我没办法和他在一起了,我无法回答他。(停顿片刻)我不知道我想不想再见到你,我觉得你也用同样的眼神看我,和他一样,只想观察我,然后记下来,就像在做实验。我无法摆脱那种感觉,永远无法摆脱那种感觉。

你知道生小孩可能是一种罪吗?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卡佳

战争电影

这是我的秘密,没有人知道,我只和一个朋友说过。

我是摄影师,我带着我学会的所有技巧去了那里。战争时,你成为真正的作家。《战地春梦》是我最喜欢的书,可是我到了那里,看到居民挖掘菜园,田里有牵引机和播种机。我要拍什么?没有任何东西爆炸。

我拍摄的第一个场景是农会。他们召集所有人,在舞台上摆了一台电视机,播放戈尔巴乔夫的演说——“一切顺利,都控制下来了”。

我们拍摄的村子在“去除辐射”,也就是清洗屋顶,但是你如何清洗老太太漏水的屋顶?至于土壤,你必须挖掉肥沃层,只留下黄沙。一位老妇人遵照命令把土丢掉,却刮下粪肥,说留下来以后可以用,可惜我没拍下来。

我们到哪里都有人说:“啊,拍电影的人,等一等,我们去帮你找几个英雄。”

他们带来一个老人和他的孙子,说他们花了两天赶走了切尔诺贝利附近的牛。拍摄后,牲畜专家带我去看一个大坑,他们用推土机把坑里的牛埋起来,但是我没有拍下来。我转身背对那个坑,拍摄爱国纪录片的传统画面——推土机司机在看《真理报》,报上的标题写着:“国家不会抛弃遭遇困难的人民!”

我甚至幸运地看到一只鹳降落在田地中央,象征无论遇到什么灾难,我们最后都能胜利!日子会继续过下去!

乡间小路灰尘飘扬,我知道那不是单纯的灰尘,而是辐射尘。为了保护光学镜头,我把相机藏起来,那是非常干燥的五月,我不知道我们吞了多少辐射尘。一星期后,我的淋巴结就肿起来了。

我们把胶卷当成弹药般节省,因为白俄罗斯中央委员会的第一书记斯柳尼科夫要来。没有人告诉我们他计划去哪里,不过我们自己发现了。有一天我们开车经过一条路,灰尘厚得像墙壁。第二天,我们发现他们开始铺那条路,铺得很卖力,至少铺了两三层,我们就知道那是大老板会出现的地方。我拍摄他们笔直地走在崭新的柏油路上的场景,一公分也没偏,可是我没有放进影片里。

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是最可怕的部分。辐射探测仪给的数字是一组,报纸给的是另一组。所以我渐渐明白一件事:我家里有年幼的孩子,还有我亲爱的妻子……我怎么会笨到来这种地方?好吧,也许他们会颁一枚奖章给我,但是我的妻子会离开我。

在那里,唯一的救赎是幽默,所以出现了各种笑话:村子只剩下一个无赖和四个女人,她们问对方:“你先生现在怎么样?”“哦,那个瘪三啊?他也跑到其他村子了。”

如果你太严肃……切尔诺贝利……他们铺路……溪水仍然流动,但是那件事的确发生了,我身边有人过世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太阳升起,燕子飞翔,可是天开始下雨,燕子死了。你明白吗?我想用几个字解释另一个层面,解释我当时的感觉。

我拍摄开花的苹果树,看到大黄蜂嗡嗡作响,苹果花白得像新娘的白纱。人们还在工作,花园里花朵绽放。我拿着摄影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曝光正常,画面漂亮,但就是不对劲,过了一阵子,我恍然大悟——我闻不到任何气味。花朵盛开,可是没有味道!

后来我才知道,有时身体对高剂量辐射的反应是阻断某些器官的功能。我当时想到,我七十四岁的母亲也闻不到任何气味,我以为我和她一样。

我问同行的另外两个人:“苹果树闻起来是什么味道?”

“没什么味道。”

发生怪事了,紫丁香也没有味道。紫丁香!我觉得身边一切事物都是假的,好像置身于电影场景。我无法理解,我没有看过任何和这种事有关的资料。

小时候,隔壁一个在战争期间参加过游击队的女人,告诉我他们的部队被包围,后来成功脱逃的故事。当时她带着一个月大的宝宝,和部队一起沿着沼泽前进,四处都是德国人。这时婴儿突然哭了起来,因为担心哭声泄露部队的行踪,她就把婴儿掐死了。

她告诉我这件事时很冷静,好像事情不是发生在她身上,孩子也不是她的。我不记得她为什么告诉我这种事,只记得我感觉很可怕……如果是我经历了那种事,一定不想活下去。我当时还很小,但是得知那件事之后,每次看到那个女人,我都觉得很不舒服。

她又如何看我?(沉默)所以我才不想记住隔离区的日子。我想出各种解释,但我就是不想打开那扇门,我想了解在那里关于我的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些不是。

一天晚上,我在旅馆醒来,听到窗外传来单调的声音,还出现奇怪的蓝灯。我拉开窗帘,看到几十辆有红十字和警报器的卡车安静地行驶在街上。我觉得很震撼,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战后长大的人很喜欢看战争片,有时候我想,如果所有人都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假装自己死掉了?还是有更好的方法?

霍伊尼基市中心有一块“功勋匾额”,这一带优秀人士的名字都刻在上面。

但开车进入辐射区幼儿园接小孩的,是酒鬼出租车司机,不是名字刻在匾额上的人。在那种时候,每个人都露出真面目。我也拍摄了疏散过程,他们先撤离小孩,让他们坐上大巴士。

我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拍摄战争电影常见的场景,人们的举止也很像电影的画面,如同很多人喜欢的《雁南飞》里的场景——滴眼泪,简短的告别。原来我们都在寻找熟悉的行为模式,希望呈现出那个时刻该有的样子,符合我们记忆中的模样。女孩对妈妈挥手的方式就像在说:“一切都很好,我很勇敢,我们会胜利!”

我以为明斯克也会疏散。我怎样和我的妻儿道别?我想象自己摆出相同的表情:我们会胜利!我们是勇士!我从小就记得父亲穿军装的模样,虽然他根本不是军人。为金钱而烦恼是资产阶级才做的事,为自己的生活烦恼代表不爱国,饥饿才是正常的。我们的父母经历过大灾难,我们也要熬过这一关,才能成为真正的人。

这就是我们成长的背景,如果我们只是每天工作、酒足饭饱,那就太奇怪了,我们怎么能过那种生活!

我们和清理人一起住在技术学院的宿舍。那些清理人都很年轻,他们送了我们一皮箱伏特加,说对消除辐射有帮助。

有一天,我们听说宿舍有一群女护士。那些家伙说:“啊,好玩了。”两个人跑去看,回来时眼睛差点弹出来。

那些女孩在走廊上,穿着睡衣和有绑绳的卫生裤,绳子拖在地上,衣服松垮垮的,可她们都不在乎。所有衣物都很旧,也不合身,就像挂在衣架上似的挂在她们身上。有些人穿拖鞋,有些人穿着快散开的旧靴子。她们也穿经过化学处理的半身橡胶衣,有些人连睡觉都不脱,那是很可怕的景象。

她们其实不是护士,只是军事研究部的人。他们把她们拉出来,告诉她们只需要待一个周末,但是我们到那里时,她们已经在隔离区待了一个月。她们说,她们被带到反应炉旁检视烧伤的人,只有她们和我们提过和烧伤有关的事。我仿佛还看得到那些如梦游般在宿舍走动的女孩。

报纸说还好风是往另一边吹,不是朝基辅吹。好吧,但是风朝着白俄罗斯吹,吹向我和我的尤厘克。我们在森林里择白菜,老天,当时怎么没人警告我们?我们离开森林,回到明斯克后,有一天我搭公交车上班,无意间听到一群人在聊天,说一个到切尔诺贝利拍片的摄影师在那里被烧死。我心想,那个人是谁,不知道我认不认识。然后他们说他“很年轻,有两个小孩”,名字叫“维佳·古列维奇”。

我们的确有一个年轻摄影师叫那个名字,但是两个小孩,他怎么没告诉我们?快到工作室时,有人更正:“不是古列维奇,是谢尔盖·古林。”天啊,那是我的名字!现在讲起来很好笑,但是我走向工作室时,一路上都担心我打开门会看到他们在举办告别仪式,墙上挂着我的照片,然后又荒谬地想:“他们从哪里找来我的照片?人力资源部?”

传言是怎么出现的?我想是因为事件规模和受害人数不成正比。例如库尔斯克会战,死了好几千人,那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这里,一开始只死了大概七名消防队员,后来又多了几个,但是之后的说法就太抽象了,我们无法理解——“几代人后”“永远”“没事”,所以传闻就出现了:三头鸟,鸡啄死狐狸,无毛刺猬,等等。

后来他们又要派人去隔离区,一名摄影师拿了医师证明,说他有溃疡,不能去,另一个在度假。他们把我叫去,说:“你得再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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