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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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在工厂里工作,同时函授进修大学历史学位。我在工厂的职位是二级水电工。他们将我们召集起来,急忙派我们出发,像是要送去战场前线一样。

“我们要到哪里?”

“他们告诉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

“我们要做什么?”

“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可是我们只是建筑工人。”

“那就去四处盖东西吧。”

我们盖了许多辅助用的建筑:洗衣间、仓库、帐篷。我负责卸载水泥。没人知道这些水泥是哪种水泥,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运过来,我们就将水泥卸下。一整天都在卸这个,到最后全身都包裹在灰色的水泥里,连身上穿的特殊防护衣也不例外,只看得到牙齿。晚上我们把水泥清理干净,第二天又沾了一身。

他们为我们举办了政治会谈——他们称我们为英雄,在前线立功,用的都是军用语言。但到底什么是贝克?什么是居里?什么是毫伦琴?我们向指挥官发问,他也无法回答,军校里没有教过。毫、微之类的用语,听来就像中文一样难懂。

“你们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奉命行事就对了。在这里你们都是军人。”

没错,我们是军人,但不是囚犯。

一位委员前来巡视。“听好,”他对我们说,“这里一切都很正常。环境辐射值是正常的。大约离这里四公里处是有危险的,那边的居民将会被撤离。但这里是安全的。”

他们当中有辐射检测人员,他肩上挂着小盒子一样的仪器,然后拿着一根长杆子在我们的靴子附近挥动,然后他吓得往旁边一跳——这是他不由自主的反射动作,他不是故意的。

接下来就是像你这样的作家会感兴趣的地方了。你觉得,这件事我们会记得多久?过不了几天就忘了。我们俄国人是不会为自己着想的,不会只为自己的生命考虑,不会有这种想法。我们的政治家不会把个体的生命价值考虑在内,因此我们也不会。这样讲你明白吗?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我们和你们不同。

在隔离区,我们的确喝了很多酒,真的喝了很多。一到晚上,没人是清醒的。前几杯时,会有人开始感到寂寞,想起他们的老婆小孩,谈起之前的工作,抱怨以前的老板。没多久,喝了一两瓶之后——我们唯一的话题,只剩下国家的命运和宇宙的法则。我们会谈起戈尔巴乔夫和利加乔夫,还有斯大林。俄国是不是伟大的国家?我们会不会胜过美国人?当时是一九八六年——我们比的是谁的飞机更好,谁的航天飞机更可靠。

好吧,虽然切尔诺贝利爆炸了,但是我们有第一位上太空的人!你能理解吗?我们重复着这些话题,直到喉咙沙哑,直到天亮。为什么我们没有辐射剂量计,也没有领到任何药粉以防万一?为什么我们没有洗衣机可以每天洗防护衣,只能一个月洗两次?这些话题总是最后才被提起,或是穿插在家庭和国家之间。该死,我们就是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的!

伏特加比黄金还珍贵,想买也买不到。村里所有东西都被喝干了:伏特加、私酿酒、化妆水、指甲油和喷雾剂。

你可以想象这个画面,我们拿着三升装的私酿酒,或是一罐古龙水,就开始没天没地地聊起来。我们当中有教师和工程师,有完整的联邦团队:俄罗斯人、白俄罗斯人、哈萨克人和乌克兰人。

我们开始辩论哲理,谈起我们都是物质的奴隶,使得我们成为这世上众多物件之一,而切尔诺贝利为我们开启了进入永恒的大门。我还记得我们讨论到俄国文化的命运,结论总是悲观的。没有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就无法理解这些事。只有在俄国文化的背景下,这场灾难才有意义,也只有俄国文化做好了准备。我们长久以来都在害怕核弹,害怕蘑菇云,但结果发生的却是这种事;我们知道火柴或保险丝走火可以烧掉一间房子,但这次的事件却不是这么回事。我们都听过切尔诺贝利的传言,听说那里的火焰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甚至不能称之为火焰。那是一道光,是闪亮的,不是蓝色,和天空的颜色很相近,也没有冒出烟雾。

那些科学家本来都是神,现在却成了堕落的天使,甚至是恶魔。他们没有能力探索自然的奥秘,至今仍然如此。我是来自布兰特金的俄罗斯人。我们那里有个老头喜欢坐在门廊前,他的房子朝一边倾斜,就快倒了,但他仍不停地谈着世界的命运。每个工厂,每间啤酒屋里都会有亚里士多德。而现在我们就坐在反应炉旁,你可以想象一下这里大谈哲学的人会有多少。

报社的人来找我们拍照。他们会制造出虚构的场景:他们要拍废弃空屋的窗户,就拿了一架小提琴摆在窗前,然后将照片命名为“切尔诺贝利交响曲”。但其实你不用虚构任何事,你只需要回忆就可以了:学校里的地球仪被牵引机压碎;阳台上晒干的衣服挂了一年,变成黑色;废弃的军人公墓里,草长得和军人雕像一样高,雕像手里的自动步枪上筑起了鸟窝;房屋的门被破坏了,里面被洗劫一空,但窗帘仍旧是拉上的状态;人们离去了,屋内仍摆有他们的照片,就好像是他们留下的灵魂一样。

没有什么是不重要的,没有什么是无关紧要的。

我想要清楚详细地记住每件事:当时的时间,天空的颜色,我的感受。你懂吗?人类永远遗弃了这片土地,而我们是第一批能体验这种“永远”的人。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那些老农夫的面孔——他们看起来仿佛雕像。他们是最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他们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家园。他们在这块土地上长大、恋爱,用汗水养家糊口、生儿育女,期待孙子孙女的到来。在结束了一生之后,他们将离开人世,入土为安,成为土地的一部分。这一切都发生在白俄罗斯的农舍中!对我们这些住在城市里的人来说,家只是一种居住的工具;对他们而言,家就是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所以,每当经过这些空荡荡的村庄时,你总希望能看见人影。地方教堂早被洗劫一空——里面满是蜡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祈祷。

我想要牢记所有的一切,所以我开始摄影。这就是我的故事。不久前我们安葬了一个去过那里的朋友。他死于血癌。我们为他守夜,按苏联的传统喝酒,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聊到午夜。

刚开始,我们谈论这位往生的朋友。但是后来呢?我们又谈起了国家的命运和宇宙的法则。

俄国军队会不会离开车臣?

会不会有第二次高加索战争,还是这场战争已经开始了?

日里诺夫斯基有没有可能当上总理?叶利钦会不会再次连任?

我们还谈起了英国皇室的戴安娜王妃、俄国的君主政体,谈起了切尔诺贝利和与之相关的各种推测。有人声称外星人知道发生灾难后,会前来帮助;有人说这其实是一场实验,接下来出生的小孩会有过人的天分;有人说白俄罗斯人或许会灭绝,就像斯基泰人一样。

我们都是玄学家,早已脱离这个俗世。我们只生活在梦中,活在高谈阔论里。你一定要在这平凡的生命里增添些什么,才能使一切变得合理,就算在死亡的边缘也一样。

——维克多·拉图,摄影师

畸形的婴儿

有一天,女儿对我说:“妈妈,如果我生下了一个残缺的孩子,我还是会很爱他。”

你可以想象吗?她才读十年级,却已经在想这种事了。她的朋友们也一样,他们都会思考这样的事。

我们的朋友最近生了一个儿子,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对夫妻既年轻又俊美,他们的小孩竟有一张裂到耳朵位置的大嘴,而且没有耳朵。

我不再像过去那样时常拜访他们了,但我女儿不介意,她常顺道过去看看。她很喜欢去那里,也许是想多看一眼,或者只是想捣捣乱而已。

我们本可以离开这里,但我跟我丈夫考虑之后决定留下来。我们不敢离开。在这里,我们都是切尔诺贝利人,我们不会害怕彼此;在这里,如果有人拿家里种的苹果或小黄瓜给你吃,你会欣然接受,不会遮遮掩掩地把东西藏到口袋或皮包里,然后拿出去丢掉。

我们有同样的回忆、同样的命运。到了其他地方,我们就会变成外地人,像麻风病人一样不受欢迎。人们嘴里常常这么说:“切尔诺贝利人”,“切尔诺贝利孩子”,“切尔诺贝利难民”。人们不了解我们,害怕我们。他们如果有权力的话,大概会在我们周围拉一条警戒线,把我们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离开,这样他们才能安心。(停止说话)不要跟我说事情不会这样,我都亲身经历过。刚开始那几天……我带着女儿逃到明斯克,去找我妹妹。我的亲妹妹不让我进门,说她家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你能想象这种事吗?我们后来只能在火车站里过夜。

我有一些疯狂的想法。我们该何去何从?也许我们该自我了结,结束这些苦难?刚开始我会这么想。大家脑子里都开始想象,会发生一些可怕的疾病,会有一些不可思议的病症。连身为医生的我都难免如此,我可以猜到其他人大概会瞎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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