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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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兵,高射机枪手)

有不少可笑的事情呢……

纪律、条令、等级标志——所有这些军中奥妙我们并不是很快就掌握的。我们就是每天站岗放哨守卫飞机。按照条例规定,如果有人过来,必须命令他站住:“站住,哪一个?”可是,我的一位女伴有一天站岗看到团长远远过来了,竟然大声喊道:“请停一下,那是谁呀?对不起您,我可要开枪了!”您说可笑不?她竟然喊:“对不起您,我可要开枪了!”对不起您了……哈哈哈……

——安东尼娜·格利戈里耶夫娜·邦达列娃

(近卫军中尉,高级飞行员)

姑娘们刚到航校来时,都是一头长发,梳着各式各样的发型。我也把一条大辫子盘在头顶上。可是怎么洗头呢?到哪儿去吹干?刚刚洗好头发,警报响了,就得马上跑出去。我们分队长玛利娜·拉斯柯娃命令所有人都要把长发剪去。姑娘们一边剪一边哭。后来获得了荣誉称号的飞行员莉丽亚·利特维亚克,当初怎么也不愿意跟她的长发分手。

我只好去找拉斯柯娃:“队长同志,您的命命执行了,只有利特维亚克违抗命令。”

玛利娜·拉斯柯娃尽管具有女性的温柔,但毕竟是个称职的十分严肃的领导。她命令我回去:“要是你连上级指示都不能完成,还算什么党小组长!向后——转,开步——走!……”

连衣裙、高跟鞋什么的,我们实在舍不得扔掉这些东西,就把它们藏在背囊里。白天穿长筒靴,晚上就在镜子前面偷偷穿穿高跟鞋。这事还是被拉斯柯娃发现了——过了几天便下了个命令:所有女式衣物全部要打邮包寄回家去。必须如此!不过,我们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学会了驾驶新式飞机,这在和平时期需要两年。

训练开始没有多久,我们就牺牲了两组学员,一共四口棺材。我们一共三个团,大家都伤心地痛哭。

拉斯柯娃站出来说话了:“姑娘们,擦干眼泪吧。这还只是我们的第一次损失,以后还会很多。你们要把柔弱的心攥在拳头中……”

后来在战争期间,我们再也没有在安葬同伴时流泪,大家不再哭泣了。

我们驾驶的是战斗机。对于所有女性身体来说,高度本身就是一个可怕的负担,有时好像肚子直接顶住了脊梁骨。可是我们女孩子们飞得很棒,屡创奇迹,还有尖子飞行员!就是如此!您知道,我们飞行时,就连男人都看得惊奇:女飞行员又升空了!他们很羡慕我们……

——克拉芙季亚·伊万诺夫娜·杰列霍娃

(空军大尉)

那是在秋天,我被召到兵役委员会……兵役委员亲自接待了我,他问我:“您能跳伞吗?”我承认我害怕,他又把空降兵的待遇夸了一通——服装漂亮不用说,每天还有巧克力吃。可是我从小就有恐高症啊。“那您愿意去高射炮部队吗?”高射炮?这我可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又建议:“那我们把您派到游击队去吧。”我问他:“到了那儿,我怎么给莫斯科的妈妈写信呢?”最后兵役委员只好用红铅笔在我的派遣证上写道:“去草原方面军……”

在火车上,有个年轻的大尉爱上了我,整夜待在我这节车厢里不走。他在战争中身心受到很大创伤,多次负伤。他反复打量着我,说:“小维拉,您可千万别灰心丧气,不要学得粗暴。您现在多么温柔可爱啊……我可是什么都见识过的……”在当时那种好心情下,接下来自然发生了些什么,人们都说,想从战争中洁身自好地走出来真是太难了。战争是个地狱。

我和女伴走了一个月,总算到了乌克兰第二方面军第四近卫集团军。我们到达还没几分钟,主治外科医生出来打量我们一番,就把我们带进手术室说:“这就是你们的手术台……”救护车一辆接一辆开来,还有史蒂倍克美国重型卡车,伤员有的躺在地上,有的睡在担架上,我们只问了一句:“先救谁?”“先救不吭气的……”一个小时之后,我就已经上手术台工作了。一直做下去……一连做了几天几夜手术,稍稍打个盹儿,然后很快揉揉眼、洗洗脸,继续做。两三个伤员中总有一个不治而死,我们不可能救活所有人。三分之一是死在手术台上的。

我们在士麦林卡火车站遇到非常猛烈的轰炸。火车停了下来,我们都四散逃离躲避。有一位副政委,昨天才切除阑尾,今天就已经在奔跑了。我们在森林里坐了一整夜躲避飞机,可火车已经被炸成了一堆废铜烂铁。清晨,德国飞机又超低空飞行,仔细搜索树林。我们还能躲到哪儿去呢?又不能像田鼠一样钻到地下去。我抱紧一棵白桦树站牢:“啊,我的亲妈呀!……难道我就这么死了吗?要是我能活下来,我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后来我无论对谁讲起我怎样紧抱着白桦树不放,都引起一阵笑声。其实,当时真是千钧一发啊,不是吗?我就是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死抱住白桦树厉声尖叫……

我是在维也纳迎接胜利日的。我们到动物园去玩了一趟,我一直都渴望去动物园。本来我们也可以去参观集中营的,大家都被带到了集中营去看展览受教育,但我并没有去……直到现在我还很奇怪,当时我为什么不去?……其实就是不想难受,就是想高兴点、开心点,想看看另一种生活……

——维拉·弗拉季米洛夫娜·谢瓦尔德舍娃

(上尉,外科医生)

我们家一共三口人:妈妈、爸爸和我。父亲是第一个上前线的,妈妈想跟父亲一道去,她是个护士。可是父亲去了一个地方,母亲去的是另一个地方。我那时只有十六岁,人家不愿意要我。我就一遍又一遍地往兵役委员会跑,磨了一年多,总算把我收下了。

我们坐了好长时间的火车。和我们在一起的有从医院返回前线的战士,他们都是些年轻小伙子。他们给我们讲前线的故事,我们坐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他们说我们会遇到敌机扫射的,我们就坐立不安地等着:敌人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扫射?于是他们又说,这样吧,我们一起去打声招呼,就说我们已经全都被扫射过了。

我们到达了前线。不料,没有派我们去握枪杆子,而是叫我们去洗衣做饭。姑娘们全是我这个年龄,参军前父母十分宠爱我们,我就是家里的独生女。在这里我却要搬柴草生炉子。最后我们还要把炉灰收起来,放到锅里代替肥皂,因为肥皂还没有运到,原来的已经用完了。衬衫都很脏,满是虱子,还尽是血迹……在冬天要洗掉血迹很难很难……

——斯维特兰娜·瓦西里耶夫娜·卡泰希娜

(野战洗衣队战士)

至今我还记得我救护的第一个伤员,常常会想起那张面孔……他是大腿根附近开放性骨折。您想想看,骨头都戳了出来,伤口稀烂,肉全都翻到外边。骨头都出来了……我虽然从书本上知道该怎么处置这种伤口,可是当我爬到他跟前看到这样子时,我支持不住了,恶心得直想吐。突然,我听到了说话声:“小护士,给我点水喝。”这是那个伤员在对我说话,好可怜。我到今天还记得这情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我突然冷静下来了。“哼!”我心里责备自己,“好一个屠格涅夫笔下的贵族少女!人家受伤都要死了,而你这软弱的造物,还恶心啥呢……”我赶快打开急救包,给他包扎伤口。就这样,我开始镇静下来,提供了我力所能及的战地服务。

我现在常常看一些战争影片:护士上前沿阵地时,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不穿棉裤,只穿一条小短裙,凤尾发型上戴一顶船形帽。唉,太虚假啦!难道我们这样子还能去背伤员?……周围清一色都是男人,怎么能穿着一条短裙这样爬来爬去?说实话,只是在战争结束时,上级才把裙子当作盛装发给我们。也只有在那时,我们才领到了针织品内衣,不再穿男式的粗布衬衣。您知道吗?我们真是欣喜若狂,为了能让人看到我们里面的内衣,我们就把套头军装前面的扣子统统解开……

——索菲亚·康斯坦丁诺夫娜·杜布尼亚科娃

(上士,卫生指导员)

我们遇到了空袭……敌机一遍一遍地轰炸,没完没了地轰炸。人们都争先恐后四散逃命……我也拼命地跑。忽然听到有人在声音微弱地呼喊:“帮帮我……救救我……”而我还在继续跑……过了一会儿,喊叫声又传到我耳朵里,我这才突然感到了肩膀上救护挎包的分量,还有一种负疚感。恐惧顿时抛到九霄云外!我扭头就往回跑:原来是一个受伤的士兵在呻吟。我立刻冲上去为他包扎,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战斗到深夜才结束。清晨又下了一场雪,大雪覆盖上很多很多的尸体……很多人的手臂都是朝上举着……伸向天空……您不是问我那时候有没有幸福感吗?我告诉您:突然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一个活着的人,那种感觉就是幸福……

——安娜·伊万诺夫娜·贝丽娅

(护士)

那是我人生中看到的第一个死者……我低头站在他旁边哭……痛哭不已……就在这时有伤员喊叫起来:“快来给我包扎腿啊!”他的一条腿在裤子上摇晃着,已经被炸断了。我撕下他的裤子。“把我的腿给我,放在我旁边!”我就那样做了。他们只要还有意识,就绝不丢下他们的手臂或腿脚。他们要回自己的断肢,就是死了,也要埋葬在一起。

在战争中我曾想过:对于所发生的任何事情我永远不会忘。而事实上好多事情都被我逐渐淡忘了……

一个年轻漂亮又风趣幽默的小伙子被打死了,平躺在地上。我本来以为所有牺牲的人都会得到隆重安葬,但人们只是把他抬起来,送到了一片榛树林里,草草挖了个坟坑……既没有棺材,也没有任何仪式,就把他放进坑里了,然后直接盖上了土。阳光是那么强烈,照晒着他……那是在暖融融的夏天,连遮太阳的篷布也没有,没有任何陪葬,只好让他穿着身上现有的军装和马裤。好在他的服装还是崭新的,显然他刚到前线不久。就这样把他安葬了,坑很浅,刚好够他躺进去。他的伤口不大,却是致命伤——一枪命中了太阳穴,血也流得不多。这样一个人现在躺在那儿,就跟活着一样,只不过脸色是苍白的。

扫射之后便开始地毯式轰炸,炸烂了这片地方。我不知道还会留下什么……

但我们在那种处境里怎样埋葬死者?只好就近,在我们所待的掩体附近,挖个坑,把他们埋掉就得。只留下一个土堆,不用说,只要是德国人紧跟过来,或者开来汽车,坟头会立刻被轧平,成为普普通通的平地,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我们经常在树林里掩埋战友……就在那些橡树底下,在那些白桦树底下……

直到今天我都没勇气到森林里去,特别是到长着老橡树和白桦树的森林……我不能在那种地方停留……

——奥尔佳·瓦西里耶夫娜·柯尔日

(骑兵连卫生指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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