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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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转过身一看,糟了!集体农庄主席、拖拉机站经理、政治部主任都来了,当然,还有生产队长伊万·伊万诺维奇本人。都怪他不好!

他站在那儿,不敢过来。他心里有数,可是却一言不发。嘿,他妈的!……

拖拉机站长也心里有数,问道:“坏了几副轴承?”

“两副。”我回答。

按照战时法律,这就应该抓去送审了,罪名是:疏忽怠工和蓄意破坏。

政治部主任转过身去对生产队长说:“你为什么没有照看好自己的小姑娘?我怎么能把孩子们送交法院受审!”

他们经过了几次交涉,事情总算过去了。从这儿以后,队长在我面前再也没骂过娘。我倒是学会骂娘了……嘿,他妈的!……狠狠地骂人……

后来我们交好运了:找到了妈妈。妈妈也来到这个集体农庄,我们又有了家。有一天,妈妈突然对我说:“我想,你应该到学校去。”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到哪儿去?”

“难道要别人去替你把十年级读完吗?”

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重新坐到课桌边,解习题,做作文,背德语动词变位(而不是直接去打德国法西斯),这该有多么不习惯!而此时敌人已逼近了伏尔加河!

我本来完全应该稍微等一等:再过四个月我就满十七岁了。就算没有十八岁,至少有了十七岁,那就谁也不能把我赶回家了!在区委还算一切顺利,可是在兵役委员会就非得干上几架不可了。需要检查年龄和视力,而且优先考虑的是年龄……当他们指出我的年龄问题时,我就骂兵役委员是官僚……并且宣布绝食。我就坐在兵役委员的办公室里,两天两夜没动地方,他吩咐送来的面包和开水都被我拒绝了。我威胁说我马上就会饿死,但我要写下遗言,说明谁是造成我死亡的罪魁祸首。兵役委员大概既不害怕也不相信,但他真的把我送去体检了。所有项目的检查都在兵役委员旁边的一个房间里进行。大夫检查了我的视力后,遗憾地摊了摊手,这时兵役委员笑了,说我饿肚子白费劲了,他很同情我。可我回答说,我正是因为绝食才什么都看不到的。我走向窗户,凑近那张可恶的视力表大哭起来……哭啊哭啊……一直哭到背熟了最下面那几行图形为止。然后我擦干眼泪,说我准备再接受一次检查。就这样,我通过了。

1942年11月10日,我们按照指令,准备了十天的食品,共有二十五个姑娘,钻进了一辆破卡车的车厢。我们一路上高唱着《军令已下达》这首歌,不过把“投身到国内战争中去”的歌词改为“保卫自己的国家”了。我们在卡梅申宣过誓,然后出发沿着伏尔加河西岸步行走到了卡普斯金崖口。预备役团就在那里安顿下来。那儿有几千名男人,我们混在里面简直让人发现不了。但是从各部队到此补充兵源的“雇主”们,也是尽量不想看见我们,总是想法摆脱我们……

在路上,我同安努什卡·拉克申科和阿霞·巴茜娜交上了朋友。她俩没有什么专长,我也知道自己不具备军事专长。所以,不管人家要什么人,我们三个总是步调一致地向前迈出三步。我们认为自己在任何位置上都能很快掌握专业知识。可是,人家根本不理睬我们。

不过,当“司机、拖拉机手、机械员,向前三步走”的口令一发出,我们应声跨出了队列。这次的“雇主”是一个年轻上尉,他没能够摆脱我,因为我不是向前跨了三步,而是跨了五步。他怔住了,默默地盯住我,不开口。

“你们为什么只要男人?我也是个拖拉机手!”我说。

他听了我的话,挺奇怪:“不可能吧!那么,说说拖拉机的操作规程。”

“一、三、四、二。”

“你烧坏过轴承吗?”

我老实地承认我烧坏过两副轴承。

“好吧,我收下你。就为了你的说话诚实。”他点点头,走开继续问别人去了。

和我一起向前跨出来的还有身边两个女友呢,上尉只好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嘿,他妈的!……

部队首长在会见补充人员时,问上尉:“你怎么把这几个姑娘带来了?”

上尉表情窘迫,回答说是因为他看我们很可怜:“她们要是随随便便去了哪个单位,会像山鸡一样被打死的。”

首长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好吧,一个到厨房,一个到仓库,那个有点文化的,到司令部来当文书。”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真是怜香惜玉。”

我们三个姑娘中,最“有文化”的就算我了,可是要我去当文书,那不行!这叫“怜香惜玉”?我忘记了军队的纪律,直接就怒吼起来:“我们都是志愿者!是来保卫祖国的!我们必须参加作战部队……”

大概因为我态度很坚决,上校居然马上让步了:“要去作战部队就去吧。那两个姑娘到流动组开机床,这个利嘴姑娘,去装配发动机。”

就这样,我们在第四十四自动装甲坦克野外检修场开始了工作。我们的工厂是建在汽车轮子上的。在称为流动服务队的汽车上安着几种设备:铣床、镗床、磨床、旋床,还有电站、浇注组和硫化组。每两人一组,操作全部车床,一个人要不歇气地连续干十二个小时。早、中、晚饭都由副手替换你。要是两人中一个去出公差勤务,那么,留下来的那个就得一气工作二十四小时。常常要浑身是雪、浑身是泥地干活,就是在敌人轰炸时,工作也不能停下。已经没有人说我们是美女了。当然在战争中大家还是都怜惜美女,比平时更加怜惜,这是事实。不忍心参加她们的葬礼……不忍心给她们的妈妈写阵亡通知书……嘿,他妈的!……

我现在还经常做战争梦……我知道做了些什么梦,但是却很少记得住细节,不过会留下感觉,那是在战争中的什么地方……我又回到了战场……在梦境中,一瞬间就可以完成在现实生活中需要很多年才能做到的事情。还有一次我把梦与现实混淆了……我梦见那是在季莫夫尼基,我刚下班回来躺了两个小时,轰炸就开始了。嘿,他妈的!……我心想,宁可被炸死,也不能让这两小时的甜蜜睡眠被破坏。附近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房子都摇动了,可我又沉入了酣睡之中……

告诉你吧,我当时毫不惧怕,根本没有这种感觉。只是一次最猛烈的空袭后,我的一颗蛀空了的牙齿松动了。即使这样,也没松动多久。战后的五年里,我身体的各部位常常出现莫名其妙而又难以忍受的疼痛,我不得不去找专家诊断,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迄今还会把自己看成是绝对勇敢的人。一位很有经验的神经病理学家在得知我的岁数后,惊愕了:“才二十四岁,全身植物性神经系统就遭到了彻底破坏!往后你到底打算怎样生活?”

我回答说,我打算好好过日子。最重要的是我还活着!战争中我是那么梦想活下来!不错,我是活了下来,可是战后的安生日子没有超过几个月,我就开始全身关节肿胀,右臂疼得要命,不听使唤,视力不断衰退,还有肾下垂、内脏转位,等等。就像后来弄清楚的那样,植物性神经系统全乱了。我在整个战争中的梦想就是继续学习。但对我来说,大学却成了第二次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我提前了一年大学毕业,否则真没精力读下去了。战争的四年中,我就穿着一件军大衣度过冬天、春天和秋天,还有一件发白的褪色军便服……嘿,他妈的!……

——安东尼娜·米隆诺夫娜·连科娃

(野站装甲车车间钳工)

“当然是需要军人……可我也还想做美女”

几年来已经记录下几百个故事……汇成在我的小书架上分类摆放着的几百盒录音带和几千页打印纸。我全副身心都沉浸于倾听,着迷于阅读……

战争世界中让人难以想象的一面,越来越多地向我打开。我以前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些问题:怎么能够在脏乱不堪的战壕里睡了那么多年,或者长年累月穿着毡靴和军大衣,围着篝火睡在裸露冰冷的地上。在夏天她们既不穿连衣裙,也忘记了高跟鞋和鲜花,不但从不唱歌跳舞,甚至连笑也不会了……那时候她们只不过是十八到二十岁的姑娘!我曾经习惯性地以为,女性生活方式在战争中是没有立足之地的,那是儿女情长的禁区,绝不可能出现。但是我错了……很快地,我在最初几次采访中就发现了:不管女人们讲述的是什么故事,哪怕是说到死,她们也绝不会漏掉美的话题(是的!),这是她们之所以存在的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她躺在棺材里这么漂亮……就像一个新娘……”(A.斯特洛采娃,步兵)“上级要授予我一枚奖牌,但我的军服实在太旧了。我就用纱布给自己缝制了一个小领子,看上去白白的……让自己感觉到在那一刻我是多么漂亮。可是当时根本都没有镜子,我连自己是什么样子也看不到。所有的一切都被炸烂了……”(H.叶尔马科娃,通信兵)她们既开心又很愿意讲述自己还是天真女孩时的小心眼、小秘密,还有些不被外人所知的特征,因为在男人化的战场生活中和男性化的战争事业中,她们依旧想保持住自己的本色,不改变自己的自然属性。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她们的记忆中还是令人惊讶地保存着大量战时生活的琐事、细节、口吻、颜色和声音。

在她们的世界中,生活习惯与生存条件是紧密相连的,生存过程本身就具有自我价值,她们回忆战争就像回忆一段生命时间。和生活本身一样,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但我却不止一次从她们的对话中发现渺小如何击败了庞大,甚至击败了历史。“好可怜,我只有在战争中才是美的……我在战场上度过了最好的年华,当时我真是光彩照人呢。战后,我很快就老了……”(安娜·加莱伊,自动枪手)

随着岁月长河的流逝,有些东西突然强化起来,另一些则不断减弱下去。强化出来的是隐秘的人性,对我而言,人性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最令人好奇,甚至对于人们本身而言,人性也成为更加有趣味的,与生活更加密切的东西。人性能够击败非人性,仅仅就因为它是人性。“你不要害怕我流泪。不要可怜我。就让我难过吧,但我很感激你,让我记起了自己的年轻时代……”(K.C.吉洪诺维奇,中士,高射机枪手)

我还是不了解这场战争,甚至没法去猜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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