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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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赶紧对齐鞋尖。鞋尖倒是对齐了,但是我们人又靠后了,因为靴子是四十到四十一码。司务长还在不住地叫着:“鞋尖,鞋尖!”

接着又下令:“学员们,看齐第四位的前胸!”

我们当然做不到,他就厉声大叫:“你们在上衣口袋里都装了什么东西?”

我们都笑了起来。

“不许笑!”司务长大叫。

为了准时而正确地办好欢迎仪式,从椅子到标语,一切都必须做好。哈哈,司务长对付我们这些姑娘,也算是吃足苦头了。

有一次进城,我们列队去澡堂洗澡。男兵在男澡堂那边,我们在女的这边。可是一走进女澡堂,就听见里面的女人们尖叫起来,还有的女人赶紧遮住自己的身体,喊道:“大兵进来了!”原来她们已经分不清我们到底是女孩还是男孩了,我们头发都剪得很短,又是清一色不分男女的军装。还有一次我们进厕所,结果里面女人都跑去把警察叫来了。我们就问警察:“那么请问我们应该去哪里解决呢?”

警察就转身大吼那些女人:“这些都是女孩子啊!”

“什么女孩子啊,都是大兵嘛……”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斯捷潘诺娃

(少校,火炮营通信连长)

我只记得一条道路,那条我们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的道路……

当我们到达白俄罗斯第二方面军时,上级本来想把我们留在师部。他们说:“你们都是女人,为什么一定要上前线?”我们回答说:“不,我们都是狙击手,请把我们派到需要的地方去。”于是上级又对我们说:“那就把你们派到一位很爱惜姑娘的上校那个团去吧。”指挥官的性格脾气是很不相同的,他们这样告诉我们。

这位上校是用这番话迎接我们的:“姑娘们你们瞧,你们来到战场,是要打仗的吧,那就打仗吧,可是别的事情你们可不能做。周围都是男人,根本没有女人。鬼晓得该怎么才能向你们解释清楚这件事。战争,女孩子……”他很清楚,我们还完全是孩子。第一次有敌机来空袭时,我就坐在那儿用双手抱住脑袋,后来我才想到,手也舍不得啊。就是还没有准备好去死。

我还记得进入德国以后……哦,太好笑了!在一个德国小镇,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城堡过夜,城堡里有很多房间,好大的前厅。好美丽的大厅啊!衣橱里挂满了漂亮衣服,都是女孩子的衣服,每一件都适合自己。我很喜欢一件鹅黄色的裙子,还有一件长裙,美得没法形容,长长的、轻飘飘的……觉得只有在普希金的诗歌中才会有的!已经到时间躺下睡觉了,所有人都累坏了。我们就穿上这些衣服躺下睡觉,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马上就睡着了。我就穿着那件黄色裙子,外面再套上长裙……

还有一次,我们在一个主人逃走了的帽子店里,一顶一顶地试戴帽子,为了哪怕多一点点时间戴帽子,我们整整一夜都是坐着睡觉的。早上醒来……我们对着镜子再照一次……然后把帽子全都脱下来,依旧穿回我们自己的军上装和军裤。我们什么都不能拿,行军路上就是多一根针都嫌沉重。但最后还是偷偷把一个小匙勺塞到自己的靴筒里,这就是全部了……

——贝拉·伊萨科夫娜·爱泼斯坦

(中士,狙击手)

男人……他们是另一类人……不是都能理解我们……

但我们大家很喜欢普季钦上校,都叫他“老爸”。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很了解我们女人的心思。在莫斯科城外撤退时,是最艰难的时候,他告诉我们:

姑娘们,莫斯科就在我们身旁。我会为你找来一个美发师,你们可以画画眉毛,卷卷睫毛,烫烫头发。按规定这是不允许的,可是我希望你们个个都保持美丽。战争是持久的……不会很快结束……

上校还真的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个理发师,我们都烫了头发,自我美容一番。那天我们真是好幸福、好开心……

——季娜伊达·普罗科菲耶夫娜·霍马列娃

(报务员)

那次我们越过拉多加湖的冰面向敌人进攻,遭遇了猛烈的炮火。到处都是冰水,人一受伤倒下,就会马上沉入水底。我爬来爬去地给伤员包扎。当我爬到一个双腿都被炸断的战士身边时,他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却推开我,扑向自己的小“精品袋”,就是一个口袋。他是在找自己的应急口粮袋。人都快死了,还在找吃的呢……我们在冰雪中行军时,都是自己携带食物。当时我想给他做包扎,他却只知道把手伸进自己的口粮袋中,不管里面有什么。一些男人好像是很难忍受饥饿的,饥饿在他们看来比死还要痛苦……

关于我自己我也就是记住这些……开始是怕死……然后在内心里是担忧和好奇相伴而生,再后来,就是既无害怕也无好奇了,就是因为疲劳过度了。无时无刻不是到达了力量的极限,或超越了能力的极限。到最后只剩下一种担心:死后会不会样子很难看。这就是女人的恐惧:只要不被炮弹炸得支离破碎就行……我知道那是怎样的样子,我自己就收集过炸碎的残肢……

——索菲亚·康斯坦丁诺夫娜·杜布尼亚科娃

(卫生指导员)

大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我们在沼泽地急行军,不断有人倒在泥淖中。有的是受伤了,有的是死掉了。没有谁愿意死在这片沼泽地里,黑色沼泽地。呶,一个年轻姑娘怎么能那样躺在沼泽地里呢……还有一次,我们已经打到白俄罗斯了……在奥尔沙大森林中,到处是小灌木樱桃,花是蓝色的,整片草地都是蓝色的。要是死在这样的花丛中也值了!安静地躺在这里……那时候真是傻啊,只有十七岁……我想象自己就应该那个样子去死……

那时候,我以为死后就像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一次我们彻夜在谈论死亡,但只有那一次。我们后来再也不敢说出这个字眼了……

——柳波芙·伊万诺夫娜·奥斯莫洛夫斯卡雅

(列兵,侦察员)

我们整个飞行团全都是女性……1942年5月,我们飞往前线……

上级分给我们的是“波2”型飞机。这种飞机体积小、速度慢,只能低空飞行,往往还是超低空飞行,贴着地面飞!战前都是年轻人在飞行俱乐部学习驾驶这种飞机,没有人想到它也会被用作军事目的。这种飞机是木质结构,完全是由胶合板制成的,外面再覆盖一层高密度帆布,其实也就是纱布。这种飞机只要一被命中就会燃烧,像一团火球在空气中燃烧,直到坠落,就像划一根火柴那样,瞬间就会熄灭。机内唯一的固体金属零件就是M-II型发动机。后来,都到了战争快结束时,才发给我们降落伞,并在驾驶舱内配备了一挺机关枪,在那之前是没有任何武器的,只有在起落架下面挂了四个炸弹,这就是全部装备。现在人们把我们的飞机称为“神风”,是啊,我们那时就是“神风敢死队”。是的,我们就是敢死队!而胜利的价值远高于我们的生命。一切为了胜利!

您问我们是如何挺下来的?我来回答您……

退休之前,我一直为这样的想法而苦恼:我不工作会怎么样?为什么在五十岁之后我还要读完第二个大学?我成了历史学家,其实我应该毕生都是地质工作者,但是一个优秀地质学家应该一直在野外工作,而我已经没有力量了。医生来给做了心电图之后问我:“您何时发作过心肌梗死?”

“梗死是什么?”

“您的心脏中有些疤痕。”

这些疤痕显然就是战争留下来的。当我在目标上空盘旋时,整个身体都发抖,全身打哆嗦,因为身下是一片火光:战斗机向你射击,高射炮对你开火……有些女孩被迫离开飞行团,因为实在忍受不了。我们飞行大多是在夜里。有段时间上级试着派我们白天去轰炸建筑物,但马上就放弃了这想法。因为我们的“波2”连冲锋枪都能打中……

我们都是每天午夜十二点之前起飞。我看到过著名的王牌飞行员波科雷什金,那天他正好打完空战飞回来。他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也就是二十岁到二十三岁之间,和我们年龄相仿:飞机加油时,技术员只来得及把他的衬衫脱下来拧一拧,汗水就像下雨一样流出来。现在不难想象当时我们是怎样做事情了吧?我们完成任务飞回基地时,连爬出驾驶舱的力气都没有了,得要别人把我们拖出来。我们也无力背着飞行图囊,只好在地面上拖着走。

我们女机械师的工作就更甭提了!她们要徒手把四个炸弹,一共有四百公斤重,一次都挂上飞机。就这样,整个夜晚,一架飞机起飞,又一架飞机降落。我们身体机能全都变了,整个战争的几年中我们都不是女人了,失去了女性的那事情……每个月来的那事……呶,您是明白的……战争结束后,有些人就失去了生育能力。

那时候我们大家都抽烟,只有在抽烟时我才能感觉一点点安慰。上天飞行时全身都会颤抖,只有点燃一根烟才能冷静下来。我们穿着皮夹克、长裤和套头军装,冬天还要穿男式皮上装,行为举止不由自主就变得男人气了。战争结束后,上级给我们缝制了卡其套裙,我们才突然觉得我们还是女孩子……

——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波波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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