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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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只身一人来到这儿的,还带着我的女儿。过去我每次外出执行一两天的任务时,都会把女儿托付给别的同志,可是长时间执行任务就没人可托付,只好把孩子带上。这一回,连女儿也落入了敌人的包围圈,德寇把这个游击区团团围住了。如果说男人们行军只带一支步枪就行,我却不仅背着步枪,而且带着一部打字机,还有艾洛契卡。我抱着女儿走路时,常常会突然绊一跤,女儿便越过我的肩膀,跌进沼泽地。我们爬起来继续赶路,走不了几步就会再摔一次……就这样走了两个月!我那时暗暗发誓,要是我能活下来,一定要远离沼泽地,永远也不想再看到它。

“我知道敌人开枪时你干吗不卧倒,你就是想让子弹把我们俩一起打死。”这就是我女儿,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对我说的话。其实我是没有力气卧倒了:如果我趴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游击队员们有一次也同情地说:“你够受的了,还是把小女儿交给我们来领吧……”

可我谁也信不过。要是突然遇到敌机扫射,要是她被击中,我不在身边可怎么办?要是小女儿丢了怎么办?

游击队政委洛帕京接见了我。

“真是个好女人!”他很感动地说,“在这种情况下还带着孩子,打字机也不丢掉。这种事连男人也不是个个都能做到的。”

他把艾洛契卡抱在手臂上,抱着她、吻着她,翻遍了他自己所有的衣袋,把零星食物都搜出来给她,那正是有一次她差点被沼泽地的脏水淹死之后。别的游击队员也都学政委的样子,把衣袋都翻开,倒尽里面的东西给她。

等游击队突围之后,我彻底病倒了。全身生了疖子,皮都蜕了下来。而我怀里还抱着孩子。我们等待从大后方派来的飞机。据说如果飞机能飞来,就要把伤势最重的伤员运走,还可以把我的艾洛契卡带走。我清楚地记得,把女儿送走的那一时刻,那些伤员们都向艾洛契卡伸出手招呼:“艾洛契卡,到我这儿来。”“到我这儿来,我这儿有地方……”他们全都认识艾洛契卡,她会在医院里给他们唱歌:“哎——真是想啊,真想活到结婚那一天……”

一个飞行员问她:“在这儿你是跟谁过啊,小姑娘?”

“跟我妈妈,她在机舱外边站着呢。”

“叫上你妈妈,让她和你一起飞吧。”

“不行,妈妈不能飞走,她还要打法西斯呢。”

这就是他们,我们的孩子们。我望着她的小脸,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往后我还能见到她吗?……

我再给您讲讲我跟儿子是怎样见面的吧……那是在家乡解放之后,我朝婆婆的房子走去,两条腿软绵绵的。游击队里年纪大一些的妇女事先教我说:

“你要是看见他,决不要马上承认你是他妈妈。你知道没有你的时候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吗?”

邻家的小姑娘跑来告诉我:“喂!廖尼亚妈妈,廖尼亚还活着……”

听到这话,我的两条腿再也迈不动了:儿子还活着!小姑娘又告诉我,我婆婆已经死于伤寒,是女邻居收留了廖尼亚。

我走进他们的院子。您知道我当时穿的是什么?一件德国军便服、一条补丁撂补丁的黑裙子、一双破旧的高筒皮靴。女邻居马上认出了我,但她没吭声。儿子坐在那儿,光着小脚丫,破衣烂衫。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我问他。

“廖尼亚……”

“你和谁住在一起?”

“我早先和奶奶住在一起。后来她死了,我把她埋了。我每天都去看她,求她把我也带到坟里去。我一个人睡觉害怕……”

“你爸爸和妈妈呢?”

“爸爸活着,他在前线。妈妈被法西斯打死了,是奶奶告诉我的……”

和我一起回来的,还有两个游击队员。他们是来安葬牺牲的同志的。听到儿子这么回答,他们都流下了眼泪。

这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你怎么连妈妈都不认识了?”

他一下子跳起来,大叫了一声扑向我:“爸爸——!”因为我穿的是男人服装,戴着男人帽子。过了一会儿,他才又抱着我大喊了一声:“妈妈!”

这是怎样的一声喊叫啊,歇斯底里般的喊叫……整整一个月,儿子哪儿也不让我去,连上班也不放我走。我到哪儿都带着他,因为他过去很少看到我在他身边,所以理所当然地缠着我。就连和我一起坐着吃饭,他也用一只手抓牢我,用另一只手吃饭。嘴里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妈咪”。一直到现在他还这样叫我:妈咪,我的妈咪……

在我和丈夫重逢时,一连几个星期都是说啊说啊,没个够。我白天黑夜没完没了地对他讲……

——拉依莎·格利戈里耶夫娜·霍谢涅维契

(游击队员)

战争,就是每时每刻地埋葬死人……那时我们常常要埋葬游击队员,有时整个小分队遭到伏击,有时所有人都战死。我要给您讲一个关于葬礼的故事……

那一次,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战斗中我们损失了很多人,我也负了伤。每次战斗之后都要举行死者安葬仪式,人们通常要在坟墓前简短地致辞。首先是指挥员讲话,然后是战友讲话。这次,牺牲者中间有一位本地小伙子,他的母亲来参加了葬礼。这位母亲号啕大哭:“我的儿啊!我们已经为你准备了新房啊!你还保证说要把你年轻的未婚妻带来给我们看啊!你这是要到地下去娶亲了啊……”

队伍肃立,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去打扰她。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发现牺牲的不只是她儿子一个人,还有很多年轻人躺在地上。于是,她又为别人家的儿子放声痛哭起来:“你们这些孩子,我的亲儿子们啊!亲人啊!你们的亲娘都不能来看望你们,她们都不知道你们要入土了!这土地这么冰冷,真是太冷了啊。只好由我来代替她们来哭了,我心疼你们所有人啊。你们都是我的亲人啊,我亲爱的孩子们……”

当她说到“我心疼你们所有人”和“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时,在场的男人们也都开始哭出声来。谁都忍不住泪水,控制不住自己了。整个队伍一片哭声。这时指挥员大声发令:“鸣枪致意!”哭声这才被枪声压倒。

这件事深深打动了我,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想起来,慈母心真是伟大:在安葬自己儿子、痛不欲生的时候,她那颗心同时也在为其他母亲的儿子恸哭,就像为自己的亲人那样恸哭……

——拉丽莎·列昂季耶夫娜·柯罗卡雅

(游击队员)

我回到老家的村里……

在我家房子旁边,有一群孩子在玩耍。我一边看一边就想:“哪一个是我的孩子呢?”他们全都一个样,头发剪得短短的,就像以前我们给绵羊剪毛那样,齐刷刷的。我认不出哪个是我女儿,就问他们中间谁叫柳霞。只见一个穿长褂子的小孩应了一声,转身就朝屋里跑去。当时我很难分清谁是女孩,谁是男孩,因为他们全都穿得一模一样。我又问:“你们当中到底谁叫柳霞啊?”

孩子们用手指了指,说跑掉的那个就是。我这才明白,那就是我的女儿。

过了一会儿,一位老太太牵着她的手出来了。这老太太就是我的外祖母。她领着柳霞朝我走来:

“我们去,我们去……我们这就去问问这位妈妈,她为什么把我们丢下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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