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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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穿着男式军服,戴着船形帽,骑着马。我女儿一定是把她的妈妈想象得跟太外婆和别的女人一样,而今天站在她眼前的却是一个大兵。

女儿害怕,好长时间不敢走到我怀里来。我再委屈也是白搭,因为我毕竟没有抚养她,她是跟着老奶奶们长大的。

我带回一块肥皂送给孩子做礼物,这在那时候可是相当讲究的礼物了。可是在给女儿洗澡时,她竟用牙齿啃起肥皂来,想尝一尝肥皂的味道,以为是一种可以吃的东西。她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年轻妇女,但她来接我时,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有人说她女儿回来了,她从菜园子里一蹦就跳到大街上来,看到我,张开双臂就跑过来。我也认出了她,朝她跑去。她还差几步才跑到我身边时,突然虚弱地瘫倒在地上,我也瘫倒在她旁边。我又亲吻妈妈,又亲吻土地,心中充满了爱和恨。

我记得,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德国伤兵趴在地上,他很疼,两只手死命地抠着土地。这时我们的一个战士走到他跟前说:“别动,这是我的土地!你的土地在那边,你是打那边来的……”

——玛丽亚·瓦西里耶夫娜·帕甫洛维茨

(游击队医生)

我是追随丈夫上战场的……

我把女儿留给了婆婆,可婆婆不久就去世了。我丈夫有个姐姐,是她收养了我女儿。但战后我复员回家时,她说什么也不肯把女儿还给我,还数落了我一番,说是“既然你能抛弃这么小的女儿去打仗,那就不应该有女儿”。母亲怎么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呢,况且又是这么小的、无依无靠的孩子?我从战场上回来时,女儿已经七岁了,我离开时她才三岁。我见到的是一个看上去像个小大人似的女孩。不过她长得很瘦小,因为常年吃不饱、睡不好。附近有一所医院,她常常到那所医院去,为伤员表演节目,唱歌跳舞,医院的人就给她点面包吃,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起初她是等待爸爸和妈妈,后来她就只等妈妈一个了。因为爸爸牺牲了,她都知道,她心里都明白……

我在前线常常想念女儿,一刻都忘不掉她,做梦都会看到她,想她想得好苦啊。一想到不是我在夜里给她读童话故事,一想到她睡觉和醒来时身边没有我,就不由得哭起来。也不知道是谁在给她编辫子……但我并不埋怨孩子她姑姑,我理解她,她很爱自己的弟弟。我丈夫是个强壮、英俊的男人,真不相信他这样的人会被打死。他是当场就牺牲的,是在战争的头几个月,敌人飞机一大清早突然轰炸地面。在战争刚爆发的那几个月,甚至大概是战争爆发后整整一年里,空中优势完全是被德国飞行员所掌控,他就是这样被炸死的……他的姐姐不愿意把弟弟留下的骨肉交出来,这是他唯一的骨肉。她是那样一种女人,在她心目中,家庭和孩子,这些都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不论是遇到轰炸还是扫射,她只有一个念头:今天怎么没给孩子洗澡呢?我不能责备她……

她说我是个狠心的女人,没有女人的良心。可是要知道,在战争中我们吃了那么多苦头,失去家庭、房屋和自己的孩子。很多人都把孩子留在了家里,又不只是我一个人这样做。我们背着降落伞,坐着等待上级随时下达任务。男人在抽烟、在玩牌,可我们呢,在起飞信号弹升起前,还在坐着缝头巾。我们终究还是女人啊。您瞧这张相片,这是我们的领航员。她想寄照片回家,于是我们有人找出一块头巾替她扎上,为的是不让肩章露出来,我们还用被单遮住她的军上装,好像她穿的是连衣裙……就这样拍出的照片。这是她最珍爱的照片……

当然,后来我和女儿相处得非常好,一辈子都非常好……

——安东尼娜·格利戈里耶夫娜·邦达列娃

(近卫军中尉,一级飞行员)

小红帽和在战场上看到一只小猫的高兴劲儿

我是过了好久才习惯战争状态的……

有一次,我们向敌人发起进攻,有个伤员动脉出血不止,我以前哪里见过这般情景啊:血就像喷泉一样涌出来!我正要跑去喊医生,可是那伤员却对我大喝了一声:“你要到哪儿去?哪儿去啊?还不快帮我用皮带扎上!”这时我才回过神来……

还有一件让我想起来就心疼的事情。有一个男孩,一个七岁的男孩,没有了妈妈,他妈妈被打死了。这孩子就坐在大路边上,守在死去的妈妈身边。他还不知道妈妈已经没有了,他还在等妈妈醒过来,他想跟妈妈要吃的……

我们的团长没有丢下这个孩子。他把男孩拉到自己身边说:“好儿子,你的妈妈没有了,但你会有很多爸爸的。”从此这个男孩就和我们在一起,在军队里长大,就像是全团战友的儿子。他当时七岁,负责给我们的转盘自动枪装填子弹。

等您离开我家之后,我丈夫一定会骂我一通。他不喜欢我谈论这些,不喜欢我谈论战争。他没上过战场,是个年轻人,年龄比我小,我们俩没有孩子。我心里一直记着那个男孩,他本来可以做我的儿子……

战争过去之后呀,我瞧着什么都觉得怜悯……不但怜悯人,还怜悯公鸡,怜悯狗狗,现在我完全受不了看到别人吃苦。我在医院工作时,病人们都很喜欢我,说我心肠好。我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我从来连一个苹果都不会卖,连一个野果都不会卖,我把它们全都分掉了,分给别人,从战争到今天,我只剩下了这个,就是一颗怜悯的心……

——柳鲍芙·扎哈洛夫娜·诺维克

(战地护士)

那时我已经不会哭了……

我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我们有同志被捕。一连几天我们都会提心吊胆地等着:他们能不能忍受住严刑拷打?如果他们受不住酷刑,那么新的一批逮捕就会开始。过了一段时间后,听说敌人要处死他们。上级给我的任务是:到现场去,看看今天敌人要绞死哪些同志。我在大街上走着,看着敌人在准备绞索。我们不能哭,也不能有一秒钟的迟疑,因为到处都是密探。有好多词能够表达当时的心情,只有一个词是不恰当的,就是勇敢。需要有多强大的心灵力量,才能够保持住沉默,不流泪水地从旁边经过啊。

那时我已经不会哭了……

当盖世太保把我抓走时,我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我早已明白和预感到了一切。敌人把我投入监牢,用皮靴、鞭子拷打我。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法西斯的“修指甲术”。他们把我的两只手卡在桌子上,用一种刑具把针插进我的指甲里,同时把所有指甲都插进钢针……这简直比下地狱还痛苦!我立刻昏了过去。我甚至都记不住当时的情景,只知道那痛苦实在太可怕,后来我怎么也无法回想起来。他们还用圆木来撕扯我的身子,可能我记得不确切,说得不对茬口了。我只记得一点:这边和那边各摆一根圆木,把我放在中间……这是个什么刑具呀,我都能听到自己骨头断裂的嘎嘎声……这样折磨了我多长时间?我也记不得了。他们还把我放在电椅上拷问,这是在我吐口水到一个刽子手脸上的时候,那个坏蛋是年轻还是年老我不记得了。他们把我全身剥得一丝不挂,这家伙还上前来抓住我的乳房,我只能往他脸上吐口水,没有别的能力了。我吐在他的脸上,他们就把我按在电椅上……

从那时起我就一点都碰不得电器。我一直记得他们是怎样把我按到电椅上去的……我现在连电熨斗都不敢用,一辈子都落下了这块病。要是熨衣服,我就觉得全身都仿佛通了电。凡是与电有关的事,我一件也干不得。也许战后应该建立一种心理治疗科吧?我不知道。反正我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不知道我今天怎么会这样大哭。那时我已经不会哭了……

最后,敌人判处我绞刑,我被押解到死牢里,里面还关着另外两名妇女。知道吗?我们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毫不慌张,因为我们早就知道,既然干地下工作,必然会有这样的命运在等待我们,所以我们十分镇定从容。我们在一块儿谈论诗歌,回忆自己喜爱的歌剧。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安娜·卡列尼娜……我们谈论爱情,故意不去想我们的孩子,那是不敢想。我们微笑着,互相鼓励,就这样过了两天半……第三天早晨,我被叫了出去。我们互相道别、亲吻,但没流眼泪,也不觉得恐惧。显然,我多少已经习惯了死的念头,连恐惧感都没有了,也没有眼泪。只不过还有些空虚感,已经什么人都不去想了……

我们被关在囚车里走了很久,也记不清车走了几个小时,反正我是与人生永别了……汽车停下来,我们一共是二十个人,因为被折磨得太厉害,连下车的气力都没有了。敌人把我们扔下车,就像扔口袋一样。德军指挥官命令我们爬到板棚去,他还用皮鞭抽打我们……在一个板棚跟前,站着一个女人,她还在抱着孩子喂奶。唉,您是知道的,旁边就是军犬和警备队,他们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柱子似的。但那个德国军官看到这个情景,就跳了过去,一把从母亲手中抢走了孩子……您知道,当时人们正在排队打水,他就把孩子摔在铁制的水龙头上。孩子的脑浆当场就流了出来,是像牛奶一样的颜色……我看到那位妈妈顿时昏倒了,我是医生,我明白,她的心碎了……

我们每天被押着去干活,都要在城里走过,穿过熟悉的街道。有一次下囚车,正好是在一个聚集了很多人的地方,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妈妈,妈咪!”我抬起头:只见达莎大婶站在那边,我的小女儿从人行道上跑了过来。她们是偶然到马路上来看见我的。女儿飞快地跑着,一下子扑到我怀里来。您想想,边上就是狼狗,它们是受过专门训练、专往人身上扑的。可是这回,连一条狼狗都没有动。平时要是有谁过来,它们早就扑上来撕你的衣服了,它们就是为此而受训的。可是这回,它们全都一动不动。女儿扑到我身上来,我没有哭,只是说:“好女儿,娜塔申卡,我很快就会回家的,别哭。我明天就回家。”警备队和狼狗都站在旁边,可是谁也没碰她一下……

那时我已经不会哭了……

我女儿五岁就开始读祈祷文,而不是读诗歌。达莎阿姨教她必须祈祷,她就成天为爸爸妈妈祷告,保佑我们活下来。

1944年2月13日,我被送去服法西斯的苦役,被投入英吉利海峡边上的克罗泽集中营。

那年春天,正好是巴黎公社纪念日那天,法国人组织了越狱。我也逃了出去,参加了马基17。

我还获得过一枚法国“战斗十字勋章”……

战后我返回了家乡。我还记得踏上祖国土地第一站的情景……我们当时全都跳出了车厢,亲吻土地,把泥土捧在怀里。我记得我当时穿着一件白色长衫,我趴倒在地上亲吻着,捧起一把土贴在胸前……我当时想的是,我怎么还能和祖国分开呢?怎么还能和亲爱的土地分开呢?……

回到了明斯克,丈夫不在家里,女儿在达莎大婶家。得知丈夫被内务部逮捕了,关在监狱里,我马上就赶过去,到了那儿才听说是怎么回事……他们对我说:“你丈夫是个叛徒。”实际上我是和丈夫一起做地下工作的,一直是两人相伴,他是个勇敢而诚实的人。我知道一定有人诬告他、诽谤他、中伤他。我回答说:“不,我丈夫不可能叛变。我相信他,他是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调查人员就像神经错乱似的对我说:“闭嘴,你这个法国妓女!给我闭嘴!”那时候对所有人都会产生怀疑:只要你在占领区生活过、被俘过,或者曾经被送往德国,被关过法西斯集中营。他们就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活了下来?为什么没有死?甚至连死者也会被怀疑,连牺牲者都会被怀疑。他们从来没有关注过我们曾经进行的艰苦斗争,为了胜利我们牺牲了一切。现在我们胜利了,人民胜利了!但是斯大林还是不相信人民。祖国就是这样感谢我们的,就是这样回报我们的爱心、我们的热血……

我四处奔波申诉,写信给所有部门。半年后丈夫总算获释,但他的一根肋骨被打断了,一个肾脏被打坏了……他在纳粹的监狱里曾经被打坏了脑袋,打断了手臂,他在法西斯监狱里白了头,1945年他又在内务部的监狱里被打成了残废。我护理他好多年,把他从疾病中拉扯出来。可是我什么反对意见都不能说,他就是不愿意听……他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这不过是一个错误。”他还说:最重要的是我们胜利了,这就是根本的一点。当然,我对丈夫总是坚信不疑的。

我没有哭。那时我已经不会哭了……

——柳德米拉·米哈依洛夫娜·卡希契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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