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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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踩着脚下的松针。过了很长时间,乔利还能听到他们吹口哨的声音,后来,狗的应答不再是嚎叫,而是认出熟人后发出的那种热情兴奋的尖叫。

乔利独自站起来,默默地系上裤子。达莲娜没有动弹。乔利真想掐死她,但却用脚碰了碰她的腿。“我们得走了,姑娘。快点。”

达莲娜闭着眼睛找自己的内裤,没找到。两人于是在月光下四处拍打着寻找。找到后,她穿好,动作像个老女人。他们走出松树林,朝大路走去。乔利在前面,她慢慢腾腾地跟在后面。开始下雨了。“这倒好,”乔利想,“可以解释我们的衣服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回到家里时,大概还有十来个客人在。杰克已经走了,苏可也走了。有几个人回去拿更多的食物—土豆饼和小排骨之类。大家都沉浸在黄昏的回忆中:曾经的梦想、记忆中的人物和昔日的憧憬。酒足饭饱的舒服劲儿产生了催眠的效果,让人缅怀过去,构筑幻觉。

回家的乔利和达莲娜只引起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你们怎么全湿透了?”

达莲娜的妈妈只是含糊地唠叨了几句。她看来已经酒足饭饱,两只鞋搁在椅子底下,裙子侧面的拉链开着。“丫头,过来。我早跟你说过……”

有几个客人想等雨势减弱再走。另外几个是坐马车来的,觉得最好还是立刻动身。乔利走进那间被改造成他的卧室的小储藏室。他的小床上睡着三个婴儿。他脱下被雨水和松叶浸透的衣服,穿上连身工装。他不知道上哪儿去。吉米姨婆的屋子肯定不行,何况奥维舅公和妻子晚上要睡在那里。他从一口箱子取出一条被子铺在地上,然后躺下。有人在煮咖啡,他好想在入睡之前喝一杯。

第二天是清理日,要结清各种账单,分配吉米婆姨留下的东西。大家嘴角半垂,目光混沌,走起路来小心翼翼。

乔利毫无目标地四处闲荡,接到吩咐就去干些小活儿。前一天大人们给予他的全部荣耀和温暖被严厉所代替,但这其实很合他的情绪。他脑中全是手电光、酸葡萄,以及达莲娜的双手。当他不想这些时,脑袋空得就像刚拔完牙留下的空隙,仍然感觉曾经填满它的蛀牙还在那里。因为害怕撞见达莲娜,他不想离开房子太远,可又无法忍受死去姨婆的房子里的那股气氛。人们挑拣她的遗物,评论东西的“品相”。他郁郁寡欢,烦躁不安,对达莲娜憋着股怨气。他从来没有想过去怨恨那两个猎人。那种情绪会毁了他的。他们可是身材魁梧、带着枪的白人。而他矮小无助,还是黑人。都用不着动脑筋想,他潜意识里就明白—仇恨他们会让他自取灭亡,会把他像块煤球般烧掉,只剩下灰烬和问号般的烟雾。他是后来才开始仇恨白人的—但不是现在。后来,他发现仇恨可以用甜蜜的方式,而不是用阳痿来表达。此时此刻,他仇恨的是那个造成这种状况的人,他的失败与阳痿的见证者。那个他无力保护、未能让她避开手电筒的圆月形光圈以及嘿嘿嘿的笑声的人。他想起回来的路上,他们默默地走在雨中,达莲娜湿漉漉的发带拍打着她的脸颊。心中涌起的憎恨让他浑身发抖。他没有可以去说说话的人。老布鲁这些天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什么都搞不懂。再说,乔利怀疑自己是否会跟他坦白这种耻辱。即使对布鲁,这个女人杀手,他也会撒点小谎。在他看来,孤独似乎要比独自一人好很多。

奥维舅公准备离开的那天,当所有的东西都装上车,当讨要遗物的吵嚷声逐渐平息,化作每个人舌尖上黏糊的肉汁时,乔利坐在后门廊上等候着。他突然生出达莲娜可能怀孕的念头。这个想法极其荒谬、愚昧,但它足以让乔利感到害怕。

他必须赶紧逃走。何况他本来也要在那天离开。与这儿只隔一两个镇子还不够远,尤其是他并不喜欢也不想依靠舅公。还有,达莲娜的母亲肯定会来找他,奥维舅公会把他交出去的。乔利知道抛弃一个怀孕的女孩一走了之是不对的,同时满怀同情地回想起自己的父亲就是这么做的。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于是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找到父亲。他会理解的。吉米姨婆说过,他去了麦肯。

乔利像小鸡脱壳一样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门廊。走出一小段路后他想起了那件宝贝。吉米姨婆留下点东西来着,可他忘得一干二净。姨婆在一段废弃的烟道里藏了个她称之为宝贝的小口袋。他溜进房子,发现屋里空空荡荡。他刨着烟道,手先是碰到了蜘蛛网和烟灰,接着找到了那个软软的口袋。他取出里面的钱,有十四张一块的纸币,两张两块的,还有很多零碎的硬币……总共二十三块。这些钱肯定够他去麦肯的。麦肯,听上去多么美好有力的名字啊。

对一个佐治亚的黑孩子来说,离家出走算不得多难的事。只要悄悄溜出来并迈动步伐就可以了。夜晚来临,你可以在谷仓里过夜。如果没有狗,还可以睡在甘蔗田或空旷的锯木场里。你可以在地里找东西吃,在乡下小店买汽水和甘草糖。应付那些喜欢问东问西的成年黑人,你很容易就能编段伤感的故事讲给他们听。白人对这种事不关心,除非他们想找点乐子。

走了几天后,他开始去敲那些漂亮住宅的后门,对黑人厨子或白种女主人说想找份活儿干,除草、犁地、收割、打扫都行,声称自己就住在附近。干上一两个星期后他又会离开。他就这么过活,直到夏天结束。直到十月,他才来到一个有正规汽车站的大镇子。兴奋和担心让他口干舌燥。他走到黑人专柜那边去买票。

“先生,到麦肯要多少钱?”

“十一块。十二岁以下儿童五块五。”

乔利只有十二块零四分。

“你多大了?”

“刚到十二岁,先生。可是妈妈只给了我十块钱。”

“我可没见过哪个十二岁的孩子有你这么高。”

“求求你,先生。我必须去麦肯。我妈妈生病了。”

“别忘了你说妈妈给了你十块钱。”

“那是我养母。我亲妈在麦肯,先生。”

“我想要是让我碰到个撒谎的黑鬼,我还是认得出来的。不过万一你没撒谎,万一你的一个妈真的快死了,想在见上帝前看一眼她的小黑孩,我就卖给你吧。”

乔利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这样的辱骂已经像虱子一般成了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在他的记忆中,没有比那次跟老布鲁吃西瓜的经历更快乐的事了。离汽车发动还有四个小时。时间过得慢极了,就像粘在捕蝇纸上的虫子那样挣扎着—为了生存奋力拼搏,精疲力竭,最后慢慢死去。乔利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去厕所。好像他离开一会儿汽车就可能开走。终于登上开往麦肯的汽车时,他已经憋得浑身僵硬了。

他在后排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只有他一个人。整个佐治亚在他眼前悄然掠过,直到太阳退出视野。甚至在黑夜里,他都渴望看着这片景色,直到使尽气力也无法让眼睛睁着,他才睡着了。他醒来时天已大亮,一个拿着面包夹冷火腿的肥胖的黑女人正在轻轻地推他。他们悄然进入麦肯时,他牙缝里依然塞满了火腿的味道。

在巷子尽头,乔利看见一群男人像葡萄般簇拥在一起。在那些弯下腰的身影头顶盘旋着一句响亮的叫声。跪趴着的、斜靠着的都专注地盯着地上的某一小块儿。走近些时,乔利闻到了一股兴奋的男人味儿。正如弹子球房那人说的,这些人完全是冲着骰子和钞票围拢在一起的。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装饰着些绿色的纸币。有些人把自己的钞票分开,卷起来缠在手指上,然后把手指握成拳,让纸币干净的一端伸出去,显得既优雅又粗野。另外一些人把纸币码成一沓,在中间折起来,然后拿出一小沓,好像随时准备出牌。还有一些人随便把钞票团成小球。有一个人还让钞票从帽檐下伸出来。另一个人用拇指和食指捻着纸币。那些黝黑的手握着的钞票数量乔利前所未见。他融入这群人的兴奋中,与父亲相见前口干舌燥的紧张被兴奋的涎水代替了。他打量着那一张张面孔,寻找可能是父亲的那张。他怎么能认出来呢?他会是大一号的自己吗?那一刻乔利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模样了。他只知道自己十四岁,黑人,已经六英尺高了。他打量着那一张张面孔,看到的只是眼睛,祈求的眼睛,冷淡的眼睛,放射着凶光的眼睛,带着恐慌的眼睛—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一对骰子移动,那人忽而把骰子抛起来,忽而收拢住,忽而又抛起来。只见他一边对着骰子喃喃地说了几句祷文似的话(其他人随声应和),一边搓着骰子,感觉就像在搓两个发烫的煤球。他激动地高喊一声,骰子从手中飞出去,随后赞叹与失望的声音汇成了一曲交响乐。掷骰人把钞票揽起,这时有人大叫:“拿着钱爬走吧,你这水狗,我就没见过比你还厉害的家伙。”一阵笑声响起,紧张的气氛明显缓和了,其间有些人互换着钱。

乔利在一个白发老头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您能告诉我萨姆逊·富勒在这附近吗?”

“富勒?”那人熟悉这个名字,“不知道,他就在附近。在那儿。穿棕色夹克的那个。”那人指过去。

一个穿浅褐色夹克的男子站在人群很远的那端。他正跟另外一个人吵吵嚷嚷,激动地比画着什么。两人都气得脸皱成一团。乔利从边上溜过去,来到他们站着的地方,几乎难以相信自己已经抵达此行的目的地。那就是他的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但那的确就是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整个脑袋。他的肩膀缩在夹克里面,他的嗓音,他的双手—都是那么真实。它们存在着,真实地存在着。乔利总是把父亲想象成一个巨人般的男子汉,因此,当他走近后发现自己比父亲还高时感到非常吃惊。事实上,他正端详着父亲头顶的一块秃斑,忽然想摸摸那块地方。当他正看着那块被乱糟糟的发丛包围的干净的秃块入迷时,那人转过一张严厉而凶狠的脸来。

“小子,你要干吗?”

“嗯,我想问问……你是萨姆逊·富勒吗?”

“谁打发你来的?”

“嗯……”

“你是梅尔芭的儿子吗?”

“不是,先生,我是……”乔利眨巴着眼。他忘了母亲的名字。他知道过吗?他该怎么说?他是谁的孩子?他不能说“我是你的儿子”,那听着有点无礼。

那人不耐烦了。“你脑子有毛病啊?谁打发你来找我的?”

“没有人,”乔利的手心开始冒汗,那人的眼睛让他害怕,“我只是觉得……我是说,我只是到处转悠,哦,我叫乔利……”

可是富勒已经转过身去,新一轮游戏要开始了。他蹲下来把一张纸币扔到地上,等着掷骰子。这一轮结束后,他站起身,气冲冲地对乔利喊道:“告诉那婊子她会拿到钱的。好了,别他妈的再让我看到你了!”

过了很长时间,乔利才能把腿从地面上抬起来。他试着倒退出去,然后走开。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第一块肌肉配合。终于抬动脚后,他从巷子走出去,走出阴暗,走上阳光闪耀的大街。来到阳光下,他感到双腿不听使唤。路边放着个倒扣的橘筐,上面贴着一张双手握在一起的图片。乔利在上面坐下来。阳光像蜂蜜般滴落在他头顶。一辆载着水果的马车驶来,车夫吆喝着:“新鲜的葡萄,甜如糖,红如酒。”

噪声似乎变得越来越响。女人鞋子的踢踏声,在门口转悠的男人的笑声。某个地方有辆电车。乔利还在那里坐着。他知道只要一动不动的就不会有事。然而他的眼角还是浮现出痛苦的痕迹。他必须动用一切手段将其驱散。他想,只要静止不动,眼睛始终盯着一件东西,泪水就不会流出来。于是,他坐在滴蜜似的阳光里,设法调动每根神经、每块肌肉,共同努力阻止眼泪流下来。在他百般挣扎,把所有的劲儿都集中到眼睛上的时候,直肠突然张开了。没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稀稀的粪便已经顺着两腿流了下来。在他父亲待的那条巷子的出口,在阳光下的橘筐上,在满是男人和女人的大街上,他像个婴儿般拉起稀来。

他惊惶不安,不知是否应该待在原地不动,等天黑后再说。不行。父亲肯定会出现,会看到他,笑话他的。上帝啊,他会笑话的。所有的人都会笑话的。看来只有一件事可做了。

乔利沿着大街奔跑,只觉得四周寂静无声。人们的嘴在动,脚在动,一辆汽车慢吞吞地驶过—却没有丝毫声音。一扇门无声无息地撞上了。他自己的脚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空气似乎要扼住他的脖子,阻拦着他。他仿佛是在一个要使他窒息而死的松脂构成的世界中吃力地向前推进。他仍然奔跑着,看见的都是无声运动的物体,直至来到楼房的尽头,那片空地的起点,看见了前方蜿蜒流过的奥克芒格河。他匆匆跑下一道满是石子的斜坡,来到伸进那片浅水区的码头。他在码头下面找到最暗的阴影,蹲在一根柱子后面钻进那黑暗中。他像胎儿似的僵硬地蜷缩着身体,双手捂住眼睛,在那片黑暗中定定地待了很长时间。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黑暗与灼热,以及眼帘上指关节的压迫。他甚至忘记了被弄脏的裤子。

夜幕降临。黑暗、温热和寂静包裹着乔利,就像接骨木的皮肉保护着种子那样。

乔利微微动了动。他只感到脑壳里疼得厉害。很快,那天下午发生的事像闪亮的玻璃碎片般扎进他内心。起先,他看到的只是黑色手掌中的钞票。然后他感觉自己坐在一把很不舒服的椅子上。可是,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人头,头顶有块橘子大小的秃斑。当这些碎片终于汇成完整的记忆时,乔利才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他站了起来,感觉虚弱,头晕,浑身抖个不停。他在那根柱子上靠了会儿,然后脱掉长裤、内裤、鞋和袜子。他抓了把土在鞋上搓了搓,然后向河边爬过去。因为看不清楚,他不得不用手摸索着水的边缘。他在河水中慢慢地涮着裤子,不断揉搓,直到觉得干净了才住手。他回到刚才待的柱子附近,脱下衬衣裹在腰间,把长裤和内裤铺在地上。他蹲了下来,剔除码头上腐烂的木屑。忽然,他想起了吉米姨婆,她的橡胶药袋,她的四颗金牙,她缠在头上的紫色布巾。想起她从自己碗里拣出一块熏猪蹄给他吃,这股思念让乔利难受得整个身体都要裂开了。他尤其记得姨婆拿肉的姿势—有些笨拙地用三根手指捏着,但满含深情。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拣出一块肉递给他。想到这里,乔利泪如泉涌,在下巴上汇成了花束。

三个女人从两扇窗户里探出头来。她们看见一个陌生少年干净的长脖子后就招呼了他一声。少年走进她们的房间。屋里黑暗又燥热。她们给他倒了瓶柠檬水。他喝的时候她们的眼睛透过瓶底,透过滑溜溜的甜水向他游去。她们重新给了他男子汉的感觉,他茫然地领受了。

乔利生活的碎片恐怕只有在音乐家的头脑中才是连贯聚合的。只有那些借助弯曲的镀金铁片或黑白长键倾吐心声的人,以及那些用紧绷的兽皮和琴弦在木质走廊中发出回响,借此表达心语的人,才能为他的生命赋予真实的形式。只有他们知道如何将红色的西瓜瓤与那只口袋与酸葡萄与照到屁股上的手电光与抓着钞票的手与装在瓶子中的柠檬水与一个叫布鲁的男人联系起来,明白这一切在快乐、痛苦、愤怒与爱中意味着什么,同时赋予它们自由所带来的最终的、无所不在的痛楚。只有音乐家才会感觉到,并且知道—但意识不到自己知道—乔利是自由的。危险的自由。自由地感受自己体会到的一切—恐惧、内疚、羞愧、疼爱、悲伤、怜悯。自由地表达温柔或者暴怒,自由地吹口哨或者哭泣。自由地睡在过道上或者一个唱着歌的女人白色的床单之间。自由地找活儿干,自由地辞掉。他可以随便进监狱却没有被监禁的感觉,因为他早就见识过监狱看守那种鬼鬼祟祟的眼神,可以自由地说“不行,先生”,并面带微笑,因为他已经杀过三个白人了。他可以自如地忍受一个女人的辱骂,因为他已经在肉体上征服了她。他甚至可以敲打她的脑袋,因为他已经在怀里搂过这个脑袋了。当她生病时他可以放手地温柔以对,给她擦地,因为她已领略过他的男子汉气概了。他可以放纵地喝个烂醉,因为他当过铁道养路工,跟其他囚犯用锁链串在一起干了三十天的活儿,还曾经把女人射进他腿肚里的子弹抠出来。他可以随意生活在幻想中,甚至可以自由地选择死亡,如何死与何时死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在那些日子里,乔利成了一个真正自由的人。被母亲遗弃在垃圾堆里,父亲为了赌钱而不理睬他,这一切让乔利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他只剩自己的感官和胃口,只有这二者他还有些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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