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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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菲斯提昂注视着他,小声说:“不幸你看到了这个。”

“我要回去读我的书了。色诺芬说,如果让野猪的獠牙贴上去,你会看到它萎缩。因其身体的热度。色诺芬说它能烧焦紫罗兰。”

“亚历山大。喝点这个。你自从昨天就上来了。我给你带了一点酒……亚历山大,看,我带了点酒来。你确定你没有受伤吗?”

“噢,没有,我没有让她们抓住我,我看过那出戏。”

“看。看这儿。看着我。喝点这个酒,照我说的做。喝吧。”他吞咽了一点,然后从赫菲斯提昂手中接过壶,渴饮一空。

“这样好多了。”本能叫赫菲斯提昂要安之若素。“我也带了些食物来。你不该跟踪那些狂女,人人知道那不祥。现在你难受也在意料之中。你腿上这儿有一大根刺,别动,我给你拔出来。”他继续嘟囔,像一个给孩子擦拭瘀伤的保姆。亚历山大听话地任他护理着。

“我见过更可怕的,”亚历山大忽然说,“在战场上。”

“是的。我们必须习惯于血。”

“多瑞斯克斯城墙上的那人,肠子流了出来,还想塞回去。”

“是吗?我一定是扭过头去了。”

“人必须什么都敢看。我十二岁首次杀人时,自己将首级割了下来。他们要替我做,但我让他们把斧子给我。”

“是的,我知道。”

“她从奥林匹斯山降落到特洛伊平原,轻轻行走——书上是这么讲的——轻轻行走,碎步若鸽子振翅。然后她戴上了死亡之盔。”

“你当然是什么都敢看,人人知道你敢。你一夜没有歇息……亚历山大,你在留神吗?你听得见我说什么吗?”

“安静点儿。她们在唱歌。”

他扶膝而坐,仰目望山。赫菲斯提昂能看见他虹膜下的眼白。无论他在何所,都要寻回他,他不该孤独一人。

赫菲斯提昂没有碰他,但是安静而不舍不弃地说:“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了。我答应过你我会在。听着,亚历山大。想想阿基琉斯,他母亲怎样把他浸到冥河里。想想那多么幽暗恐怖,像死亡,像被变成石头。但其后他刀枪不入。看,事情过了,已经结束了。现在你和我在一起。”

他伸出了手。亚历山大也伸手来碰到它,死一般冰冷;然后极力握紧了它,使他在轻松与疼痛的交汇中屏住呼吸。“你和我在一起呢,”赫菲斯提昂说,“我爱你。你对于我比什么都重要。我随时愿为你而死。我爱你。”

他们这样坐了一些时候,交握的两手歇在亚历山大的膝上。过了一会儿,他夹钳般的手放松了些,脸上也没有了面具一样的僵硬,只看似病容。他茫然久视他们相握的手。

“那酒很好,多少给我解了乏。人应该学会可以不睡,打仗时有用。”

“下回吧,我们一起守夜。”

“人应该学会放得开一切可以放开的。但是要我放开你就难了。”

“我会在的。”春季的暖阳已入午后,斜斜照进了这片林地。一只鸫鸟在唱歌。赫菲斯提昂的直感告诉他有点什么变了:一次出生、一次死亡、一位神祇的干预。经历艰辛而染血降生的东西,还很嫩弱,扳弄不得。但是它活着,它会生长。

他们得返回埃盖去,但还不急,他们现在这样就很好;给他一点宁静吧。亚历山大无思无虑,在一种醒着的睡眠中休息。赫菲斯提昂看着他,目光笃定,怀着柔和的耐心,像蹲在池边的豹子,轻而远的足音漫行于林径,安慰了它的饥馑。

6

李花落了,春雨中满地纷纷;紫罗兰花期已过,葡萄藤结出了蓓蕾。

酒神节之后,哲学家发现他某些学生有点心神不属,这样的事在雅典也并不罕见。但是王子勤奋沉静,伦理课与逻辑课都成绩优秀。偶尔他依然难以捉摸;当发现他给酒神献了一头黑山羊时,问起他来,他闪烁其辞;恐怕,哲学尚未让他摆脱迷信;但这种不愿说,也许表明他已不乏自我省察。

在横跨宁芙之溪的一条朴素小桥上,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昂倚栏而立。

“现在,”亚历山大说,“我想我已经与酒神和解了。所以我才能够把一切告诉你。”

“这样不是更好吗?”

“是的,但我首先得自己想通了。狄奥尼索斯的愤怒追着我不放,直到我与他和解为止。当我以逻辑思考,我发现仅因我母亲是个女人就震惊于她的所为,那是不公正的;我父亲杀人数以千计。你我都杀过在战场之外不会伤害我们的人。女人无法像我们一样,向自己的敌人下挑战书;她们只能以女人的方式复仇。与其责怪她们,我们该感谢众神将我们造为男人。”

“是的,”赫菲斯提昂说道,“是的,我们应该如此。”

“所以我就明白了是狄奥尼索斯发怒之故,因为我亵渎了他的秘仪。你知道,我自幼受他护佑,但近年我给赫拉克勒斯的祭献多于给他。当我继续下去时,他就显现了他的愤怒。他没有杀我,像那部戏中彭修斯的下场一样,因为我是受他护佑的;但他惩罚了我。假如没有你,事情还会更坏。你就像皮拉得斯,复仇女神来追捕俄瑞斯忒斯的时候也还是和他在一起。30”

“我当然是和你在一起。”

“再告诉你一件事。这姑娘,我想过,也许酒神节上……但某位神明保护了我。”

“他能够保护你,是因为你有自制力。”

“嗯。发生这些事,都是因为我父亲不知节制,甚至不顾家室的体面。他一向如此。尽人皆知。武力上不如他,应当尊敬他的人,背后会讥讽他。换作我,知道别人这样议论我我会活不下去的。知道自己不能自主。”

“别人永远不会这样议论你的。”

“我永远不会爱任何叫我羞愧的人,这我知道。”他指着清澈的褐色溪水。“看,有这么多鱼。”他们一起探出木栏,头并着头,鱼群如万箭齐发,疾游进河岸的阴影中。少顷亚历山大挺身,说道:“居鲁士大帝从不为女子所役。”

“确实,”赫菲斯提昂说道,“凡人中美冠亚洲的女子也没有使他迷失心志。那书上讲的。”

亚历山大收到父母各自的来信。他们都没有太在意他在酒神节后不同寻常的安静,尽管离别时,两人都感到自己仿佛被从一面无门之墙的窗洞中审视。然而酒神节让许多年轻人都改了常;若是水过无痕,那才更值得担心。

他父亲信上说,雅典人让移居者涌入了色雷斯海岸的希腊土地,比如科尔松尼斯;但由于赈济金有削减之虞,他们拒向护送舰队提供给养,迫使他们在海上和沿岸劫掠为生,形同荷马时代的海盗。马其顿的船只和农舍遭到抢劫;他们甚至于扣留了一位来赎取囚徒的马其顿使节,对他用刑,还勒索了九塔仑的赎金还他生路。

奥林匹娅斯难得一次与腓力同仇敌忾,也有个类似的故事可说。替她买入南方商品的尤卑亚商人阿纳克西诺斯,在雅典被狄摩西尼下令扣押,因为埃斯基涅斯造访过他寓居的府邸。严刑逼供使商人招认他是腓力的密探,随即被处死。

“不知还有多久会开战。”菲洛塔斯说。

“我们已经开战了,”亚历山大说,“问题只在于战场会在何处。置雅典于兵燹就好比劫掠一座神殿,是亵渎之举。但我们迟早要对付雅典人。”

“用得着吗?”瘸腿的哈帕劳斯问,周围的战士在他眼中是个友好而陌生的种族。“他们吠得越起劲,露出的蛀齿越多。”

“没有蛀到我们可以放心让他们留在后方,就此跨入亚洲。”

夺回亚洲的希腊城市的战争不再是幻景,其基础战略已经付诸实施。年复一年,征服的土地像一条堤道般推近赫勒斯滂海峡。那里的滨海重镇——佩林苏斯与拜占庭,是最后的两大阻碍。倘若攻克,则腓力只需巩固后方。

事实昭昭,于是雅典的辩论家又开始周游希腊,寻求尚未因劝说、惧怕或收买而归向腓力的盟友。那支游离于色雷斯海上的舰队收到一点钱;邻近的萨索斯岛建了一个驻防的基地。米埃扎的花园中,年轻人在一起争论他们再试战锋的时机多快到来。那哲学家留意时,话题则转为灵魂的本质与特性。

从未在外邦购货的赫菲斯提昂大费周折,在雅典定制了一部《弥尔米冬人》的抄本,送给亚历山大。在宁芙之潭岸边一株繁花沉沉的丁香树下,他们谈了爱的本质与特性。

正是野兽在林中求偶的时节,亚里士多德在预备一篇关于兽类交合繁衍的论文。他的学生们不打猎了,转而藏身树丛,观察记录。哈帕劳斯和他的一个朋友淘气地编出一套煞有介事的过程,再掺上足量的科学知识来自圆其说。自问对人类太重要而不愿在易感风寒的潮湿地面上偃伏数个钟点的哲学家,和蔼地向他们道了谢,全部记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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