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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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卡尔倍严厉地对我说:「别傻了!」

「傻也没关系。我不是为了义务。」

我打开门。那天晚上,月光多么皎洁,大地和森林都沐浴在银色的光辉中。有两名衣衫褴褛、像乞丐似的男人,像狗一样蹲着,转过头来。

「神父!您不相信我们吗?」

我发现到其中一位男的脚上流了好多血。可能是在登山途中被残株割伤的。他们已疲倦得快要倒下去了。

这也难怪,从距离二十reguwa海中名叫五岛的岛屿,费了两天时间才走到这里。

「我们前一阵子就到了这座山。五天前还躲在那山丘,观察这边。」

其中一人指着小屋对面的山丘。那天黄昏,在山丘上观察我们的就是这两个家伙。

我带他们进入小屋;把一松带来给我们吃的蕃薯干给他们时,马上伸手抢过去两手捧着,像野兽般狼吞虎咽起来。看得出这两天他们可能没有东西下肚。

总算可以开始「问话」了。究竟是谁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呢?这是我们首先想知道的。

「是当地的天主教徒吉次郎说的。」

「吉次郎--」

「是的,神父。」

在鱼油灯影下,他们啃着蕃薯干,像野兽般蹲着。其中的一人牙齿几乎都掉光了。他露出两颗牙齿,笑得像小孩,另一人在外国司祭的我们面前,紧张得全身绷得紧紧的。

「不过,吉次郎不应该是信徒……」

「不!神父,吉次郎是天主教徒。」

这回答有点意外。事实上,我们也半猜着他或许是天主教徒。

事情的真相逐渐明朗。吉次郎果然是弃教的天主教徒。八年前,有怀恨他们一家的人密告他们兄妹而受到调查。吉次郎的哥哥和妹妹们拒绝用脚踏圣像,只有吉次郎在官吏稍微威胁一下时,就嚷着我要弃教。兄妹被捕入狱后,只有他被释放了,但并未回到村子里。

火刑当天,有人看到这个胆小鬼躲在围绕着刑场的群众里头。他的脸上满是泥土像野狗一样,无脸见兄妹的殉教,很快就溜掉了。

我们还从他们那里打听到惊人的消息。他们的部落大宿村所有村民,都背着官吏的监视还信奉着天主教。而且,不只是大宿村,连附近的宫原、筒峙、江上等部落或村子里,还藏着许多表面上假装是佛教徒,其实是天主教徒的人。他们已经等待了好久、好久,希望有一天从遥远的海上,会有司祭来祝福他们,拯救他们。

「神父!我们已很久没有望弥撒和告解了。大家都只做祷告而已!」

脚上满是血的男人说。

「神父!早一点来我们村子呀!也教教我们的小孩做祷告。我们等待神父到来的日子已经好久了。」

黄牙缺落的男人,张开空洞的嘴巴点点头。鱼油燃烧着,发出如豆子滚动的声音。卡尔倍和我怎能对他们的哀求摇头说不呢?我们以前都太胆怯了。我们和脚受伤,露宿山野前来寻找的日本百姓比较起来,真是大胆怯了。

天空泛白,清晨乳白色的冰冷空气溜进小屋里。无论我们怎么劝,他们执意不肯钻入稻草堆中;只抱膝而睡。没多久,晨曦从木板的缝隙射进来。

第三天,我们和友义村的信徒们商量到五岛的事宜。最后决定卡尔倍在这里留守,我到五岛去和信徒们一起生活五天。他们对这件事并未表现出高兴的脸色,甚至有人说会不会是个危险的陷阱?

在约定的那一天晚上,他们悄悄地到友义村的海岸来迎接。而这边也有茂吉和另一名男人,在海岸边送我上小舟,那时我已换上日本百姓的衣服。在没有月光的海上黑漆漆的,只有规律的划桨声响着。操桨的男人一直静默着。出海后波浪翻腾。

突然,我感到害怕。有一个疑惑掠过脑际;说不定这名男人是友义村民所担心的,准备出卖我的官府的爪牙。为什么脚受伤的男人和缺牙的男人没有跟着一起来呢?日本人毫无表情佛面般的脸,让人感到不舒服。我蹲在船头一直发抖,并非寒冷,而是恐怖。不过,我告诉自己这一趟路非去不可。

晚上的大海一片漆黑,天空不见半点星星。暗夜中,摸索了大约两小时之久,我终于感觉到黑黝黝的岛影,从小舟旁缓缓向后移动。男的告诉我这里是五岛附近的桦岛。

小舟靠上沙滩时,由于晕船、疲倦和紧张,我感到一阵晕眩。从等候着我们的三个渔夫脸上,我找到好久不见的吉次郎卑屈、胆怯的笑容。部落里灯已熄掉,在部落某处突然传出狗叫声。

五岛的百姓和渔夫们期待司祭来临的情形,正如缺牙的男人所说的。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忙得连睡眠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似乎无视于官府的禁教令,不断地到我藏身的家中来。我替小孩们主持洗礼,听大人们的告解。尽管整天都没休息,信徒来找的人数仍然不减。他们就像长久在沙漠中旅行的商队,好不容易才发现到绿洲般,贪婪地「吸饮」着我。我把破旧的农家充当圣堂,他们把弥漫体内,满是臭味的嘴巴凑过来忏悔;甚至连病人都挣扎着到这里来。

「神父……您不听我说吗?」

「神父……您不听我说吗?神父……」

我感到滑稽的是,吉次郎跟以前判若两人,受到部落民众英雄式的欢迎,很得意地穿梭在他们当中。不管怎么说,要是没有他,我这个司祭也到下了这里,所以,也难怪他神气。对于他以前所做的事--一度弃教的事,似乎都因此而一笔勾消了。这个醉鬼很可能向信徒们吹嘘在澳门的事,把带两名司祭经过漫长的海上旅途才到日本来的事,也说成是自己的大功劳。

不过,我无意斥责他。我对吉次郎的吹嘘和邀功,虽然感到困惑,不过身受他的恩惠倒也是事实。我劝他忏悔,他也老实承认自己以往的罪过。

我命令他要常想着主的话:「凡在人面前赞美我的,我也将在天父面前赞美他;在人前否定我的,我也将在天父面前否定他。」

那时,吉次郎蹲下来用手打自己的头,宛如挨了揍的狗。这个天生的胆小鬼,不管怎样不会有勇气的。我严厉地对他说:你的天性善良,可是意志太薄弱了,而且也太胆小了,对小小的暴力就害怕得发抖;然而能医治这些缺点的,不是你喜欢的酒,而是信仰的力量。

我长久以来的猜测并没错。日本的百姓们渴慕着某些东西。他们像牛马一样劳动,像牛马一般无声无息死去。从我们的宗教找到了唯一能解除脚镣的途径。和尚们和把他们像牛马一样看待的人同流合污。长久以来,他们甚至认为这辈子已经没有希望了。

到今天为止,我已经替三十个大人和小孩施洗。不只是这里,还有信徒从宫原、葛岛、原冢等地偷偷绕到后山过来的。我已听过五十个以上的告解。安息日弥撒结束后,我第一次用日语在那些信徒面前祈祷、说话。百姓们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我。我和他们谈话时,脑海里浮现出衪在山上圣训的容貌,以及或坐、或抱膝听得入迷的信徒的姿态。为什么我会想起衪的容貌呢?可能是因为圣经上并末说明衪的容貌,也正因为没有说明,可以让我自由的想象。我从小听过的无数有关衪的容貌,让衪像情人般深藏在心中而美化。在我当神学生或在修道院时,辗转反侧的夜晚,我常想起--漂亮的面孔。总之,我很明白这样的聚会是很危险的。官吏们迟早会嗅出我们的行动。

在这里也没有有关费雷拉教父的消息。我见过两个曾经见过他的年老信徒。结果,只打听到费雷拉教父在长崎的新町,替被弃路旁的弃婴和病人盖住的地方。当然这是禁教令尚未雷厉风行之前的事:不过,我光是听到这些话,心中就浮现出他的容貌。下颚蓄满褐色胡须、稍微凹下的眼睛,跟我们当神学生时一样;他还把手放在可怜的日本信徒肩上呢!

「那个神父,」我故意这么问他们两人。「很可怕吗?」

老人抬起头来看我,猛摇头。他震颤的嘴唇似乎在说:从未见过像他这么慈祥的人。

我回到友义村之前,把那组织告诉了这部落的人。是的,我说的就是友义村信徒们在没有司祭期间偷偷组成的组织;选出爷爷、爸爸。为了让信仰在年轻人、小孩、或婴儿身上延续下去,在目前的情况下就只有依赖这种方法了。这部落的人对这种方式很有兴趣,可是,一旦要选谁当爷爷、爸爸呢?这就跟里斯本的选民一样开始吵起来了。他们当中,吉次郎更是强硬主张自己应该当干部的。

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百姓也和友义村的信徒一样,经常向我要小十字架、纪念章或圣画之类的东西。当我告诉他们那些东西都留在船上时,他们露出极为悲伤的表情:我因此把自己的念珠拆开,一粒粒分给他们。日本信徒崇敬这些东西并非坏事,可是,我有种奇妙的不安,怀疑他们是否弄错了什么?

六天后的晚上,我又悄悄地搭乘小舟,在黑夜的海上启程返回。划桨的咿哑声和海浪轻拍小舟的声音,是多么单调呀!吉次郎站在船头小声地哼着歌。我想起五天前,同一只小舟渡过这里时,自己曾突然产生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我微笑了。一切都很顺利,我觉得。

到了日本之后,一切比想象的顺利。我们并没有去做危险的冒险;还不断地找到了新的信徒。何况,到目前为止并末特别意识到警吏的存在,甚至于觉得澳门的威利也诺神父太惧怕日本人的弹压了。突然,有一种分不清是高兴或是幸福的心情涌上心头,我想那该是体会到自己是有用的喜悦的心情吧!在您完全陌生的地球尽头的国度里,对这里的人而言,我是有用的。

或许是这缘故,回程就觉得很快。当小舟发出声响,感到舟底似乎撞到东西时,才遽然发现已经回到友义村了。

我躲在沙滩上,单独等待着茂吉他们前来接我。我甚至觉得这么小心翼翼是否多此一举?想起卡尔倍和自己来到这国家的那天晚上的心情。

「神父--」

我高兴之余,一跃而起,伸出满是沙子的手正要握手时,「赶快逃走!请赶快逃走!」

茂吉急促地说,同时把我的身体推开。

「官吏们到村子……」

「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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