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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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说的很简单;你们只看到传教的表面,并未考虑到它的本质。不错!在我传教的二十年,如你所说,在京都、大阪、九州岛、中国地方(译注:指冈山、广岛、山口、岛根、乌取五县)、仙台建了许多教会;在有马(译注:现已并入神户巿)、安土(译注:现滋贺县蒲生郡安土町)设了神学院,日本人争相成为信徒。你刚才说日本的信徒有二十万人,其实,不只这些。我们曾经拥有过四十万的信徒。」

「你可以引以为傲呀!」

「引以为傲?如果,日本人信仰的是我所传的神;可是,在这个国家,日本人在我们所建的教会里祈祷的不是天主教的神,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以他们的方式扭曲了的神,如果那也叫做神上费雷拉低下头,想起什么似地动了动嘴唇。「不!那不是神。是和挂在蜘蛛网上的蝶一模一样。起初,那只蝶的确是蝶!但是翌日,外表上虽有蝶的翅膀和胴体,其实是已失去实体的尸骸。我们的神,在日本就和挂在蜘蛛网上的蝶一模一样,只有外形和形式像神,其实是已无实体的尸骸上「没有这回事。我不想再听这种傻话。我在日本虽然没有你那么久,但是,我的确亲眼看过殉教者。」司祭用手遮住脸,声音从手指间泄出。「我这双眼睛看过他们确实在信仰中挣扎而死。」

雨天的海、浮在海上的二根木桩的回忆在司祭心中沈痛地苏醒。他忘不了独眼男子在艳阳高挂的正午如何被杀。把越瓜给自己的女人,被用席子卷起沈入海底的情况和记忆也牢牢嵌入脑海里,如果说他们不是信仰而死,那是对人的多么大的冒渎!费雷拉在说假话。

「他们信仰的不是天主教的神。日本人以前--」费雷拉以充满自信,不断言似地,一个字一个字有力而清晰地说。「没有神的概念,今后也不会有。」

这些话重如无可撼动的岩石,压在司祭胸口。那种震撼就跟自己幼小时,第一次知道神的存在时一样。

「日本人并未具备有能思考和人类完全隔绝的神的能力。日本人也没有思考超越人类存在的能力。」

「天主教和教会是超越所有国家和土地的真实,否则,我们的传教有何意义呢?」

「日本人把经过美化、渲染的人称为神。把跟人同样存在的东西叫做神;但是,那并不是教会的神。」

「二十年来,你在这个国家所了解的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费雷拉寂寞地点点头。「因此,我认为传教已无意义。带来的苗木,在称做日本的这沼泽地不知何时根部已腐烂。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察觉到,也不了解。」

费雷拉最后所说的这些话,包含着连司祭也无法怀疑的痛苦和绝望。夕阳已失去刚才的威力,阴暗已偷偷溜入泥土间的角落。司祭听到远处敲木鱼的单调声,和僧侣们哀伤的念经声音。

「你,」司祭对着费雷拉说:「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费雷拉老师了!」

「是。我已不是费雷拉。我是奉行赐名为泽野忠庵的男人。」费雷拉低着头回答。

「不只是姓名,还把被处死刑的遗孀和孩子也赐给我。」

午后十时,司祭坐上轿子,在官吏和看守陪同下踏上归途。夜深,不见行人影子,不用担心轿内被人偷看。官吏允许司祭掀起轿帘。想逃的话,可能逃得了,但是,司祭现在没有那气力。路狭窄又曲折,看守告诉他这是叫内町的地方,尽是些木板小屋的民房挤在一起。出了这区域,看到的是寺院长长的围墙和杂树林,可见长崎的城市形态尚未完全形成。悬挂在黑漆漆的树梢上的月亮,好像跟随轿子向西移动。月色看来凄凉、可怕。

「心情舒畅了一点吗?」

跟着轿子的官吏,边走边关心地问。

到达牢房,司祭向官吏和看守客气地道谢后走入地板房间。背后传来看守跟往常一样上锁的低沈声音。感觉上似乎离开这里好久之后才回来。杂树林中不时鸣叫的山鸠,也好像好久没听到了。今天这一日,好像在牢房的十日那么冗长、痛苦。

终于遇到费雷拉这件事并未使司祭震惊。那个老人变成现在那样子!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到日本之后,也曾想象过;当憔悴的费雷拉穿着和服,步履蹒跚地从走廊那一头出现时,自己内心并未引起太大的震撼和惊愕。那种事,现在都无所谓,都无所谓。 (可是,他所说的到底有多少真实呢?)从方格窗泻入的月光照射在司祭瘦弱的背部,他面对木板墙壁端坐着。费雷拉是否为了自己的软弱和过失才说出那样的话来辩解呢?对,一定是那样,司祭对自己这么说;但同时也有种不安,或许他说的话是真实的。

费雷拉称日本为无底的沼泽地。树苗在这裹根会腐烂、叶会枯萎。

「天主教之所以灭亡,并不是你们认为的是因为受到禁止或迫害的缘故。这个国家存在着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天主教的某种东西。」

费雷拉的每一句话,像刺一样刺入司祭耳中。你们信奉的神,在这个国家就像倒吊在蜘蛛网上的昆虫尸骸,只有外形,已失去了血和实体。只有说那些话时费雷拉的眼中才闪亮出热烈的光。不知怎的,他的表情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像是失败者自我欺瞒的真实感。

从中庭传来看守小解完毕后的脚步声。脚步声消失后,黑暗中听得到的只有金龟子长长的嘶哑声。

「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

司祭当然没有足以否定费雷拉的话的传教经验。可是,他要是否定,就会使来到这国家的自己丧失意义,他用头「空、空」地碰撞墙壁,单调地自言自语。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

那样的事是不可能的!人不可能为虚假的信仰而牺牲自己。自己亲眼看到的农民,贫穷的殉敦者,那些人如果不相信救赎,怎么可能在下着毛毛雨的海中,像石块般沈下去呢?那些人不管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是信仰坚定的信徒、教徒!那信仰尽管质朴,但灌输这信念的不是日本的官吏或佛教,而是教会。

司祭联想到费雷拉那时的悲伤。费雷拉在他的话中连一次也没谈到日本贫穷的殉教者。他是有意想避开这点。他故意轻视不像自己的其它强者,经得住拷问或倒吊的人。

费雷拉希望跟自己一样的弱者增加,希望有人能分享孤独和软弱。

在黑暗中,司祭想着:今晚,现在费雷拉已睡着了吗?不!他一定还没睡,那个老人,现在一定跟自己一样在这个城市的某处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咀嚼着深深的孤独吧!那孤独比起现在自己在这牢房里体验到的寂寞更冷淡、更可怕。他不只背叛了自己,而且为了把软弱重迭到自己的软弱上,他企图把别人也拉下去。主啊!您不拯救他吗?你朝着犹大说:去吧!去做你所想做的。难道你要把那个男的赶到被称舍弃的人群里头吗?

司祭将费雷拉的孤独和自己的寂寞,做这样的比较时,发出了能满足自尊心的微笑。然后,他在冷硬的地板房间躺下,静静地等候睡意来访。

【第九章】

第二天,再度来访的通译说:「怎么样?考虑过了吗?」

他的语气不像往常猫捉老鼠那样,表情僵硬。

「如泽野所说,无用的逞强不要继续下去的好。我们并不要求你真心弃教,只要表面上、表面上宣称弃教就行了,其它的就随你高兴了。」

司祭注视着墙壁上的一点,仍然沉默着。通译的饶舌就像废话般过耳不入。

「喂!不要再增添我的麻烦。我是诚意的拜托你。说真的,我自己也难过。」

「为什么不把我穴吊呢?」

「奉行大人经常说,能够以理说服的,就尽量和他讲理。」

司祭两手放在膝上,像小孩一样摇摇头。通译深深地吐口气,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过来飞过去。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还坐着不动的司祭耳中听到上锁的钝重声。从那钝重声,很清楚知道一切的劝服行动在这瞬间都结束了。

他不知能忍耐多久的拷刑。但是,衰弱的身心不知怎的,对于拷刑竟产生不了如在山中流浪时的恐惧感。一切都觉得慵懒无力,甚至于觉得早一日死亡,是唯一可以逃避这痛苦、紧张的日子的方法。现在连对于活着、对于神、信仰的烦恼都感到倦怠。他暗自企盼着身心的疲倦能让自己早点死亡。眼前浮现出沈入海中的卡尔倍的头。他羡慕那个同事,他羡慕早就从这样的痛苦解脱的卡尔倍。

如所预料的,第二天早餐就没供应了。近午时刻,锁被打开了。

「出来!」

从未见过的上半身裸露的高大男人,颐指气使地说。

一走出房间,这个男的马上把司祭的双手绑到背后。绳子紧紧绑住手腕,只要身体稍微动一下,就会痛得从咬紧的牙关中进出声音来。这个男的在绑绳子的时侯,用司祭听不懂的话大骂。终于一切都快结束了,这种感觉通过司祭全身;这是从未体验过的很

奇妙的清洌、新鲜的兴奋。

司祭被拖到外面;在阳光照射的中庭,有三个官吏,四个看守,还有通译排成一列注视着这边。司祭朝那方向--故意对着通译做出胜利的微笑;同时,突然发觉到,人不论面临何种事态,都摆脱不了虚荣心,也为自己还有心情想这种事而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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