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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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个子男人轻易把司祭抱上无鞍的马背上。说牠是马,其实更像丑陋的瘦驴子。马步履不稳地走起来,官吏、看守、通译们徒步跟在后面。

路上已聚集了许多日本人,等候一行人通过,司祭从马上露出微笑俯视他们;有惊讶得嘴巴张得大大的老人;啃着瓜的小孩抬头傻笑地看这边,当视线接触时,又突然害怕得向后退的女人;阳光在这些日本人脸上,照出各种阴影;突然有褐色的块状物朝耳根飞过来,不知是谁把马粪丢过来。

司祭下决心不让微笑从嘴角消失。自己现在骑在驴背上,走在长崎的街道;骑在驴上的那个人也进入耶路撒冷。忍耐得了侮辱和轻蔑的脸,是人类表情中最高贵的--这是那个人告诉他的。自己到最后一刻,都要保持这种表情。司祭认为这种脸,就是在外国人当中的天主教徒的脸。

一群明显露出敌意的僧侣聚集在大樟树荫下;他们等到司祭的驴子接近时,举起棍子做出恐吓的样子。司祭偷偷地从站在两侧的脸上,找寻像天主教徒的脸,结果是白费心思。每个人的表情不是敌意、憎恨,就是好奇。因此,当他的眼光与其中像狗一样充满乞怜的眼光相遇时,身体不由得一震;那是吉次郎!

衣衫褴褛的吉次郎站在前排等待着一行人到来。他的视线一和司祭接触时,马上低下头,迅速躲入人群当中。但是,司祭在步履不稳的驴背上知道那个男的不管到哪里都会跟过来。那是在这些外国人当中,他唯一认识的男人。

(好了!好了!我已经不生气了,主大概也不生气了吧!)司祭像在告解后安慰信徒般,对吉次郎点点头。

根据记录,带着司祭的一行人是从搏多町经胜山町、通过五岛町。依奉行所的惯例传教士被捕处死刑的前一天,在长崎市街游行示众。一行人走过的是叫做长崎内町的旧市街,都是些住家多,行人来往熙攘的地方。通常在游街示众的第二天就处刑。

当长崎属大村纯忠时代,开港之初,五岛町是五岛移民众居的区域;从这里对午后阳光照耀的长崎湾可以一览无遗。尾随一行人之后来到这里的群众,就像祭典时人潮汹涌争看奇怪的洋人被缚骑在马上。司祭每次扭动不自由的身躯时,就响起一阵大嘲笑声。

虽然努力想挤出笑容,但脸已僵硬。现在除了闭上眼睛,尽量不看嘲笑自己的脸,呲牙咧齿的脸之外,别无他法。从前,听到包围比拉特住邸的群众的叫喊和怒骂声时,那个人是否也微笑相向呢?我想可能连他也办不到。

Hoc Passion istempore(在这受难时候)从司祭嘴唇发出小石子般的祈祷词,但停了一会儿。Reisque dele crimna(宽恕罪人)他好不容易讲出下一句。每次身体扭动时,绳子深入手腕的痛苦对他已经习惯了;但是他难过的是,他无法像那个人一样还爱着朝自己叫嚷的群众。

「神父,你看!没有人来救你。」

不知何时通译已跟在马旁,抬头看这边叫着。

「左右尽是嘲笑你的声音。听说你是为了他们才来到这个国家,可是,没有人需要你。你是无用的人!」

「人群当中会有的。」司祭从马背上第一次以充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通译大声回答。

「默默祈祷的人!」

「到了这地步,你还嘴硬什么?我告诉你,长崎从前有十一个教会二万信徒。现在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现在这些人里头或许有曾经是信徒的人,可是,现在却借着大声辱骂你来告诉周围的人我不是天主教徒。」

「不管怎么辱骂我,反而增加我的勇气罢了……」

「今天晚上。」通译笑着用手掌劈哩拍拉地打马腹,「你听清楚了,今天晚上,你会弃教的。井上大人很肯定地这么说。到今天为止,当井上大人要神父们弃教时,从未有过例外的。泽野那次是如此……而你这次……」

通译充满自信地紧握双手,悠悠然地离开司祭。泽野那次是如此,只有最后说的这句话,仍清楚留在司祭耳中。在无鞍马上的司祭,身体震动了一下想赶走那句话。

午后阳光闪烁的港湾前方,一大块积乱云镶着金色的边缘涌上来。云,不知怎的,宛如空中的宫殿,又白又大。以前也眺望过无数次的积乱云,但从未有过像现在的心情。他现在才体会出日本的信徒从前唱的那首歌是多么好听、动人。「走吧!走吧!到天国的教堂吧!天国的教堂虽远」那个人也有过像现在的自己颤抖、咀嚼着恐怖,这事实却变成他现在唯一的依赖,而且还有一种不只是自己这样的喜悦产生!被绑在木桩上的那两个日本百姓,在这海中、一整天饱受同样的痛苦之后,到「遥远的天国教堂」去了。自己与卡尔倍和他们有所关连,而且和十字架上的那个人结合的喜悦,突然强烈拍打着司祭的心。这时,那个人的脸,以从未有过的鲜明影像向他逼近。那是痛苦的基督!忍耐的基督!他在心中祈祷自己的脸和那张脸马上接近!

官吏们扬起鞭子把部分群众赶向两旁。像苍蝇般聚集过来的他们,温顺地静默地、以不安的眼光目送一行人踏向归途。午后总算结束,和黄昏的阳光溶解在一起,斜坡路左边红色的大寺院屋顶闪烁发亮。市区附近的山峦更是清晰可见。即使这时,仍有马粪和小石头飞过来打到司祭脸颊。

走在马旁的通译,教训似地反复说。

「哪!不勉强你说不好听的话,拜托你,只要讲一句弃教就行。这匹马不会再回到你住的牢房。」

「要带我到那里去呢?」

「奉行所。我不想让你受苦。拜托你。不用说不好听的话。只请你讲一句弃教,好吗?」

司祭在无鞍的马上咬着嘴唇默默地。血从脸颊流到下颚来。通译低着头,一只手按在马腹上,寂寞地继续往前走。

有人从背部一推,司祭一脚踏进黑漆漆的围墙内时,突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是尿臭味!地板都被尿弄湿了,他暂时静止不动,把呕吐的感觉给压制下来。过了一会儿在黑暗中总算分得出墙壁和地板,手按在墙壁上才一走动就碰到另一道的墙壁。司祭张开两手,指尖同时碰到墙壁。于是他知道这围墙的大小。

竖耳倾听,听不到谈话声。看不出这里是奉行所的哪个地方。不过四下寂然无声,似乎附近没住着人。墙壁是木材质料,用手抚摸一下,指尖感到有深深的裂缝,本来还以为是木材之间的接缝;其实不是,似乎是什么花纹。再仔细抚摸,才明白那是个L字,其次是A字。LAUDATEEUM(主啊!赞美称。)司祭像盲人一样用手掌触摸那附近,但除了这二个字之外,指尖就碰不到任何东西。可能是有传教士被关进这里,替以后的人在墙壁上刻上拉丁语吧!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传教士被关在这里时绝未弃教,信仰坚定。这件事使得在黑暗中孤独的司祭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他认为自己能够以某种形式坚持到最后。现在也不知是深夜几点。被拉去游街示众之后,在带到奉行所的长时间里,通译和陌生官吏重复问着老问题,从哪来的,所属教会在哪里。澳门有几个传教士。不过他们已不再劝他弃教了。连通译的表情跟前一阵子判若两人,毫无表情,一副照章行事的脸孔翻译着官吏说的话。另一个官吏用一大张纸作记录。这种笨拙的审问结束后,才被带到这里来。

把脸贴在刻有LAUDATEEUM字的壁上,他像往常一样在心中描绘着那个人的脸。如年轻人在遥远的旅次描绘知心朋友的脸;司祭老早就养成在孤独的时刻,想象着基督的脸的习惯。但是,被捕之后--在牢房里尤其是杂树林中树叶发出摩擦声的晚上,更由于别的欲望,那个人的脸在心里烙下深刻的印象。那张脸,现在,在这黑暗中就在他眼前,默默地;但却以温柔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你痛苦的时候,)那张脸似乎在诉说着。

(我也在旁边跟着痛苦,我会陪伴你直到最后。)司祭想起这张脸的同时也想起卡尔倍。 (很快又可以和卡尔倍在一起吧!)晚上追赶着小舟沈入海底的那个黑色的头,常在梦中出现。每次,都觉得抛弃信徒的自己极为可耻。有时,他受不了那种羞耻,决定不想卡尔倍。

有声音从远处传出。很像是二只狗在打架的吠声,但竖耳倾听时,那声音又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又传出,且持续很久。司祭不由得笑出声来。因为他听出那是打鼾声。

(喝了酒的牢吏正熟睡着!)鼾声继续了一阵子又停了,忽高忽低,听来像很差的笛子。自己在这黑暗的围墙内面临着死亡,尝受着摧心的痛苦时,别人却悠闲地打鼾,不知怎的,感到无可忍受的滑稽。他又小声地笑了;人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恶作剧呢?

(通译断言自己今晚会弃教;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心情的坚定呢?)想到这里,司祭的头稍离墙壁,脸颊上自然露出微笑。宛如看到了打鼾的牢吏无忧无虑的脸。

「从那鼾声知道他连做梦都没想到我会逃走。」

司祭现在毫无逃亡之意,只是为了排遣心情,用双手推一下门看看,门从外侧牢牢栓住,丝毫动弹不得。

虽然理智上知道死亡已迫近了,但很奇妙的感情上却没有相同的感受。

不!死亡仍然迫近了。鼾声一停止,夜的凄凉寂静包围着司祭。夜的寂静并非毫无声息。黑暗如掠过树林的风一般,死亡的恐怖突然袭上司祭心头。他双手紧握,「啊--」地大声叫喊。于是,恐怖如退潮船消失,然后,又涌过来。拼命地想向主祈祷:但断断续续掠过心头的却是「流着像血的汗」的那个人扭曲的脸。现在,那个人跟自己一样尝受着死亡的恐怖,这事实也安慰不了自己。用手擦拭额头,为了排遣心情,司祭在这狭窄的围墙内踱来踱去,因为他不能不动动身子。

终于听到远处有人声传出。纵使那是从现在起要审问自己的狱吏,也胜过这如刀刃般冰冷的黑暗。司祭急忙把耳朵贴到门口想听清楚那声音。

那声音准是在骂人。在斥骂声中,夹杂着哀求的声音。他们在远处争论着,然后,向这边过来。司祭耳中听着那声音,心中突然想起别的事:黑暗令人感到恐怖的,是因为我们还残留着从前没有灯光时原始人出自本能的恐惧感;这种胡涂的想法。

「告诉你快滚吧!」一个男的叱责对方。「不要不知好歹!」

挨骂的男人哭着叫喊:「我是天主教徒,让我见神父!」

还记得这声音,那是吉次郎的声音。「让我见神父吧!」

「啰嗦!再这样我要揍人了!」「你打吧!打吧!」声音像绳子扭在一起,还有别的男人也加入争执。「是什么人?」「哎啊!原来是脑筋有问题的人。昨天就到这里来的乞丐,还说自己是天主教徒。」

突然,听到吉次郎大声叫喊着:「神父,请原谅我!我为了要忏悔跟到这里来,请原谅我吧!」

「你胡说什么?不要不知好歹!」

吉次郎挨了狱吏的揍,传出像树木折断的声音。

「神父,原谅我!」

司祭闭上眼睛,在口中念着告解的奥迹的祈祷词。舌尖仍有苦味。

「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精神软弱的人,连殉教都办不到,怎么办才好呢?哎呀!为什么我会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呢?」

声音如风般中断,又飘远。回到五岛时,深受信徒欢迎的吉次郎的影子突然浮现眼前。如果不是出生在受逼迫的时代里,那个男的无疑的会是个开朗、诙谐的天主教徒,度过他的一生。「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司祭把手指伸入耳中,忍受着如犬吠的哀叫声。

刚才自己替吉次郎做了宽恕的祈祷:但那祈祷并非出自心底。那是从身为司祭的义务说出的。因此,还有像苦东西的渣滓,仍残留在舌尖。现在已不恨吉次郎了,可是出卖自己的那个男的让自己吃了的鱼干味道,口渴如燃烧般的回忆深深烙在记忆中。虽然没有愤怒和憎恨的感情,可是轻蔑的心情到底拂拭不去。司祭仍然咀嚼着基督对犹大说的那句轻蔑的话。

这句话是他从前每次读圣经时都无法释怀,而耿耿于怀的。不只是这句话,他真不明白在那个人的人生当中,犹大扮演的是何种角色呢?那个人为什么把终究会背叛自己的男子也纳入弟子之一呢?犹大似乎,是为了那个人的十字架而存在的傀儡。

而且……而且,如果那个人就是爱,那么,为什么最后还把犹大抛开呢?让犹大在血田上吊,沈入永远的黑暗,而置之不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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