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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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疑问,在念神学院时,在当了司祭之后,如浮在沼泽的污浊水泡般浮上意识。

每次,他都不希望那水泡的影子落到他的信仰上面,然而,现在,他已感到无法拭去的迫切感逼近。

司祭摇摇头,叹息。最后裁判的时刻终于到来。人无法完全了解圣经中的神秘。但是,司祭想知道,想知道个透彻。「今晚,你一定会弃教的!」通译充满信心地说。活像那个人对着赫特洛所说的。「今夜,在鸡鸣之前你会三次否认我。」黎明时远,鸡鸣时刻未到。

噢!鼾声又响起。有如风车借着风力旋转。把屁股往被尿湿的地板坐下,司祭像傻子般发笑。人,是多奇妙的动物。那□高忽低响着的愚蠢的鼾声,无知的人感受不到死亡的恐怖。能够像猪一样睡得烂熟,张大嘴巴打鼾。眼前仿佛看到熟睡着的看守的脸。

那是酒喝得红红的,吃得胖胖的,健康的脸,也因此,对牺牲者而言是极为残酷的脸。

不是贵族武的残忍,而是下阶层的男人对比自己更差的家畜或动物的残忍,那看守无疑的具有这种残忍。自己在葡萄牙的故乡也的确见过那样的男人。这个看守,是不会考虑现在自己要加在他人身上的行为是多么令人难过,而杀了那个人--在人类梦中,最美与最善的结晶--的正是这种人。

然而,现在在自己的人生当中,最重要的这个晚上,却混杂着这种粗俗、恶劣不调谐音,司祭遽然感到愤怒;甚至于觉得自己的人生被愚弄。他停止发笑后,用拳头敲打墙壁。看守就像在卡西马尼园对那个人的苦恼毫不关心而呼呼大睡的弟子们一样并没起来。司祭开始更激烈地敲打墙壁。

是打开门栓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神父,怎么了,怎么了?」

是通译的声音,像猫捉弄老鼠的声音。

「很可怕是嘛!哎呀!不要再逞强下去了。只要说一句弃教一切就都舒服了。紧张的心情可以得到松弛……会变得舒服……舒服……舒服的。」

「我只是讨厌那鼾声。」司祭在黑暗中回答。

突然,通译惊讶地默默地。

「那是鼾声?那声音,泽野大人你听到了吗?神父说那是鼾声。」

司祭不知道费雷拉站在通译后面。

「泽野大人,现在可以告诉他了!」

很久很久以前,司祭每天听到的那个费雷拉微弱而悲伤的声音:「那不是鼾声。是被施穴吊的信徒的呻吟声!」

费雷拉像老迈的野兽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动。通译就是通译,把耳朵贴在门栓栓得紧紧的门上,静听里面的动静,好久之后,确定再等下去也不会听到任何声音,才以不安而嘶哑的声音说:「不会是死了吧?」咋了舌头,「不!不!天主教是不允许以自己的手结束天主所赐的生命。泽野大人,接下来是你的工作了。」

通译转过身,发出脚步声向黑暗中消失。那脚步声完全消失后,费雷拉仍默默地、

蜷伏着一动也不动。费雷拉的身体像亡魂般浮上来,他的身体薄如纸,看来小得像小孩,感觉上似乎手掌都能握住。

「喂!」他把嘴巴贴在门上,「喂!你听着吧!」

没有回答,费雷拉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话。

「在那壁上……应该有我刻的字。LAUDATEEUM(主啊!赞美称)要是还没消失,右边的墙壁上……对了,是在正中央,请你摸看看!」

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司祭被关着的围墙里,似乎充满着冲不破的黑暗。

「在这里,我也和你一样,」费雷拉一句一句地分开说。「在这里,我也和你一样被关着,那一夜,比任何一夜都寒冷、黑暗。」

司祭以头部用力顶着壁板,茫茫然地听着老人的告白。即使老人不说,那一夜是多黑暗,司祭已了解得非常透彻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向费雷拉的引诱--强调自己也同样在这黑暗中被关过,想引起共鸣的费雷拉的引诱--投降。

「我也听过那声音,被处穴吊的人的呻吟声。」

他的话一说完,像打鼾、□高忽低的声音又传入耳中。不!那不像是打鼾的声音,是被倒吊在洞里的人气力衰竭、时断时续的呻吟声,司祭现在也明白了。当自己蹲在这黑暗中时,有人从鼻子和嘴巴中流血、呻吟。自己没察觉到,也没有祈祷,还笑着呢。想到这里,司祭的意识已经模糊不清。自己还觉得那声音好滑稽而笑出声来。骄傲地以为只有自己在这夜晚和那个人同样受苦。然而,为了那个人比自己受更大痛苦的人就在旁边。(为什么会有这种傻事?)脑中,另一种声音说着。(亏你还是司祭呢!也算是替别人受苦的司祭吗?)他想大叫:主啊!为什么,到了这瞬间,称还要捉弄我呢?

「LAUDATEEUM(主啊!赞美称。)我把那文字刻在壁上的。」费雷拉重复说。「找不到那些字吗?请你找找看。」

「我知道了!」

愤怒的司祭开口喊道。

「不要说了,你没有说这话的权利。」

「没有权利?我的确是没有权利。我整晚听那声音,已无法赞美主。我弃教并不是因为被处吊刑。我被倒吊在塞满秽物的洞中……三天,从未说过一句背叛神的话。」费

雷拉吼叫着。「我弃教是因为,请你注意听!后来被关入这里,耳中听到那呻吟声,神却一点表示都没有。我拼命地祈祷,但是神没有任何表示。」

「闭嘴!」

「那么,你就祈祷吧!那些信徒们正忍受着你们不知的难以忍耐的痛苦。从昨天开始,刚才、现在这时刻都受着苦。他们为什么非这么痛苦不可呢?尽管如此,你并没有为他们做什么,神不也没有表示吗?」

司祭发疯似地摇头,把手指塞入耳中。但是,费雷拉的声音,信徒的呻吟却毫不留情地从耳朵传进来。够了!够了!主啊!现在正是你应该打破沉默的时候,已经不能再沉默了。证明称是正的,是善的,是爱的存在,要向地上的事物和人类明白显示称是庄严的,非说话不可了。

如掠过枙杆的鸟翼般大小的黑影通过司祭的心。鸟翼载来了几件回忆,带来了信徒们各种死亡。那时神也沉默着。在下着毛毛雨的海上也沉默着。在太阳垂直照射的庭院里独眼男子被杀时神也没说话。可是,那时,自己还忍耐得住。说是忍耐得住,其实是尽量把这可怕的疑问推得远远地,不想正视它。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呻吟声在诉说着:现在,您为什么还沉默着呢?

「在这中庭,现在,」费雷拉悲伤地说,「三个可怜的百姓被倒吊着。每一个都是你关进来之前就被吊了。」

老人并未说谎。注意听时,以为只有一个的呻吟声突然变成不同的声音。并非一个声音忽高忽低,而是低的声音和高的声音从不同方向传来混在一起。

「我在这里度过的晚上,有五人被穴吊,五个声音在风中纠缠传人耳中。官吏说,只要你弃教,那五个人会马上从洞中解下,松开绳子,敷上药。我回答:那些人为什么不弃教呢?官吏笑着告诉我:他们已说过几次要弃教,但是只要你不弃教,那些百姓就不能得救。」

「你应该祈祷的!」司祭哭泣的声音说。

「我祈祷了,我不停地祈祷。但是,祈祷并不能减轻他们的痛苦。那些男的耳后穿有小洞,血从那小洞和鼻子、嘴巴流出来。那种痛苦我亲身经历过,所以很清楚。祈祷并不能减轻痛苦。」

司祭还记得,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在西胜寺见面时,费雷拉的太阳穴有类似被烫伤的伤口。那褐色的伤口,至今仍深印脑海里。为了驱逐那影像,他把头在墙壁上碰撞。

「那些人将获得永生的喜悦!」

「不要欺骗了!」费雷拉静静地回答。「你不能以美丽的话来掩饰自己的软弱。」「我的软弱?!」司祭摇摇头,但没有信心。「不是,我相信那些人会得救的。」

「你认为自己比他们更重要吧!至少认为自己的得救是重要的吧!你如果说出弃教,那些人就可以从洞里回来,从痛苦中获救。虽然如此,你还不弃教,因为你觉得为他们背叛教会是很可惜的,像我这样变成教会的污点是可怕的。」费雷拉愤怒的声音,一口气说到这里,之后逐渐转弱,「我也是这样的。在那黑暗而寒冷的夜晚,我也和现在的你一样。可是,那是爱的行为吗?司祭必须学习为基督而生,如果基督在这里的话。」

费雷拉沉默了一瞬间,马上以清晰有力的语气说:「基督一定会为他们而弃教的!」天色逐渐亮了,到目前为止黑漆漆的这围墙内,也开始出现朦胧的白光。

「基督会为人们而弃教吧!」

「没有这回事!」司祭以手掩面,声音从指缝间挤出。「没有这回事!」

「基督会弃教吧!为了爱,即使牺牲了自己的一切。」

「不要再折磨我,去吧!去得远远地!」

司祭大声哭泣。门栓发出低沈的声音,掉落地上,门开了。白色的晨曦从打开的门泻入。

「哪!」费雷拉温柔地把手放在司祭肩上说。「去做至今没人做过的最痛苦的爱德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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