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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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祭蹒跚地拖曳着脚步。费雷拉从后面推着如套着重铅脚撩似地、一步一步地走着的他,晨曦中,他走着的走廊直直向前无尽地延伸。走廊尽头,二个官吏和通译有如三尊黑色木偶站立着。

「泽野大人?已经完成了啊!真的可以准备让他踩圣像了吗?奉行大人那儿事后向他报告就行了。」

通译把用两手合抱的箱子放到地板上,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块大木板。

「你要做的是至今没有人做过的最大的爱德行为……」费雷拉又在司祭耳边小声而温柔地说着和刚才相同的话。「教会的神职人员会裁制你。如裁制我一样,你也会被他们赶出去。可是比起教会、传教,还有更重要的事。你现在要做的是……」

现在,圣像就在他的脚边。微脏的淡色木板。木板有如微波细浪,木板上嵌着粗糙的铜版。那是张开枯瘦的双手,戴着荆棘冠冕的基督丑陋的脸!司祭黄浊的眼睛默默地低头看着来到这个国家之后第一次接触的那个人的脸。

「来吧!」费雷拉说。「提起勇气来!」

主啊!好久好久之间,我在心里无数次揣测称的脸。尤其是来到日本之后,我揣测过几十次。在躲藏在友义村的山里;在以小舟渡海时;在山中流浪时;在牢房的晚上;每次祈祷时都想到称祈祷的那副面孔;孤独时想起称祝福的脸;在我被捕的那天想起你背负十字架的脸;而那副面孔深深烙印在我灵魂上,变成这世界最美、最高贵的东西,活在我心中。现在,我要用脚踏这张脸。

黎明的微弱阳光,照射在司祭裸露细如鸡颈的脖子上和锁骨突起的肩上。司祭双手拿起圣像靠近脸。他要用自己的脸贴在那被许多人的脚践踏过的那张脸上。圣像中的那个人,由于被许多人踏过,已磨损、凹陷,以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司祭,从那眼中,有一滴眼泪欲夺眶而出。

「啊!」司祭颤抖着。「好痛呀!」

「只是形式罢了!形式不都无所谓吗?」通译很兴奋,催促着。「形式上踏一下就行了!」

司祭抬起脚。感到脚沉重而疼痛。那并不是形--而已。现在自己要踏下去的是,在自己的生涯中认为最美丽的东西;相信是最圣洁的东西;是充满着人类的理想和美梦的东西!我的脚好疼呀!这时,铜版的那个人对司祭说;踏下去吧!踏下去吧!你脚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是为了要让你们践踏,才出生到这世上,为了分担你们的痛苦才背负十字架的。

就这样子,司祭把脚踏到圣像时,黎明来临,传来远处鸡啼。

【第十章】

这一年夏季,雨水稀少!

傍晚时刻,长崎整个街衢像蒸笼。一到黄昏,阳光受到港湾的海水反射,更让人倍觉闷热。从街道载着稻草包进入内町的牛车车轮发出亮光,白色尘埃飞扬。这时候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闻到牛粪的臭味。

中旬,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灯笼。大商家挂着是画有花卉、鸟虫的角形灯笼。虽然天尚未黑,性急的孩子们已排成队唱歌了。

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手烂烂提灯呀、再见唷、扔石头、乎烂烂他靠在窗上口中哼着这首歌。虽然不懂小孩子唱的歌的意思,但旋律中吐露出悲伤的气息。是因为歌谣本身呢?或者是听的人心情造成的呢?这就不得而知。对面人家垂发女子把桃子、枣子、豆供奉在铺着芭茅的架子上。这架子叫做精灵架,是日本人为了祭祀十五日晚上返家的祖先灵魂的仪式之一;对现在的他而言已不稀奇,他自然地忆起:记得曾翻阅过费雷拉送他的日葡辞典,书上把这个节日翻译为了et-sterffest。

排列成队正玩耍的小孩看到靠在方格窗的他,口中嚷着弃教的保罗,当中还有人想扔石头呢!

「坏孩子!」

垂发女子转向这边骂,小孩逃走了。他露出寂寞的微笑目送他们。

司祭突然想到天主教的诸圣节,诸圣节好像天主教的盂兰盆会;到了晚上里斯本家家户户窗口点亮蜡烛,跟这个国家的盂兰盆会极为相似。

他的家在外浦町,是长崎许多狭窄斜坡路之一,路的两侧房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紧接着里面的道路叫桶屋町,住的都是桶匠,整天传出干木槌的咚咚声。对面就是染布区住的街道,在天晴的日子,蓝色布匹像旗子随风飘摇。家家户户都是木板屋顶或芭茅草屋顶,几乎看不到如丸山附近繁华区商家的瓦屋顶。

除非有奉行所的批准,否则不能随意外出。闲暇时候,靠在窗上眺望路上行人是他唯一的安慰。早上,从大村、谏早头上顶着蔬菜蓝的女人走过这里到市区。中午时候,围着一条兜裆布的男人,牵着载物的瘦马,大声地唱歌通过这儿。傍晚,和尚摇着铃走下斜坡而去。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日本的一幕幕风景,宛如有一天要介绍给故国的某人似地,但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回不了故国时,瘦削的脸颊上缓缓地浮现出绝望的苦笑。

在那时候,会有那又怎么样的自暴自弃心理涌上心头。不知道澳门、摩尼的传教士们是否已经知道自己弃教的事。但是,允许居留在长崎出岛的荷兰贸易商们,可能已把事情经过传达到澳门,自己可能已被传教会驱逐出会了。

自己不只是被传教会驱逐出会,身为司祭的一切权利可能也已被剥夺,被神职人员视为可耻的污点。但,那又怎么样,又将如何?他用力咬着嘴唇,摇摇头:能够裁判我的心的,只有主,而不是那些家伙。

然而,深夜里,那想象会突然使他惊醒,以锐利的爪指把他的心抓得稀烂,还会不自觉地发出呻吟声从被窝里跳起来。教会裁判的情形,就像默示录中最后的审判一样,逼近眉睫。

(你们懂些什么?)在澳洲的上司们呀!在黑暗中,他向那些人抗辩。你们在平安无事的地方;在迫害和拷刑的大风暴吹拂不到的地方,舒适过日、传教。你们在对岸,以优秀的神职人员的身分受到尊敬。把士兵送到烽火炽烈的战场,自己却在房舍里烤火的将军;那些将军怎能责备成为俘虏的士兵呢?

(不!这是强辩,我在欺骗自己。)司祭微弱地摇摇头。(为什么现在还要做这种卑鄙的抗辩呢?)我屈服了!不过,主啊!只有称知道我并不是真正弃教。神职人员会问我为何弃教?是因为穴吊的刑罚可怕吗?是的。是因为听不下去受穴吊的百姓们呻吟声吗?是的。是相信费雷拉所说的,只要自己弃教,马上这些可怜的百姓就可以获救吗?是的。可是,或许只是以爱德行为作借口,把自己的软弱正常化罢了。

这些,我都承认。我已不再掩饰自己的一切软弱。那个吉次郎和自己,到底有何不同呢?更要紧的是,我知道神职人员在教会所说的神,跟我的主不一样。

踏圣像的记忆,深深烙在司祭的脑海里,通译丢在自己脚边的木板,木板上嵌着铜版,铜版上雕刻着日本工艺师模仿做出的那个人的脸。

那张脸跟以往司祭在葡萄牙、在罗马、在摩亚、在澳门看过不知多少次的基督的脸都不一样。那不是充满威严和荣耀的基督的脸;也不是忍受着痛苦的美丽的脸;也不是抗拒诱惑,洋溢着坚强意志的脸。他脚边的那个人的脸,瘦巴巴而且疲惫不堪!

因为许多日本人踩过,镶着铜版的木板上留下黑黑的大拇指痕迹。而那张脸也被踩得凹下、模糊不清。凹下的那张脸难过似地仰望司祭。那双难过似地仰望自己的眼睛诉说着:踏下去吧!踏下去没关系,我是为了让你们践踏而存在的。

每天,他都受到乙名和町内的组头监视着。所谓乙名是町代表。每月一次,换上衣服由乙名带他到奉行所报到。

有时,奉行所的官吏也会透过乙名传唤司祭。在奉行所的一个房间里,官吏们拿他们无法鉴别的东西给司祭看;他的工作是告诉官吏是否为天主教的东西。从澳门进口的许多中国人东西中夹杂着奇怪的东西,能够区分是否为天主教物品的只有费雷拉和他两人。奉行所在他工作完毕时,会赏赐糕饼或金钱作为慰劳。

每次到本博德町的奉行所时,通译和官吏们都殷懃接待他。从未受辱或被当成罪人看待。通译的记忆里似乎已完全没有他的过去了。而司祭也装出自己从未发生过什么事般露出微笑。但是,两人彼此都避免碰触的回忆,在司祭一脚踏入奉行所的瞬间开始,他的人就像被烧烫的熨斗碰到一样疼痛。他特别讨厌被带到休息室,因为从这里看得到隔着中庭的昏暗走廊。那一天早上,自己被费雷拉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过那儿。因此,他慌忙避开视线。

他跟费雷拉也不能自由见面。虽然知道费雷拉住在西胜寺附近的寺町,但不能随意拜访他,而他也不能随便来访。能碰面的,就只有在乙名陪伴下到奉行所的时候了。这边有乙名跟随,对方也一样有乙名监视。他和费雷拉都穿着奉行所给的衣服,用乙名也能懂的怪怪的日语作简短的寒喧。

在奉行所里表面上装得非常融洽,其实对费雷拉的感情无可言喻。那是包含了人对另一个人的所有感情。彼此都怀着憎恶与轻蔑的感情。至少,他如果对费雷拉怀有憎恶之感,并不是因为受到他的引诱而弃教之故(对那件事已毫不怨恨、愤怒),而是因为从费雷拉身上可以看到自己深深的创伤。如无法忍受看映在镜中的自己丑陋的脸一般,坐在眼前的费雷拉也和自己一样穿着日本人的衣服,说日本人的语言,跟自己一样是被教会驱逐出去的男人。

「哈!哈!哈!」费雷拉常对着官吏做出卑屈的笑声。「荷兰商馆的鲁可克已经去了江户吗?上个月到出岛时,他这么跟我说。」

他默默地注视着费雷拉嘶哑的声音和凹陷的眼睛与无肉的肩膀。太阳落在他肩上。

第一次和他在西胜寺见面时,阳光也照射在他肩上。

司祭对费雷拉的感情不只是轻蔑和憎恨。还掺杂着具有相同命运的连带感与包含自怜的怜悯感情。司祭注视着费雷拉的背部,突然感觉到两人就像丑陋的双胞胎。彼此憎恨对方的丑陋,彼此轻视,但又无法分开的两个双胞胎。

奉行所的工作完毕时大都是黄昏时候。蝙蝠掠过门和树之间,掠过淡紫色的天空而去。乙名们彼此暗示,带着自己负责的外国人向左右分别离去。他边走边悄悄回过头来看费雷拉。费雷拉也回过头来看自己。到下个月之前,两人不能再见面,也不能彼此探索对方的孤独。节录自长崎出岛荷兰商馆馆员约纳逊日记一六四四年七月(正保元年六月)七月三日三艘中国帆船,出帆。因获准五日启航利洛,故明日需将银、军需物品、其它杂货装船,完成一切准备。

七月八日商人、金钱鉴定人、房主与四郎卫门作最后的决算,奉商馆馆长命令书写在下期之前需备齐运往荷兰、可罗马提尔海岸和暹罗货品的订购单。

七月九日在当地一市民家中,发现到圣母像,因此全家人马上被捕入狱、受审。结果,供出卖主,亦受审。审问时,听说弃教的神父泽野忠庵及同是弃教的葡萄牙神父洛特里哥也在场。

三个月前,在当地的一市民家中发现刻着圣徒像的一贝林克货币,全家人都被捕,受审,但拒绝弃教。在场的已弃教的葡萄牙神父洛特-加龙省里哥不断向奉行所乞求释放他们而不得;被判死刑,夫妇和两个儿子头发被剃一半,骑在瘦马上游街四日示众。夫妇于数日前被处穴吊之刑,两个儿子被迫目睹后,收押。

傍晚,一艘中国帆船入港,所载物为砂糖、磁器、少量绢织物。

八月一日一艘中国帆船,载杂货由福州抵达,十时左右看守发现长崎湾外六海浬处有一艘帆船。

八月二日早上二刚述之船开始卸货,情况良好。

正午时分,奉行所正、副书记官和通译同来我房间,进行历时二小时之讯问。据说是由于在长崎之弃教神父泽野忠庵和葡萄牙籍之弃教神父洛特-加龙省里哥神父说,澳门方面决定用荷兰船运送神父由印度入日本。依泽野的说法,今后可能采取的偷渡到日本的方法,是把神父们打扮成受雇于荷兰人,从事船上低贱的工作者。书记官警告我们,如果有这种事发生,公司的处境将会非常困难,还要我们严加注意。又,今后如在我等船上逮捕到偷渡到日因戒备严密无法潜入内地,搭我等船只欲脱离之神父时,则荷兰人亦将毁灭。书记官说,荷兰人自称是陛下和日本的臣仆,因此也要受到与日本人相同之刑罚,转交由奉行递交给我如左的日文备忘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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